毛巧暉
民間文學搜集整理一般被視為資料采集或整理工作,與民間文學的本質——文學性相距甚遠,因此在民間文學問題鏈中,它屬于與民間文學學術發(fā)展有關相關的問題①民間文藝學的基本問題就是要闡釋民間文學的文學性與審美性,這種闡釋存在著三個層面:自相關、有關相關和無關相關。參見鄭元者:《中國藝術人類學——歷史、理念、事實與方法》,載于《BI(美)》2007 年第1 卷。,無法觸及和追尋民間文學的文學性本質。②林繼富:《現(xiàn)代媒介記憶語境下的民間文學保護》,《民間文化論壇》,2014 年第1 期;毛巧暉:《民間文學批評體系的構擬與消解——1949—1966 年“搜集與整理”問題的再思考》,《西北民族研究》,2018 年第2 期。但在對北京大學歌謠征集、《歌謠》周刊創(chuàng)辦宗旨、《歌謠周刊》復刊及延安時期搜集整理民間歌謠、民間故事、民間傳說等脈絡梳理的基礎上,可以看到在具體的歷史情境中,搜集整理對于民間文學文本、理論的建構性意義。而且從現(xiàn)代學術意義的民間文學興起之時,它就既承繼了中國傳統(tǒng)的采風思想,也延續(xù)了中國建立文獻總藏的夙愿。1949 年以后,民間文學編選搜集開始在全國各地域、各民族展開。
1937—1949 年是中國現(xiàn)代民間文學史上的一個重要階段,這一時期對于民間文學“有組織的科學調查”“多學科、多學派、多角度研究”及“突出表現(xiàn)民間文學的社會功能”等特點③參見劉錫誠:《20 世紀中國民間文學學術史》,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14 年,第613—620 頁。,不僅達到了“文藝的”和“學術的”兼顧,而且逐漸與民族學、人類學、社會學等學科建立了緊密聯(lián)系,同時,對于民間文學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1946 年,馮雪峰在總結新文藝運動的歷史經(jīng)驗時認為“民族形式”的提出與1942 年延安文藝界的座談會是抗戰(zhàn)期間民主主義革命文藝運動上的兩件大事。①在馮雪峰看來,“民族形式”是“在我們新文藝基礎上提出的大眾或大眾性形式之一個明確的創(chuàng)造方向”,而延安文藝座談會解決的則是“作家的政治事件與藝術事件的一致”這樣一個最根本也最實際的問題。參見馮雪峰:《論民主革命的文藝運動》,上海:作家書屋,1947 年,第36—39 頁。
“五四”時期知識分子對于民間文學的搜集和整理②1918 年2 月1 日,北京大學的《北京大學征集全國近世歌謠簡章》是將民間文學文本“固定化”的第一步。寄托了他們的浪漫想象與政治激情,也隱含著政治家的啟蒙期待。③參見陳思和主編:《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8 年,第2 頁。20 世紀10 年代民間文學伴隨著新文學運動興起,在其后的發(fā)展中與“到農(nóng)村去”、工人運動、左翼文學等緊密相連。1937 年的民族解放戰(zhàn)爭使“社會文化結構發(fā)生了顛倒”,“人民大眾在幾千年被壓抑的人性中爆發(fā)出自我犧牲的美的極致”④陳思和主編:《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8 年,第2 頁。,民眾文化和審美訴求的民間文化形態(tài)進入了知識分子視野。⑤如抗戰(zhàn)時期,丁玲領導的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作為一種特別的文化旅行的民間采風行為,采集當?shù)氐闹{曲和舞蹈形式,配合新的內容加以改編演出。由此徐懋庸呼吁延安的魯迅藝術學院的藝術工作者們也應努力“往民間去,采集民間的藝術形式,而配之于新內容,加以應用”。徐懋庸:《民間藝術形式的采用》,原載于《新中華報》,1938 年4 月20 日。如何建構一種“更具統(tǒng)合性”的民族國家想象,成為知識界這一時期集中探討的理論問題。⑥賀桂梅:《“民族形式”問題與中國當代文學史(1940—70 年代)的理論重構》,《文藝理論與批評》,2019 年第1 期。在討論中,民間文學形式成為討論中的焦點。⑦這主要表現(xiàn)在向林冰與葛一虹等人關于“民間形式是否是中心源泉”的爭論之中。向林冰首先指出了現(xiàn)有文藝的兩種形式:“其一,‘五四’以來的新興文藝形式;其二,大眾所習見常聞的民間文藝形式?!彼J為:民族文藝的“新形式”發(fā)生在“舊質的胎內”,因而必須從舊民間文藝中發(fā)展而來。引自向林冰:《論“民族形式”的中心源泉》,參見徐廼翔編:《文學的“民族形式”討論資料》,北京: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10 年,第156—159 頁。向林冰堅持以民間形式作為創(chuàng)造“民族形式”的“中心源泉”,也就是要求直接在民間形式基礎上建立“民族形式”,而否定了“五四”新文藝的現(xiàn)代性意義。
“民族形式”論爭最終形成的主導性結論,周揚在《對舊形式利用在文學上的一個看法(專論)》中對其進行了概括。⑧“一、以發(fā)展新形式為主的問題;二、新形式之大眾的改造的問題,即新形式如何從舊形式吸收營養(yǎng)的問題;三、舊形式之藝術上思想上的改造的問題,即舊形式如何配合新形式前進的問題。”參見周揚:《對舊形式利用在文學上的一個看法(專論)》,《中國文化》,1940 年創(chuàng)刊號。他對“舊形式”進行了頗有意味的區(qū)分⑨“所謂舊形式一般地是指舊形式的民間形式,如舊白話小說、唱本、民歌、民謠以至地方戲、連環(huán)畫等等,而不是指舊形式的統(tǒng)治階級的形式,即早已僵化了的死文學,雖然民間形式有時到后來轉化為統(tǒng)治階級的形式,而且常常脫不出統(tǒng)治階級的羈絆。”相關論述參見周揚:《對舊形式利用在文學上的一個看法(專論)》,《中國文化》,1940 年創(chuàng)刊號。,這種區(qū)分一方面捍衛(wèi)了“五四”時期文學革命批判僵死的舊文學的內在合理性,另一方面也避免了把民族形式等同于舊文學的偏狹理解。⑩劉進才:《民間的何以成為民族的——文學民族形式論爭中的文體及語言問題》,《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5 年第5 期。在批判地繼承“五四”新文藝傳統(tǒng)的前提下,從“舊形式”“民間形式”“地方形式”“方言土語”中去尋找一種“中國式現(xiàn)代”的文學資源,通過重構并轉化這些活態(tài)的民間文藝樣態(tài),使“現(xiàn)代革命政治實踐轉變?yōu)榕c鄉(xiāng)村生活血肉相連的在地化也是中國化的形態(tài)”?。
