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珺萌

Q：記者

A： 李文學

Q：咱們可以先從培楠小時候聊起。

A：作為我來說，他是我第一個孩子，也是我第一次接觸怎么教育孩子。我覺得自己在這方面有很多失誤。失誤在哪？就是作為一個中國的傳統(tǒng)家長來說，望子成龍也好，盼望自己的孩子彌補自己這一生的遺憾，總是把很多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包括作為中國人的家長來好，總是想著不管我奮斗一生付出多少，我也是在為孩子。所以在教育方面，最初期的時候，走了一段彎路。最初期的他上托兒所的時候，我覺得對他來說，可能我這第一步就走錯了。

我給他找了一個北京相當好的一個托兒所（幼兒園），但是作為我來說，可能那會兒的經(jīng)濟條件什么的也不夠，就是這個托兒所是寄宿制的。我覺得那是北京最相當好的一個托兒所，我就愿意去，那對于我來說肯定就是期望你打小都受好的教育，家長想的就是你不要輸在起跑線上。

你不管我在生活上多艱難，我也希望你受最好的教育，所以哪兒好咱們變著法去哪兒。當時說的是寄宿，當時我認為就小孩哭幾天就完了，寄宿怕什么。到后來他總是哭，就是一送他，就給他放這一個禮拜，就哭得不行。

后來堅持了半年，實在不行了，后來我在退園的時候，我才跟他們園長接觸過，說到底怎么回事，你也說這孩子這么點兒，有時候確實不適合寄宿在那兒，那時候晚上就剩他一個。就那會兒，到后來對他心理上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

Q：那時候培楠幾歲？

A：三歲。

當時就把他自個剩到那兒了，對孩子的心靈那種傷害是我們?nèi)f萬沒有想到的。就是說那時候可能其他家長會接得比較早，人家都接走了，不寄宿，人家沒有寄宿的，就剩他一個人，看著爸爸媽媽一下子都接走了就剩他，造成的傷害我沒想到那么巨大。那時候我每個星期五我去接，然后再送他就是星期一。當時我認為送小孩去托兒所有孩子都會哭。過半年實在受不了，到后來我才了解，別的孩子都接就把他剩那了。

Q：所以相當于半年，可能晚上都只有他一個人。

A：只有他一個人。就那種在幼小年齡的傷害，那是我萬萬沒想到的。后來我就給他轉(zhuǎn)了托兒所了，后來找了一個附近的小學，那會經(jīng)濟條件也不好，就上去了。后來上初中，我可能那會兒稍微又開始萌動了，又是找了一個私立的，就是說咱們所謂好一點的學校交費上，又是寄宿，他始終就不適應寄宿。當時我就想可能就是當時托兒所對他那種傷害（讓他）始終就適應不了這個。

Q：他不能適應是體現(xiàn)在一些什么方面？

A：他就想回家。甭管他說病了也好，他就想回家。他那種對家的期盼是我沒有想到的，我老是認為他能克服，可是當時小時候那種傷害我沒想到那么大。包括可能你在一個普通學校，一下到了一個比較陌生的環(huán)境，同學也比較生，再加上他老想家，可能學習方面他一直不太靠前，作為他自己又接受不了。他是非常要強的。

我講過一個例子，當時我去學校接他的時候，就是他把手磨的都是血泡，他讓我看，說我在全班做引體向上，做了一個第一。那會我才理解，我說孩子確實好強，老想在某方面讓老師也認可，讓同學們也認可。就這么個過程。但是始終在學習方面，可能各種因素造成的基礎(chǔ)問題，包括前期的教育，包括他不適應寄宿，或者老師之類的因素，讓他始終在這不算成功，他覺得他實在是接受不了了。當時我沒想到他一下把他的所有期望都寄托電腦上面來。

Q：當時就有這個趨勢是嗎？

A：當時是怎么玩的電腦，因為小時候他哥哥玩，就是我哥哥的孩子，在那玩，他跟旁邊。他小，剛?cè)龤q，他在那小桌子旁邊看著，他哥哥玩不讓他玩，他著急。小孩這一哭我說不行，我也買一個。我家庭條件不好，買一個舊的二手電腦玩的。我覺得是一個玩具。作為我來說肯定想著孩子一生，我想給他最大的快樂，是吧？我能給予你的，我盡量給你，讓你享受好的，讓你一生快樂起來。

當時他看他哥哥玩，他著急。小時候三四歲可能是玩，我就覺得是一個玩具，我沒想到后來他玩魔獸。我也是讓他帶的，就是我簡單，我玩跟簡單電腦玩，我純是娛樂性的。對我身體可能是一種放松，我不想別的事，我是娛樂性的。

