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筍,楊春光,曹 勇,4,王啟明
(1.中國科學院紫金山天文臺,江蘇 南京 210034;2.句容市歷史文化研究會葛洪研究分會,江蘇 句容 212400;3.句容市歷史文化研究會水文化研究分會,江蘇 句容 212400;4.句容市赤山湖管理委員會,江蘇 句容 212400;5.句容市水利局,江蘇 句容 212400)
赤山湖位于今江蘇省句容市西南,長江下游南岸,因西鄰赤山而得名。原為局部洼地承接周圍山系來水形成的自然湖蕩,據稱湖周原有“九河進水”,湖內原有“五蕩屯水”。湖水下注秦淮河,是秦淮河水系上游唯一的天然湖泊。
現(xiàn)存的關于赤山湖早期的歷史記載,散見于各地理方志的零星文獻以及收錄于宋《景定建康志》、元《至大金陵新志》和明《永樂大典》殘卷的《赤山湖湖條》。東吳赤烏年間(238—251年)始筑赤山塘,蓄水成湖。其后歷經南朝齊明帝時期,唐代麟德、大歷年間,五代后晉天福年間以及北宋慶歷年間的修復與改建。
至近代,赤山湖湖面縮小,水土流失加劇,每遇山洪下注,常破圩決堤,泛濫成災[1]。新中國成立后,赤山湖歷經多次治理,水利樞紐配套設施已基本形成,抗災能力顯著提高。2016年8月,赤山湖成功創(chuàng)建“國家水利風景區(qū)”,2017年12月,赤山湖通過國家林業(yè)局“國家濕地公園”試點驗收。
現(xiàn)時,赤山湖總面積10.3 km2,形成了“湖面廣闊、河流環(huán)繞、灘涂交織、島嶼點綴”的生態(tài)格局,被譽為“江南最純凈的天際線”“江蘇自然濕地生物百科濕地公園”,有“秦淮第一湖”之稱[2]。
唐宋時代的赤山湖水利管理體系,在很大程度上具有中國古代水利管理體制的典型性和代表性,值得聚焦闡述。我們以此為中心,綜述日本學者對唐宋時代水利管理研究的相關成果,特別是具有較高研究水平和鮮明學術特色的“水利共同體”理論,并概述唐宋時代社會變遷的軌跡。
日本學界歷來重視中國水利史的研究。二戰(zhàn)前后,中國的水利和“村落共同體”一起,被普遍認為是理解“亞細亞生產方式”“亞細亞專制國家”的關鍵鎖鑰[3]。在戰(zhàn)后很長一段時間內,日本學界有大量包含水利史研究及“村落共同體”理論的中國農村社會研究的成果發(fā)表。戰(zhàn)前,日本中國水利史的研究受到魏特夫(K.A.Wittfogel,K.A.ウィットフォーゲル)東方專制主義觀點的影響,在東方社會“停滯論”的認識下展開論述[4]。戰(zhàn)后,伴隨著新中國的成立,以“停滯論”為基礎的舊有水利史論逐步被克服、拋棄,相關研究轉而圍繞水利組織的特性,深入持續(xù)地認識和探討“水利共同體”的發(fā)展規(guī)律及其在中國社會演進中扮演的角色。
自1956年起的10余年間,日本學界就“水利共同體”理論進行了長期的學術論戰(zhàn),這一論戰(zhàn)被認為對日本的中國研究產生了重大影響。論戰(zhàn)各方通過對中國西北、華北及南方地區(qū)的水利史研究,主要圍繞以下4點進行了論爭與交鋒:①水利組織與水的所有權(水權);②水利設施的管理與運營;③水利組織與村落的關系;④水利組織與國家公權力的關系。由于論戰(zhàn)的發(fā)端及各階段的重要論文都是發(fā)表在日本學術期刊《歷史學研究》上,這一戰(zhàn)后重大的學術論戰(zhàn)也被日本學者稱為“歷研論爭”(「歴研論爭」)[4]。