? 賀桂梅:《“民族形式”問題與中國當代文學史(1940—70 年代)的理論重構》,《文藝理論與批評》,2019 年第1 期。
有論者提出,“民族形式”論爭是瞿秋白論大眾文藝①參見瞿秋白:《大眾文藝的問題》,載瞿秋白著:《論中國文學革命》,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 年,第151—165 頁。的延續(xù)和深入,但是討論的歷史文化語境發(fā)生了變化。在“共同建立民族新形式的現(xiàn)實迫切訴求中”, “民族形式”論爭實際上已經(jīng)包含了“一種新的現(xiàn)代民族與國家想象的理論視野”②賀桂梅:《“民族形式”問題與中國當代文學史(1940—70 年代)的理論重構》,《文藝理論與批評》,2019 年第1 期。。
從20 世紀30 年代左翼文學運動,如瞿秋白等對大眾文藝的論述,到1942 年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下簡稱“《講話》”),他們都強調民族形式、通俗語言以及農(nóng)民如何享有文藝的問題。毛澤東受到了20 世紀10 年代開始的民間文學運動的影響③當時的民俗學理念為:從文學視野出發(fā)關注民俗學。參見毛巧暉:《涵化與歸化——論延安時期解放區(qū)的“民間文學”》,博士學位論文,華東師范大學,2005 年。,重視對民間文學領域,特別是對民間歌謠的研究和探索,在革命實踐中,將民間歌謠作為發(fā)動民眾的武器。因此探討毛澤東文藝思想的集中表現(xiàn)——《講話》與民間文學的關系及其在學術史上的地位極為重要。
《講話》將民間文學看作一種文藝形態(tài)④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 年,第19 頁。此版《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是根據(jù)《毛澤東著作選讀》(甲種本)一九六五年四月第二版所載原文重排的。,源于生活⑤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 年,第20 頁。,為人民大眾所需要⑥同上,第23—24 頁。,“整個延安時期,它成為民間文學的核心指導思想”⑦毛巧暉:《涵化與歸化——論延安時期解放區(qū)的“民間文學”》,博士學位論文,華東師范大學,2005 年。。在《講話》中,毛澤東提出了民間文學研究中的一個關鍵問題——即要求研究者站在民眾的立場上考慮問題。鼓勵知識分子真正地到民眾中去,踐行了20 世紀10 年代后期至20 年代知識分子所倡導的“到民間去”⑧[美]洪長泰:《到民間去——1918—1937 年的中國知識分子與民間文學運動》,董曉萍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 年,第19—22 頁。的號召。毛澤東注重民間文學的實際意義,尤其是它在革命實踐中的作用,突出民間文學的教化功能。他在《講話》中指出“文藝就把這種日常的現(xiàn)象集中起來,把其中的矛盾和斗爭典型化”,從而使“人民群眾驚醒起來,感奮起來,推動人民群眾走向團結和斗爭,實行改造自己的環(huán)境”。⑨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 年,第21 頁。這說明了他提出的“站在民眾立場”并不是終極目的,只是一種手段,通過了解和利用民間文學教育民眾,激發(fā)民眾的抗戰(zhàn)熱情。對于民間文學改造的問題,毛澤東在《講話》中提出了“文藝批評的兩個標準”⑩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 年,第30—31 頁。另外,他雖然意識到了民間文學研究中的立場問題,但并沒有將民間文學當作文化知識體系來看待,而只是讓知識分子更清楚地了解民眾,其目的是文藝工作者作為民眾的教育者、導引者,構建一個新的“民間”?!吨v話》發(fā)表之后,“萌芽狀態(tài)”的文藝引起知識階層的關注,文人、知識分子紛紛走向民間,搜集、研究民間文藝。如詩人李季在三邊搜集了陜北的“信天游”民歌3000 首,并在民間傳說的基礎上創(chuàng)作了著名的敘事詩《王貴與李香香》。詩人嚴辰(廠民)在陜北、晉西北、內蒙古等地搜集了近千首“信天游”。詩人賀敬之和丁毅在秧歌劇、民歌和民間傳說的基礎上創(chuàng)作了新歌劇《白毛女》。參見劉錫誠:《20 世紀中國民間文學學術史》,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14 年,第613 頁。。
