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安然
明明是青梅竹馬,年少愛慕的如玉少年,偏偏成了誣陷她爹、棄她于青樓的負心人。九年相伴,一朝遭背叛,三年后,她情根難斬,深仇待報,卻還是和那天水青的身影綁在了一起……
楔子 ?驟雨疾
又下雨了,屋頂雨打瓦片的脆響,讓時雨本就混沌的腦子越來越昏沉。
黑暗中,她明顯感覺到自己呼出的氣息的灼熱,喉間更是陣陣刺痛,偏偏胭脂樓今日生意不錯,離暗室最近的那桌客人個個聲如洪鐘。饒是隔了條回廊,她也能聽得真切,因而字字句句皆如鐵鉤子般在她的心頭鉤出一陣刺痛。
“想那時,千里原本不過是個專門干暗殺偷襲的殺手,因得了那第一美人顧卿卿的垂青下嫁才被眾人熟知。誰知,顧姑娘與他成親沒兩年便香消玉殞,這廝自此倒是刀法精進,卻也因斂財殘害了不少江湖名士?!?/p>
“此番他殺害嶺南谷南家夫婦也算是惡貫滿盈,終惹得江盟主親自出手解決了這狗賊,真是大快人心了!”
“時千里不是還有個女兒嗎,據說生得極似其母,莫非也……”
“禍不及妻兒,江盟主怎會如此泯滅人性?!時家女眷家仆應該是被遣散了?!?/p>
時雨聽到此處,只恨周身燒得癱軟,竟沒力氣去捂了自己的耳朵,只好閉了眼,努力忽略耳邊的各種聲音。
“公子,這邊請,回廊盡頭那間便是了!”
遠處似有腳步聲,伴著胭脂樓老鴇鄭媽媽的嗓音。
時雨聽得有些絕望,想她怕是時間無多,否則,何以出現幻覺,覺得那腳步聲,像是那個人的……
腳步聲停在暗室前,隨著一聲鎖頭輕響,房門也被吱呀推開。
“喏,便是她了!”鄭媽媽壓低了聲音,“初三那晚,這孩子自己全身濕漉漉地跑進來,說是自愿賣身為妓。你說,這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金元寶嗎。就沖她這小模樣,我也不能慢待她呀,前日才重金請了兩位師傅來調教她。以后一準是我這樓里的搖錢樹!”
“你關了她幾日?”來人聲音沙啞得嚇人,語帶責難,聽在時雨耳中卻有三分熟稔。
“行有行規(guī)嘛,新來的姑娘總要先關上幾天磨磨心性?!编崑寢屨f著,上前便要叫醒她。
男人卻是伸手拉住了她,嘆道:“不必了!”
時雨只聽那一聲嘆息,便覺心下一顫,勉力將眼皮睜開一道縫,卻只見他轉了身就此離去。
“欸,公子?!”鄭媽媽面露急色,慌忙關門落鎖,急急地追上去。
時雨卻因為那一眼,胸口好一陣激蕩。她掙扎著爬到門邊,用盡全力撐起身子,透過門縫瞧出去,堪堪看見那道頎長的身影與鄭媽媽轉過回廊深處。
他來救她了!他定是來救她的!
她呼吸急促起來,只拍了一下門,便徹底脫力倒下。下一秒,腦中卻響起方才他那聲嘆息和那句不必了。
剛剛沸騰的熱血便似凍結一般,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到了頭頂。
1.久色新
三年后。
因為武林盟主江容山的長子江臨川大婚,所以,他在大婚前夜特意邀了一眾年紀相仿的后生好友,在揚州最好的云墅樓擺了一桌宴席。
酒菜上桌,氣氛原本該熱烈起來,偏偏江臨川始終心神不寧。直到他的隨從滿面紅光地小跑著進來,他才騰地起身:“如何?”
隨從笑道:“少主放心,久色姑娘聽說是您設宴相請,立時便答應來了。想是馬上也便能到了!”
江臨川興奮異常:“那我下去迎迎!”說著,人已離席,竟是飛奔著親自去接人了。
“莫不是今年上元節(jié)的花魁會上,那個戴著銀珠面簾,跳了一曲《蟾宮折桂》舞的久色姑娘嗎?”