我就記得有一回特別逗，他上小學玩的時候，他在浩方平臺跟人家打，打不過人家他叫我，說你們等等，我爸爸來了。我那打得還不如他，但他叫我。所以我在對于電腦方面，我只能說我覺得你學習之后，你放松、你玩玩是吧？是一種娛樂性的，給他帶來快樂放松的這么一個概念，才讓他去玩電腦。

所以他為什么會走那條路？可能確實跟學習方面有很多的原因。他小學時候成績還可以，初中時候主要是因為寄宿，再加上我可能讓他從普通小學一下就上了一個挺好的初中。他到初二，快上初三挺關(guān)鍵的時候，他那種學習壓力太大。他可能那會兒覺得我怎么學，可能也達到不了我對他的期望，還有他自個的期望。

因為確實從小他就好強。就說我其實不想讓他去（打職業(yè)），你成個名什么的都不是我想要的，我作為家長來說你快樂就行，不管你干什么，哪怕你做個美發(fā)師，你做個廚師那無所謂的事兒，只要你開心。但是反過來，就是有的時候中國人，我作為家長來說我也有失誤的地方，就可能我把我一生，可能是我的不幸也好，我的愿望也好，都寄托在孩子身上。比如上最好的學校，那時我沒上，我現(xiàn)在拼命想讓你上最好的學校，讓你受最好的教育，你能上大學，那是我的一種人生期望，可能強加給他了。

強加給他以后，剛才說了，你的能力，包括環(huán)境，可能都在強迫他，強迫到最后他可能覺得自己永遠是個失敗者。就說我給他畫的人生軌跡，鋪的人生方向，他可能覺得我自己再怎么努力，永遠也達不到你的期望。

Q：您原來的愿望是想讓他上大學？

A：第一個，我得隨大眾。社會文憑第一，有文憑，你才有一個穩(wěn)定的未來，我作為家長來說，我希望你穩(wěn)定，是吧？不希望孩子經(jīng)過大風大浪。每個家長都希望孩子平安是福，而且只要你快樂。還有一個是，有時候家長在跟孩子樹立方向的時候，有可能也把自己未實現(xiàn)的一些目標跟方向就給孩子，都希望孩子彌補自己的人生缺陷。

其實后來我也反思，如果當時我就順其自然，什么水平就上什么學校，你能學成什么程度（就是什么程度），他可能人生軌跡都不一樣。他可能真正變成一個普通人了。所以有時候我也覺得在某方面挺對不起他的。我這回頭我就想，如果當時能愛孩子，隨著那種自由狀態(tài)，不要去拔高，不要去攀比，你就隨著大眾走，他可能這一生當中他也可能平淡，但他可能也不見得不快樂，他沒準也挺快樂。

Q：他上初中的時候就玩電腦玩得比較多了是嗎？

A：那會兒也不是太多。比如他周六周日回來，作為我來說，孩子不容易，學一星期了就玩會兒，他就是周六周日接觸了。下午因為他有時候還得寫作業(yè)，有時候還得上補習班，你們也知道上學現(xiàn)在就上補習班，他英語為什么那么好，他打小上那補習班。補習班是一個男老師，人家所謂叫寓教于樂，他為什么愛學英語？你看他后來他英語口語好，他跟那個時候老師對他好也有關(guān)。孩子都是你越鼓勵我，你越說我棒，我越愛學，他是這么個過程。所以那會兒他就上初中的時候就是周六周日，回來他接觸一下。

他那種接觸可能就是，一下投入這里邊以后，那種熱情一下把他就給調(diào)出來了，他玩那幾個小時肯定他覺得最大的快樂就在那里邊了。他覺得他能戰(zhàn)勝別人了。

Q：那時候他還是在玩魔獸嗎？

A：他（已經(jīng)）接觸星際了。那會玩，就是他看見當時ByuN的人生經(jīng)歷，比如他失戀了，他在生活上的所有挫折，他得了憂郁癥，后來他通過拿了冠軍了，他一下的把他當時他實現(xiàn)個人生目標的一個偶像了，當時他那屏幕都是ByuN捧杯的那一段，他讓我看，給我講ByuN是怎么回事。

后來我要看了，他想打那個意義是在哪兒。后來我開始妥協(xié)了，我就跟他說，你要干，好，我支持你。哪打的好？你告訴我。他說韓服，那就交錢上韓服。后來他打到韓服前一百，當時他跟我說我上了韓服前一百了，但是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水平，我說一百名離十幾名差遠了，有什么可驚喜的？