20 世紀40 年代,魯迅藝術文學院(以下簡稱“魯藝”)在邊區(qū)各地搜集民間文學作品①影響最大的當屬《陜北民歌選》《陜甘寧老根據(jù)地民歌選》等。。魯藝把民間文學納入教學體系,開設了民間文學相關課程,“開啟了文化教育、理論研究與社會大眾相結合的文化傳統(tǒng)”②高有鵬:《關于延安民間文藝運動問題》,《天中學刊》,2018 年第1 期。。對此,何其芳在《陜北民歌選?重印鎖記》中回顧總結了這一時期的歷史,講述了他們對民歌的搜集整理過程以及如何開展民間文學理論研究與教學實踐的過程。③參見何其芳、張松如編:《陜北民歌選?重印瑣記》,上海:新文藝出版社,1951 年,第337 頁。魯藝的采風運動,采集到數(shù)量可觀的民間音樂、詩歌、剪紙、秧歌劇等,僅音樂方面就采集到各地民歌、民間器樂等千余首,利用這些民間資源,創(chuàng)作了如《兄妹開荒》《擁軍花鼓》《王貴與李香香》《小二黑結婚》《李有才板話》等一大批膾炙人口的民間文藝作品,出版了鉛印的《陜北民歌選》,油印的各地民歌及民間器樂曲選等七冊。④參見賈芝主編:《延安文藝叢書?民間文藝卷》“前言”,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88 年,第3 頁。魯藝師生在采風運動中對民間文藝進行深入的挖掘、整理,認識到民間文藝在民間社會的政治、經(jīng)濟、精神和家庭生活中所發(fā)揮的作用。對于民間文藝的搜集和整理,遵循了“五四”時期的方法⑤如當時提出的“忠實地記錄”原則。引自何其芳:《從搜集到寫定》,何其芳:《何其芳文集》(第4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 年,第148—149 頁。這與鐘敬文要求從內容到形式都要保持歌謠的真實面貌觀點相近。鐘敬文:《讀“粵東筆記”》,《歌謠》周刊,第67 號(1924年11 月9 日)。,體現(xiàn)了“知識分子的民間化的走向以及重構文學大眾化的文學姿態(tài)”⑥參見《關于編輯“陜北民歌選”的幾點說明》,載于魯迅文藝學院編:《陜北民歌選》,哈爾濱:光華書店,1948 年,第1—4 頁。。
民間文學具有特殊的生活性與功能性,不僅是一種文學現(xiàn)象,它還是民眾生活本身,即由參與者的親身經(jīng)歷而表現(xiàn)出來的真實生活。⑦[美]維克多?特納:《儀式過程:結構與反結構》,黃劍波、柳博赟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 年,第5 頁?!吨v話》“雖然是從文藝工作者的思想改造角度提出的,但確實也有力地推動了民間文學的收集、整理工作。自1942 年至全國解放,這段歷史雖簡短,但與解放后30年的工作關系很密切”⑧鐘敬文:《三十年來我國民間文學調查采錄工作——它的歷程、方式、方法及成果》,《鐘敬文文集》(民間文藝學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年,第833 頁。。1949 年以后,民間文學的研究被納入政府的管理體系,它的學術研究逐步走向統(tǒng)一,并獲得獨立的學科地位。⑨在民間文學研究領域,這個過程主要體現(xiàn)在對民間文學思想性和社會價值、民間文學學科體系的重建和規(guī)范以及口頭性內涵的探討來完成。引自毛巧暉:《20 世紀下半葉中國民間文藝學思想史論》,北京:學苑出版社,2018 年,第40 頁。1949 年7 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周揚在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一次代表大會(以下簡稱“第一次文代會”)上作了《新的人民的文藝》的發(fā)言,指出解放區(qū)的文藝是真正的新的人民的文藝。⑩周揚:《新的人民的文藝》,北京:新華書店,1949 年。這一時期,民間文學的搜集整理受到極大重視,開始采集全國一切新的和舊的文學作品。
郭沫若在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以下簡稱“民研會”)成立大會上的講話中提出研究民間文藝的目的:“保護珍貴民間文藝遺產(chǎn);學習民間文藝的優(yōu)點;了解民眾的疾苦和政見;民間文藝是珍貴的史料;發(fā)展民間文藝、創(chuàng)造民族新文藝?!雹诠簦骸段覀冄芯棵耖g文藝的目的》,《人民日報》,1950 年4 月9 日。這一觀念繼承和發(fā)展了中國古代“觀風俗知得失”“觀風俗之厚薄”的民間文學傳統(tǒng)理念,成為民研會成立后相當長一個時段中的指導方針和工作原則。
新中國成立之后,各民族文化被納入“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的建構之中,這一時期的多民族民間文學的搜集整理工作是由政府、民研會、研究機構及高校組織并制定詳細的調查計劃。③僅云南50 年代后就有多次針對某一民族或某一地區(qū)的調查。參見云南省民族民間文學大理調查隊:《關于搜集民族民間文學和編寫民族文學史的工作》,《民間文學》,1959 年第2 期。有研究者指出,對各民族民間文學的搜集整理,是少數(shù)民族文化價值重構的過程。④參見楊勝利:《對建國初收集、整理少數(shù)民族民間文學的回顧》,《廣西社會科學》,2007 年第11 期。多民族民間文學的搜集整理,對民族文學及民間文藝學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推動了中國文學由傳統(tǒng)“無族性”文學向多民族文學的重大轉型,具有明確族別身份的各民族民間文學因此獲得了國家文學的合法性身份。⑤李曉峰:《集體記憶?文化符號?民族形象——論1950 年代少數(shù)民族文學文化民族主義話語》,《民族文學研究》,2013 年第6 期。由于20 世紀50 年代中國的現(xiàn)代性起源與特征使得民族獨立、人民解放、階級、革命、社會主義等現(xiàn)代性因素同“民族”糾纏在一起,對于多民族民間文學的搜集整理,須按“社會主義”政治意識形態(tài)和“階級分析”的標準、原則對之進行“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的提純和重組。⑥相關論述參見劉大先:《革命中國和聲與少數(shù)民族“人民”話語》,《中外文化與文論》,2013年第2 期。如流傳于中國廣西等西南一帶的劉三姐(妹)地域性傳說的重構與變遷過程,呈現(xiàn)了1949—1966 年新的人民文學構建過程中民間文藝、通俗文藝、精英文學互構熔鑄的過程。