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蒼狗

美編約圖：古言，雪地里，女生在火堆旁，男子走近她，大概這樣吧，也可以畫手看稿子自己發(fā)揮。

作者有話說：寫這個故事的時候，我正讀到《韓非子》中的“相思”典故——張敏、高慧二人為摯友，相隔兩地，相思不得見。張敏便在夢中化作一縷魂，飛去尋找高慧，但每到半路上就迷失了，以致在夢里兩人都見不到。

“相思不得見，便借夢去跨越時空，乃至跨越生死?！薄堆芍酂舴窃旅馈繁举|(zhì)上算是一篇腦洞文。也希望讀到故事的各位，在想念誰的時候，能得到命運的垂憐，夢中望過去，恰好趕上那人路過。

摘句：借人間暖色，暈染你的輪廓。

【一】

丁巳年春，大雪天，尹輝披著夜色抵達(dá)豐城。

天已黑盡，不知名的橋洞下閃著火光，尹輝裹緊衣裳，想借火取暖。他一步一打滑地到了橋下，燒得嗶嗶響的柴火前坐了個瘦小的人，兜帽上蓬松的軟毛將整張臉裹得只剩下鼻頭。

盡管如此，尹輝仍能感受到透過厚實的軟毛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

“你也無處可去嗎？”

音色柔軟，是個姑娘家。

這讓尹輝著實有些吃驚，他本來已經(jīng)靠近火堆的步子頓了頓，覺得那只鼻頭分外白嫩，冷風(fēng)吹在臉上反而熱了起來。他訥訥地回道：“叨擾姑娘了，我這便走……”

“站著，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p>

尹輝被喊得一愣，只得低頭老實地答道：“……是無處可去?！?/p>

“那你走什么，火燙著你了，還是我嚇著你了？”

尹輝有些蒙，主要是考慮到孤男寡女，對姑娘的名聲不好。不過，看上去姑娘并不在意，他也不再推托，甫一靠近火堆，人就活過來大半。

其實，尹輝并非真的無處可去，他只是還不知道如何面對，畢竟他要去的地方，不一定就比這冰天雪地暖和多少。

對面的姑娘裹著厚實的毛斗篷，雪青色的緞面繡著鳳鳥，金翠點點，也不像無家可歸的人。

她默不作聲地烤著火，尹輝也不敢突兀地開口，就連往火里投放木柴都小心翼翼的，那姿勢實在別扭，對面忽然笑出聲來。

尹輝嚇了一跳：“怎……怎么了？”

“沒什么，我猜你那邊的木柴會咬手?！?/p>

她是笑話他呢。

因為這聲嘲笑，尹輝方才緊繃著的弦驀然松了下來，也跟著嘿嘿笑起來：“我是初來乍到，跟它們不熟，可不咬手嗎?！?/p>

兜帽下的人笑得更厲害了。

她問他：“你是外地人？”

尹輝點頭。

她不說話了，又低著頭將兜帽扯了扯，這下連鼻尖都看不見了。

尹輝頭腦一熱：“姑娘……”

“怎么？”

他忽然又慫了，連連搖頭：“沒、沒……雪真大啊?！?/p>

“……雪早停了，傻子?！彼穆暰€柔軟無比，像是羽毛撩著耳郭，句句都帶著軟鉤子，“你到底想說什么？”

茫茫雪地，融融暗夜，吞沒掉所有的嘈雜。

尹輝能聽到她的呼吸聲，極輕極緩。

他也跟著放緩了呼吸：“真的無處可去的話，你，要不要跟我回家？”話一出口，他的臉徹底燒起來了，幾乎要抬手給自己一巴掌。

“你竟然是有家的?！倍得毕碌娜颂鹗謥?，手腕像雪一樣白，輕輕褪下了兜帽，一張臉映在融融火光下。她垂著眼睫，再抬起頭來，如此兩次，終于望向他。

無論是雪的白，還是夜的黑，都不及她那一眼的顏色。

金燦燦的目光嵌進(jìn)純凈的眼白，像是從一抔白雪中打撈起的滿月。這樣的眼睛，怕不是個精怪吧。尹輝抖了抖，他還想說些什么，已然被打斷。

她說：“你家在哪兒？”

