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風蕭藍黛
人這一生啊,那么長又那么短,有些感情,陰差陽錯。
上世紀八十年代,胡同大院住著四戶人家。
東屋的郭家老大強子,和南屋的孫家三丫頭翠萍好上了。一個胡同長大,一個院里吃飯,日久生情的事。
強子和翠萍好上的事,卻不敢公開,因為強子家條件不好。
翠萍媽經(jīng)常和人說,翠萍模樣長得俊,將來要嫁個吃公家飯的。而強子,只是鍋爐廠的臨時工。
翠萍看見強子那輛二八自行車,自胡同那頭拐出來,她蹭地躥到強子面前,從口袋里掏出倆豆包,塞到他懷里:“拿著,中午吃?!?/p>
強子笑著說:“你又偷你媽蒸的豆包啊,你媽知道還不得罵你?!?/p>
“切,隨便她?!贝淦己吡艘宦?,催著強子快去上班。
翠萍剛進屋,聽到她媽在那里嚷嚷:“哪個屬耗子的偷豆包了?”
翠萍掩著嘴哧哧笑。
強子下班時,翠萍正在院子里接水。他看周圍沒人,蹭到她身邊。翠萍嚇了一跳,一看是強子,臉上馬上綻放出笑容。
“我給你買了個東西,放到你們家煤堆后面,一會兒你去拿?!睆娮忧那恼f完,賊一樣溜了。
強子給翠萍買的是一條大紅色的圍巾。睡覺前,翠萍把圍巾系上對著鏡子照了又照,想起電影畫報上的那些新娘,不覺羞紅了臉。
有人給翠萍介紹對象,是個端鐵飯碗的。翠萍媽很中意,翠萍拖著不想見,倆人在家里吵了一架。
翠萍瞅準強子下班的時間,在胡同口等他。強子大老遠看到翠萍耷拉著腦袋,踢腳底下的小石子,他馬上知道她情緒低落。
翠萍只要不高興,就喜歡踢小石子。從小到二十二歲,這習慣沒改過。
強子打了打車鈴,翠萍抬眼看見他,咧咧嘴,卻沒笑出來。
“咋了,小臉繃得跟鞋底似的?!睆娮颖鞠腴_個玩笑,沒想到卻把翠萍的眼淚招了下來。
強子急了:“發(fā)生啥事了,你這怪嚇人的?”
翠萍把和她媽的戰(zhàn)爭對強子說了,她又說:“強子,要不我們坦白吧,別這樣偷偷摸摸的,我難受?!?/p>
強子低著頭,過了一會兒,他才說:“再等等吧,等我有點出息了,才有臉登你們家的門?!?/p>
翠萍咬著嘴唇,賭氣似的轉(zhuǎn)身往家走。
強子想喊她,張了張嘴也沒喊出來。他何曾不想把倆人的事挑明啊,他喜歡翠萍,打小就開玩笑說要娶她??墒乾F(xiàn)在的情況,他有什么資格去提親呢?就算翠萍家同意翠萍嫁過來,他連個像樣的婚房都準備不來。他怕委屈了她。
在現(xiàn)實貧窮面前,他愛得沒有一點底氣。
翠萍被她媽押犯人一樣押著去相了親。
那個相親對象長啥樣她沒看清,名字也沒記住。來之前她就盤算好的,回去說沒相中。最好是對方看不上她,這樣她連謊都不用撒了。
翠萍不情不愿地去相親那天,強子出了事。
鍋爐廠發(fā)生事故,強子因為救人受傷被送進了醫(yī)院。
因為那層該死的關(guān)系沒有挑明,翠萍不能去醫(yī)院。那晚她沒合眼,她怕醒來聽到壞消息。只要她不睡覺,壞消息就不會來,她跪在床上為強子祈禱了一夜。
強子的命是撿了回來,但腿斷了一條。翠萍的心,像強子那條斷了的腿,也斷成了兩半兒。
強子還在醫(yī)院時,翠萍偷偷去過醫(yī)院兩次。有一次她說是順道來看看,那回強子去做檢查沒見著。還有一次強子的家人在,她沒敢進去,怕去的次數(shù)多了引起懷疑。隔著病房玻璃,她看見面如死灰,雙眼空洞的強子,和死了沒啥兩樣。她的心如刀絞著疼。
強子出院那天,院里的鄰居都去看他。翠萍也去了,她是晚上一個人去的。她怕當著那些人的面忍不住哭出來。
翠萍第一眼看到躺在床上的強子,眼眶便紅了。她多想像過去他們單獨在一起時,握握他的手,摸摸他的臉??伤裁炊疾桓易觯湍菢由荡舸舻赝鴱娮拥粞蹨I。
強子的喉頭動了動,一股酸澀沖上來。強子媽進來給強子倒尿壺,翠萍才趕緊背過身把臉上的淚擦干凈。
不等翠萍開口,強子說:“翠萍,你回去吧。以后也別來了。”
翠萍瞪著兩只眼睛問:“為啥不讓我來?”