限于篇幅,本文根據森田明教授等人的論著[3-6]對這場論戰(zhàn)作一簡要回顧,詳細介紹待日后專文展開。1956年11月,豐島靜英在《歷史學研究》第201期上發(fā)表《關于中國西北部的水利共同體》一文(豊島靜英:「中國西北部における水利共同體について」),以此為發(fā)端,拉開論戰(zhàn)序幕。該文認為水利組織的成員是水權(水股)的所有者,水利設施是水利組織這一共同體所共有。中國水利組織可以比照推定為“世界史的法則”的日耳曼共同體(ゲルマン共同體)。與之相對,1960年1月江原正昭在《歷史學研究》第237期上發(fā)表《關于“中國西北部的水利共同體”的疑點》一文(江原正昭:「『中國西北部の水利共同體』に関する疑點」),對豐島的觀點予以全面否定。該文據作者對日耳曼共同體的理解,認為日耳曼共同體的情況意味著具有形式上的平等。豐島所說的水權(水股)的分配、水利費用的承擔等很難說具有形式上的平等,水利紛爭由官府裁決、水的所有者為國家等現(xiàn)象在該框架下也難以理解。接著,1960年4、5月宮坂宏在《歷史學研究》第240、241期上連續(xù)發(fā)表《華北水利共同體的實情——以〈中國農村常規(guī)調查〉第6卷水編為中心(上)(下)》兩文(宮坂宏:「華北における水利共同體の実態(tài)--『中國農村慣行調査』第6巻水編を中心として(上)(下)」),對中國華北的水利組織進行了分析。該文認為土地所有者構成的團體是村落,其有別于依水利設施的管理運營而形成的水利團體,從而否定了共同體的特征。其后,好并隆司在《歷史學研究》第244期上發(fā)文批判了宮坂宏的論述;而前田勝太郎在《歷史學研究》第271期上發(fā)文又批判了宮坂宏和好并隆司兩人的見解。1962年1月森田明在《歷史學研究》第261期上發(fā)表《關于福建省的水利共同體》一文(森田明:「福建省における水利共同體について」),把研究的對象從中國西北、華北地區(qū)轉向南方省份,認為水是地主集團用以支配農民的手段,水利共同體與國家的關系是:實質性的支配權在于共同體,官方行政上的支配具有外在的特征。
這一“歷研論爭”持續(xù)時間較長,很多日本學者投入其間,貢獻了大量有分量的論著。雖然這場論戰(zhàn)并未得出明確的結論,但其后圍繞水利共同體展開的研究成果不斷問世,有力地推進了日本學界的中國水利史研究乃至中國研究,形成了特色鮮明的學術分支和流派。
1977年,西岡弘晃教授發(fā)表了《唐宋時代赤山湖水利的管理》一文(西岡弘晃:「唐宋時代における赤山湖水利の管理」)[7]。該文是作者對中國水利史系列研究的一部分,重點梳理了唐宋時代赤山湖水利的相關文獻,試圖通過對唐、宋兩代赤山湖水利管理體制的比較研究,闡述從唐代律令體制下的國家公權力體系到宋代村落共同體體系的變遷,從而審視唐宋時代劃分的根由。作者西岡弘晃(西岡弘晃,Nishioka Hiroaki),1936年生,2002年3月獲福岡大學經濟學博士,1970年起歷任中村學園大學講師、助教授、教授。研究領域為中國社會經濟史、中國水利史。曾任(日本)中國水利史研究會會長(1993—2001年)。著有《中國近世の都市と水利》(中國書店,2004年)等。文章將結合上述論文,以赤山湖為中心,綜述唐宋時代水利管理研究的日文相關文獻。
唐代的水利法制文獻《水部式》[8]是一部關于唐代水利管理、農業(yè)灌溉和水路交通等方面的全國性的規(guī)范性文件,被認為是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水利法典,具有重大的史學價值。對《水部式》的校釋和研讀是了解唐代的律令體制和水利管理制度的重要途徑,一直受到學界的重視。
根據《水部式》《唐六典》卷二十三“都水監(jiān)”條及《新唐書》卷四十八《百官志》“都水監(jiān)”條等相關文獻的記載,在唐代律令體制下,在與水利或水政相關的中央官制中同時設立總管全國的水部和管理京畿的都水監(jiān)。對兩者的管轄范圍和行政職能,近來學者也有研討。在京畿都水監(jiān)的基礎上,又設置了渠長、斗門長;在地方上,州縣官員在水部郎中、員外郎的總體管轄下,有其各自的具體任務,渠長、斗門長隸屬于他們。而渠長、斗門長的充任人選,是在50歲以上的庶人中選取干練可用的勛官及已去職官員。渠長、斗門長的主要任務是在灌溉時期測算水資源、將其公平分配。地方官依據對渠長、斗門長實施的督察之責,就可獲得水利灌溉的實際情況[9]。據《水部式》的規(guī)定,是否需依地勢設置斗門、渠堰須按州縣官府的指示進行,不得私造。這樣的水量調節(jié)設施建造后,在預先計算灌溉面積的基礎上,公平無浪費地實施分配。
