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蜀 桐 圖片提供:北京國際音樂節(jié)
在西方音樂史上,英籍德國作曲家亨德爾一生創(chuàng)作歌劇多達46部,這一數(shù)量甚至超過很多浪漫主義時期的意大利歌劇作曲家。但是,現(xiàn)場聽到的亨德爾歌劇卻十分有限。從男高音、男中音到女中音、女高音等聲部演唱,從小提琴、大提琴、鋼琴到小號、長笛、吉他等樂器演奏的《綠葉青蔥》(又譯《綠樹成蔭》)流傳深廣耳熟能詳,有人將其稱作德國或英國的藝術(shù)歌曲。2019年10月17日,終于有幸聽到這首優(yōu)美絕倫的詠嘆調(diào),在原作歌劇《賽爾斯》“母體”中原形呈現(xiàn)。這是本屆北京國際音樂節(jié)為紀念亨德爾逝世260周年的特選劇目,美國指揮家大衛(wèi)·斯特恩執(zhí)棒烈火歌劇院,用音樂會版完成該作誕生281年后的中國首演。亨氏巴洛克音樂的高貴華麗,再為金秋的紫禁城園林,平添幾許迷人的光彩。
Serse
.全劇7個人物:波斯國王賽爾斯和弟弟阿爾薩梅內(nèi),貴族名媛羅密爾達和姐姐阿塔蘭塔,兩個姑娘的父親阿里奧達特將軍,男仆埃爾維羅,國王遺棄的未婚妻阿瑪斯特列,所有情節(jié)圍繞愛情和婚姻糾纏不清。簡單說,兩兄弟和兩姐妹,互為情敵,哥哥愛上弟弟的情人,姐姐戀著妹妹的郎君;男仆堪稱唐璜仆人雷波萊羅的前輩楷模,盡在里頭胡亂攪和;前任女友變身御前侍衛(wèi)一心復(fù)仇,父親則是一個愚蠢而勢利永遠搞不清狀況的軍人。最后,所有人泯恩仇,有情人終成眷屬,圓滿結(jié)局皆大歡喜。
真正的傳統(tǒng)音樂會版,舞臺中央是指揮和樂隊。演員未著戲裝,大白光、大平光,無色彩光影的點染變化。演出之前,有京城樂評人放話,聽完第一首《綠葉青蔥》就可以退場了,還有必要聽下去嗎?但現(xiàn)場聽眾中途退場的人并不占多數(shù),在亨德爾的音樂里,大家還是饒有興致地尋覓著18世紀愛情的真諦和意趣。筆者個人感覺,《賽爾斯》文本繁復(fù)啰唆——那點事兒,何需如此細碎?音樂,肯定是作曲家充分顧及當(dāng)時聽眾的欣賞口味的。而好聽的旋律和簡明的織體,無論何時何地都會受到聽眾歡迎,只要你足夠傾心、耐心。
在歷史和舞臺上,賽爾斯國王原為一個英武的暴君。亨德爾卻讓女中音歌唱家扮演男主角,而且,開場就把全劇最美妙動聽的一首詠嘆調(diào)賜予賽爾斯。阿黛爾·夏維特身著黑色西裝,足蹬中性中跟皮鞋,一頭秀發(fā)緊發(fā)辮束于腦后。好吧,這個女人就成了那個男人,一國之君王者風(fēng)范,七分神似十足霸氣。有的時候看“他”跟自家弟弟發(fā)生沖突,一臉凌厲扭曲的表情果然有些猙獰瘆人。