“揚州城里,還能有幾個久色姑娘?!?/p>
“聽聞她每日只見一位客人,還只能隔著紗簾談心撫琴,不想今日竟肯來此與我等共飲。”
一片交頭接耳聲里,唯有江臨川鄰座的南遠書一言不發(fā)。
不多時便聽江臨川接連說著“小心臺階”地將人迎了進來,眾人按捺不住好奇心,紛紛抬眼朝來人瞧去。
她一身黑色繡金線仙鶴的玄色長裙,半露半掩的精致眉眼和那細肢若柳的身姿,都似在無聲地邀人上前輕擁慢扶。
見有人看向自己,時雨大方地沖眾人行禮時,卻是一眼瞧見一身天水青長衫坐在人群中的南遠書。她身子一時僵住,但轉眼便面色如常地喚了聲“相思”。
她身后捧琴的丫鬟忙上前取出一個精巧的香囊,雙手呈上:“少盟主明日大婚,我們姑娘倉促赴約,來不及備禮。這是我家姑娘親手繡的鴛鴦香包,配的是端瑞堂徐大夫親制的寧神香丸,還請少盟主莫要嫌棄!”
江臨川喜得眼底放光,接過香包揣進懷中,一時情動,竟伸手牽著時雨要安排在自己的身邊坐下。
“這有恐不妥,我是來為公子的朋友撫琴助興的……”時雨不著痕跡地抽回手,退了一步。
“今日難得姑娘賞臉,還是客隨主便吧!“江臨川再次伸手強拉了她按在身旁的座位上,大手更是趁機在她的肩上輕捏了一把。
時雨眼底隱有寒色,待察覺到南遠書那道落在自己肩頭的視線時,眼眸一轉,索性轉頭看向了他:“這位公子瞧著眉眼疏冷,不似無禮之人,怎的也這般直勾勾地盯著人瞧嗎?!莫不是我臉上有什么污物?”
眾人哄堂大笑起來,便是江臨川也略有不滿地收回了不安分的手,警告似的在南遠書的肩上拍了一下。
南遠書的臉也一瞬間漲紅,失了平素溫和謙恭的模樣。
時雨卻因他這副模樣,眉底閃過一陣恍惚,仿佛又見到當年嶺南谷中那個溫潤如玉的少年,當下嘴角一牽,扯了一抹盡是譏誚之意的冷笑。
2.胭脂焚
南遠書打開客棧那扇薄木門,看到門外戴著風帽的時雨時,驚得怔在了原地,好半晌才皺眉道:“姑娘怎知我在這里?”
“自是一路跟蹤尾隨!” 時雨也不等他相邀,便抬腳進了屋。
“你……你一人來的?江臨……少盟主不是派人送了你們回去嗎?”南遠書見她身后并不見先前跟著她的婢女,眉頭皺得更緊。
她回到胭脂樓時,房里只有相思。
相思見她回來,發(fā)白的小臉總算有了血色:“姑,姑娘……”
時雨倦極抬頭:“什么也莫問,也不許對任何人提及昨夜的事!”
相思盯著她發(fā)紅的眼睛,遲疑片刻,終是點頭應了:“姑娘臉色不太好,可要吃些什么?”
時雨脫了身上的披風,一頭栽在床上,沒頭沒腦道:“我幼時早產,我娘為了生我,丟了性命,卻只留下脫皮老鼠般的小女娃。當時大夫說我活不過三個月。是我爹將我揣在懷中,帶著我去求訪名醫(yī)。為了讓我安然長大,他將我寄養(yǎng)在名醫(yī)家中,一養(yǎng)便是九年。名醫(yī)家中有個哥哥好生溫柔,天氣一冷,便取了砂鍋在我門外的小爐上煨一鍋羊湯。每到用飯時,他便抱了我坐在膝頭,哄我一口口地喝。他總是說,羊湯溫補身子,最適宜我。多冷的天,只要喝口羊湯,必定會暖和起來的……”
說到這,她拉過被子蒙了頭,黑暗中以自己聽見的聲音喃喃:“他根本不知道,我一直覺得世間最暖的地方,便是他的懷里……”
4.誅心剪
江臨川這個準新郎,到底還是沒做成新郎。
大婚這日一早,下人便發(fā)現他七竅流血地死在了自己的床上。
消息傳到胭脂樓時,睡了一天的時雨正在浴桶的氤氳水汽中閉眸沉思。聽相思慌慌張張地跑來說了此事,她也只是懨懨地嗯了一聲。
相思見她無精打采,正想哄她開心,卻忽然驚呼一聲:“姑娘腰上怎的有這么一大塊青色?這是在哪撞著了嗎?”