【二】

尹輝的父親在豐城做小官，前幾日接到書信，父親染病死在任上，官宅不日也要收回，宅中奴仆已被遣散殆盡。尹父清廉，本就無甚積蓄，如今身死，也只拿得出一口棺木的錢。

尹輝作為長子，前來接父親的棺槨回鄉(xiāng)，車馬費都是從自己堂兄那里借的。

哪想到，剛到豐城，雪就下個沒停，車馬難行，回鄉(xiāng)暫且擱置。

尹輝站在空院子里數(shù)梅花，花瓣抖了抖，簌簌落雪。四處皆白，他數(shù)得眼花。

廊下的人遠(yuǎn)遠(yuǎn)瞧著他，也在數(shù)，數(shù)著慢悠悠地跌落在尹輝的大氅上的雪花。

尹輝似有所感，一回身，廊下空空如也。

雪又下起來了。

他裹著大氅步入廊下，徑直向著東廂房而去，剛到地方，門自己就開了。

尹輝忽而忘卻了自己來的目的。

屋內(nèi)極暗，只墻面一片淺淡的光影，墻邊美人臥上側(cè)躺著一人，睡得正甜。

奴仆離宅時，各廂房都落了鎖，如今這扇門為何會自己開，尹輝一時也沒去想，他只是著了魔一樣走進(jìn)房內(nèi)，解下身上的大氅，攏在美人臥上。衣料摩挲在一處，伴隨著輕響，榻上的人睜開了眼。

尹輝的手當(dāng)即彈開，小聲道：“把你吵醒了？”

榻上的人定定地瞧著他，隨即搖搖頭，答非所問道：“你怎么進(jìn)來的？”

她說話的時候，視線越過他看向門，不等他回答，又皺起眉頭：“出了什么事，你怎么這副邋遢的模樣？”

尹輝后知后覺地摸向自己的臉，胡楂叢生。

女子敲敲他的額頭，嗔怪道：“等著，我去打盆水，給你好好整理一下?！?/p>

“嗯?！彼c點頭，一抹香風(fēng)從臉旁飛過，眨眼已到了門邊，他又忽然叫住她，“弄月?！?/p>

弄月的身形被光模糊成細(xì)小的一條，她飛快地瞧他一眼：“怎么了？”

尹輝忽然又想起什么，話脫口而出：“你別走，就在這兒?！?/p>

“我得走，一會就回來，就一會兒。”

“弄月！弄月！弄月！”尹輝終于意識到什么，飛快地奔至門前，伸手撈她的手臂，卻在觸到的一瞬間，只抓住一縷涼風(fēng)。

他心頭一沉，再也喊不出一句話。

門廊下分明空無一人。雪花飛卷，不一會就下白了門邊的一小片高地。

尹輝呆立著吹了一會風(fēng)，自己站起身出了門，只顧亂走，又走到了中庭的梅樹邊。

那里本該只有他的腳印，眼下看來卻多了另一行。細(xì)小，是女子的腳印。

尹輝心頭狂跳，四下望去，院落中靜得很，原本除了他，就不會有第二人的。

尹輝碰運氣一樣喊了聲：“誰在這里？”

“我?！毖┣嗌亩得毕绿匠鲆粡埬?，她是從大門那邊過來的，飛魚翹頭靴上沾了厚厚的雪，手里拎著一個油紙袋，“你餓不餓，我買了些剛出鍋的油角?！?/p>

她拍打著身上的雪，已經(jīng)到了他的眼前。

尹輝有些恍惚，順勢也去幫她拍雪，觸手是細(xì)滑的緞面。他心頭大動，忽地像是大鵬鳥一樣張開手臂將她整個摟進(jìn)懷里。

謝天謝地，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尹輝激動得渾身都在抖動，腳上一陣鈍痛也不在乎。懷里的姑娘狠命碾著他的腳。

“你……你！快松開！”

“一會，就一會兒……”

“油角壓扁了，還有肉粥也被擠灑了！”

【三】

丁巳年的大雪整整下了半個月，尹家少爺扶靈歸來，已是三月打春。除了老父的棺槨，他還帶回來一個金色眼眸的姑娘。這件事很快在應(yīng)城這個小鎮(zhèn)子傳了個遍。尹家尚沉浸在一家之主離世的悲痛之中，暫無暇顧及這些瑣事。

直到一切安定下來，尹母才想起東廂房里還住了個來歷不明的姑娘，當(dāng)晚就借慰問為由，想明里暗里地將姑娘打量個遍。

剛走到門口，她就看見自己兒子正蹲在那里拱來拱去，當(dāng)下大驚：“兒子，出什么事了？”

尹輝被嚇了一跳，瞧見是自己親娘來了，當(dāng)即理著衣裳站得筆直，兩眼一圈圈地掃著，忽地亮了亮，指了指她手里捧著的白玉盅道：“這是給照臨的嗎？”

