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若魚
有些秘密一旦被戳穿,苦心經營的美好就會全數(shù)毀滅。
雨后的天空,澄凈明亮。
趙意秋站在新家寬敞的陽臺上,望著遠處模糊的山,暮春的空氣里仍有不肯褪去的涼意,她抱了抱胳膊覺得眼前這一切都像幻覺。
上周,她還住在舊城區(qū)連空調都沒有的老房子里,此刻卻站在了這座城市最貴的花園庭院,只是她身上泛黃的舊裙子,像一個告示,昭告天下她不屬于這里。
陽臺上起風了,趙意秋聽見顧文生的車開進了車庫,她縮縮肩膀回了房間。搬進這所新房子一周了,她既沒正眼瞧過他,也沒跟他說過一句話,她甚至懷疑他跑進梨花口抱著她大哭的樣子都是事先模擬好的。
昨天許未央問她,去梨花口接她的那個土豪是不是她爸,她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
天底下沒哪個爸爸會讓自己的女兒流落在外十七年,在她心里,自己早已跟孤兒沒什么兩樣。
許未央卻仍有些羨慕,他說,至少她還有爸爸,而他卻什么都沒有。
趙意秋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叫他好好聽課。那一刻,趙意秋其實想說,她倒希望沒有這個爸爸,那樣她的人生也許會更自由。
梨花口,是孤兒院的名字。
因為院子的門口有一棵梨花而得名。
每年到了春天,會開出一樹雪白的梨花,最后一場春風過后,趙意秋總會在夜里聽見梨花簌簌下落的聲音。她跑去許未央的房間想叫他一起聽,可他睡得像一頭豬,還咂著嘴叫著雞腿兒快到碗里來。
那時她總會想,如果李未然在,他應該會陪她去。
十七年前的秋天,一個女嬰降生在車禍現(xiàn)場的救護車里,媽媽沒有聽見她的第一聲啼哭就去世了,而她爸爸因為公司賬目被查,攜款逃去國外。
病房里那個接生的醫(yī)生抱著手里的嬰兒,說這孩子是個孤獨的命。
好心的女護士收養(yǎng)了這個孩子,但是兩年后要被調往別的城市,因此無奈之下女嬰被送去了梨花口孤兒院。
那時,正是秋天,大胡子院長給她取名趙意秋,隨他姓。
這些都是趙意秋十歲時知道的,當她再大一些的時候,她歪著腦袋又問院長她的爸爸為什么不回來。
院長的胡須微微顫動,抽完了一支煙,也沒說一個字。
真正知道自己的身世是十四歲那年,趙意秋正跟許未央一起躲在房間看漫畫,大胡子院長說有人來看她。那時候,她第一次見到院長口中有恩于她的女護士,以及她身邊的少年,李未然。
女護士紅著眼睛噓寒問暖,一旁的李未然面帶微笑,而門口的梨花開得正好,趙意秋覺得這是她十四年來最溫暖的一天。
趙意秋抱著護士阿姨送來的零食,心懷少年的微笑,把零食分給孤兒院里其他的小伙伴。
許未央搶走了一大半,坐在殘破的圍墻上,趙意秋也爬上去坐在他旁邊。
她知道許未央難過,因為從她進梨花口那天,他就在這里了。他是單親家庭,媽媽又在一場事故中去世,據說有一些親戚還在,但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一個人來看過他。
趙意秋像是恩賜一般地說:“如果護士阿姨會領養(yǎng)我,我以后每天都來看你。”
許未央瞥了她一眼,毫不留情地說:“做你的白日夢吧,要是她會領養(yǎng)你,當初怎么會把你送進梨花口?!?/p>
趙意秋卻死鴨子嘴硬,她在心里存了小小的希冀,但護士阿姨卻沒有跟院長提過要領養(yǎng)她,只會每周帶著李未然來看她。有時護士阿姨沒空,就會變成李未然一個人來看她。
十四歲的趙意秋對護士阿姨失望了,但卻對李未然有了希望,一看他笑,她的少女心就如小鹿亂撞。
每次李未然一走,趙意秋就爬上圍墻看著他的背影直至消失,這個時候許未央總會在一旁潑冷水。
“再看眼珠子就掉下來了,整個一懷春少女!”