時雨驀地想起昨夜南遠書掐著自己的細腰低低喘息時汗?jié)竦哪?,面若桃花,嘴上卻罵道:“你再大聲些,把鄭媽媽喊來,正好讓她掐著你的耳朵,怨你沒照看好我!”
相思正連聲告饒,房門卻冷不丁地被人從外面推開了。
“誰這么沒規(guī)矩,門也不敲……”相思以為是樓里的哪位姑娘,從屏風后探頭去看,卻猛地住了口。
“你昨晚去見江臨川,便是為了殺他?”南遠書面沉如水,幾乎是裹挾著一股怒氣沖進了房中的。
“堂堂嶺南谷的谷主,竟也干起這偷香竅玉之事了?!相思,你趕不走,便下樓叫人去!”時雨語氣冰冷,手上卻是不慌不忙地撈過一旁的紗巾半遮著身子從浴桶里站了起來,看也沒看他,便喚了聲相思,下了逐客令。
相思苦著一張臉,剛要上前,卻被南遠書直接提著后衣領“請”了出去。
他重重地將房門關上,上了門閂,回頭見時雨雪膚半掩半露猶未著裝整齊,眸色一陣深暗,當下深吸了一口氣,才道:“你那香囊里裝的根本不是什么寧神丸,而是催命的血鸚螺。此毒初聞有些淡淡的桂香,一旦吸入過多便會真氣潰散,筋脈逆轉,兩個時辰后,便會血氣沖撞,直至衰亡。你心里清楚,江臨川對你垂涎已久,得了你親制的香囊,必定珍而重之。但你可曾想過,這香囊是他的催命符,便也是你的……”
“公子還能這般著急地跑來責難于我,想必那香囊便不曾落到江臨川的手里。既然如此,又有何危險可言?”時雨頗有深意地看向他,一句話倒將他噎得無言以對。
“老話果然說得不錯,到底一夜夫妻百日恩。”時雨系好腰帶,在梳妝臺前坐下,才道,“你知我算計了江臨川,焉知我與你之間便不是算計嗎?江容山便是因為香囊查到我又如何?你猜,我若告訴他,這血鸚螺是你給我的,他信還是不信?”
南遠書原本還有些劇烈起伏的胸膛忽然便平靜了下來,黑眸仿佛落了霜花般看著時雨:“你不必用這樣的語氣跟我說話,不管你想做什么,以你的心性和手段,絕不是江容山的對手……”
“我是什么心性,又是什么手段?”時雨瞟了他一眼,“南遠書,你以為我還是當年那個被你丟在這胭脂樓的時雨嗎?!”
南遠書聽到最后幾個字,黑瞳有一瞬間劇烈收縮,時雨卻冷冷地一笑:“當年你明明認出被鄭媽媽關在暗室的我,卻頭也不回地離開。你將我當作了什么,垃圾?累贅?還是……一個再也不值一提的小娼妓?”
她看著銅鏡里的自己,明明是這樣委屈辛酸的記憶,她卻能巧笑如花地說起:“一千個日夜用心練習過的顰笑風情到底不同,便是你,昨夜不也被我撩得全沒了章法。怪不得人都愛這色相精巧,皮囊妖嬈……”
“你那晚是醒著的?”額上的青筋突突地跳了好幾下,南遠書似乎被驚得不輕。
時雨半笑不笑地描著眉:“我見你走了,靠著門枯等了你一日一夜,才相信你是真的扔下我不管了。當時,我還真是難過了許久,又大病了一場,好在鄭媽媽不舍得我死,用人參靈芝吊著我的命,將我救了回來。如今倒還要多謝你才是。若不然,我也狠不下心腸真的將這一身皮肉當武器?!?/p>
南遠書沉默許久才走到鏡前,伸手拿了桌邊擦頭發(fā)的干帕子替她擦起頭發(fā):“你該恨的人其實是我……“
“這是自然!”時雨抬眸看向他,“你是除我以外,最清楚我爹有多好的人。是你親口跟我講,把我寄養(yǎng)在嶺南谷的那九年,他不是不愛我、不要我,而是需要以刀口舔血換來銀錢為我采買珍貴的藥草。是,他是殺了不少人,可江湖上很多時候就是你生我死,哪里是一句好壞能斷定的。這些原本是你開解我的話??!結果呢?結果你卻是第一個站出來說他是兇手的人!”