“這不明擺著,我們不可能了?!睆娮涌嘈α艘幌拢M量把語氣放輕松。
“我愿意伺候你一輩子,誰都管不了我。我一會兒回去就和我家人挑明?!贝淦細夂吆叩卣f。
“別傻了,我現(xiàn)在這樣,還能給你什么?就算你可憐可憐我,放過我吧!”強子咬著牙齒說。
翠萍站著不動,強子媽進來拉著她說:“翠萍,你是好姑娘,可強子高攀不起呀。他自尊心強,你不是不知道。就算你愿意,也過不了你媽那一關(guān)。強子好著時都不行,更何況現(xiàn)在成了這樣。我們都是要臉的人,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強子媽不傻,什么都知道。
翠萍的心像被兜進了一張網(wǎng),掙扎著出不來。
翠萍還是把該說的話說了,和她媽干了一架。
她媽站在院子里罵,指桑罵槐的什么難聽罵什么,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啊,也不照鏡子看看自己什么德行!
強子躺在床上,眼淚從眼角淌下來。
翠萍再來時,強子對翠萍冷著臉,話也不和她講。翠萍委屈:“你到底想我咋樣?”
強子背對著她:“聽你媽的話,找個好人結(jié)婚吧?!?/p>
翠萍哭,使勁哭,哭得嗓子都啞了,也沒把強子的決心哭轉(zhuǎn)回來。
強子能下地的時候,翠萍結(jié)婚了。
院子里噼里啪啦放鞭炮,強子躲在窗簾后面,看著穿紅裙子的翠萍被人攙出門去。翠萍真好看??!
翠萍朝強子的窗戶望了望,那一眼有太多不舍,太多無法言說的怨與愛。
強子去不了工廠上班,他在胡同口支張桌子,專門配鑰匙。
翠萍結(jié)婚后很少回娘家,他倒是常聽見翠萍媽在院子里和人說,他家這個小姑娘嫁得多好,女婿多能干。
強子的心情很復(fù)雜。他既希望翠萍過得好,又有幾分隱隱的失落。
翠萍偶爾回次娘家,都從強子的配鑰匙攤前經(jīng)過。
強子幾次想張口和翠萍打個招呼,想問問那個人對她好不好?她卻像沒看見他一樣,低著頭過去了。她是惱他的,可他又何嘗不惱自己。
過了大概兩年,強子快三十了,有人給他說了個媒。那女人長得還算端莊,就是小時候生病,腿有點跛。
強子媽盼著抱孫子,等得脖子都長了。強子還有什么可挑剔的,能有人愿意跟他就行。何況,翠萍也嫁得不錯,他安心了。
強子娶了那個叫慧芬的跛腳女人。結(jié)婚那天晚上,他坐在院子里很長時間,他看著翠萍家的窗戶,在夜色中沉積成為一個傷口,他在等,等結(jié)了痂就好了。
從那天開始,他把那顆愛翠萍的心深深埋了起來。
強子以為,他的心再也不會生出波瀾,直到那天翠萍回來。
那個傍晚,強子剛收了攤,正準備回家。他一抬眼看到翠萍,站在他的桌子前,腳底下踢著小石子。她有心事。
翠萍沒有像過去一樣躲過去,而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強子的心撲閃一下,活泛起來。
“翠萍,你回來了?!睆娮舆€沒說完,翠萍扭身走了,她越走越快,他拄著拐杖沒趕上。
那天晚上,整個院子的人都聽到,翠萍家傳來的爭吵聲。
強子斷斷續(xù)續(xù)聽明白了一點,翠萍一直沒懷孩子,她男人不但對她動手,還在外面有了人,她要離婚。
那年頭,離婚是件丟人現(xiàn)眼的丑事,翠萍媽勸著勸著倆人吵了起來。
強子正在屋里扎一把松了的掃把,一用力,掃把居然斷了。
翠萍是第二天一大早走的,她走到胡同口看到強子的攤已經(jīng)支好了。大清早能有什么生意,他是特意來等翠萍的。
翠萍要躲,被強子叫住。他說,“翠萍,他……他在哪上班?我去教訓(xùn)他一頓!”