照臨就是那個姑娘了。

尹輝就要伸手接過來，還推了自己娘親兩下，催促道：“天不早了，娘，你快歇息吧，東西我來送?！?/p>

尹母被推得一愣，隨即鉆出一股無名火，抬手拍在尹輝的肩背上，發(fā)出悶響：“跟我過來！”

尹輝不明所以，滿臉都寫著不情愿，可還是乖乖地跟到了前廳?，F(xiàn)在家中為了節(jié)省開支，蠟都沒有點，可以說是漆黑一片。

“娘，怎么了？”尹輝不敢落座，先給娘親拉了張椅子過來。

尹母剛坐下就斜飛了個白眼，指著尹輝的鼻子道：“怎么了？你個憨貨，你說怎么了？”

“……不知道啊?！?/p>

“行，那為娘直說。先說好，我沒有針對那姑娘的意思……”

“照臨她怎么了？”

“她沒怎么，而是你?！币高@下是真的生氣了，“我只提了她一句，你就著急忙慌地辯解。她住到咱們家也有月余，我竟還未見過她。這也沒什么，好說歹說，你說她在豐城對你照顧有加，咱們自然是要以禮待之。可這也不是你整日迷戀她的理由吧?！?/p>

“娘，你到底想說啥？”

“你們倆究竟是怎么個打算？”

這句話才真的是把尹輝問住了，他呆站在原地，黑暗中根本辨不清神色，好半天，才小聲道：“我想娶她?！?/p>

尹母聞言，說了一大串，歸根結(jié)底就是問個緣由。

哪有什么緣由，就是喜歡唄。為什么喜歡？尹輝擲地有聲道：“長得好看?！?/p>

尹母嘆口氣，這一口氣十分長，像是彎彎繞繞能打通整個應(yīng)城的春天。

她說：“不是娘挖苦你，就你這樣的，別人不一定看得上。你爹這一去，家也變窮，就更難了。”

照臨美如天上月，尹輝呢，尹輝丑得難以入眼，丑得他娘都看不下去。

“兒啊，她不可能看上你。如果看上了……”

沒有這如果。

他無財無色，即便是騙子，都不稀罕騙。

尹輝忽然梗著脖子來了一句：“可是，她就是看上我了?！?/p>

【四】

照臨看上尹輝了？這純粹是尹輝胡說的。

照臨除了愿意和他說話之外，并沒表現(xiàn)出多大的熱忱來，反倒是他三天兩頭地往東廂房跑，越發(fā)顯得剃頭挑子一頭熱。

眼下他又在院墻外溜達(dá)，手中捏著嫩柳條，有一下沒一下地往墻上抽打。照臨那邊的門一開，他當(dāng)即一溜煙跑了過去。

春日漸暖，不怕涼的人都換上了薄衫，照臨依舊裹著她的毛斗篷，里頭的衣裙倒是換了。

尹輝看了兩眼，臉就紅了。如今正是賞花的好時節(jié)，應(yīng)城最多的花是油菜花。帶著姑娘去賞油菜花，怎么說呢，總有點別扭。

照臨倒是很喜歡，圍著油菜花田一圈圈地跑。

尹輝坐在柳樹下，用小刀做葉笛。身邊挨著坐過來一人，從他的笨手里將小刀抽走，他訝然地轉(zhuǎn)頭，那雙手纖長、靈巧，葉笛雕得快又好。

他拍手稱贊：“弄月，你的手真巧。”

弄月斜睨他一眼，哼了一聲道：“手巧有什么用，你都不來看我?！?/p>

“我……”

“你先莫找借口，那天我去給你打水洗臉，你怎么不見了？”

“我……”尹輝移開眼，朝照臨的方向看了看，當(dāng)即站了起來，方才還在田埂上捉蝴蝶的照臨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了人影。

他忙不迭往前走，弄月在身后叫他，他竟也不仔細(xì)聽了，只回了句：“我得先走了，弄月，我得走?！?/p>

他小心翼翼地沿著田埂尋人，蜜蜂繞著衣襟亂飛，鼻端都是花粉香。已經(jīng)走到田中央，他終于在花叢中瞧見一點雪白的軟毛，心下一松，揚聲道：“照臨姑娘，是你嗎？”

尹輝嚇壞了，三步并作兩步走近了，對著滿目嬌嫩的黃花正犯著愁，腰上忽然被推了一把，整個人直直地?fù)溥M(jìn)花田中，涼絲絲的花徑蹭在所有裸露的皮膚上。

尹輝心如擂鼓，手忙腳亂地從花叢里起身。這時，一雙手按住了他，是照臨在笑：“起來做什么，不舒服嗎？”