她的眼淚簌簌而落,看得南遠書下意識地伸手便要去替她擦,結果被她狠狠地拍開:“南遠書,你且等著吧,等我親手殺了江容山,我一定押了你去我爹墳前請罪!”說完,她拿起桌邊的銅剪重重地插在面前的梳妝臺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仿佛這一剪子,真戳到了誰的心上。
5.相思痛
江臨川的死,有那么短暫的幾日,讓時雨自覺老天開眼,復仇之路異常平順。
但這種錯覺很快便被打破,還是以她最無法想像的方式。
江臨川死后的第七天中午,正是午飯時間,胭脂樓的門便被人用力地敲響。
“大中午的,敲什么敲!”鄭媽媽猶自抱著碗啃著豬腳,含混不清地對門外罵了一聲。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門外的人走了時,大門卻被人砰的一聲撞開了。
鄭媽媽一臉怒容地站了起來,待看清門口一身錦衣的中年男子和他身后浩浩蕩蕩的那群人,才意識到來者不善,一時臉都白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擠了一臉笑:“喲,諸位爺,咱們這可沒這么早開張……”
江容山拱了拱手:“在下江容山,想找您打聽一個人,久色姑娘是你這的人吧?”
一旁草草扒了兩口飯,便坐在窗邊由著相思給自己涂蔻丹的時雨指尖一跳,回頭瞟了眾人一眼。待看見人群中的南遠書時,她淡淡地應了一聲:“我便是!”
江容山凝眸看了她一眼,卻愣了愣,旋即笑著將手中一塊沉甸甸的銀子扔給鄭媽媽:“耽擱你們用飯,我也過意不去。不如你帶其他人出去好好吃一頓,用得盡興了,再回來吧!”
到底是風塵里打過滾的人精,鄭媽媽接過錢,道了聲謝,便帶著眾女飛奔離去。只有時雨還坐在原地沒動,相思自然也沒挪步,低頭依舊專心地給她涂指甲。
江容山上前兩步,卻是突地將右手伸了出去,直接扣住了時雨的脖頸。
相思護主心切,連忙站了起來:“你干什么!”
“久色姑娘是吧?”江容山輕笑了一聲,“我兒臨川死于血鸚螺之毒,巧的是,這毒便裝在他死前那晚你送他的那個香囊里。”他一邊說,一邊拿出一個香囊在手上晃了晃,“不知我兒與你有何仇怨,你那香囊里的毒丸又是何處得來?”
時雨心下發(fā)冷,嘴上卻顫聲道:“什么毒丸,香囊里裝的明明是香丸……”
江容山不等她說完,便冷笑道:“我若是你,必定不會在這種時候嘴硬。”說著,他扼在時雨脖子上的手倏地收緊,“這么美的頸子被掐斷了也是可惜……”
“不關她的事!”一個清脆而熟悉的女聲響起,擲地有聲。
江容山回身看向相思,卻見她一臉坦然,氣場與方才那個窩在時雨身邊的小丫鬟已判若兩人。
相思收好先前涂蔻丹的東西,才走到大桌前,拿過杯盞給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飲盡:“血鸚螺雖可用于尋常人解蛇蝎之毒,但因為藥本身便有劇毒,整個揚州城也只有端瑞堂有售。”
“相思!“時雨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眸,只艱難地叫出她的名字。
相思卻沖時雨微微一笑:“對不住了,姑娘!原本是我要報仇,才哄著你送個香囊給江臨川,不想竟連累了你!”
