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
搬家之前,我們住在九十平方米的兩居室里,活動的空間有限,不免磕磕碰碰生出是非。這種鍋碗瓢盆叮當響的小日子,用形象的說法叫作“一地雞毛”。
我是個識字不多的女子,卻偏偏好書,對書天生有一種親近,幾日不見就空落落的似丟了魂。雖不像古人的“三日不讀書,便覺面目可憎,言語乏味”,但必有一書在側(cè),方覺心安,有點沽名釣譽的味道。
買書是人生樂事,偶去小街閑逛,看到書攤就挪不動腳,不論新舊,喜歡了就買點,樂顛顛地抱回去。這樣,囤的書多了,實際上它們多無安身立命處,興頭兒上翻幾頁就閑置了,是多年的詬病。老家原有個舊書櫥的,搬家時嫌太笨沒有帶,想置個新的,S先生說屋子小擺不下,就這樣耽擱了。隔三岔五,就要回老宅找書,后來干脆把它們都搬來地下車庫了。
因為沒有書櫥,家里的沙發(fā)、凳子、餐桌、床頭、窗臺,隨處可見書的身影。家必定是凌亂的,S先生是憋著一股氣的,譏諷也是理直氣壯的:“女同志沒事多做點家務(wù),寫那些小酸文有什么用?女子無才便是德。哪天朋友來玩,能插得進腳???”我低眉順眼,唯唯諾諾,像做錯事的小學生,想不出什么硬氣的話。
我當然不愿戰(zhàn)火連天的,所以,睡覺都要醒著一只耳朵。每天察言觀色,兩只大眼四處掃描,都不夠用的了。一發(fā)現(xiàn)硝煙要起,即刻拔掉“釘子”,撲滅“哧哧”冒煙的導火索。就是眼皮漂亮點,一察覺氣氛不對,即刻帶領(lǐng)隊伍轉(zhuǎn)移,讓它們從敵人眼皮底下消失。多數(shù)時候,不過是把書從A處移到B處,再從B處挪到C處,但S先生看到我積極行動起來了,氣就消了一大半。為了維持安定和平的局面,我經(jīng)常忍氣吞聲,像個受氣的小媳婦,凡事矮他三分。
一天晚上,S先生喝多了,一言不合便大動肝火,多年的隱忍原子彈一般爆炸了。他借著酒勁一扒拉,隨著玻璃水杯的碎裂,地板一片狼藉。一邊還怨懟地吼叫:“早就受夠了,你和書一起過吧!”我氣得渾身發(fā)抖,沖上去扯住他理論,他惱怒地一推,我跌坐在了地上,聲嘶力竭地哭起來。鄰居大姐來敲門了,我遏住哭號,隔著門啞聲道:“沒事了,夠東西摔了!”換成小聲嗚咽了。
第二天,我揉著紅腫的眼睛和他算賬,他說他喝多了,我不該和他計較,還歪怪起我了。我不依不饒,臨了,他眼皮還算漂亮,主動賠了書款。一想到還要在一個鍋里抹勺吃飯,我只好鳴金收兵了。這突發(fā)情況雖說是偶然,其實也是必然,真有點措手不及,好生沒趣。
老是被動受氣,應(yīng)該有點韜略智謀才對。他外出時,我主動打電話噓寒問暖,這樣就可以推算他回家的時間節(jié)點,提前打掃“戰(zhàn)場”。他進門看到一只勤勞的胖蜜蜂,圍著花圍裙?jié)M屋飛,不是灑掃就是煎炒。不幾時,熱騰騰的飯菜上了桌,溫馨的話遞上去,他眉開眼笑,夸我賢惠能干。有一回,我用稿費給他買了禮物,一星半點的錯處他也絕口不提了,這算不算兵書上說的“利而誘之”呢!