⑦毛巧暉:《20 世紀60 年代劉三姐(妹)傳說的重構考察》,《民俗研究》,2015 年第5 期。再如,云南彝族撒尼人的民間敘事詩《阿詩瑪》,“在50 年代的整理過程中,原來流傳的長詩中的民間的曖昧復雜的因素被有意識地遮蓋,而將之改造、簡化為一個符合50 年代時代共名的階級斗爭故事。”⑧陳思和主編:《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8 年,第130 頁。對侗族民間故事“珠郎娘美”搜集整理“過于強調人物的斗爭精神,忽視了文本背后所依存的侗族文化空間和深厚的侗族文化底蘊”⑨郎雅娟:《侗族民間故事“珠郎娘美”文本研究五十年》,《貴州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 年第4 期。。有論者指出20 世紀50 年代,大規(guī)模的搜集、整理與翻譯,使少數(shù)民族文學中一些“原始性的信息在刪削和修改中遺失”⑩楊勝剛:《對建國初收集、整理少數(shù)民族民間文學的回顧》,《廣西社會科學》,2007 年第11 期。早期的文本采錄確實存在諸多問題:比如,一些文本缺乏對講述人、流傳區(qū)域、流傳時間的詳細記錄,文本的語境缺失,為后期的研究帶來困難;在文本的整理、轉譯過程中任意增加和刪改。參見馮文開:《20 世紀中國少數(shù)民族史詩的搜集整理與出版》,《中國出版》,2015 年第22 期。有時亦會出現(xiàn)對幾個異本的整理編譯和融合。參見廣西師范學院中文系編:《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資料?阿詩瑪專集》,內部資料,1979 年,第21 頁。,無法真實全面地體現(xiàn)民間敘事狀態(tài)等。但對于多民族民間文藝的發(fā)掘,為社會主義多民族文藝的構筑奠定了堅實基礎,也形成了當下文藝格局的雛形。
民間文學最顯著的特征就是口頭性。新中國成立之初,“口頭性”被“人民性”所遮蔽,相關學者對此進行了討論①如蔣祖怡:《中國人民文學史》(北新書局,1950 年)一書所述。這種討論在實踐層面的體現(xiàn)就是“搜集整理”成為1949—1966 年民間文藝學領域的基本學術話題,相關研究在這一時期從實質性上推動了民間文學理論研究與資料體系的完善與發(fā)展。。
1957 年,劉魁立針對董均倫、江源在《搜集、整理民間故事的一點體會》②董均倫、江源:《搜集、整理民間故事的一點體會》,《民間文學》,1955 年第6 期。中表達的搜集整理原則發(fā)表《談民間文學的搜集工作——記什么?如何記?如何編輯民間文學作品》,提出“凡是民間文學作品一律需要記錄”③相關表述參見劉魁立:《談民間文學的搜集工作——記什么?如何記?如何編輯民間文學作品》,《民間文學》,1957 年6 月。。董均倫、江源在《關于劉魁立先生的批評》中做出回應:“整理民間故事的目的,是給廣大讀者看的,應該有選擇的自由。”④相關表述參見董均倫、江源:《關于劉魁立先生的批評》,引自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編輯:《民間文學搜集整理問題》(第1 冊),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62 年,第73—81 頁。在此后的兩年,《民間文學》編輯部組織了關于搜集整理問題的系列討論,并將討論結果結集成書⑤參見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編輯:《民間文學搜集整理問題》(第1 冊),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62 年。,討論中對于民間文學的搜集問題提出三種具有代表性的主張:“重視記錄,一字不移”“有重點,有選擇地記錄”“有限度的忠實”。對于民間文學的整理問題,提出四種意見:“整理”僅限于技術性的范圍;整理應當加工;主張“慎重整理”;“勇敢地躍進一步”。⑥參見《民間文學》編輯部:《關于搜集整理工作的各種不同意見》,引自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編輯:《民間文學搜集整理問題》(第1 冊),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62 年,第260—266 頁。在這些爭論中,核心就是如何看待董均倫、江源的選擇與批評的標準⑦相關論述參見毛巧暉:《民間文學批評體系的構擬與消解——1949—1966 年“搜集與整理”問題的再思考》,《西北民族研究》,2018 年第2 期。。有研究者提出這是“關于民間文學的兩種態(tài)度的爭論”⑧參見劉宗迪:《超越語境,回歸文學——對民間文學研究中實證主義傾向的反思》,《民族藝術》,2016 年第2 期。。1961 年,賈芝在《文學評論》第4 期發(fā)表《談各民族民間文學搜集整理問題》,系統(tǒng)地闡釋了如何進行“忠實記錄”和“慎重整理”,談到民間文學的搜集整理目的是秉承“十六字方針”⑨1958 年7 月,民研會召開了全國民間文學工作者代表大會。會上對新中國成立后的民間文學工作進行了回顧與總結,同時就民間文學搜集與研究提出了指導性的工作方針,即“全面搜集、重點整理、大力推廣、加強研究”,后簡稱為“十六字方針”。的搜集整理原則;毛星則強調搜集整理就是呈現(xiàn)“民間的這一個故事”⑩參見毛星:《從調查研究說起》,《民間文學》,1961 年第4 期。。
鐘敬文在《三十年來我國民間文學調查采錄工作——它的歷程、方式、方法及成果》中提到50 年代不同文化背景的民間文藝工作者對理論的看法“不大一致”?鐘敬文:《三十年來我國民間文學調查采錄工作——它的歷程、方式、方法及成果》,《鐘敬文文集》(民間文藝學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年版,第833 頁。,這種“不一致”后來突出反映在了1956—1957 年間圍繞搜集整理問題發(fā)生的論爭當中,論爭最早圍繞選入人民教育出版社初級中學文學