時雨拼命搖頭,雖說不出話,眼中卻已是一片寒意。
她的血鸚螺明明是早些年南遠書偷偷給她防身的。
她快十歲離谷,南遠書說她爹仇家甚多,她又無一技傍身,特意將一包用不同顏色的蠟油封好的藥丸給她。紅的是傷藥,可自救,黑的是毒藥,可制敵,白的則是迷藥,可應急。她爹深以為然,每年去嶺南谷還重新帶一瓶,讓奶娘替她縫在佩戴的香包中,以至于最后逃亡時,她身無長物,只剩一袋三色蠟珠。
“報仇?”江容山上下打量著相思,神色狐疑。
“我乃時千里與顧卿卿之女——時雨。”相思的目光里盡是鄙夷地看向江容山,“姓江的,這世上向來天理昭昭,報應不爽。別以為你披了一身好皮,便無人知你做過多少陰險……”
相思的話未說完,時雨只覺得脖子一松,江容山收回了原本扼在她脖子上的手。不等她反應過來,她的臉上便突地一熱,濃烈而黏稠的血氣立刻在鼻間散開來。
她艱難地轉眸,卻見相思捂了脖頸,竟正好也在看她。
當時,她笑著遞給自己一塊熱乎乎的棗泥糕:“姑娘要不要嘗一下婢子的棗泥糕,養(yǎng)血補氣,女兒家多用些紅棗再好不過的……”
時雨張大了嘴,嗓子卻如同被棉花堵住。與此同時,相思也軟軟地倒在她的肩頭,臉上竟還掛了笑:“真可惜,沒幫姑娘把手涂……”
時雨拼命地搖頭,想讓她別說話。
相思卻一把抓緊時雨的袖子,在她的耳邊低低地道:“姑娘……莫恨……他,他亦有他的苦……衷,他對姑娘……
時雨聽得不真切,湊上去想貼近些,卻覺得耳郭一熱,那只拉緊她袖子的手也驀地垂落。
“相思!”她呼吸一滯,手腳也支撐不住了,竟是連帶著和她一起跌坐在地,終于發(fā)出一聲難以抑制的尖叫。
6.夜梟除
南遠書是五更天時才潛進胭脂樓的。
因為日間相思的死,胭脂樓今晚并未營業(yè),連滿樓的紅燈籠都換了白色,各自早早地關了房門,一室死寂。
他到的時候,時雨躺在榻上,床簾未放下來,只見她面朝里躺著,約莫是聽見了他推門的聲音,誤將他當成了鄭媽媽,輕喚道:“媽媽,我實在睡不著,你替我點支靜神香吧!”
他愣了愣,卻聽她有氣無力地加了一句:“相思往日都把香盒放在書架上?!?/p>
南遠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這才轉頭從書架上取出一個精致的瑞獸香盒,等裊裊煙氣從那三足銅爐中飄出,他才向床邊行去。
“我沒事的,媽媽去睡吧!”時雨終于轉過頭來,見來的是南遠書,像是嚇了一跳,目光閃動許久,才啞聲道,“南遠書,你到底還有多少事情瞞著我?”
“我來只是想告訴你,相思前日特意來找了我。她跟我說,謝謝我讓她來照顧你,她特別高興能陪你三年……”
時雨看著他,無聲地搖頭,眼中盡是悲愴:“你走吧!我真的不想再看見你了!”
南遠書伸手摸了摸她披散的長發(fā):“三年前,我爹外出游歷,從一輛墜崖的馬車里救下了一對姐弟。相思便是其中的姐姐。因為雙親也在那次墜崖中去世,他們便自愿留在谷中。可是,我爹娘出事那晚,她弟弟也慘被殺害了?!?/p>
“若你替我藏起那個香囊,事情何至于此?!睍r雨聲音幽幽。
“江容山生性多疑,江臨川死前去過哪里,見過何人,他必定會事無巨細地逐一盤查。我若藏起香囊,無異于此地無銀三百兩,屆時不止會讓他懷疑到你,便是我也會一并暴露……”
“到底是不能讓他懷疑我,還是不能暴露你?”時雨哽咽,絕望又失望。
南遠書彎下腰,在床邊半蹲半跪著與她對視:“三年前,我不能把你帶在身邊,才不得不換了個法子保護你。買下胭脂樓,讓你繼續(xù)留在這里實屬無奈,雖對你的名聲不好,但總歸沒人找得到你,不是嗎。你要相信,我想保護你的心是真的,不愿再與你有牽扯亦是真的。”