看側(cè)屏字幕上《綠葉青蔥》的唱詞,寫的不是“梧桐樹”而翻作“懸鈴樹”,這個倒也無關(guān)緊要。重要的是第一女中音的歌喉寬厚柔潤,聲音造型頗有些男人范兒。但是,感覺她剛硬有余柔和不足,賽爾斯對這片綠蔭的傾情贊美,“聲”濃烈而“情”淡薄。真心不夠感人,觀眾好像還沒入戲,一下就過去了。
實際上,《賽爾斯》的確不比亨德爾另一部歌劇《羅德琳達》更富戲劇性。全劇的詠嘆調(diào)都很短小,只有幾句馬上唱完??偮牭接鸸苕I琴,一串琶音引出太多的宣敘調(diào);總聽到兩兄弟無休無止地爭吵辯論。絕色美女在“涼亭”(當(dāng)然沒有)里歌唱時,哥哥一下就愛上了她,弟弟一下就慌了心神,他早已情有獨鐘心有所屬,只能支支吾吾吞吞吐吐:“我只聽聞過她的芳名”;哥哥狐疑不定直言不諱:“似乎你也認得她的聲音?!边@些詞語都能接受,有時卻有些無聊滑稽、幼稚可笑,但又總是笑不出來。音樂始終流動、流麗、流暢,絲毫不會帶給人聽覺上的不適。但,零零碎碎的文辭,有點顧不上看?;揪褪秋w快地瞄一眼,好像不用逐字逐句都讀,大概意思明白就行。他們的歌聲、他們的形體、他們的表情,已經(jīng)讓聽眾聽懂看懂心領(lǐng)神會了。
國王代表著強權(quán),即便是弟弟的情人,他也要據(jù)為己有。只是哥哥或許并不確定弟弟的戀情,他,真不知道?裝不知道?“我想要迎娶這美嬌娘”,賽爾斯竟然讓阿爾薩梅內(nèi)去代他向羅密爾達陳情:“你去向她表明我的心意!”這不就是往阿爾薩梅內(nèi)的心上捅刀子嗎?疼得弟弟喘不過氣?!皠?wù)請您的女兒,接受這門親事。”(可否譯成:請您的女兒,務(wù)必接受這門親事)面對未來的岳丈,國王仍是不容商議的口氣。阿黛爾的歌聲基本達到了角色化的表達?!八边@副堅硬冷峻的鐵石心腸,終于被羅米達爾的堅貞不屈、阿瑪斯特列的忠貞不渝成功軟化、感化。
我喜歡威廉·謝爾頓那一副美妙歌喉,國王弟弟的滿腹委屈、懦弱多疑、敏感心機,盡在他柔潤甜美的歌聲里?!拔冶欢驶鹫勰サ盟廊セ顏怼保荒車肃槟剜?;“愛情,愛情啊,你這冷酷的暴君”,無奈痛苦呻吟。假聲男高音的那些“腔”,簡直清晰靈巧甚至“花”得超過了女高音。“我真是松了一口氣啊,這真是一出奇跡!”威廉的聲音造型與歌唱表情,將弟弟的怨惱憤恨、欣喜歡悅都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他非常自然而生動地塑造了這個音樂形象。
總之,哥哥的強勢欺凌,弟弟的弱勢抗?fàn)?,兩位歌者都精確地表現(xiàn)出了人物的性格特征、情緒變化、心理狀態(tài)。演員那么青春活力又那么古典風(fēng)韻。最終,還是弟弟如愿以償成功取勝,哥哥枉費心機退求其次,這個負心人與前任復(fù)合,總算相安無事皆大歡喜。
“看啊賽爾斯,他戀上一株枯藤老樹”,女一號的第一首詠嘆調(diào),本來也是羅密爾達聽賽爾斯演唱《綠葉青蔥》的直接反應(yīng),她在花園涼亭中的微言獨白,正適合淺唱低吟?!皭刍鹬袩?,可回應(yīng)他的只有樹葉的低聲絮語!”丹妮婭·厄爾·澤恩的歌聲,果然悅耳動聽。她的演唱,情感含蓄內(nèi)斂很有分寸。微風(fēng)將她的歌聲送入國王兄弟的耳畔心底,這才讓暴君動了真情。所以,這部戲講的就是“一陣歌聲惹的禍”。