課本的《牛郎織女》展開。①參見漆凌云:《性別沖突與話語權力——論建國前后牛郎織女傳說的嬗變》,《民俗研究》,2014 年第5 期。其爭論主要在李岳南與劉守華之間展開,爭論焦點就是有關民間故事中人物心理描寫問題。②李岳南肯定和贊賞《牛郎織女》整理編寫的成功,而劉守華則批評故事中對人物心理細致入微的刻畫以及對幻想色彩的去除,不符合民間作品的藝術風格。參見李岳南:《由“牛郎織女”來看民間故事的思想性和藝術性》,《北京文藝》,1956 年8 月;劉守華:《慎重地對待民間故事的整理編寫工作——從人民教育出版社整理的“牛郎織女”和李岳南同志的評論談起》,《民間文學》,1956 年11 月。其后,劉魁立、董均倫、江源、巫瑞書、李星華等從事搜集和研究工作的學者也都加入了討論,主要討論的就是搜集過程中的“整理”與“再創(chuàng)作”的問題。
在整理與再創(chuàng)作的“文本”中,主人公成為社會主義“新”民,“得到了革命性的改造”,這種行為“既是有意識的,又是無意識的”。③[美]杰克?齊普斯:《沖破魔法符咒:探索民間故事和童話故事的激進理論》,舒?zhèn)プg,合肥:安徽少年兒童出版社,2010 年版,第83 頁。如《阿詩瑪》的整理,采用了“總合”的整理法,將“二十份異文全部打散、拆開,按故事情節(jié)分門別類歸納,剔除其不健康的部分,集中其精華部分,再根據(jù)突出主題思想的要求,豐富人物形象、增強故事結構等等的需要進行加工、潤飾、刪節(jié)和補足”④《〈阿詩瑪〉第二次整理本序言》,引自廣西師范學院中文系編:《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資料?阿詩瑪專集》內部資料,1979 年,第19 頁。。蕭甘牛整理寫定的《一幅僮錦》對記敘或反映遠古時期成年儀式的民間傳說進行了新的表達場域之下的重述,這種建構是在傳說的搜集整理者的主導下完成的,其文本中展現(xiàn)的“經(jīng)過努力最終獲得成功”的敘事結構,融入了時代共名中“勇敢無畏”的英雄人物形象,賦予了民間傳說中追求“幸福農(nóng)村”生活的時代主題。
1949—1966 年文學深度介入生活,民間文學迅速成為“現(xiàn)代民族國家構建以及新的文學話語的接駁場域與動力源”⑤毛巧暉:《現(xiàn)代民族國家話語與民間文學的理論自覺(1949—1966)》,《江漢論壇》,2014 年第9 期。,在搜集整理問題探討的背后,關于民間文學“文本”的寫定生發(fā)出新的文學批評話語。
新中國成立以后,文學領域關注人民大眾的口頭文學,20 世紀五六十年代掀起的少數(shù)民族歷史、文學概況的普查以及新民歌、新故事搜集等,一方面推動了新的民間文藝的發(fā)展,另一方面則開啟了全國性的民間普查工作。當然對于這一時期的民間文學搜集,尤其是新民歌運動,學者評價不一。⑥如鐘敬文評價這次運動時就說到:“對這場運動的評價,仍在研究討論中,尚未做出正確的統(tǒng)一的結論?!辩娋次模骸度陙砦覈耖g文學調查采錄工作》,載鐘敬文:《中國民間文學講演集》, 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 年,第236 頁。文學史領域對其評價經(jīng)歷了兩個時期⑦第一個時期,20 世紀80、90 年代,認為其質量低劣、粗制濫造,基本是“大躍進”政策的產(chǎn)物。第二個時期,進入21 世紀,伴隨著對1949—1966 年時期文學的重新思考,對于這一歷史事件更多開始了理性反思,重視它在文學史進程中的意義。相關論述參見毛巧暉:《越界:1958 年新民歌運動的大眾化之路》,《民族藝術》,2017 年第3 期。,新民歌運動之后的一段時期里,“搜集要為科學研究提供資料的作用,在一些指示性文件中,是很少被人提起了”①陳子艾:《民間文學搜集工作四十年》,鐘敬文主編:《中國民間文藝學的新時代》,蘭州:敦煌文藝出版社,1991 年,第143 頁。。但不可否認的是,正是由于1949—1966 年時期的搜集整理工作,大量未公開發(fā)表的資料得以保存下來。②鐘敬文:《三十年來我國民間文學調查采錄工作》,鐘敬文:《中國民間文學講演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 年,第229—236 頁。
20 世紀70 年代后期民間文藝研究逐步恢復,并掀起又一次熱潮。③“進入改革開放時期,政治環(huán)境的寬松,觀念的解放,使得恢復歌謠搜集這一文化傳統(tǒng)成為了可能,‘三套集成’的發(fā)起者們希望通過廣泛、深入的大規(guī)模普查,盡可能地采錄在民間流傳的有代表性的各類民間文藝作品,以期將這些瀕臨消亡的民間文藝珍品保存下來?!币粤卧拢骸斗沁z語境下民間文學“三套集成”的承啟意義》,《文化遺產(chǎn)》,2016 年第4 期。“中國民間文學三套集成”(以下簡稱“三套集成”)編纂工作啟動,并進一步推動了“十套文藝集成志書”。④1981 年12 月29 日至1982 年1 月2 日,民研會常務理事擴大會議決定:在全國普查、采錄的基礎上,編輯一套《中國民間故事集成》《中國民歌、民謠集成》《中國諺語集成》。1984 年5 月28 日,文化部、國家民委、中國民研會聯(lián)合發(fā)布了《關于編輯出版〈中國民間故事集成〉、〈中國歌謠集成〉、〈中國諺語集成〉的通知》的文件。1986 年5 月,全國藝術學科規(guī)劃領導小組組長周巍峙宣布接納中國民間文學三套集成與其他七套藝術集成志書并列成為“十套文藝集成志書”,并向國家申報列入“國家七五計劃”重點項目。具體可參見張文:《對民間文學集成工作的回顧》,《民間文化論壇》,2009 年第5 期。
