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定國
“唉,她二姑你去哪兒?”
“她叔,這不是小孩兒他姑尼家二舅結(jié)婚,俺去吃八大碗。”
“要早去,好趕頭排席!”
在我們老家宿遷,“八大碗”一般是由主菜八個大件:熱菜,膘雞、酥肉餅、糖燒肉、白水肉、拉皮、紅燒魚、千層雞蛋糕組成。還需配十個小冷菜,小件各色各異,沒有什么固定,油炸花生、水煮毛豆、黃花菜、黃瓜涼拌綠豆皮……也有大戶會上十個大件、十二個小件。不過,不管是十大件還是八大件統(tǒng)稱“八大碗”。
父親年輕時家境貧寒,為了生計,除了干莊稼活,又學(xué)了廚藝,他是村里有名的“土廚子”,十里八村誰家有紅白喜事便會請他去掌勺“八大碗”。
過去的掌勺,可不比現(xiàn)今,那是個苦差事。辦宴請的主家要是個大戶,便在其院內(nèi)找塊地方,用雨布搭設(shè)個雨棚。雨棚內(nèi)擺上幾張桌子,配菜、碗盆、刀俎……全放在這幾張桌子上;普通人家則直接找塊空地也便將就了,有的為了省事連棚子也不搭,不過,這就得祈求老天爺?shù)膸兔?,趕上了雨天,那主家就要氣得拍大腿了。
這些準(zhǔn)備工作中最為重要的是搭灶臺,灶臺則由掌勺的自己臨時搭設(shè),所謂的灶臺其實就是一個簡易的“火塘”。掌勺的會根據(jù)自己身高,用方磚和稀泥壘火塘,火塘高度一般是掌勺的身高一半。
火塘的壘砌很有講究,父親每次都是親自動手。他說,怕別人手藝不好,掌握不好度,泥太稀,火塘強度不夠,萬一磕碰下,火塘就可能坍塌;泥太厚,火塘又容易開裂,火苗會躥出火塘。火塘大體的形狀是倒錐子形,底部留有上下兩個口,一個進風(fēng)口,一個燒火口。圍砌時常用砌墻的“七分頭”手法,第一塊磚砍去三分之一,這樣再壘第二層時,上層磚就可以與下層磚依次錯開。往上壘三組磚,就必須在磚坯的內(nèi)外抹上稀泥,稀泥要抹得均勻,這樣火苗就不會外漏。最后收口尺寸要和鐵鍋的大小相適,再用稀泥將鍋與火塘接觸的部分涂抹一遍,防止漏風(fēng)。
父親說,“八大碗”中膘雞、糖燒肉最為考驗功夫。 膘雞其實和雞肉沒關(guān)系,肉是豬肉。父親的做法簡易但很有講究,肉要取上好的五花肉,用較肥側(cè)去皮,蔥要切去蔥綠,留蔥白部分和生姜一起切成碎末,再與肉末一起用刀斫。山藥去皮,用刀平拍,再與肉末一起斫成泥,將斫好的混合肉末放于大碗中,放入淡粉、鹽、味精和其他作料拌勻。籠屜上放上整張的百葉(豆腐皮),將拌好的肉末均勻攤在百葉上,表面抹平。上籠屜,大火蒸10分鐘,出籠冷卻,這時可儲存也可以直接食用。宴席上的膘雞多為前一日準(zhǔn)備好的,上席前,取整塊膘雞切勻片,片多為煙盒一般大小,擺盤,上籠蒸熱,撒上香菜點綴即可。父親做的膘雞,肉質(zhì)鮮嫩,香氣撲鼻,入口滑而不膩,滿口余香。
糖燒肉做法則較為費工夫,要整塊五花肉洗凈,與冷水一起下鍋汆水,使肉中未放盡的血水隨水溫升高而汆出。待水快要沸騰時撈出肉瀝干,用大鍋熱油,油煙剛冒時,放入紅糖,只將肉皮一側(cè)放入鍋中小火炸至酥脆,炸好之后撈出。再用大鍋煮水,至水沸騰后放入肉煮熟,父親在這時會邊煮邊用大勺撇舀肉湯上層漂浮的血污,他說,不要小看這一步,這樣做就可以除盡肉中的腥膻味。煮熟后再次撈出瀝干,接著把瀝干的整塊肉切塊,塊要四方四正的大塊,標(biāo)準(zhǔn)為,一筷可夾起但又不能一下入口。最后上大籠屜,用大碗,說是大碗,其實多為盥洗盆大小的闊口大盤擺盤。上籠屜前要用紅糖、少許蜂蜜與紅棗熬至稠糊狀,澆汁于擺好盤的肉上,蒸15分鐘出鍋。肉雖然看起來油膩卻入口即化,只要父親的糖燒肉一上桌,別說是肉,就是湯汁也會被一掃而空。
