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崗
在老家,每一棵樹都是有名有姓的,比如堡子梁那一片杏樹林,有一棵是甜核,孩子們都叫它“馬卵子杏”;果園里的那棵靠近窩棚的蘋果樹,偷吃過的都叫它“六月鮮”。不是每一棵樹大家都能叫出它的名字,然而,這些樹確實是有名字的,它們把自己的名字深藏在奇怪的年輪里、恣意蔓延的根須里、光影斑駁的枝葉里,像月光寶盒里的秘密,不會輕易讓人知道。村莊攀爬在樹木上仰望星空,難忘的時光,離不開樹木的歌唱。
茫茫人海,我們千里萬里地去異地他鄉(xiāng),就是生命中注定與某個人有緣,必須去見一面,哪怕只是驚鴻一瞥、回眸一笑、黃粱一夢,都是緣。我們在邂逅的途中,在擦肩而過的眼神中,往往把一棵棵樹給忽略了,南方的樹、北方的樹、山上的樹、路邊的樹、河邊的樹……但樹從來沒有抱怨過我們,而是默默地記下我們的容顏,隨風而舞,帶給我們最美的遇見和濃烈的芬芳。
天熱得像一觸即發(fā)的風暴,人都喜歡往樹影里躲。大樹這會兒像個勇敢的老母雞,把人像小雞一般護在翅膀下。天越來越熱,人越來越多,狗和雞也擠進來了。大樹心里突然涌動起萬丈豪情,更加挺拔地矗立在天地間。
人,有時候是不是對樹狠了點兒?那棵小樹,躲在斜洼的角落里,把頭埋了下去,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其實,它是被嚇壞了。前兩天,來了幾輛大車,一個長胳膊的鐵家伙一把將它的爺爺連根拔起,爺爺?shù)母毶乇怀稊?。更為可恨的是,一個像是農(nóng)民的人,操起電鋸,將爺爺?shù)母觳?、腿、腳全給鋸掉了,好像懷有深仇大恨似的,用斧子使勁在爺爺身上砍了好多下。爺爺被殘害得面目全非,像一條鯨魚般被塞進車廂,尾巴還拖在砂石路上,不知去了哪里?接下來,奶奶如此。再接下來,是爸爸和媽媽。小樹眼睜睜地看著親人們一個個被野蠻擄掠 ,抽抽泣泣的,無論如何也停不下來,把一座村莊都給弄疼了、變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從頭一天一直下到雞鳴把窯門推開、薄霧從川道里升起,像一縷縷愁緒,蕩漾在河邊。
有些樹,是有翅膀的。你能想象,一棵樹在夜晚飛翔的情景嗎?一棵又一棵樹,像一群精靈,在月光下翩躚,讓整座村莊充滿神奇和靈性。我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確實有些從未見過的樹,忽然有一天,就在半山崖膽怯地伸出枝丫,葉子綠得好歡喜,小鳥偶爾會在上面歇歇腳,擔心有蛇從某個洞里潛出來,一眨眼的工夫,就撲棱棱飛走了。一只灰色的蓋貍貓機警地從樹枝下翻躍而上,似乎在尋找吃的,耳朵豎起,又像隨時在尋找逃走的路線。這些樹,仿佛就是專為小動物來的,像許仙對白娘子。
一夜之間,有些樹突然就不見了,跟一個人的失蹤沒有兩樣。有的樹還留下一個凌亂的深坑,有的樹匆匆被掩埋了作案現(xiàn)場,究竟是偷樹的還是山水制造了這起謎案,誰都不能給出合理的解釋。因為有的樹走得太匆忙,像是被劫持;而有的卻走得很從容,悄然遠遁,村里最靈敏的藏獒都沒有覺察。誰會刻意去留心一棵樹呢?有時候,在另一個地方,總有那么幾棵樹看上去眼熟,但是看看它周圍樹木成林,反倒不敢相認,從此便一輩子忘不了,念念于心。
人是不安分的,總希望去遠方。樹,比狗還忠誠,一旦落地生根,唯一的夢想就是長大能看到更高遠的世界。風是樹最忠實的朋友,有風的牽手,一棵樹遠遠超出了正常的生長速度。東風破,華蓋如蔭,人比黃花瘦;秋風落,黃葉紛紛如故人歸途。樹來到一座村莊,落腳在哪里,風是知情者。有些樹,村里人整天在尋找,風就是不說,即使被狗追得滿村跑,被惡狗咬住了褲腳,都會以最快的速度掙脫,忍著傷痛,即使鮮血淋漓,也要給樹傳遞消息。該來的總會要來,貪婪和冒險讓某些人屢屢得手,一棵棵樹便被迫拋妻棄子,被運往遙遠的異鄉(xiāng)。故土難離,多少大樹在途中,寂寞地逝去,最后被火葬。
人是有故鄉(xiāng)的,樹應該也有。但如今,越來越多的樹和人一樣沒有了故鄉(xiāng)。沒有故鄉(xiāng)的樹,和人一樣不快樂。一陣風起,沒有了故鄉(xiāng)的樹想下輩子轉(zhuǎn)世為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