“三套集成”的編纂延續(xù)了對于文本研究的重視,但在采錄過程中,研究者關注到民間文學的生活屬性,開始自覺或不自覺地意識到語境的重要性?!吨袊柚{集成》總編輯賈芝曾指出:“歌謠集成不僅是各族人民歌謠作品的集粹,同時也包含了對與歌謠相關聯(lián)的民俗的調查研究成果,在各種說明、注釋和附記中科學地闡述和記載了它們之間的相互依存關系?!雹葙Z芝:《談談“中國歌謠集成”》,《文藝理論與批評》,1993 年第5 期。
在紀念歌謠運動80 周年之時,段寶林曾撰文從四個方面對民間文學普查這段歷史的經(jīng)驗教訓做過較為深入的總結⑥段寶林:《80 年歷史回顧與反思——紀念北大征集歌謠八十周年》,《民間文學論壇》,1998年第2 期。,其中,在“立體描寫問題”上,他提倡應將口頭語言之外的動作、表情、現(xiàn)場互動等諸多維度的事象一一記錄下來。這一頗具操作性的“立體描寫”辦法,至今仍為民間文學田野研究所采用。
由于當時沒有認識到“立體描寫”的重要意義,在民間文學普查中執(zhí)著于“一字不動”的記錄規(guī)范,“原本各具特色、異彩紛呈的民間文學表演,經(jīng)過受了標準化培訓的采錄人員的搜集、整理、迻譯,最終成了似曾相識、甚至是千篇一律的文字”⑦萬建中:《忠實記錄、立體描寫與生活相:三個本土出產(chǎn)的學術概念》,《民間文化論壇》,2017 年第2 期。。不僅如此,在采錄過程中甚至“出現(xiàn)了以參與者主觀價值評判和解析觀照為主導傾向”的文本,原本真實、鮮活的口頭文學傳統(tǒng)在搜集整理的過程中被固定為一個“既不符合其歷史文化語境與口頭藝術本真,又不符合學科所要求的‘忠實記錄’原則”的書面文本。其中摻雜了采錄者對民間文學大量的“移植、改編、刪減、拼接、錯置”,以致在后來以文本為中心的研究中,發(fā)生了更深程度的誤讀。⑧巴莫曲布嫫:《“民間敘事傳統(tǒng)格式化”之批評(下)──以彝族史詩〈勒俄特依〉的“文本迻錄”為例》,《民族藝術》,2004 年第2 期。
20 世紀80 年代開始,“搜集”“整理”“改編”等話語漸趨隱匿,①毛巧暉:《民間文學批評體系的構擬與消解——1949—1966 年“搜集與整理”問題的再思考》,《西北民族研究》,2018 年第2 期。田野研究逐漸取代采風模式②1985 年5 月,《民間文學論壇》編輯部在江蘇南通召開了一次題為“田野作業(yè)與研究方法”的座談會,首先在學科內推行“田野作業(yè)”一詞,并開設“田野作業(yè)”欄目,將“田野作業(yè)升華為研究方法來討論”,提倡一種“立體的、多面的”調查方式。參見《田野作業(yè)與研究方法座談會紀要》,《民間文學論壇》,1985 年第3 期。,民族志、民俗志的書寫也成為核心話題。③相關討論參見《民間文化論壇》2007 年第1 期刊發(fā)的高丙中、王建民、張小軍、郭于華、呂微、張海洋、朝戈金、莊孔韶、巴莫曲布嫫、趙丙祥、楊念群、劉鐵梁、劉宗迪、葉濤、尹虎彬、黃濤、萬建中的文章。民俗志以明確的問題意識為先導,注重對民間敘事的日常生活屬性的分析,這一研究維度與民俗學的“民族志”研究對接,關注神話、民間故事等民間敘事研究的當下性。這一經(jīng)典研究維度曾一度成為民間文化研究的主流,但其缺失與問題也引起了學者的反思,注重田野的“文本”一度改變了純粹的文學文本研究范式,但其最終依舊回歸新的“文本”制造。參見劉鐵梁:《民俗志研究方式與問題意識》,《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 年第6 期;楊利慧等:《現(xiàn)代口承神話的民族志研究——以四個漢族社區(qū)為個案》,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年,第16 頁。
鐘敬文在《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序言》中,具有前瞻性地提出應當借助民族志的方法來進行民間文學的搜集整理工作。④參見鐘敬文:《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序言》,載于[美]丁乃通:《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鄭建成等譯,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6 年。劉魁立強調這種借鑒民族志方法的目標,要根據(jù)中國的學術傳統(tǒng)和民間文學資料的特點,鞏固原有的優(yōu)勢,而不能“抽去民間文學的藝術靈魂”⑤劉魁立:《劉魁立民俗學論集?自序》,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 年,第10 頁。。有論者認為要重振民間文藝學,就需要更科學、更深入地推進田野研究,尤其是要更加準確地把握民間文學的口頭性、表演性、活態(tài)性特征。⑥劉宗迪:《從書面范式到口頭范式:論民間文藝學的范式轉換與學科獨立》,《民族文學研究》,2004 年第2 期。90 年代末,民間文學面臨學科危機,研究者開始努力探索新的研究范式,陸續(xù)引入表演理論、口頭程式理論、民族志詩學等。國內學者基于民間文學研究領域“搜集者與研究者分離”⑦劉錫誠:《20 世紀中國民間文學學術史》,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14 年版,第848 頁。的現(xiàn)狀,也紛紛提出與之相應的理論,如劉錫誠提倡的“整體研究”⑧參見劉錫誠:《整體研究要義》,《民間文學論壇》,1988 年第1 期。,高丙中提出的民間生活研究代替民俗文本研究⑨相關論述參見高丙中:《民俗生活:民俗學的研究對象和學術取向》,《民俗研究》,1991 年第3 期。等。這種認識,在1984 年的“三套集成”普查中,得到大多數(shù)參與者的認同,并予以實踐。中國民間文學研究范式,從“文本”開始向“語境中的民俗”轉變。⑩參見劉曉春:《從“民俗”到“語境中的民俗”——中國民俗學研究的范式轉換》,《民俗研究》,2009 年第2 期。但亦有學者提出了自己的疑問:“這種轉換是從民俗到語境中的民俗?還是從民俗到民俗的語境?具體到民間文學研究,這種轉換是從文本到語境中文本?還是從文本到文本的語境?按照目前的轉換趨勢,民間文學研究的中心是否實際上已經(jīng)在走向語境?而文本研究是否已經(jīng)被視作過時遭遇徹底的邊緣化?”?丁曉輝:《“語境”和“非遺”主導下的民間文學研究——以2009 年民間文學理論研究為例》,《廣西師范學院學報》,2014 年第1 期。