趙意秋心情好不計較,還說,她這座孤島原來也會有靠岸的一天,而李未然也許就是她的岸。
許未央一聽,手里啃了一半的蘋果從手里滑落。
趙意秋出生在救護車里的原因,是她無意間聽見的。
那是春節(jié),護士阿姨送了許多新衣服來孤兒院,趙意秋穿好了新衣服去院長的辦公室,卻聽見了護士阿姨跟院長的談話。
“意秋這孩子生來可憐,當年如果不是她爸爸在她媽媽懷孕的時候在外面亂來,她媽媽又怎么會挺著大肚子去跟那個女人吵架,以至于雙雙出了車禍……”
“她現(xiàn)在還小,還是不要讓她知道的好?!?/p>
門外的趙意秋笑意還在臉上,心里卻泛起寒意。
原來她一切的不幸都是因為那個逃避責任的爸爸,她難過得直掉眼淚,就在這個時候,許未央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拉著她的手跑出了梨花口。
趙意秋喘著粗氣,看著眼前的少年,夕陽的余暉照在他臉上,熠熠生輝。她好像不那么難過了,只是累得走不動了。
許未央挑著眉不屑地說:“瞧你這點兒出息?!?/p>
趙意秋還來不及還嘴,就見許未央蹲在她面前:“上來吧,我背你回去?!壁w意秋莫名地感動,一下就爬上少年清瘦的背。
他們回去梨花口時,護士阿姨已經走了,院長跟其他小伙伴們正在廚房里煮火鍋,冒著的熱氣融化了屋頂上的雪。
那一刻,趙意秋忽然意識到,就算永遠都在孤兒院,好像也沒什么不好。
可她,還是離開了。
趙意秋望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顧文生敲門叫她吃飯。
“意秋,我今天去學校給你轉學了?!鳖櫸纳f,“轉去重點高中。”
趙意秋剛想怪他自作主張,但想到是重點高中又沒說什么,因為李未然也在重點高中,以后她可以不用等到周末就能見到他了。
三月底,梨花口的梨花開了,是許未央跑去告訴趙意秋的,而她正在校門口等李未然。
他陪她一起等,看見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當他們三個人一起站在梨花樹下時,許未央終于知道了不一樣的感覺是什么,是從心底衍生出來的難過。
他也忽然明白,原來一棵梨花樹下根本站不下三個人。
趙意秋不知道許未央是什么時候進的院子,李未然回家之后,她才發(fā)現(xiàn)他正在床上蒙頭大睡。
她一把掀開他的被子:“真是豬啊,怎么不說一聲就進來了?!?/p>
許未央趕緊坐起來打了兩個哈欠,眼眶紅紅的。
“你是不是被女生甩啦?一副苦瓜臉?!彼{侃道。
但許未央卻沒有像平常那樣反擊,而是沉默了片刻忽然問她:“你真的喜歡李未然嗎?”
她想了想之后認真地點了頭。她說他跟李未然從一出生起就認識了,他就像一束光照亮她灰暗孤獨的世界。
“那我在你眼里是什么?”他轉過臉看著她,表情嚴肅。
“是朋友??!最好的朋友?!壁w意秋不假思索地回道。
許未央沉默了片刻露出一個笑,在月光下有些說不出的悲戚。
從許未央有記憶開始,他就以為他會跟趙意秋一輩子不分開,因為他們都是孤星入命的人,但是當她的爸爸來梨花口接她的時候,他就隱隱地預感到,趙意秋再也不會是他的了。
趙意秋仍舊每天都跟李未然見面,也漸漸會跟顧文生說話,也不會一周去一次梨花口了。其實許未央還是會去找趙意秋,但每次都是躲在暗處,看她穿著嶄新的裙子,笑容燦爛,有時候會跟李未然一起回家。
他想,她似乎已經漸漸習慣正常人的生活了。
暑假,顧文生要再婚的消息,把趙意秋剛剛步入正軌的生活打亂。她想起了護士阿姨跟院長的對話,想起自己出生在救護車里,想起老醫(yī)生說她孤星入命……
雖然她總是裝作沒事,可是小小的心靈到底還是受了傷的。
那天晚上,趙意秋燒掉了十四歲以前寫的日記,又發(fā)呆到天明才睡,然后她做了一個夢,夢到家里著火了,漫天飛舞的火舌和濃煙嗆得她快不能呼吸,而她反鎖的門卻怎么也打不開,她站在濃煙里聽見了消防車的鳴笛……
趙意秋醒來的時候,覺得周身都有些酸痛,還聽見有人不斷呼喊著她的名字。
“意秋!意秋!”
她聽出是顧文生的聲音,她漸漸睜開眼,望著雪白的天花板,鼻尖飄著一股消毒水的味道。顧文生見她睜開眼立刻大喊:“醫(yī)生!醫(yī)生!”