唐代的水利灌溉設施多為修復舊有,即在前代設施基礎上的修復、構筑占了多數。赤山湖始筑于三國孫吳時期,在唐代經歷數次修復,其內容包括2座斗門的構筑,碑碣的建立,五尺水則的設置以及百岡堰的修筑等。
由《赤山湖湖條》等文獻的記載可以看出,唐代(特別是前半期)赤山湖的各水利設施遵循《水部式》等全國性的水利規(guī)范,在負責官員的管理下實施水資源分配、水利灌溉以及水利設施的維護和修理等作業(yè)。赤山湖供給了上元、句容兩縣水田的灌溉用水,實現(xiàn)了作為調節(jié)湖的重要功能。唐代基本的水資源分配方式是以水利灌溉為大原則的。渠長、斗門長的基本職責是從下游的水利田開始向上游,然后向陸田公平地分配水資源。而百岡堰的修筑則在這一過程中起到了極其重要的作用。以百岡堰來調節(jié)水量,將赤山湖的水攔截阻斷,澆灌七鄉(xiāng)的農田,并設置堰長一職。遇到干旱少水的天氣,農民經向縣里聯(lián)名陳述情況,取得調度放水的命令,澆灌田苗;水量充足的時候便捺住西斗門上的子埂。堰的開閉調節(jié)的任務要靠堰長按實際情況進行斟酌實施。堤防的維修是根據刺史、縣令核查的情況,在秋收后差遣人夫進行,若遇大水泛濫、堤防決口損毀的情況,則無時間限制。
水則的建立則為赤山湖的水利管理提供了量化依據。所謂“水則”就是古代的水尺,用以測量水位和水量。在唐代的赤山湖,為防止侵占湖面用作耕地的事件發(fā)生,確保一定的湖水面積和容量以灌溉農田和預防旱情,在離岸200余步的磐石上設立水則。該石東西寬4尺7寸,南北寬3尺5寸,石頭表面中心離水面1尺6寸5分的地方就是5尺水則,石頭上刻有刻度。舊水則是4尺水則,此后定為5尺水則。確保湖水維持在5尺水則的水量,這一任務是湖長的職責。
值得注意的是,在唐代,對地方水利糾紛的裁決由官府實施。赤山湖也一樣,水資源分配糾紛、地方豪強圍湖造田紛爭等均由官府進行仲裁和處置。而赤山湖水利設施的維修經費也基本由官方撥付。
在唐代,水利設施的修理、水資源的分配順序等事項在《水部式》中有明確規(guī)定,可以看出唐代是國家對水利體制統(tǒng)一管理強有力運作的時期[7,9]。赤山湖在唐代的律令體制下,通過公權力或直接或間接地干預,如水則石的建立、避免因各種水資源爭端而引起的仲裁等,被用以實現(xiàn)鄉(xiāng)村水利灌溉的主要職能。律令體制下的水利灌溉納入從中央到地方組織化的官制下的國家管理之中。一方面是國家權力支配的影響所及;另一方面也是地方官視情況被委以相關權限的情形得以強化。
唐初,通過律、令、格、式等各類型法律文件的發(fā)布,確定了法律體制的建立和完備。均田制、租庸調制、府兵制、里村與鄰保制度等構成了對農民的統(tǒng)治基礎[10]。這樣,唐代的國家權力以成形的律令體系為基礎,在全國范圍內強有力地貫徹,觸角深入到對個人行為的控制。對這一國家權力體系,有人運用古代奴隸制社會的學說進行展開討論,認為是一種“個人人身支配體制”[11]。
從水利管理的視角來看,唐代(特別是前半期)在律令體制下,水利灌溉等水政的實施是置于從中央到地方的組織化的官制下的國家管理之中[9]。
然而,唐代中葉以后,隨著人口的流動,租庸調制等律令逐漸空洞化,實際意義降低。而農業(yè)生產力的增加,使剩余產品作為一般商品流通,商品經濟發(fā)達。隨著遠距離商業(yè)模式的發(fā)展,使商品流通擴張到全國,一元化的國家支配體制逐漸弛緩,各地商品的交易市場開始萌芽,形成了以鄉(xiāng)村定期集市(草市)和軍鎮(zhèn)為基礎的據點[12]。