“你是要去哪里？”尹輝沒回答她，兩眼死死地盯著她身后的包袱。

弄月噓了一聲，拽起他的手就往前走。他在外面凍了一天，手早已涼透，她的手握過來，十分暖，雖不合時宜，但他根本控制不住越來越上揚的嘴角。

兩人一直走到無人的胡同，弄月才松開他，他的手心空了，滿臉都是悵然若失。

弄月沒注意他的變化，倒是從自己的包袱里摸出一錠銀子來塞給他。

尹輝不明所以，捏著銀子問道：“這是做什么？”

弄月擺擺手，忽然擺出一副兇相：“收了我的銀子就得管住嘴！今天看見我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

尹輝這下聽明白了：“你是要離家出走？”弄月不出聲，尹輝有些慌了，“不是，為什么??？你一個姑娘家能去哪兒？”

弄月斜他一眼，兩手忽地握住他的肩，他還沒反應(yīng)過來，人已經(jīng)天旋地轉(zhuǎn)地倒地了。弄月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道：“小瞧姑娘家？”

尹輝后背生疼，卻忽然大笑起來。弄月蹲下來要扶他起來：“你笑什么，摔傻了？”

尹輝笑聲沒停，直到弄月真的拉下臉，他才勉力斂了笑，正色道：“就是覺得，你比我想的，還要可愛些?！?/p>

“你……你這個讀書人瞎說什么，真是，書都讀到狗肚子里了?！迸掠忠a兩腳。

尹輝趕忙護(hù)住頭，嘴卻沒停：“你別走了，你幫過我，我也幫你一回。你到底是為什么離家出走？”

“你管不著！”

“是逃婚？”

弄月不說話了，背著包袱就要走，被尹輝一把拽住。他斟酌了半天，才說：“你是有心上人了，所以才去找他？”

尹輝話一出口，感覺自己的少男心要碎了。

弄月呸了一聲：“你才有心上人呢！”

“有啊。”尹輝順口接了出來，“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p>

【七】

尹輝到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盡了，晚飯也已經(jīng)收了，他摸了摸肚子，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間。剛一打開門，屋里坐著個黑影，他嚇得幾欲大叫。黑影點亮火折子，點起油燈里的黃豆光，一閃一閃的，勾勒出尹父的臉。

尹輝下意識地害怕，怯生生地叫了一聲爹。

尹父嗯了一聲，問他：“今日玩得開心嗎？”

尹輝忙不迭地點頭，又添了一句“謝謝爹關(guān)心”。

尹父拍了拍身邊的圓凳，示意他來坐。

尹輝乖巧地坐過去，垂頭聽訓(xùn)。

尹父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抬起頭來?！?/p>

他乖乖地抬起頭來，尹父在他的頭頂上摸了摸，手法輕柔得很。他被摸得糊涂，聽見他爹忽然又夸了他一句：“你是個好孩子，乖孩子?！?/p>

尹輝長這么大，頭一回被父親夸獎，滋味卻不如想象中的那般受用，反而有種大難臨頭的預(yù)感。果然，尹父又開口了：“你也到了可以成家的年紀(jì)了，有沒有心儀的姑娘?！?/p>

尹輝有，擱在平日他是絕對不敢說的，但今日略有不同，他想起自己剛把弄月送回家，而弄月看他的眼神是那樣美好。

他躲避著尹父的目光，聲音卻擲地有聲：“蕭先生家幼女，是孩兒心儀的人。”

“閨名弄月的那個？”

“是?！币x話一出口，胸中忽而涌起無限希望，可尹父的下一句就打破了他幸福的泡泡。

“那個丫頭，不行?！?/p>

“為何！”尹輝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被他爹如此干脆地拒絕，弄月與他，年齡相仿，也算得門當(dāng)戶對，怎的就不行？！

他頭一回直視尹父的臉，卻見那臉上并非輕蔑，而是憐憫，尹父在可憐他。

“蕭先生腿腳不好，你可記得？”

“就因為這個，您才不同意嗎？”

“是蕭夫人?！币敢蛔忠活D道，“蕭夫人身患心疾，懷著弄月的時候，就已經(jīng)犯病，人瘋起來都是被關(guān)在籠子中的。弄月在那時候出生，怕是也……”

“我不信。”尹輝喊出這一句，自己也覺得無力。事實就擺在那里，怪道弄月已年滿十八仍未出閣，難怪提親的人都退了婚，難怪弄月聽到他表白會是那樣的眼神。

如果弄月會得心疾，將來會瘋得誰都不認(rèn)得，尹輝自問，還愿意娶她嗎？

他撲通跪在尹父的身前，磕了一個個響頭，口中只有一句：“求父親成全。”

