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欽
一粒米能有多重?我一直以為,它重如一座山。
小時候家里窮,母親在深秋的時候總是出去“撿地”,就是去大地里撿拾農人秋收后遺落在地里的糧食。每次母親都要走上好幾十里的地,背回來半麻袋瘦瘦的稻稈兒,脫了皮,最后能收獲一海碗那么多的大米。母親一點點地積攢著,然后用它給我們當口糧,那是兒時我們所有的營養(yǎng)來源。粒米之恩,能與皓月爭輝!
米吃多了,就有了想法。詩人說“米是漫山遍野的精靈,是生長綠色的種子,是陸地結的珍珠”,我也有這個感覺。有時我看到掉在桌上的一粒米,會產生一番聯(lián)想:這粒米,不知道是哪粒種子被種在土里,經過了多少風霜雪雨,又被哪個農民精心養(yǎng)育,澆水、施肥、捉蟲、打藥,頂著酷暑烈日收割了來,再冒著酷暑高溫脫了粒。脫一遍還不算,再脫一層皮,再脫一層皮,成為白白亮亮的精米,大有緣法落到我的飯碗里,結果不等吃它入口,就被輕輕拋棄,假如這米有靈,不知道會不會傷心?
對于米,汪曾祺先生有過經典描述。其筆下有一個叫作八千歲的人物,開著一個米行,他店里一溜排開幾個大米囤,從“頭糙”“二糙”“三糙”到“高尖”應有盡有。挑籮把擔賣力氣的吃頭糙米,一老碗紫紅的糙米飯,上面堆上崗尖崗尖的腌小魚和小青菜,大口大口吞食;住家鋪戶吃二糙三糙米,比頭糙精致,米色亮白一些;所謂高尖,精致透亮,只有高門大戶才吃,普通百姓不是吃不起,只是總覺得有些糟蹋。中國人自古惜福心理就十分強烈,字紙尚且不肯浪費,更何況養(yǎng)身的米?
此外還有糯米和晚稻香粳。糯米不用說,常用來蒸八寶飯、包粽子;香粳米煮出粥來米長半寸,顏色淺碧如碧螺春茶,香味濃厚?!段鲙洝防镉幸粋€章回專門說到崔鶯鶯吃的一頓便飯:一碗酒釀清蒸鴨子,一碗蝦丸魚皮湯,一碟腌的胭脂鵝脯,另還有一大碗熱騰騰碧瑩瑩蒸的綠畦香稻粳米飯。
我更是留意《紅樓夢》里上上下下各色人等吃的米。身份不同,吃的米也需論資排輩。咱們吃的精白米飯在那個富貴鄉(xiāng)里是下人吃的,老祖宗看到有人盛了一碗白米飯給珍大嫂子,會笑嗔:“怎么盛這個飯給你奶奶?”主子們吃的不是紅米就是綠米。紅的,顏色嫩紅,味腴粒長,香氣撲鼻,叫做“御田胭脂米”;那綠米,就是芳官吃過的“綠畦香稻粳米”。
關于米,還有不少的傳奇典故。據說遠古時候,上帝雖說把亞當夏娃逐出伊甸園,命令他們流汗才有飯吃,但到底對自己的造物心懷恩慈,命令地下的麥子長得如同一棵樹一般,分出七股八叉,每一個枝頭都有一個麥穗,于是天下萬民不缺糧食。有一日上帝到人間巡行,發(fā)現(xiàn)麥子爛倒在泥里,上帝一怒之下改了規(guī)矩,下令麥株從今以后只結一穗,且不時有風雹雷災、水患火欺,以此懲罰不知惜福的凡間生靈!
真正有品德、有修養(yǎng)的人不肯怠慢了世間萬物,尤其是珍珠一樣的米。在弘一大師的眼里,世間竟沒有不好的東西,白菜好,咸苦的蔬菜好,倘跋山涉水之際能有一碗白米飯,更是好上加好。
我在閩東太姥山的摩宵庵吃過一次素齋,那些不起眼的素菜素飯,盛在清素的餐盤里,竟是那樣的溫潤有致,不由心生一絲感恩,細細把一碗米飯裝進胃里,生怕丟棄一個米粒。
對生命的敬畏,源自一粒米,粒粒凝結了血和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