進入新世紀后,“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以下簡稱“非遺”)作為指向活態(tài)、口傳文化的關鍵詞,“民俗”“民間文藝”“民俗文化”等概念交錯混雜,疊合共存。這些城與鄉(xiāng)、精英與民間、上與下的互動,在相當意義上影響著作為研究對象的“民間文學”的生存實態(tài)。②岳永逸、蔡加琪:《廟會的非遺化、學界書寫及中國民俗學:龍牌會研究三十年》,《民族文學研究》,2017 年第6 期。
在“三套集成”的基礎上,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于2003 年正式啟動了“中國民間文化遺產(chǎn)搶救工程”(以下簡稱“搶救工程”),這一工程延續(xù)至今。③資料來源于2019 年12 月4 日馮莉有關“中國民間文化遺產(chǎn)搶救工程”的講述。它與“非物質文化遺保護”交織并行,而且從某種意義而言,“搶救工程”理念的推廣與拓展,推動和影響了政府加入《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公約》(以下簡稱《公約》)與之后文化部“非遺”代表性名錄、傳承人等的提出、制定。由此民間文化保護工作被納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公約》的框架和理念之下。作為非遺重要內容的民間文學,所強調的是“在一定社區(qū)或群體中間不斷地被再創(chuàng)作和被認同以及持續(xù)發(fā)展,而不考慮、不顧及其創(chuàng)作者、傳承者、傳播者、持有者的社會地位”④劉錫誠:《“非遺時代”的民間文學及其保護問題》,《民間文化論壇》,2013 年第5 期。。這實際上抹殺了“民間文學的意識形態(tài)性和批判性”⑤同上。,而這恰恰是民間文學的根本屬性和基本特點。
在非遺保護語境下,地方民間文學采錄工作者的文化身份發(fā)生了轉變,隨之而來的問題是作為民間文學采錄者的定位出現(xiàn)了制度性的尷尬。⑥參見侯姝慧:《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視野下地方民間文藝采錄工作者的定位研究——以山西民間文藝采錄作者為例》,《文化遺產(chǎn)》,2014 年第3 期。由于民間文學的變異性與不穩(wěn)定性,它成為與物質最為疏離的一種文化遺產(chǎn)。因而在非遺的保護中,民間文學常常處于不受重視的“弱勢”地位。⑦參見劉錫誠:《“非遺時代”的民間文學及其保護問題》,《民間文化論壇》,2013 年第5 期。這首先體現(xiàn)在非遺名錄在民間文學類上的誤區(qū)⑧由于采用自下而上的申報形式,加之地方政府往往將申遺與政府政績和經(jīng)濟利益掛鉤,故而自覺或不自覺地導致或造成了“名錄”的不平衡狀況。民間文學(口頭文學)類的非遺項目寥寥無幾。,而生產(chǎn)生活方式的變遷、血緣家族關系及其派生的禮俗制度和道德觀倫理觀的式微、城鎮(zhèn)化運動的急速推行都帶來了民間文學的嬗變,對于此種轉變,學界缺乏在正確學理支撐下的較大范圍的調查與分類,據(jù)此采取的保護措施也就很有限。有論者提出對于民間文學類非遺而言,記錄保存(包括文字記錄和影像記錄)的保護方式需要提倡。⑨參見劉錫誠:《“非遺時代”的民間文學及其保護問題》,《民間文化論壇》,2013 年第5 期。另,采用錄音錄像的手段進行記錄保存,把記錄下來的非遺項目進行數(shù)字化處理,標志著非遺保護模式的重大轉變。根據(jù)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以人為本、活態(tài)傳承”的特點,采用錄音、錄像、數(shù)字多媒體等現(xiàn)代信息技術手段,真實、系統(tǒng)地記錄代表性傳承人口述史、傳統(tǒng)技藝流程、代表劇(節(jié))目、儀式規(guī)程等全面的信息,有計劃地開展代表性傳承人搶救性記錄工程,為后人留下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珍貴基因。
21 世紀初開始,民間文學數(shù)據(jù)庫和數(shù)字化建檔引起研究者關注。其中在少數(shù)民族民間文學資料庫和數(shù)字化建檔方面,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以下簡稱“民文所”)取得了豐碩成果。①從2002 年起,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以下簡稱“民文所”)在少數(shù)民族文學資料庫和數(shù)字化建檔方面取得了豐富成果。通過“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研究資料庫”(2000—2010,實體庫)、“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媒體資源庫(2007—2011,媒資庫)”及“中國少數(shù)民族口頭傳統(tǒng)音影圖文檔案庫”(2011—至今,數(shù)字資源庫)的持續(xù)性建設,在國內已形成一定的學術影響。就數(shù)字化建檔實踐而言,民文所在中國史詩學和神話學領域的兩個專題數(shù)據(jù)集即“蒙古英雄史詩大系”(2012—2014)和“中國神話母題W 編目”(2014—2015)已取得初步成果。參見中國民族文學網(wǎng),http://iel.cass.cn/。另外該所研究團隊積極推進數(shù)據(jù)庫元數(shù)據(jù)建設。