后來他跟ByuN他們倆訓練，因為后來他就去俱樂部戰(zhàn)隊了。

因為ByuN那會兒可能在韓國也不好，就跟他練，他老說自己從來沒贏過，就一天晚上，他跑過來說我贏了，那高興，好家伙。他那會兒在國內(nèi)已經(jīng)拿到冠軍了，所以那個時候他在他們隊伍里頭跟ByuN天天打。

Q：他不在俱樂部里訓練？

A：他們都在線上練。那個時候主要是就在家訓練。他在家訓練的時候，我總覺得成功的希望特別小，因為沒人教他，你包括指法，應該先點哪個后點哪個，應該做什么戰(zhàn)術(shù)，都是他自己看，自己學。沒有一個指導。那時候說白了我想通過這個項目他它確立一個自信，就是說（他覺得自己）不能再敗了。

他那會兒都不出門，親戚朋友說有個聚會他都不去。包括來自他奶奶他姑姑的壓力，大人就說他怎么不好好學習，讓你爸你媽著急，他承受的壓力特別大。那會兒他就覺得他已經(jīng)不能再失敗了。

他不光是他自己這種好勝心，包括父母，他也想要說給他父母爭臉去。但是作為親戚朋友，作為關(guān)心他的人，包括他姑姑說，你可別把你爸爸急壞了，包括他奶奶他們這大家伙都在批評他，當時沒有一個人去支持他干這個的，都覺得他要走一條錯路。你想他那會兒壓力有多大，他又是一個孩子，一直在家訓練。所以我當時就是什么，你只要在我身邊，我天天能看著你，我就是想用我這種愛，哪怕你干著不行。

如果你真打不了沒關(guān)系，因為你還年輕，你歲數(shù)小，咱們學點別的不行嗎？咱們學個手藝是吧。有時候我也疏導了，不行咱們學個美容美發(fā)，學個廚師靠手藝，怕什么。你去走哪條路，都可能是一個成功人，只要你能刻苦。為什么我老堅持讓他吃苦，只要你能刻苦，你別喪失信心，是吧？你不是說這事不如人，你事事都不如，總要找一個出路。但是他初期確實是訓練的壓力（很大），因為也沒人教他。有時候就是老輸，那會兒他碰見韓國人老輸。

我覺得那會兒如果沒有我那種愛，去寬容他，他可能就支持不住了。只有說家長在關(guān)鍵時刻支持孩子。你比如說咱們大人想，你學個手藝去，學個電工，學個什么都行，但是孩子覺得不體面，你明白嗎？你們年輕人想的都不體面，是吧？（他會感覺）這更讓人看不起我了，你們是這么個想法，實際上那不是也挺好，是不是？但是作為你們年輕人，那種思想，當時我們的思想跟你們肯定有差別的。

為什么他選擇（電競），他覺得體面，而且他又喜好，而且因為當時他接觸的東西也太少，只他接觸了電腦，他就覺得我只有從這方面我能練出成績，而且我覺得這個事還能讓我體面。他可能就是認為他只有干電競，打出成績來，我才能證明我自己。他覺得可能在其他方面，比如說學習方面，他達不到你的期望，他只是覺得可能我打這個游戲能未來有出路。

Q：最開始您可能覺得他是一個心血來潮？

A：對。我身邊因為這電腦家長跟孩子打的多了，我也觀察他們，到最后倆人沖突的都不行了，有的恨不得都快動手了，有的離家出走了。我覺得那種下場可能還不如他在我身邊，你在我身邊，我去誘導你。是吧？你這不行，咱們繼續(xù)想別的辦法。如果發(fā)生沖突就溝通不了了，這溝通建立在什么？就是我認可他要干的事。什么叫有共同語言？得咱們倆先確定一個共同的目標。

他沒有太明確表達過，他只說他接觸，出去說見個選手，他聊到電競里邊他講有多強，那會兒就和我說這些里邊的事，但我沒覺得他要從事。

Q：他的第一個獎杯是什么比賽得的您還記得嗎？

A：是雷鋒辦的一個比賽，是一個什么比賽，雷鋒杯好像，他拿了獎杯回來了，那會兒對他的鼓勵（很大）。你想他從來沒在學習上拿過獎，人家拿一獎杯，那時候?qū)λ蔷薮蟮墓膭?。當時我實際上有很多問題，我反思的時候，我才考慮到當時是一種什么狀況。但當時肯定意識不到這種問題，就是他受挫以后他急需在別的方面出成績，你明白嗎？包括體育，孩子們?nèi)ゼ庇谌ハ胝页龀煽兊牡胤健?/p>

