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勤
(2001年)9月6日至9日,北京外國語大學在其60年校慶之際,舉辦“世界著名大學漢學系主任(漢學家)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這是一次國際漢學界的盛會,會議的主旨,如其邀請函上說的,是要“推動海外漢學界與中國學界的互動,加強漢學研究與漢語教學的聯(lián)系,并從整體上推動中國文化的研究”。我提交會議的論文題目,原擬作《作為專門學科的漢學史研究》,后來仔細考慮,就改成《作為專門學科的國際漢學研究》了。
對于“漢學”“漢學史”“國際漢學研究”這樣幾個詞,我想在這里說明一下。“漢學”,英語是Sinology,意思是關(guān)于中國歷史、文化、語言等的研究。把Sinology譯為“漢學”,早已約定俗成,現(xiàn)在在中國也比較習慣了。但中國國內(nèi)講的“漢學”,主要是指外國對中國的研究,有時嚴格一點,稱作“國際漢學”或“海外漢學”。因此,“漢學史”便是國際漢學形成和發(fā)展的歷史,是把重點放在漢學的過去。至于“國際漢學研究”,意思更為廣泛,不僅研究漢學的過去,也包括漢學的現(xiàn)狀,甚至未來?!皣H漢學研究”,是對漢學本身所做的考察和研究。
眾所周知,國際上的漢學,從16世紀后期(相當中國明代中葉)開始產(chǎn)生算起,已經(jīng)有了400多年的歷史,今天世界各國的重要大學,都有漢學的系科或研究所,國際漢學早已成為世人公認的學科了。但是,國際漢學研究,即對漢學歷史、現(xiàn)狀的研究,則在20世紀80年代以后,才在我們這里興起。
隨著改革開放的浪潮,中國恢復了與國際漢學界的交流,中國學術(shù)界迫切要求了解國際漢學。工作首先是從介紹漢學現(xiàn)狀、編寫漢學家人名錄起始的,然后開展了漢學論著的翻譯出版。這可說是第一階段。到了90年代,在清華大學、北京語言文化大學、北京外國語大學等單位,先后建立了經(jīng)常性的國際漢學研究機構(gòu),同時,《國際漢學》《清華漢學研究》《世界漢學》等刊物也陸續(xù)出版。引人注目的是,1995年,中國社會科學院在海南召開了“中國國際漢學研討會”,隨后又有一系列國際性的漢學會議于國內(nèi)舉行。這可說是第二階段。及至20世紀結(jié)束,中國的國際漢學研究已經(jīng)真正成為一個新興的專門學科了。
國際漢學研究作為一個學科的迅速成長,是由于它適應了中國學術(shù)界以及社會公眾的需要。人們希望知道,外國漢學家是怎樣看待和研究中國的。我認為,國際漢學研究這一學科,至少應當回答以下六個方面的問題:
首先的問題,是漢學如何起源,迄今走過了怎樣的發(fā)展道路?
這個問題是上面說過的漢學史的領(lǐng)域。過去這方面的研究作品比較多,有關(guān)學者的目光大多被引向古代,熱衷于探索古代歐洲人對中國有多少知識,什么時候有西方人來到中國,對中國做出哪些記述等等。這種問題現(xiàn)在仍受到關(guān)注,比如這幾年對《光明之城》(The City of Light)的熱烈討論,就是例子。不過大家更希望知道的,乃是近現(xiàn)代漢學的發(fā)展。
近幾年有幾本寫得很好的分國別的漢學史出版,但仍然沒有一部漢學的通史。中國人寫的漢學通史,還是只有1949年莫東寅根據(jù)日本石田干之助《歐美的中國研究》等編著的 《漢學發(fā)達史》。新寫漢學通史的工作,看來已是迫不及待。
第二個問題,是漢學對中國歷史、文化、藝術(shù)、語言等等方面,已經(jīng)做出了哪些研究?