“胭脂樓的老板……是你?”時雨怔怔地望向他,對他后面說的話卻是都未入耳。
此時,她才忽然明白自己在胭脂樓的三年中,鄭媽媽雖然當寵物般關著她學琴習藝,卻從未辱她、欺她。便是面對江臨川這樣的客人,鄭媽媽也是每回和相思一里一外,守得死死的。她從前只當鄭媽媽是寶貝自己這棵搖錢樹,如今看來,卻是自己錯得離譜。
“你恨我是應該的,三年前,你爹去嶺南谷,是商議我們的婚事。他斷不可能在那種情形下殺害我的爹娘。那日我從藥廬回來,親眼見我爹娘橫尸房中,那個唯一還站在房中的活人手上還沾著血,卻信誓旦旦地告訴我,我爹彌留之際聲稱是個姓時的殺了他們?!蹦线h書苦笑著凝望著她,“我當時五內俱焚,卻又手腳發(fā)冷。理智告訴我,他才是有最大嫌疑的人,可我不能說,否則,我可能也會成為另一具冷冰冰的尸體。我從江容山回頭看見我的那一刻起,便不得不背上仇恨,做一個喪家之犬。那時的我,連保護自己的能力都沒有,只是個不折不扣的廢物……”
時雨再也忍不住,伸手想去握他捏緊的左拳,他卻從懷中摸出一張輕飄飄的紙遞給她:“當年我知道他為坐實你爹的罪行,竟一路跟到時家趕盡殺絕時,我便知道,此生都還不清欠你的了……這三年,江容山在我身邊安的眼線太多,以他事事做絕的性子,知道你的存在,必定不會留你活到如今。常叔的馬車就在樓下,我一切都安排好了,你這便走,他會帶你去京城投奔你外祖家?!?/p>
時雨低頭看了看那張輕飄飄的賣身契,隔了這么遠的距離,還能聞到依稀沾染了他身上熟悉的暗荷的冷香。
四下寂靜之中,分明聽見一陣擊掌之聲自屏風后傳來。江容山負手笑著走了出來:“賢侄真是好本事啊,這三年來,我到底是看走了眼!”
“江盟主若真是看走了眼,現下又怎會在此?!蹦线h書從床邊站了起來,卻只如足下生根般護在了時雨的身前。
江容山目光隱含深意地在時雨胸前掃了一眼:“怪只怪久色姑娘生得太像她那短命的娘,我年輕時也曾有幸一睹顧卿卿的真容,雖驚為天人,但我那時資歷尚淺,無緣一親芳澤。今日一見她這張臉,我便可斷定她才是時、顧二人的孽種。想想當年,我的人明明親眼見她跑向這條街,轉眼便不見了人,誰能想到,竟是被你藏在了這煙花之地呢。我心下有了計較,原本想著母債女償,早年夙愿今夜得償也是一樁美事。沒想到,我前腳進屋,還沒來得及現身,你竟送上門來給我唱了好一出癡男怨女的戲!”
南遠書一向波瀾不驚的眸底泛出少見的殺機:“你與我爹原本是好友,可你利欲熏心,暗中下手毒害死前任盟主后,鳩占鵲巢。我爹在前盟主喪禮上無意發(fā)現此事,你便痛哭流涕地求得他答應保守秘密??赡戕D身便起了殺心,連好友的承諾都信不過,當晚便派人來殺人滅口。若不是當時已經是我娘的侍女的相思曾聽他們在回來的路上討論此事,我就是想破腦袋也不會明白你為什么要殺他們!“
“授人以柄,何以安睡?!我與你爹相交多年最知他的本性,若不殺他,他遲早會因我行事霸道,又要說我心術不正,要等他屆時以此逼我讓出盟主之位,倒不如我早早平了這危機!”江容山陰森森地捋了捋下頜的胡子,“當時我這頭殺了人,那頭便見那臉上有疤的少年一邊高呼時前輩,一邊往外逃。待解決了他,你又帶著谷中多人趕到。怪只怪姓時的福薄命短,娶了江湖第一美人,也不過相伴兩年。他殺過不少江湖名門,殺了他,既可提高我這新盟主的聲威,還可以將你父母的死完美地嫁禍給他……”
“無恥敗類!” 南遠書雙目赤紅,只從齒縫間擠出一句。
江容山冷笑一聲:“你小子也算聰明了,我自認謹慎,雖見你信了我的話,但還是以替父母照看你的名義派了人一直留意你的行為,否則怕是早被你這狼崽子咬了一口。可笑的是,你腦子雖好,卻天真至此。就憑她殺了我兒子,我也必定要讓她生不如死!”最后那四個字,他故意說得狎昵無比,眼底的欲望更是毫不掩飾。