掌勺最怕的是夏天,三伏天,溫度可達40℃左右,人單單往外一站就多數(shù)要被曬蔫,更何況還有幾個大爐子給你“加熱”。父親會光著膀子,再在脖子上掛條濕漉漉的毛巾。這樣“赤膊上陣”,炒菜時油星四濺,蹦到身上就是一個水泡,往往一天掌勺下來,父親的手臂和前身上滿是油濺的燙傷。
結(jié)婚之前,父親向母親保證:“我什么都會,以后做飯我來,不要你動一下勺?!蹦赣H雖然賢惠,但父親還是兌現(xiàn)自己的承諾,沒有讓母親下過廚。
父親最后一次掌勺“八大碗”是在我出生后,父親給我辦滿月酒。那次宴席他做了十個大件的“八大碗”,并邀請了所有的親戚朋友來慶賀。從那之后,父親為了多掙錢,開始轉(zhuǎn)行放電影。各個村的電影院老板會商量好,一家買一部不同的電影帶,這樣相互之間交換著放。父親一個人,晚上放電影,白天就去其他的村子交換電影帶。這樣一來,做飯自然就落到了母親的身上,就那個時候,母親學(xué)會了“八大碗”。
不過,母親的“八大碗”,相比父親的清淡了許多,她不會像父親那樣刻意地追求正宗的味道,她總是先考慮一道菜的營養(yǎng)搭配。母親的糖燒肉的糖會比父親少放一半,有時父親會抱怨母親做的糖燒肉味道不好,但母親總是說:“要少吃糖,少吃大料,保護好身體多好?!?/p>
母親那時一邊在廠里上班,一邊還要照顧我和兩個姐姐,很辛苦。我和姐姐們便會在家里幫助母親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務(wù)活兒。偶爾母親身體不適或者不在家時,我們便會琢磨著母親做飯的方法,慢慢地,對于這“八大碗”的做法也略知一二。
父親的“八大碗”也在潛移默化中影響著下一代人。親朋相聚時,偶爾我也會做下“八大碗”,只是現(xiàn)在父親的血壓稍微偏高了點,雖無大礙,但做兒女的還是會擔(dān)心,我也便直接取消了“一碗”糖燒肉。父親總質(zhì)問:“肉呢?肉呢?糖燒肉都沒有,你做的是什么八大碗?”我和母親只笑而不答!
現(xiàn)今的婚慶宴請大多是直接承包給酒店,主家只要簡單地確定好人數(shù)和價位,連配菜都是酒店配好。酒店會有大型宴會廳,有的廳可以容納好幾百人,也不用流水席了,可以直接讓所有的親朋好友一起就座,大家都是“頭排席”。
不過,正宗的“八大碗”倒是還有人做,前不久和父母去窯灣古鎮(zhèn)上就尋得一家做“八大碗”的飯莊,其陳設(shè)和過去鄉(xiāng)村的“流水席”很相似,碗、筷、杯、盤也都是仿六七十年代的樣式。父親特意點了一盤“糖燒肉”,我被其油膩外表怔住,勉強夾了一塊嘗嘗,父親在母親的叮囑下也不敢多食,不過,論味道確實與過去的“八大碗”無異。
責(zé)任編輯:子 非
美術(shù)插圖:林帝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