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與共和國同齡。一直認為我和祖國的關系,就如同我和父親的關系一樣。
父親16歲的時候,就只身到西北尋夢。那時,包鋼是國家“一五”期間建設的156個重點項目之一,正巧去農(nóng)村招工,父親便興高采烈地報了名,帶著到祖國西部建設包鋼的夢想,來到了荒蕪人煙的包頭。
對于父親那一輩人來說,青春的花季,就加入到了建設包鋼的隊伍之中,那是一種榮譽,充滿了自豪。
上班第一天,發(fā)了一身工作服,一雙大頭鞋,便高興得一夜沒合眼。于是上班穿,下班穿,恨不能24小時一直穿,因為只有這身工作服沒有補丁。父親經(jīng)歷過“哪里需要哪里去,帳篷一支安新家”的創(chuàng)業(yè)場面;體驗過“帳篷門前狼站崗,半碗米飯半碗沙”的艱苦生活。
早晨天不亮就走了。通往廠區(qū)的石子路上,幾萬包鋼人在同一時間段步行去上班,黑壓壓的一條街那么長,層層疊疊、比肩繼踵。當時的包頭,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有時候狂風卷著腳下的泥土,飛揚出漫天塵土,面對面看不見有人。尤其是冬天,清一色的白茬皮襖,堪稱一道鋼廠建設初期壯觀的風景線。
父親是個干活從不知道累的人,凡是技術活,樣樣都想學。干完本崗的工作以后,車間里哪里有臟活、累活或搶修不夠人手的地方,一定有他的身影。所以車、鉗、鉚、電、焊、配管等各工種,他樣樣精通,而且樣樣拿手,曾經(jīng)拿過技術比武的全能獎。每天下班之后,父親趕緊去食堂,用筷子串上兩個窩頭或饅頭,邊吃邊走,就進了夜校的課堂。父親常說:那時的飯,不吃菜都能嚼出香味來。
父親最忙的時候是在包鋼給水廠管網(wǎng)車間當車間主任的那段時間。三十多歲,全廠最年輕的科級干部,一身用不完的力氣,一腔使不完的熱情。這也是父親最難忘的一段工作經(jīng)歷。他幾乎沒正點下過班,在我的印象中,他的家應該是管網(wǎng)車間,回家只是看看,只是為詢問媽媽幾句話:孩子淘氣沒?老人的病好點沒?家里的糧還能吃幾天?家里的煤球夠不夠燒?如此而已。
當時,父親所在車間負責全包鋼所有外網(wǎng)管道,包括蒸汽、空壓、熱力、給排水等管道的運行、檢修和安裝工作,在包鋼的生產(chǎn)運行中起著重要的作用。重任在肩,不可以不弘毅。那時,父親給我最初的愛國教育就是:熱愛祖國就是要拼命工作。
凡是交給父親的工作,上上下下,各廠礦、各部門都非常放心。八十年代初的一年,包鋼總排水直徑1.4米的兩條管線在七〇四東側,從10號井到17號井長1050米的管道嚴重堵塞,特別是12號到15號井450米的管內(nèi)堵塞程度在80%以上,四個排水井內(nèi)的集雜物占據(jù)全井的60%之多,比管道內(nèi)徑高出2倍多,水位升到〇號井,有的流出地面,嚴重威脅包鋼的正常生產(chǎn),后果不堪設想……如果將堵塞嚴重的部位重新安裝一條管道,造價需上百萬元。
能否挽救這條將要宣判死刑的管道,對于他們車間來說壓力是很大的。生產(chǎn)不能停,水量不能減,水位深度5米之多,井內(nèi)大多是集雜物,連管口都摸不著,怎么個掏法?