實際上孩子這個自尊心比大人要強。培楠最不愿意的，就是說從父母嘴里說出來，你看別人家的孩子怎么樣，對他是巨大的傷害。他認為父母首先是看不起他了，你甭說別人，父母開始看不起他了，這對孩子是最大的傷害。

有的時候作為家長來說，沒有意識到很多問題。你總想給他樹立一個榜樣，可是那榜樣有時候?qū)λ且环N傷害，有時候他可能達不到那種榜樣，你要求他達到那種目標，孩子們誰愿意讓人看不起？任何孩子都有這個想法，要通過某種方式去贏得尊嚴，要讓別人欣賞。所以他只不過就是急于找馬上就能證明我的東西，而且他確實也打出來了。

Q：他訓練時是什么樣子？

A：說心里話是非常艱難的一個過程?？赡苣銈兛吹乃禽x煌那邊，在我看來，可能在今天我跟你說的時候，他還面臨著失敗，為什么？上午他媽又來電話說在鬧氣，說網(wǎng)絡(luò)不好，就是說他在訓練中還是輸?shù)亩?，尤其跟真正的強手過招。他跟韓國人訓練的時候，總在輸，跟嘎姐也是沒怎么贏過，怎么打怎么輸，有時候急得光光砸鍵盤。

我為什么開始看星際，我想給他出招，我想告訴他戰(zhàn)術(shù)。我手上不行，我腦袋上還行，我想給他出招，要不然他干著急，練了半天老輸。他堅持的過程是太不容易了。天天這么苦地去訓練，你看他現(xiàn)在手跟頸椎都有毛病。你看他老動身體、頸椎什么的，包括他的手。他手上現(xiàn)在人家就說你不能拿重東西了。

現(xiàn)在我也矛盾，矛盾在哪兒呢，你說我全力支持他，但這個不比傳統(tǒng)體育。傳統(tǒng)體育它可能退了可以當教練，包括社會的認可，包括他人生的未來，可能都有很多社會氛圍去支持他?，F(xiàn)在他不行，你說我現(xiàn)在拼命支持鼓勵孩子去打這，都是吃青春飯。打到二十四，現(xiàn)在也面臨著轉(zhuǎn)型問題，轉(zhuǎn)不了。你干什么？社會說你干這個，沒有一個共識去接納你啊。你在打職業(yè)的時候，你又沒有一個很好的經(jīng)濟收益。

但是我現(xiàn)在支持他唯一的地方，我剛才說了，我就想讓他建立一個自信心，你只要下苦功夫（就能行），你一定要相信你自己，只要能吃得了這苦，是吧？星際的苦你都吃了，你還有什么苦吃不了？

Q：您覺得是什么能一直支持他，吃了這么多苦？

A：因為他在上面取得成績了。他吃完苦以后就出點成績，我說可能也是老天幫他。堅持不下去的時候，輸了要放棄，幫他拿一冠軍，全國的冠軍讓他給打敗了。這些成績總在鼓勵他往前走，不斷地取得勝利。他努力了，他付出了過一段，拿個名次，或者他把誰打敗了，他總在往前走，這是激勵他的最大的因素。

Q：我記得在2017年，當時他連著輸了兩次，那一陣他幾乎覺得不想打了，就發(fā)微博說他想找出路了，那時候是怎么回事？

A：他當時就說第一個他心態(tài)上覺得自己挺強，因為他拿過全國冠軍了，他覺得我還能輸？他那會兒就覺得他在國內(nèi)很強了。那個比賽從打法上，他打得就比較保守，不像過那么激進，就失去他那風格了。他就覺得我穩(wěn)守了，后來他輸了。

輸了他就覺得，你說我都練成這樣了，不是還輸？人家罵他，他就覺得我又沒有什么出路了，這樣不還是輸給人家嗎？那會兒他就想轉(zhuǎn)了。

可是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也明白，再怎么轉(zhuǎn)也走不出來，沒找到更好的途徑，回來又練，練完了之后打什么比賽又贏了，又開始恢復自信。其實就是說，可能一直是比如說自信受打擊，受完打擊又恢復，就跟拳擊場上似的，打趴下又站起來，站起來又給打趴下。