目前,民文所與中國科學院計算機網(wǎng)絡信息中心共同實施的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少數(shù)民族口頭傳統(tǒng)專題數(shù)據(jù)庫建設:口頭傳統(tǒng)元數(shù)據(jù)標準建設”,秉持“標準在先,建庫在后”的理念和原則而展開。民族民間文藝發(fā)展中心規(guī)劃、設計、執(zhí)行的“中國節(jié)日影像志”“中國史詩百部工程”“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記錄工程”等,均將影音文獻置于主導位置。特別是“中國史詩百部工程”通過影音攝錄、文本整理、數(shù)據(jù)庫建設三種手段,對流傳于我國境內的史詩的本體、演述傳統(tǒng)、文化生態(tài)進行了多手段、全方位的記錄。②李松:《影音文獻在國家文化戰(zhàn)略中地位日益顯著》,《中國社會科學報》2018 年6 月26 日,第1 版。
在非遺保護中,須注意民間文學搜集整理工作中存在的“日漸標準化的演進”③岳永逸:《粽子與龍舟:日漸標準化的端午節(jié)》,《中原文化研究》,2016 年第2 期。,即更看重形式的完美和視覺的愉悅,對民間文學中所指向的立足于鄉(xiāng)土、神性與日常生產(chǎn)、生計和生活的精神性內涵視而不見,而以產(chǎn)業(yè)化傳承、創(chuàng)新性傳承這類理念使原本活態(tài)的民間文學淪為空殼。④岳永逸、蔡加琪:《廟會的非遺化、學界書寫及中國民俗學:龍牌會研究三十年》,《民族文學研究》,2017 年第6 期。
此外,在融媒體語境下,民間文學采錄遭遇前所未有的困境,同時也帶來了民間文學新的發(fā)展機遇?,F(xiàn)代傳播媒介為民間文學采錄的多元化提供了基礎。民間文學的采錄充滿了被選擇的過程,這也是民間文學傳統(tǒng)被遺漏或增溢的過程。⑤比如,民間敘事的整理文本將生動的表演過程用“忠實記錄”來“寫定”,將活性的民間敘事轉化為靜態(tài)的書面文本?,F(xiàn)代傳播媒介讓民間文學還原于過程,還原于生活,讓閱讀者在民間文學演述活動中獲取更多的審美體驗和情感共鳴。新媒體的出現(xiàn)加快了傳統(tǒng)文化的傳播速度⑥參見陳文敏:《媒介場域視角下傳統(tǒng)節(jié)日的視像傳播與多屏重構》,《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 年第1 期。,并且“總攬當代民間文學的記憶方式,從原始口頭記憶到數(shù)字化記憶”⑦林繼富:《現(xiàn)代媒介記憶語境下的民間文學保護》,《民間文化論壇》,2014 年第1 期。??陀^來說,信息技術的發(fā)展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傳統(tǒng)社會中的口頭傳統(tǒng)藝術形態(tài)⑧參見朝戈金:《民俗學視角下的口頭傳統(tǒng)》,《廣西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3 期。。
有論者談到融媒體語境中民間文學的采錄時指出:“今天和未來的民間文學記錄、儲存不再局限為平鋪的線性式,而是豐富成了立體的網(wǎng)狀式、譜系性的超文本結構性記憶。在這個多元‘活性文本’里,人們可以把來自不同地域、不同時間、不同主體的同類民間文學進行比照性閱讀、傳播,最大容量地展示民間文學信息?!雹釁⒁娏掷^富、王丹:《解釋民俗學》,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 年,第169 頁。實際上,當我們討論融媒體語境中民間文學的采錄時,需要首先探討的是“民間文學”概念的外延問題。①參見戶曉輝:《民間文學的自由敘事》,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 年,第87—88 頁;馬丁軍:《重回民間:網(wǎng)絡文學的民間意識分析》,四川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6 年;定勝克:《網(wǎng)絡傳播與民間文學》,《當代傳播》,2007 年第4 期;等等。周星指出,“媒介革命”和“生活革命”的發(fā)生促成了新民俗和新民間文學的產(chǎn)生。②周星:《“生活革命”和中國民俗學的方向》,《民俗研究》,2017 年第1 期。以民間文學中的神話為例,經(jīng)歷改編與挪用的神話和當代民眾日常生活的關系更加密切,在戲謔性的改編中,神話的當下性得到了充分的發(fā)掘。③參見祝鵬程:《祛魅型傳承:從神話主義看新媒體時代的神話講述》,《民俗研究》,2017 年第6 期。采錄多元化的探尋是新的學術生發(fā)點的結果?!懊耖g文學講述人、演唱者和現(xiàn)代傳播媒介者之間文化理解的對接,包含了傳統(tǒng)民間文學和現(xiàn)代社會之間的對接?!雹芰掷^富:《現(xiàn)代媒介記憶語境下的民間文學保護》,《民間文化論壇》,2014 年第1 期?,F(xiàn)代媒介與傳統(tǒng)媒介在民間文學采錄中是交融、共生抑或取代、更新?每次媒介的轉換對于民間文學來說都是繼承性的,而非突變性的;是延續(xù)性的,而非斷裂性的。從傳承的角度來看,民間文學在不斷的重復與變異的過程中呈現(xiàn)著自身,在跨越時空的多元化存在中使自身得以延續(xù)?!胺沁z”保護的開始,標志著“后集成時代”的到來,“前集成時代”“集成時代”“非遺時代”,⑤參見廖元新:《非遺語境下民間文學“三套集成”的承啟意義》,《文化遺產(chǎn)》,2016 年第4 期。有著深刻而廣泛的聯(lián)系,而厘清他們之間的脈絡和關系,有助于提升對新中國70 年民間文學發(fā)展歷程及理論建構的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