自秦始皇開始的中國古代歷史,各個時代強弱程度的差異可以通過以法律體系為基礎的國家權力支配能力來考察。無疑,唐代是律令體制建立程度最高的時代。唐中葉后,中央政府為確保政治威信、強化財政收入,對律令體制的存續(xù)做了不斷的努力。以均田制、租庸調制等律令為基底的社會結構開始解構時,唐初的律令體制逐步遠離社會現(xiàn)實而開始瓦解[13]。
基于此,唐宋時代社會變革是以律令體制為基礎的支配體制的弛緩為發(fā)端的[12]。歷經社會變革之后的宋代,其水利管理體系和社會結構特征將在下文予以綜述,同時將介紹日本學界的“水利共同體”理論的基本內涵。
赤山湖水利系統(tǒng)在五代天福年間得到修繕和改建,耗費17 680個工建造了3座斗門,還耗費33 680個工增修了湖埂和百岡堰。這一水利建設完成后,農民們合眾商議,重新訂立條例,對水利設施嚴加約束管理。而且,還請求官方授予通判的調度權,作為長久的憑據。這一系列的手續(xù)可看成農民共同體規(guī)制的首次出現(xiàn),及通過請求國家權力的干預來建立權威?;诖?,就可以理解農業(yè)水利從唐代向宋代的發(fā)展過程中與國家相關聯(lián)的層面所發(fā)生的變化[7]。
五代時,各國努力富國強兵,從而下大力氣用于水利灌溉設施的興建修繕。入宋后,水利政策的疏失,導致江南水利設施失去大半,五代時興修水利的盛況發(fā)生了逆轉。直至仁宗時期,國家的水利政策才開始得以強化。
水則是測量水量、衡量水資源分配基準的尺度。江南的一些江河塘浦的源頭地處高處,流下后容易干涸,于是在下游處設置水閘來約束水流。利用水閘開關進行放水灌溉,開關的基準就是通過設立水則來確定的。另一方面,湖田化過程中,圍湖造田的行為得益于可自由地利用湖水,一旦下雨湖田淹水,就需打開水閘放水。因此,也需設立水則作為水閘開閉的基準,溢水的時候需察看水則,以決定閘門的開閉。
宋代水則的設立與從北宋初期開始發(fā)生的湖田化問題相聯(lián)系[14]。其時,占湖為田的情況比較普遍,湖、田的拉鋸爭奪激烈。慶歷三年(1043年),葉清臣任建康知府時,在赤山湖舊時的低洼水潭處,設立一條大石柱,將湖心磐石水則的刻度刻在柱上。據此參照前人的做法,以沒到磐石6寸4分處確定湖水深4尺,作為定例,此后仍按以前的做法放湖水通行。并在當地貼出榜文告誡水利受益人戶須按水則的標志放湖水灌溉,還丈量得出44戶侵占湖面的耕地(湖田化田地),須照原樣進行開掘,退耕還湖,撥充湖面。團首等人如果不按水則的標志放水或靠近湖邊的人戶偷放湖水都要受到追究。
根據《赤山湖湖條》等文獻的記載,這一時期的赤山湖管理者,是從句容、上元兩縣水利受益人戶中推舉出來看守百岡堰的堰長兩人,以及管理湖水的團首兩人。所謂團首,就是大農戶、有大片土地的地主。也就是說,這些管理者屬當地鄉(xiāng)紳階層,具有一定的經濟實力和社會聲望。他們肩負及時修葺岸埂、看管湖水的責任,并按兩縣輪番交替的規(guī)則選任。若遇到天旱時節(jié),需要湖水灌溉田苗時,兩縣的團首會聚集商議開閘放水。放水之前,堰長向縣里陳述情況,將興修水利的人工集合起來修筑百岡堰的堤壩,以截斷源頭來水;并再次向縣里遞交文狀后,才開始放水涌進百岡堰;再依次將湖水分流,使之進入下游的7個鄉(xiāng)42個垾,用以澆灌田苗;水量充足的時候照原樣封閉潭口。
赤山湖在宋初設置團首兩人以管轄湖水,團首在句容、上元兩縣7個鄉(xiāng)里輪流選任派遣,都是大農戶。這一時期的團首盡管和唐代的湖長有些相像,但團首是宋初以來在赤山湖設置的,從坐享水利福利的7個鄉(xiāng)的人戶中選任派遣。
周藤吉之認為[15],團首與堰長的關系難以明確判斷,對這一關系的解讀,可以參照淮南、江南諸路管轄下各縣的陂塘管理體制中的團頭與陂長的關系?!冻嗌胶l》的相關記述給人以堰長位于團首以下的印象。