不知不覺,我又囤了一些書,在凳幾上搖搖墜墜。龐大的隊伍在他眼皮底下晃悠,讓我如履薄冰,有危機四伏的感覺,惶惶不安,賠各種小心。即便偶爾用點兒美人計,懂得點迂回戰(zhàn)術(shù),可這小伎倆再發(fā)揮也解決不了根本問題,難保不再引發(fā)禍端,弄得大家狼狽不堪。就像林黛玉進賈府,走一步看三步,步步留心。人家S先生輕裝上陣,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而我卻負重而行,四面楚歌,憋屈得要命。
那一回我就輸?shù)煤軕K,弄得很難堪。平日如果家里要來客人,S先生會提前打個電話,我稱為“報警電話”。有一回太緊迫,我急得亂轉(zhuǎn),心急火燎地往床肚衣柜藏書。最后實在沒辦法,把剩下的打個大包,爬上凳子塞進衣櫥的被胎上,好容易將櫥門關(guān)上了。下來時一腳踩空,屁股磕床沿上了。哎喲,疼得我齜牙咧嘴,一邊抹淚一邊瘸拐地收拾。
午間,主客舉杯暢飲,談笑風生,忽聽得里屋“啪”的一聲巨響,大事不妙,“炸藥包”掉下來了!客人驚呆了,我卻坐如古鐘。他沖進里屋,很快紅漲著臉出來,兩眼怒瞪著我,我心虛氣短假裝沒看見。客人走后,他憤憤地說:“這日子沒法過了!”“憑啥怪我啊?不能過拉倒!”互相埋怨,各自惱恨……晚上,我給青紫處涂藥膏,他一言不發(fā)給我倒了杯水。這“地雷”啊,炸得全家人仰馬翻,顏面掃地。
我只得苦巴著臉,把“殘兵敗將”塞進袋子,搬到地下車庫鎖起來了?!秾O子兵法》說:“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動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勝也?!贝羯档奈野衍浝叨急┞读?,一點迂回的余地都沒有了,當著客人的面弄那么大動靜,是自討沒趣。
“你倆都是知識分子,是應(yīng)該有個書房的?!?善良的朋友沒有隔岸觀火,他懂我們的窘境。難道家里真的擺不下一只書櫥,放不下一張書桌?我恨他不成全文藝女中年。一個工科男,一個文藝女,真的格格不入嗎?灰暗的煙云在心頭盤旋。
其他的窘事也不多說了,往好處想,S先生反對我“舞文弄墨,不理朝政”,是怕我被文字牽絆。但書是讀書人的命根子,文字是我放不下的蠱,離開它就像一只空殼的蟬,叫不出一聲夏天。知我者,只有我的書。
有時煩悶了,也會揣上幾本暫時去流浪。“帶一卷書,走十里路,看書聽風,倦了枕著書尋夢去……”找一處清靜地,想看就看,不想看就不看。我的書跟著我去流浪,比枯坐在家里不知要美氣多少!這大概就是孤獨者的狂歡,一個人可以漫無邊際地想一些事。
這些年,書們居無定所,跟著我輾轉(zhuǎn)南北,蹲守在各個角落,只要一聲令下便挺身而出,對我赤膽忠心、無怨無悔,我虧欠它們太多,怎能不傷懷!如今,大部隊擠在陰暗潮濕的地下室,流落在冷宮里,何時才能結(jié)束顛沛流離的漂泊,過上安穩(wěn)踏實的日子!記得它們剛進門時,一個個像新納的妃子般嬌艷美麗,被我百般寵愛,甚至要凈手焚香才肯翻閱的,如今一寸紅顏一寸老。昨夜,我夢見它們滿面塵埃,披頭散發(fā),流著淚說:“我們的胖主人哪里去了,她是不是不要我們了?”一抽一搭,小眼睛都哭紅了。我心驚惶恐,喉頭哽咽,披衣坐起……
事實上,我不僅沒有書櫥,也沒有書房和書桌。餐桌就是我的臨時書桌,上面的頂燈瞎了一只,又加了根電棒。多數(shù)時候,我都是靠在沙發(fā)的貴妃躺上,一邊看電視嗑瓜子,一邊用手機隨手編個小段子,碼字功夫竟也日有所長。茶米油鹽,零丁瑣碎,穿過喧囂和嘈雜,以“詩與遠方”的模式,呈現(xiàn)一片花好月圓。
冬天到了,我的書桌就移到臥室那面朝陽的窗臺,擺上兩盆吊蘭,泡上一杯清茶,在一米陽光里書寫,文字就有了太陽的氣息。夜半,如銀的月光潑灑進來,若銀霜鋪地。嗨,我的書是流浪的,我的書桌是移動的,我的書寫是隨心的。苦中作樂也是樂!
按理說,教師家庭有幾大壁書是正常的。測評書香家庭時,工作人員問我有多少藏書,我一時語塞竟答不出來;近年也簽了文學期刊,倒是個“三無”作者。卡夫卡說:“我經(jīng)常想,我最理想的生活方式是帶著紙筆和一盞燈待在一個寬敞的閉門掩戶的地窖最里面的一間里,飯由人送來……”他為寫作而生,甘愿忍受清苦寂寥,而我是個愛好者,喜歡曬太陽,愛買菜下廚房,不愿像苦行僧。
說完這些,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了。
搬進這套新居,我終于可以挺直脊背,不必再低三下四看人臉色。我的書們也冠冕堂皇地隨我進了京,舒服地躺在松木櫥子里伸懶腰,幸福地憶苦思甜了。
之后,我總愛找個由頭對他頤指氣使。因為,老是想著要和他煮酒論英雄,哪怕打個平手呢,也可以鬧一鬧,喊一喊,撒撒怨氣。但時過境遷,人家S先生脾氣好了不說,關(guān)鍵完全不理會這一茬了,也不知是不是裝出來的,要是裝出來的那真是棋高一著了。一個人的戰(zhàn)爭終歸無法繼續(xù),幾次挑釁不成,竟不好意思再鬧了,只能悻悻地息了鼓。
近來,幾位文友要登門小聚,我和我的書們可以風光地過一個狂歡節(jié)了。
責任編輯:崔家妹
美術(shù)插圖:何家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