亨德爾這么寫,應(yīng)該是有意而為之。如,用女中音和假聲男高音演國王兄弟,而公主姐妹都用了女高音。在聲部和音色上,兄弟兩個、姐妹二人,彼此接近或互為相似。因為,他們和她們是同胞手足。但,兄與弟、姐與妹,在性情與心思上卻有鮮明的區(qū)別差異,可謂各行其道大相徑庭。這樣處理特別有趣、有戲。如果說國王兄弟是一剛一柔,那么貴族姐妹就是一雅一俗?這樣比喻似乎不太確切。應(yīng)該說,同為女高音,丹妮婭飾演的妹妹音色更濃密細膩,拉菲拉·林特爾飾演的姐姐則以輕盈靈巧見長。羅密爾達和阿塔蘭塔是一靜一動?!拔医o了他全部的愛,無限忠貞”,羅密爾達心里只有阿爾薩梅內(nèi);“??!要是羅密爾達移情別戀賽爾斯該多好!”阿塔蘭塔卻暗戀著妹妹的情郎。“賽爾斯,我唾棄你的王冠!”妹妹無畏權(quán)勢、不貪榮華富貴;“我要為痛苦的荊棘,裝點上芬芳的花冠”,姐姐居心叵測、不惜暗施手段。
在劇中,阿塔蘭塔雖然詭計多端甚至不擇手段,但這個角色并非真正意義上的反派。她無非是貪戀阿爾薩梅內(nèi),希望妹妹嫁給賽爾斯,而阿爾薩梅內(nèi)能愛上自己。所以,她會經(jīng)常情不自禁地撒謊撒嬌賣弄小聰明。亨德爾給阿塔蘭塔譜寫的唱段,突出其可愛而活潑的性格特征。“我的生命只為你而存在”,姐姐模仿著妹妹的誓言,輕佻做作又生動自然。她的歌聲,聽起來“腔”也特別“花哨”特別“嬌俏”。2019年10月17日,在北京中山音樂堂,現(xiàn)場聆聽的觀眾,可能會發(fā)現(xiàn),這個最終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眼睜睜看著妹妹與愛人解除誤會冰釋前嫌姻緣美滿的女孩子,似乎也沒那么可惡和討厭,花腔上下流動時,在音色與音準上,有時甚至比妹妹還勝出幾分。
我們自然也能聽出羅密爾達的好,丹妮婭能夠飾演女一號,實力與能力毋庸置疑。女主的歌聲富于表情,“我從未渴求如此冠冕”,她是認真而執(zhí)著的;“我不許一絲不忠,動搖我的靈魂”,她是堅定而自信的;“十惡不赦的暴君已經(jīng)下令,處死阿爾薩梅內(nèi)”,她是絕望而悲憤的;“愛神賜予你掌中之寶”,她是歡悅平靜的??傊?,羅密爾達高貴優(yōu)雅形神兼?zhèn)?,雖然前面第二次出場后,歌聲偶然出現(xiàn)一點“折扣”,但她基本符合我們對人物的全部想象。如果說有缺憾,那就是,妹妹如何對待、對付姐姐的戲,感覺略顯不足。羅密爾達與賽爾斯兄弟之間的親疏遠近,更為合情合理。羅密爾達與阿塔蘭塔,從頭到尾不像姐妹甚至不及閨蜜的關(guān)系,要么就是妹妹對姐姐的心思早已有所覺察?否則怎會對姐姐的貪戀心機“惡作劇”無感?如此淡然漠然,似乎既不意外也無怨氣?