南宋時期,對于江南水利設施的修繕維護,官府為避免從公共渠道招募帶來的紛擾,常把工程資金的籌措委派給當地豪強,由他們平均分攤給農田靠近水邊的人家,讓其拿出錢糧和工程材料,趁農閑的間隙修整,縣官只監(jiān)管其中的大體情況??h官期滿卸任時,根據其功勞給予表彰獎賞。在南宋,地主佃戶的關系已經確定,在鄉(xiāng)村水利秩序的建立過程中,官方避免直接介入成為主流。在赤山湖,經興修水利的人家以輪番交替的規(guī)則推舉出的團首及堰長,被委以直接管理的職責。而且,他們必須奉縣官的許可來處理事務,對縣官則按照中央的勤務考評體系依據其任內在水利灌溉設施的管理、興修水利的職務履行情況進行評價[7,16-17]。
由此可以看出[7],進入宋代以后,雖然在江南東路一帶盛行構筑圩田,但在赤山湖卻始終沒有構筑這樣的圩田。其中的原因多種多樣,最大的原因可能是以唐代設立的水則為象征的水利管理體系的成功。而宋代水則的設置大多是針對因豪族推行的湖田化導致的對水利灌溉資源的侵占。在赤山湖,為了解決上游和下游因水而起的紛爭,鄉(xiāng)村自主決定水利設施的使用秩序,這一規(guī)則獲得了官方的保證,具有強大的約束力,發(fā)揮了重大的作用。所以進入宋代以后,盡管出現(xiàn)了豪族的土地兼并、湖田化、圩田化的趨勢,但是不僅赤山湖的農田灌溉用水一直得到了確保,對水利的管理也基于水利共同體的體制之上來實施。團首、堰長等人由興修水利的人家以輪番交替的規(guī)則被選任派遣,豪族侵占湖水的情況不被允許。
綜上所述,在宋代,村落共同體的水利組織已經存在,國家間接地對其進行監(jiān)督,據此可以了解這一時期的社會規(guī)范體制及相關情況。
早年,佐藤武敏教授在探討宋代蕭山湘湖的湖水分配問題時[18],重點考察了湘湖與國家、村落及當地豪強之間的關系,透過對水利問題的分析來聚焦各層面的社會關系。他指出,宋代國家與鄉(xiāng)村的共同利益是修筑、管理灌溉用水源及其設施,水利村落的規(guī)制與豪強的湖田化等行為是影響鄉(xiāng)村農業(yè)灌溉、湖的支配權乃至國家稅收的主因。
入宋后,國家約束力衰退,出現(xiàn)了河規(guī)、堰規(guī)等自主性的水利規(guī)約。與國家律令規(guī)范體制強大的唐代相比,宋代的重點放在了水利設施管理制度上,而此外的限制則比較弛緩[19]。在宋代,在基于財產多寡而確立的階層秩序之上,可以窺見按比例課以(賦稅等)負擔的同時,也試圖貫徹支配小農的理念。隨著商品經濟的發(fā)展,以村落代表的聯(lián)合管理形態(tài)在組織面上形成。自主性規(guī)約的出現(xiàn)不意味著國家支配力的斷裂,其發(fā)展一直具有連續(xù)性。
好并隆司在研究宋代通濟堰的水利機構時推測認為[19],水利設施是水利組織得以維持的焦點,雖然村落采取了作為整體的協(xié)力體制,但在村落內部階級斗爭的激化過程中,(村落和水利組織)兩者在形式上是存在分離的。其次,農民借由取得的水股權從村落規(guī)制中獨立出來。由此可知,作為對村落內部階級斗爭的抑制機能,國家對水利的把握是存在的。與之對抗的農民的力量則成為把水利組織從村落分離出來的動力。這一過程中,地主表現(xiàn)出在城市居住的傾向,村落朝自律共同體轉變,水利組織以自耕農為中心直接受國家把握。國家、水利組織、村落這三者的關系與不同時代的位置設定及地域差別相聯(lián)系。
好并隆司在研究宋代水利共同體規(guī)約時指出,盜決作為治水問題很早就以基本法的形式包含在法律內,而針對除此以外的水利犯罪案例,敕令、條例等形式在各個時代發(fā)揮了重要作用。這些“敕令”“條例”實際上是禁約的一部分,并由此上升為以維持社會秩序為目的的、依賴于統(tǒng)治者的法律手段。在共同體的情況下,存在依據社會經濟實力而形成的既成事實及對違反規(guī)約的容忍程度。刑罰處罰僅限于盜決行為,而除此之外的共同體的懲罰則會是罰錢充公。共同體之間的紛爭由管轄的官府介入沖裁,習慣法具有強大的作用,社會經濟實力具有重要的影響力。