南遠書低吼了一聲,正待與他動手,時雨卻是幾步上前,撲通一聲在江容山的身側跪了下來,一把拉住他的衣擺,拼命地搖晃,膝行著自他的身側繞到正面:“你要如何對我都好,你放他走!當我求你……”她話至一半,卻是忽然一個側臥倒地,手上銀光一閃,在地上用力一滑,整個人便如那曼舞的花瓣般,身形在地板上一個旋轉,人已飄出數丈之遠。
與此同時,方才還滿面得意的江容山,忽然臉色一變,低頭看向自己的雙腿。
南遠書這才發(fā)現,江容山衣服的下擺被一根不起眼的銀線勒了一圈,想必是時雨方才趁他們交談時,綁在了床腳上,而隨著她在地上的旋轉騰挪,銀線另一頭被她拉緊,鋼線越繃越緊。
江容山一時反應不及,竟被拉得跌坐在地,小腿分明已被勒出兩道血色。
南遠書目光一閃,快速走了兩步,也拿起妝臺上那把曾被時雨戳在桌上的銅剪,再轉身時,卻正好看見江容山雙腿竟是自膝下齊齊斷開,身子失重,跌坐在了地上。
江容山猶自一臉難以置信,遠遠地見南遠書握著把剪子沖自己刺來,下意識地怒吼了一聲“找死”,揮掌便朝他的天靈蓋拍下。
沒有意料中的真氣所至腦袋迸裂的慘相,南遠書只被他拍得晃了晃身子,握剪刀的手卻還是穩(wěn)穩(wěn)地將它送進了江容山的心窩。
直至這一刻,江容山才感覺到下肢襲來的銳利的痛和此刻胸腔的冰冷。
“我的小時,從小嗜睡貪吃,只憑腳步聲也能認出我來,生平最不愛的便是靜神香,”因提到時雨,南遠書語氣也溫柔了三分,只是對上江容山后,才恢復冷厲,狠狠地將剪子拔了出來,“架子上的香盒里什么都沒有,爐中燃的是我自己隨身攜帶的、能不知不覺讓你真氣潰散的血鸚螺,看這血流速度,你的血液已經開始逆流……”
“不可能!你們也在房中這么久了,我既……”江容山話未說完,那邊還勒緊鋼線的時雨已噗的一聲吐出一口黑血。
南遠書急急地上前扶起她,這才發(fā)現她方才拉動鋼線時,手掌雖以長發(fā)縱向纏了兩圈,卻還是因用力過猛以至發(fā)絲斷落一地,滿掌血肉模糊,隱隱可見白骨森森,此時毒素潰散,怕是已至臟腑。
“別怕!”時雨見他唇色發(fā)青,不由得輕笑了一聲,是三年來第一次露出釋然又輕松的笑。
她抬手撫了撫南遠書的臉:“我有南家哥哥,便是閻王親自來,只要我南家哥哥不放手,他也只能無功而返的,是吧?!?/p>
南遠書只是抱緊了她,啞聲應了她一句:“我絕不放手!死也不放!”
尾聲 ??終開顏
數月后,嶺南谷。
時雨是在一陣羊湯的濃香中醒來的,睜眼便見窗下南遠書正以小勺子自陶罐里舀湯,香氣伴著熱氣裊裊升騰。
真沒想到,這輩子還能吃到他做的羊湯。
時雨忍不住嘆了一聲,南遠書卻是走至近前,手里拿著她的衣服:“睡得可好?”
記恨他這么久不讓自己出門,時雨沒好氣地搶過衣服,自己往身上套。
南遠書挑眉,上前替她幫忙整理了衣襟、袖子和腰帶,又親自端了青鹽、熱帕,看她洗漱完畢,喝完了那碗羊湯,才漫不經心道:“谷中昨晚下雪了!”
時雨雙眸一亮,放下碗,便往窗邊跑,剛跑兩步,卻又頹然地停步:“下雪關我何事。不是說年前都不讓我出門了嗎?!?/p>
“我說的是你體內的毒素未清,不宜走動!”南遠書深深地看她一眼,將燒得暖烘烘的手爐遞到她的手里。
不等反應過來,她已被他攬入懷中:“但為人妻者,讓自己的相公抱出去看看雪景,卻是別有情趣!”
“呸!南遠書,不要以為帶我放個風,我就不計較你關了我這么久的事……”時雨嘴上抱怨,嘴角卻是在不可抑制地揚了起來。
還好,經年風雪雖摧折,但溫暖還在。
她愛的少年,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