在北京國際音樂節(jié)上,大衛(wèi)·斯特恩以相隔十年的頻率“三度梅開”。他的每一次亮相演出,大概都會引動某些人對其父親艾薩克·斯特恩的一段記憶,關(guān)于奧斯卡紀錄片《從毛澤東到莫扎特》、關(guān)于他和中國指揮家李德倫最后合作的“世紀絕響”……好吧,言歸正傳,我們感謝小斯特恩和他本人創(chuàng)建的烈火歌劇院,堅持巴洛克時期古樂器形制和古樂隊編制,本真演繹巴洛克歌劇。在保利劇院舞臺上,男女樂師手持羊腸弦小提琴、柔軟的琴弓和無活塞的木管銅管樂器,音色溫潤古樸,音量變化不大,最大程度力求還原《賽爾斯》天然原生的巴洛克歌劇的原貌風(fēng)韻。
在國王兄弟和貴族姐妹四個主要人物之外,阿里奧達特將軍和國王前任女友阿瑪斯特列、國王弟弟的侍從埃爾維羅三個主要配角也有精彩的表現(xiàn)。前者深得賽爾斯信任,是打仗可依仗的干將,他對國王忠心耿耿言聽計從,但因愚鈍不堪自作聰明會錯了意,弄巧成拙亂點鴛鴦,反倒成全了羅密爾達和阿爾薩梅內(nèi)這對戀人。男中音歌唱家阿德里安·福爾內(nèi)松聲音通透結(jié)實相當(dāng)“英雄”,父親的所有唱段,表演幾無閃失?!霸蹅冞@一仗何其英勇,勝利的喜悅滿溢心間!”勝利歸來志得意滿;聽說國王將親自賜婚給女兒一個王族貴婿,“這簡直是我這輩子想都不敢想的宏愿?。 毕残斡谏敛徽谘?;“我真是無地自容啊!”無比懊惱悔不當(dāng)初,演唱質(zhì)量令人滿意。
安納-麗絲·波克洛佩克飾演的阿瑪斯特列,最初以英武的軍士身份亮相:“盡管我改變了形貌,我心如故,我愛也如初。”國王的未婚妻已然遭到無情拋棄,她滿心怨憤打算復(fù)仇雪恥,于是毅然從軍。音樂會版無服裝扮相,安納-麗絲同阿黛爾一樣身著黑色西裝。但她的身量是七個演員中最高挑的一個,而且滿頭青絲柔順及腰。同為女中音,安納-麗絲的歌聲富含情感的溫度、柔度勝于阿黛爾?!拔沂莻€一心復(fù)仇的傷心人”,阿瑪斯特列畢竟是個女性角色,她經(jīng)常強化自己女扮男裝“花木蘭”式雄赳赳氣昂昂的格調(diào),在演唱中有時活像個怨婦。“你的心中還有我的一席之位嗎?”面對回心轉(zhuǎn)意的賽爾斯,復(fù)仇女神的瞬間軟化和轉(zhuǎn)化,還是非常可信的角色化。
《賽爾斯》里的詠嘆調(diào)雖然簡短,但已具備了浪漫主義歌劇的某些特點,喜劇色彩與悲劇情節(jié)有機結(jié)合順理成章。賽爾斯、羅密爾達等人經(jīng)歷的情感波折符合正歌劇的主流,但因為埃爾維羅的出現(xiàn)而平添幾分喜感。同為男中音,奧利維爾·古爾迪的歌聲更靈活機巧。一個懶散狡黠的男仆,肯定不能唱得像個將軍一般雄壯。全劇最重要的一個“扣”,因為一封信引發(fā)的一連串誤會,埃爾維羅應(yīng)該是主要的“責(zé)任人”。這個小人物有些類似莫扎特歌劇《唐璜》中的男仆萊波雷諾,但其唱段顯然無法和后者演唱的“花名冊”相提并論。
應(yīng)該說,大衛(wèi)·斯特恩與自己的團隊心神相通默契互感?!顿悹査埂吩诠?jié)奏上給人一種自由的感覺,這種自由卻是需要指揮嚴密掌控的。那些繁復(fù)瑣碎的敘述性、對話式歌唱,同樣要求演員氣息控制聲線均勻,用抒情性的表達去演唱。這個版本基本符合亨德爾式雍容華貴、從容不迫的氣度。但,在開場前的劇情講解和人物介紹中,大衛(wèi)已然展示了他“喜劇表演”的才能,而全場指揮中,他的形體動作似乎有些過于夸張。一支十來個人的古樂隊,用得著使那么大勁兒嗎?
兩百多年以來,《綠葉青蔥》從未褪色青蔥依然。《賽爾斯》音樂會版演出原貌呈現(xiàn),中國觀眾終于現(xiàn)場聆賞到“綠葉”之外的斑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