尹輝在當(dāng)時，心中是有一點希冀的，這個病或許沒有傳給弄月，即便患病，也希望它能晚些來。

在此之前，他能多一點時間和她相處。

【八】

因為尹輝的婚事，尹母自老家應(yīng)城專程趕來忙里忙外。

當(dāng)時剛過完年，四處的紅字還未揭下來，可以直接添些糨糊刷嚴(yán)實，繼續(xù)用。弄月站在胭脂井邊看梅樹上的花苞，尹輝滿了十六歲，身量又拔高許多，一抬手就折下最高的枝頭。

花瓣像是張開的小手，被他直接遞給了弄月。

弄月笑得眼如彎月，四處找瓷瓶蓄水養(yǎng)起來。她獻(xiàn)寶似的將花瓶捧在他的眼前晃，開始感嘆：“花真好，永遠(yuǎn)是美的。即便凋零了，來年還能繼續(xù)美下去。”

尹輝想說她比花美多了，一緊張，卻說成“你也不是很丑啊”，語境大打折扣。

弄月卻聽得很高興，抬頭朝他一笑：“那你快多看兩眼，記住現(xiàn)在的我，不是很丑的這個我?！?/p>

她這話像是預(yù)警到了什么，叫尹輝聽得心驚肉跳。

隨后的一年快如翻書，很快就到了年尾，而心疾來得毫無預(yù)兆。一個雪夜里，尹輝醒轉(zhuǎn)，枕旁卻沒了人。他不知怎的，心跳得極快，沒有披外衣就開門出去。雪還在下，滿地白雪映得院子暈著光，中庭的胭脂井邊站著個人。

尹輝心頭猛跳，卻不敢大喊，只快步走著，口中小聲地喚著她的名字：“弄月，弄月……”

弄月轉(zhuǎn)過頭來，她裹著為了過年新做的斗篷，雪青色的緞面繡著金鳳，點點金翠，兜帽蓋在頭上，只露出一個白嫩的鼻頭。她的語氣是帶著笑的：“你看，今年梅花開早了?！?/p>

尹輝看過去，枝頭上落滿了雪，花苞上的雪鼓出來，像極了朵朵白梅。他心頭警鈴大作，腳下的步子緩緩移著，口中應(yīng)和道：“是啊，可能這棵樹是個急性子。不過，今天時辰太晚了，咱們明早再來看好不好？”

弄月?lián)u搖頭，她似乎是在笑，人卻朝著胭脂井去了。尹輝緊跑幾步，一把抱住她，滾在地上。他不住地抖著，也不知是凍得，還是嚇得，懷里的人一動不動。他急急地喊了兩聲，摘下兜帽想看清楚，手臂悚然一痛。她的手中握著一把刀，原本藏在斗篷中全然看不見。硬生生挨了一刀，他也沒有松開她。那刀又朝著他的面門而來，他聽見利刃割破皮肉的聲音，血順著臉頰流到了下巴。趁著這個機會，他猛地握住她的手腕，一把將刀丟進(jìn)井中，懷里的人終于安靜下來。

雪仍舊在下，尹輝想著還好是冬天，凍得木了，傷口沒那么痛。

第二日醒過來的弄月早已忘記晚上發(fā)生的事，整個尹家都不知道尹家少爺怎么忽然破了相，除了尹輝自己。

尹輝變丑了，臉像是變成了兩半。

變丑的尹輝，面上的笑容漸漸少了，他說想和弄月回老家待一段時間，已然定好日子，卻在出發(fā)前一日出了岔子。

那日，后廚的人打水，從井里撈上來一把刀。尹家少奶奶正站在樹邊賞花，許是被刀嚇到了，不慎墜井身亡，將將二十歲。

【終】

像是十五歲那年等弄月那樣，他坐在照臨的房前，一直等到天黑盡。他等得都恍惚了，究竟有沒有照臨這個人呢？除了他，仿佛無人見過照臨。

就連弄月，都像是幻覺，不，弄月不是幻覺，她在他的臉上留下了這道疤。

無人知曉那個雪夜的事，他當(dāng)時咬牙忍痛，情況那樣危急，也不敢大聲呼喊，生怕旁人曉得弄月的心疾，更怕她自己曉得。

月亮升起來了，映得石階前如水，他聽見一陣細(xì)小的腳步聲，庭院中走來提著燈籠的姑娘。那光比月光還耀眼，她正站在他的對面。雪青色斗篷與那個雪夜無二，只是兩眼是金黃色。她問他：“你還在等我嗎？”她笑了笑，“別等了，你是大孩子了，我也早不是她了?！?/p>

丁巳年春，尹輝終于到了二十歲，和弄月同歲了。

編輯/沐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