父親和有關上級領導從〇號井逐個考查到23號井。為了得到可靠的第一手資料,父親潛水4米多深,考查堵水方案,有一次,患嚴重關節(jié)炎的父親在冰冷的水里考查了5小時之久。憑多年的工作經(jīng)驗,父親提出了從12號到15號井下閘板,使之保持停運狀態(tài),強迫水從另一條管道高位運行,采用人工掏管的方法。
父親的方案得到了充分的肯定,450米的管線僅用了15天的時間就交工了,比預計工期提前了五天。當天晚上父親下班回家,我們姐妹們異常高興。因為在這15天里,父親只回過一次家??吹狡v不堪的爸爸,真不知道該說什么。爸爸飽經(jīng)風霜的臉上掛滿灰塵,眼睛深深的凹陷著,布滿血絲,像鬧眼病一樣,紅得厲害,那一搖一晃的身骨似乎已經(jīng)不起風吹……
父親隨便吃了一口飯就去睡覺了。他說:總算可以痛痛快快地睡一覺了。給父親蓋被的時候看到父親腿上、腳上被雜物劃出了一道道血痕,縱橫交錯,有的劃痕極深……我真想把父親叫醒問問他:這是怎么弄的?為什么不去醫(yī)院上點藥?可又不忍心打擾他酣睡的樣子,便悄悄地退了出來,把門輕輕地關上。
父親一到工作崗位一定是忘我狀態(tài),好像身體不是自己的。每到檢修、搶修,父親始終和車間職工奮戰(zhàn)在工作現(xiàn)場,餓了吃個餅子喝口水,困了倚在哪都能打個盹。不僅出工作方案、現(xiàn)場指揮、還親自干。每到這時,父親的時間表上根本沒有白晝之分。為此,父親在工作中總結了許多合理的工作方法,在參與包鋼各廠外網(wǎng)及室內(nèi)管道的檢修工程中,為領導及配合工作的各部門提供了許多寶貴的經(jīng)驗。
有一次,在搶修現(xiàn)場,一位職工說他的焊活沒法干,父親說:哪個點最難干,我?guī)湍?。為了焊一個閘門,父親在縱橫交錯的管網(wǎng)中,因找不到合適的工作點,只能身子斜倚在一個管道上,一條腿跪著,另一條腿搭在另一根管道上,一手拿著焊槍,一手拿著焊帽,結果在焊閘門的同時,把自己的腿也厚厚地“焊”了一層,皮膚被燙得紅紅的,干硬如牛皮,行動極不便……就是這樣也不肯到醫(yī)院看看,拐著一條腿,風里雨里不誤上班。
還有一次,是為醫(yī)院疏通下水管道,由于醫(yī)療垃圾和下水垃圾堵在一起,臭氣熏天,搶修工人一走進堵塞作業(yè)區(qū)就要作嘔,紛紛往后躲。父親說:我先來,后面的人跟上,每人十分鐘。因為管道細,堵塞嚴重,機械用不上,只能用手掏。五分、十分、十五分……父親足足堅持了二十分鐘,幾乎窒息暈倒,被同事拖了起來。后來,父親說:我多堅持十分鐘,后面的人就少上一次。結果父親三天吃不下飯,看見飯就作嘔……
再看看那雙手!指甲溝及劃傷的道子,似乎洗多少遍都洗不干凈,異常粗糙。深深的紋路如歲月的溝坎,凸起的青筋似時光的河床,指甲厚厚的,有的因為受了外傷而長得極不規(guī)則,手掌里握著一把繭,硬硬的,黃黃的,如同握著一把勞動的果實。
沒有發(fā)自肺腑的熱愛,就沒有傾盡全力的付出!父親對包鋼有著血濃于水的感情,這種感情就像一種信仰,流在他的血液里。包鋼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從弱到強,一代又一代如父親一樣的包鋼人,愛崗敬業(yè)、愛廠如家,獻了青春獻子孫……他們默默無聞地用自己的方式愛著包鋼,愛著祖國。同時,也用一種無形的力量教育著一代又一代的包鋼兒女,在平凡的崗位上,不忘初心,砥礪前行……
父親與共和國同齡。愛父親,愛祖國!
謹以此文獻給父親七十歲生日,獻給祖國七十華誕。
崔美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家學會會員 。魯迅文學院第十七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包頭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包鋼作家協(xié)會主席,文藝雜志《鐵花》執(zhí)行主編。著有散文集《燭光·小雨》《像樹一樣生活》;詩集《相思雨》《遙望》;長篇紀實小說《無奈的人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