趙意秋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鼻子上插著呼吸器,很快就有穿著白大褂的人過來,對她進行各種檢查。
“就是嗆了煙,現(xiàn)在清醒了就沒事了?!?/p>
聽見醫(yī)生這么說,她才知道原來昨晚不是夢,而是她沒燒完的紙屑點燃了窗簾,她的房間險些成了一片火海。
醫(yī)生走后,顧文生握著她的手說:“你醒了就好,只是你的同學還在昏迷中?!?/p>
同學?趙意秋第一個想到的是李未然,難道是他救了她,他怎么會去她家呢?當她讓顧文生攙著她去看的時候,才知道顧文生口中的同學是許未央。他躺在病床上,眉尾都燒沒了。
顧文生說:“早上六點多,是這孩子在樓下大聲敲門我才知道著火了。你的房門反鎖,他就像瘋了一樣砸門,喊你的名字,在火勢蔓延之前把你背出來。意秋,就算你不同意我再婚,你也不能縱火啊!太危險了!”
趙意秋怔怔地看著許未央,他從來沒有去過她的新家,他怎么會知道?早上六點多他又怎么會出現(xiàn)在她家附近?
她看著許未央被燒掉的眉尾,傷痕累累的手指,眼淚簌簌直掉,心也像被人狠狠刺了一刀,疼得她有些麻木。
顧文生見女兒傷心成這樣,也不忍再責怪,而趙意秋也沒有絲毫想要解釋的意思,她如果要縱火,又何必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只是從小許未央就天天提醒她,不管什么時候都要鎖門,這樣壞人才不會趁虛而入。
從小到大,許未央總是說,身體是最重要的,兩歲的時候他的媽媽出了意外,而他被關在家里好幾天沒有任何吃的,鄰居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他瘦成皮包骨,身上摔得全是淤青。所以許未央雖然調皮但從來不打架,還總是在小箱子里放滿吃的,有時候半夜醒了也會起來吃東西。
他也總是教趙意秋要保護好自己,可是如今他卻為了救她,把自己搞成這副模樣。
趙意秋想著想著,鼻子一酸,眼淚又滾滾而落。
許未央醒來的時候,他覺得胳膊和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但看見手邊睡著的趙意秋,他突然又覺得這一切都值得了。
自從她離開后,他一次也沒正面見過她,總是躲在一旁。他有時候會跟在她后面回家,有時候早上從梨花口跑過來看她站在陽臺上發(fā)呆。他本打算以這種方式,慢慢在趙意秋的回憶里倒退,直到消失??墒菦]想到那天早上他剛到她家樓下,就看見她房間里冒出來的青煙。
許未央又在醫(yī)院住了幾天就出院了,趙意秋陪他回梨花口,梨樹已經結了彈珠般大小的青梨。
自從出事后,趙意秋每天陪著許未央,而那套被燒掉的房子也要重新裝修了,因此她要先在梨花口住下了。趙意秋出事的時候,護士阿姨一家正在國外旅游,回來一聽說這件事就過來看她了,還帶了一大堆補品??墒遣恢罏槭裁?,當李未然站在她面前時,她的心好像不會像以前一樣狂跳了,她甚至懷疑,如果是他看見她家著火,他會不會像許未央那樣奮不顧身地沖上去?
她不知道到底會不會,但也覺得答案不那么重要了。
整整一個暑假,趙意秋每天都在梨花口陪著許未央,也跟孤兒院里的其他孩子一起打掃衛(wèi)生,一起做手工藝品去賣。有一天,一個八歲的小女孩在趙意秋的耳邊悄悄問:“意秋姐姐,將來你會跟未央哥哥結婚嗎?”