翠萍抬眼看了強子一眼,嘴角扯了一下:“你憑啥?”
“我是你娘家哥哥,得給你出這口氣?!睆娮邮钦嫘膶嵰獾叵胩娲淦汲鰵?。
因為這句話,翠萍哭了起來。她的臉,在清晨薄薄的霧氣中,開出了一朵憂傷的花。
強子沒有去教訓(xùn)那個男人,翠萍回娘家的次數(shù)卻是越來越多。
她見了強子,會和他聊上幾句。如果恰好慧芬也在,她就大大方方地叫聲嫂子。慧芬對翠萍也好,她懷了孕,有四五個月了,坐在強子身邊一臉幸福。
年底的時候,翠萍離了婚。
她家人嫌丟人,她也沒有回胡同住,而是和一個同學在城里開了一家服裝店。那些年,愛美的女孩越來越多,她的生意挺不錯。
有次,翠萍回來時,給慧芬捎了件衣服,她說:“嫂子,這是今年最流行的款式?!?/p>
慧芬穿在身上,笑盈盈地問強子:“好看嗎?”
強子懷里抱著兩個月大的兒子,嘿嘿憨笑:“好看好看。”
翠萍看著這一家三口,心里灑進一片暖陽。
翠萍回城之前,強子和她談了次話:“翠萍,你也老大不小的,遇到合適的該再成個家,老自己晃著算怎么回事?!?/p>
翠萍拿眼翻翻他:“要你管?!?/p>
“我可是你娘家哥哥,我不管誰管?!睆娮诱?jīng)八百地說。
翠萍突然笑起來:“哈哈,我又不會給人生孩子,誰要我啊。”
說完她掉頭走了,強子看著她的背影隱沒在胡同那頭。
強子到處找治不孕的方子,不管是收音機里聽來的,還是報紙上登的小廣告,他都仔仔細細拿個小本記下來。
等翠萍回來,他又認認真真地拿給翠萍看。翠萍啪地一下扔出老遠:“你還真娘們兒,弄這些干啥。”
強子不管翠萍惱不惱,該如何記還如何記。他還打聽出來一個土方子,說用羊腎管用。他央人買羊腎,洗干凈專門和慧芬一起給翠萍送到了城里。
翠萍一聞見那味兒,一口吐了出來。實在是受不了強子的這份好心,翠萍把慧芬拉進試衣間說了半天話,等慧芬出來時,拽起強子回家去了。
從那以后,強子再也沒有和翠萍提治病的事,但他心里快把翠萍罵死了,真是個傻姑娘啊。
九十年代初,胡同大院改造,強子和翠萍家都分了新房。強子配鑰匙的生意干不成了,他只能另尋門路。
翠萍的生意倒做起來了,和同學分道揚鑣后,自己買下兩間門市房,一間繼續(xù)賣服裝,一間租了出去。
翠萍對強子說:“你和嫂子也別到處想法子了,來我店里幫忙吧,我一個人忙不過來?!?/p>
強子沒同意,他覺得自己杵在店里有損形象。翠萍不高興了:“又不讓你做模特,幫忙收收錢總會吧。”
慧芬倒很利索地答應(yīng)了:“去,我們?nèi)ソo妹妹幫忙?!?/p>
翠萍按月給強子兩口子發(fā)工資,三個人在一起像一家人。
轉(zhuǎn)眼又過了幾年,翠萍的生意做大了,不小打小鬧干零售,而是搞起了批發(fā),她也在城里買了套大房子。
人,卻還是單著。
有天,強子看見翠萍對著小鏡子拔白頭發(fā)。他又忍不住勸她:“你還真準備,一輩子一個人?”