宋代水利組織是保障生產力發(fā)展的存在,并不與階級關系直接關聯(lián)。水利組織成員依賴于國家權力而實現(xiàn)了平等化,這一發(fā)展使鄉(xiāng)村地主制度隨即發(fā)生改觀。
宋代以來,政府權力在于維系地主的土地所有權,農村的封建力量得以壯大,共同體的意識形態(tài)成為自身的支柱樣態(tài),在這一政治基礎之上的農村傳統(tǒng)、習慣擁有支配的力量。政府的權力是間接的,其并不掌控水利秩序,而是實施依共同體慣例的自律管理。在專制的古代中國,成文法規(guī)定以外的禁約一般以碑刻等形式存在,官方采取間接維護的立場。農業(yè)灌溉用水的管理是通過委以在地組織并最終在國家權力支配下實施的。隨之而來的,水利秩序的掌控者第一次出現(xiàn)在村一級支配者的層次。然而另一方面,專制權力是國家統(tǒng)一賴以維系的、防止水利爭斗激化必要的、完全掌控治水法中盜決罪實施的、共同體間相互調停的、對包含地方公權力在內的第二層次政府權力的統(tǒng)治力量。
1955年以前,中國水利史是中國史研究的主要課題之一。1930年代初期,魏特夫的“治水理論”被譯介到日本,其思想幾乎沒有引起什么爭論就被接納下來。魏特夫的理論認為東亞的自然環(huán)境導致大規(guī)模的治水設施和人工灌溉工程成為農業(yè)生產不可缺少的事物,全國性的合作模式從而顯現(xiàn),強大的政治權力具有存在的必要性。中國研究的推進是以中國社會停滯性必然化的“東方社會停滯論”為前提的[20]。
二戰(zhàn)后,在新中國成立的激勵下,“停滯論”的水利史觀開始受到批判。在《歷史學研究》雜志上展開的論爭為不斷持續(xù)的中國水利史研究提供了出發(fā)點。1956年豐島靜英在《歷史學研究》第201期上發(fā)表了其先驅性的論文《關于中國西北部的水利共同體》(豊島靜英:「中國西北部における水利共同體について」)后,有大量關于水利共同體的論著發(fā)表。雖然“歷研論爭”牽涉的問題復雜而多樣,但大致概括起來,其焦點仍在于水利組織的結構及其與村落和村落階級的關系、水利組織與國家公權力的關系[21]。伴隨著“歷研論爭”,中國社會停滯論的觀點被否定,在追求內在發(fā)展的同時,對個體現(xiàn)象的實證解讀從未停止。在方法上,對中國封建社會史的研究提供了一定的有效且獨特的視角,并嘗試構建新的理論。水利組織是依存于閘、壩、塘、陂、堰、渠等水利設施的具體化的、水利機能的必然產物,以水利組織為焦點進行展開研究是不可避免的事情?!皻v研論爭”的實質是通過檢討農業(yè)水利灌溉問題來把握專制統(tǒng)治及國家與共同體及村落兩者間矛盾的對立統(tǒng)一[21]。
綜上所述,唐宋時代赤山湖的水利管理具有中國古代水利管理體制的典型性和代表性。本文通過對日文相關文獻的綜述,提供了唐、宋兩代赤山湖水利管理體制的比較研究,展現(xiàn)了從唐代律令體制國家公權力體系到宋代村落共同體自治體系的歷史變遷。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引介了戰(zhàn)后日本學界對中國水利史的研究進展和學術成果,特別是具有較高研究水平和鮮明學術特色的“水利共同體”理論。以赤山湖為中心,本文從日文相關原始文獻出發(fā),直接入手進行綜述,基本厘清了日本學界“水利共同體”理論的脈絡與架構,并通過對水利管理體制的歸納總結,概述了唐宋時代中國社會變遷的歷史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