漢學的第一種著作,是1583年在羅馬印行的西班牙傳教士門多薩(Juan González de Mendoza)的《中華大帝國史》。同一年,利瑪竇(Matteo Ricci)來到中國,他與不曾親來的門多薩不同,不僅直接接觸了中國文化,而且學會了漢語。他的著作與札記表明,他對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已經(jīng)有了比較深入的研究。從那個時候起,漢學有了十分豐富的文獻積累。
到了近代,漢學越來越專業(yè)化。漢學家對于中國文化的諸多方面,都提出了自己的見解,有許多我們需要借鑒的成果?,F(xiàn)在世界上每年每月均有大量漢學論著出現(xiàn),而中國學者的研究如果不征引外國同行的成說,應當視為缺憾。了解國際漢學的工作動態(tài),是中國學術(shù)界的需要。
第三個問題,是漢學家及其著作是在怎樣的社會與文化背景中產(chǎn)生的?
對于一位學者,以至一個學派的研究,總是應當將之放在其社會、文化的具體環(huán)境里面去考察。我們看到,最近在國內(nèi)報刊上有不少對外國漢學家及其作品的評介,相當詳明,是很好的,然而對其背景的分析,卻每每有不足之處。
漢學家常有自己的師學系統(tǒng),同時其學說觀點又必然受當時思潮的影響。特別是哲學、社會學與史學理論的變遷,不時會在漢學家的作品中得到表現(xiàn)。若是不注意這一點,就很難體會一些漢學家特有的思想與風格。這個角度的研究,我們做得還非常不夠。
第四個問題,國際漢學對中國學術(shù)的演變發(fā)展,起過什么樣的影響?
漢學是伴隨著中西文化的相遇和碰撞誕生的,與之同時,在中國也產(chǎn)生了西學。晚清以后,西學大為興盛,其間西方的漢學也進入中國,影響到中國的學術(shù)界。漢學的不少學說,為中國學者傳播接受,引起學術(shù)界的熱烈爭論。
與上述問題相對的,是第五個問題,漢學對西方學術(shù)的演變發(fā)展,又有著怎樣的作用?
日前在北京報紙上看到翻譯《紐約時報》本年8月29日的一篇文章,題目是《耶魯盛吹中國風》。文章中說,耶魯大學重視與中國學者交流,“耶魯大學的一些官員說,因這些交流活動而改變的不只是中國。他們說,從長遠來看,中國也會對耶魯產(chǎn)生更多影響?!袊说膬r值觀和文化當然會使耶魯人反思自己的價值觀”。
這段話說對了。事實上歷史的情況也是一樣,西方人來到中國,建立了漢學,向世界介紹中國的歷史、文化,漢學的研究也影響了西方學術(shù)本身。日本京都大學的島恭彥教授,在 1941年出了一本書,叫《東洋社會與西歐思想》,論述的內(nèi)容就是研究包括中國在內(nèi)的東方怎樣改變了西方的思想史??上襁@樣的論作,迄今還不多見。
最后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國際漢學的現(xiàn)狀,以及在新世紀中漢學發(fā)展的趨勢。
“二戰(zhàn)”后不久,日本學者即曾對國際漢學界的狀況做過普查,包括哪些大學或科研機構(gòu)有漢學專業(yè),藏有多少書刊,擁有哪些學者,正在從事什么工作,教授多少課程,形成專門的調(diào)查報告。前些年,我國臺灣的學者也做過類似的調(diào)查。
我們很有必要系統(tǒng)地做這方面的工作。最好組織出版《國際漢學年鑒》,及時反映漢學界的情況,介紹漢學的新成果。與此同時,可以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建立網(wǎng)頁,供大家隨時檢索。
由于歷史的原因,中國學術(shù)界與國際漢學界的交流溝通尚有待于加深擴大。國際漢學研究作為一種專門學科的發(fā)展,將有益于中國進一步走向世界。我們希望得到國內(nèi)外更多的支持,使這個學科發(fā)揚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