翠萍哼了一聲:“我樂意,反正沒人要我?!?/p>
強子說:“你干嘛這么作踐自己,你明明可以……”
“得,啥都別說了。”翠萍不理他了。
強子知道翠萍的秘密,他知道不是她不能生孩子,而是不想和不喜歡的那個男人生,她一直避著孕,卻落得這樣的名聲。
2015年,翠萍身體不舒服去醫(yī)院做檢查,胃癌。年輕時做生意太拼,把身體拼壞了。
翠萍呼啦一下倒下了,她強勢一輩子,卻被這病給嚇倒了。
強子勸她:“你怕啥,現(xiàn)在科學多發(fā)達,什么病治不好,我們?nèi)ケ本ド虾?,實在不行出國也能治。?/p>
強子讓慧芬住在翠萍家里,他一邊起早貪黑在店里工作,一邊讓慧芬照顧翠萍。
翠萍說:“你們這樣,我怎么過意得去啊?!?/p>
強子說,“你客氣個啥,我們是你娘家哥嫂,難道不應(yīng)該啊。最難的時候,是你幫了我們。”
像當年找治不孕的方子一樣,強子又開始到處打聽治療癌癥的偏方。只要能對治病有好處,哪怕是天上的星星他也想辦法給翠萍弄來。
因為化療,翠萍的頭發(fā)掉了不少?;鄯医o她織了一頂帽子,她頂著這頂帽子,去店里看了看。
店里的生意被強子打理得井井有條,每筆賬目都清清楚楚。
翠萍趁著自己身體還可以,把店鋪盤了出去。然后,她帶著強子和慧芬去了趟北京,看看天安門廣場,爬爬長城。
那次回來,翠萍的病情急劇惡化再次住進了醫(yī)院。而這一次,她沒能躲得過去。
翠萍走之前那一晚,她把慧芬和強子叫到跟前,拉著他倆的手說:“哥嫂,這么多年,謝謝你們照顧我。這張卡里,有20萬塊錢,是這兩年我應(yīng)該付給你們的工資?!?/p>
強子和慧芬不要,慧芬哭著說:“翠萍妹妹,我們不能要這錢,是我們欠你的太多了。你和強子的事,我都知道。我們結(jié)婚那晚,他在大門外沖著你的窗戶坐了一宿,后來他和我說了實話。你怪我自私吧,一直霸占著強子??晌也荒茏甙?,我有孩子,離開強子我不知道怎么活。他這輩子,從心里疼你,愛你……”
翠萍的眼里流出了淚,慧芬站起身出去,屋里只剩下強子和翠萍。
翠萍拼盡全力抓住強子的手,把卡塞到他手里,像當年往他手里塞豆包。
他們說了很長時間的話,說他們小時候,說翠萍不高興就踢石子,說他們玩過家家時,強子說要娶了翠萍??墒牵诉@一生啊,那么長又那么短,有些感情,陰差陽錯。
翠萍說:“你就是我哥,永遠都是。余生還長,你和嫂子以后好好過。”
翠萍走的那天,穿著大紅色的旗袍,卻系了一條很不搭調(diào)的紅色圍巾,是強子三十多年前送給她的那條。圍巾很土,系在她身上卻那么美。
強子坐在翠萍的墓前,像個傻子一樣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