趙意秋沒想到一個小破孩兒會問這個,她回頭看了一眼正在做珠釧的許未央,又看了看女孩期待的眼神,想了想說:“這個得看許未央?!?/p>
一陣風吹過,梨樹上的樹葉嘩啦啦作響,趙意秋看著那個小女孩跑去跟小男孩說話,好像看到了小時候的她跟許未央。
許未央的傷漸漸好起來,趙意秋給他的小箱子里裝滿食物,在給他整理小箱子時,發(fā)現(xiàn)原來箱底有一張用報紙包好的照片。
是一個年輕女人抱著一個嬰兒,女人有一頭長發(fā),眉眼清晰,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打扮也不影響她的美貌。趙意秋看著照片想,難怪許未央長這么好看,原來他的媽媽是個大美人。
趙意秋剛整理好了他的食物箱,顧文生就來了。
顧文生一臉歉疚地跟她說,他不會回芬蘭了,也不會再婚了,他決定留在她身邊,好好照顧她,這是他做父親的責任。
但是趙意秋卻拒絕了,極力忍住眼淚,她當然希望他留下來,但她不能讓他為了自己放棄美好的生活,這樣她心里會有負擔,何況只要有許未央陪著她,就夠了。
所以不管顧文生怎么說,趙意秋都堅持讓他離開,最終顧文生也只好妥協(xié)。他說,他會把房子留給她,也會定期匯款給她,等她什么時候想去芬蘭了,他會來接她。
顧文生臨走前,趙意秋對他喊了一聲:“爸……再見。”
顧文生的身體僵在原地,這是她第一次叫他爸,他想要回去給她一個擁抱,可是趙意秋已經躲進了房間。他沒看見趙意秋奪眶而出的眼淚,一旁的許未央連忙扶著她坐下,她趴在他的肩頭,這輩子都沒這么難受過。
天漸漸暗下來,趙意秋也漸漸停止了哭泣。許未央咧嘴沖她笑笑說:“以前,你總是說你是一座孤島,那以后就讓我做島上的一棵樹,陪你到終老?!?/p>
趙意秋沒想到整天調皮搗蛋的許未央,竟然能說出這樣好聽的話來,一時心間滿滿的都是幸福。
趙意秋最終決定搬回梨花口,那天許未央跟她一起去收拾東西。
她收拾完自己的東西后,去顧文生的房間拿她的轉學證明跟一些證件,下樓時從證件里滑出一張照片,她彎腰去撿,可是當她看清照片時,整個人都傻了。
照片雖已泛黃,但仍能看出上面是她爸爸年輕的時候跟一個長發(fā)女人的合影,那個女人身材高挑,眉眼清晰,她看著鏡頭,和許未央的媽媽一樣,驕傲又美麗。
趙意秋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反反復復地看著那張照片,不敢相信這世上會有這樣的巧合。
“你磨蹭什么呢?”樓下的許未央見她一直沒下去,便上來催促。趙意秋見他上來,下意識將照片藏在身后,一個字也沒說就一個人飛奔了出去。她沿著馬路狂奔,腦海里都是那個女人的臉,她多希望這一切都是假的,可是她能藏起照片,卻不能掩藏事實。
那天,趙意秋沿著馬路跑了很久很久,一邊跑一邊掉眼淚,最終她決定就算痛苦得死掉,也要守護這個秘密,因為……她愛許未央。如果這個世界連許未央也不在她身邊了,那她就真的是孤星入命,注定孤獨終老了。
在她回到梨花口之前,將那張照片撕得粉碎,扔進了垃圾桶。
“你到底怎么了?”他問。
她搖搖頭,忍著眼淚問他:“你會一直陪著我嗎?”
許未央笑了笑,摸摸她的腦袋說:“當然了?!?/p>
趙意秋深深地嘆了口氣,她想,就用許未央的終身陪伴當做補償吧。
而許未央在心里說,我當然會永遠陪著你了,因為我們互相虧欠。
高考后,趙意秋故意報考了云南的大學,距離許未央三千多公里。
她決定用時間來治愈她的傷口,同時消磨掉她心里的那個秘密,大學畢業(yè)后她就回到梨花口,永遠地陪在許未央身邊。
許未央留在了這座城市,當趙意秋的飛機起飛后,他掏出口袋里的照片,看了一眼照片上的一男一女,撕成了碎末。
其實,趙意秋看到的那張照片不止一張。他是在她媽媽的遺物里找到的,從他第一眼見到她爸爸時,就知道了那件事。
趙意秋的爸爸和許未央的媽媽是青梅竹馬,兩人短暫地戀愛過一段時間后分手了,但是在彼此結婚生子后又意外重逢,其實并沒有發(fā)生什么事,是趙意秋的媽媽誤會了,才會出了那場車禍。
他們太愛彼此,也只有彼此,所以才都裝作不知道,不約而同地決定把秘密和痛苦一同咽下。因為有些秘密一旦被戳穿,苦心經營的美好就會全數(shù)毀滅。
許未央已經開始想象,四年后他站在梨樹下等著趙意秋,暮春的暖風緩緩從遠處趕來,吹過梨花口,吹得一樹梨花白。
他們都是孤星入命的人,但他們選擇了最好的方式。
從此以后,永不離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