因為總歸他說白了就是干這個，第一個他證明自己了，我吃了苦受了累，我能把這事干好，我也能實現(xiàn)我自己的夢想。那會兒他有點輸不起。我當時也聽小色說，他其實特怕輸。本身競技體育，他沒經(jīng)過那種心智的培養(yǎng)，說怎么看待輸贏的問題。那會我跟他多少次，我疏導他，別怕輸，輸了好好總結(jié)。每次他輸?shù)臅r候，實際上我最大的一個工作，就是讓他如何能接受失敗。

Q：那段時間據(jù)說他在家都沒動過電腦？

A：他說不動，他跟我說不動，他還是懂，因為一是他養(yǎng)成一種習慣了，二是他對游戲的興趣還沒完全失去。他嘴上雖然這么說，他還在碰它。他不是說絕望，他沒到絕望那會兒，微博他說想退役，你看這不還是個孩子嗎？他思想不成熟，他遇到挫折他想跑了，情緒化。他沒有真正完全思考，我到底是退不退。

Q：那時候他和您聊天嗎？

A：聊過。他說我就堅持不下去了，我不想打了。作為我來說不想打是好事，是不是？你不要打了，咱趕緊學點別的是吧，不行咱們找地方上學去。那時候?qū)τ谖襾碚f是好事，可是他到最后還是沒放棄。

這等于還是他自己不愿意放棄。他覺得我這樣又半途而廢了，他還是接受不了。他這條路還沒有走到頭，他沒有更好的他覺得能展現(xiàn)自己的舞臺。

Q：我記得他當時輸了比賽他特生氣，直接抽了自己一嘴巴。

A：對。他痛苦的時候你們都沒見過。在家里咚咚咚那么砸鍵盤。你知道人崩潰是什么樣嗎？你想想他們這種個人項目，當時又沒有俱樂部，他完全就靠自個兒，你說家長來說，我只能給你端杯水。就沒有人去給你指導，告訴你錯在哪了，或者你怎么進步，當時他就處于絕望，我還能怎么練，我已經(jīng)手都快練斷了。我還能怎么樣？我還是打不過人家。

你比如下午訓練，他輸了，他這扶著他腦袋搓著頭發(fā)，眼里含著淚，搓著頭發(fā)。咚咚咚砸桌子，你說還要有多絕望？那時候在家里頭，我們看得見。他媽媽有的時候在那屋里，就聽著他咚咚砸桌子，砸鍵盤，他媽媽這心老是一緊一緊的。有的時候胡鬧就，實在沒轍了，從電腦桌一下子躺在床上，他后邊不是床嘛，蒙著被子往那一待，就是這么個狀態(tài)。然后他過一會又起來練，他還是沒徹底絕望，要不然怎么還練呢？

你像韓國運動員，他有個俱樂部，告訴你哪錯了，他們有教練。你是指法問題，你是戰(zhàn)術(shù)問題，你還是兵種搭配問題，是吧？你哪里打得不好，你該練哪兒，是吧？他不知道我是哪錯了，為什么打不過，找不著方向。

Q：他有跟您講過，他是怎么克服的嗎？

A：到后來，你知道他為什么交朋友嗎？那時候，我就讓他想辦法。他找Major吃頓飯，找嘎姐吃頓飯，請人吃頓飯，讓人教著。得想辦法學去，還得有人給指導。

因為任何競技項目的話，起初都要有教練，是不是？得有人指導。你說你悟性再高，得需要有人給你方向。就說我去哪兒學，到底要學什么，得有個方向。所以你看這一段，他相對來說就提高得比較快，因為他最起碼的現(xiàn)在他和對手練得多了。

包括現(xiàn)在Newbee俱樂部方面確實也起了很多作用。原來他沒有一個穩(wěn)定的收入，現(xiàn)在就是有一定工資，然后俱樂部也有心理疏導，也幫著他做的心理疏導，現(xiàn)在也有戰(zhàn)隊聯(lián)賽。

你看韓國為什么說它強，它是一個體系，俱樂部有教練，隊員之間能夠溝通，能夠互相對練。這跟中國乒乓球一樣，它是個體系，它有模仿對手的，都互相指點?，F(xiàn)在咱中國（星際）那是個人項目，你說又沒有教練，又沒有指導，又沒有一個體系，生活上又沒保障，你錢少了，你出國去訓練，人家為什么要教你？所以就是說在這方面真正出成績特別難。

就說作為我來說，我不能老看著我孩子生活在痛苦和失敗當中，我想看他勝利，我想讓他建立起自信來。從這方面我這看，就是包括傳統(tǒng)體育，你要想強，就得找強的國家強的運運動員去教你。巴西足球好，你得請巴西隊的隊員教你。競技體育也是，哪強，韓國強，那時我跟他說，我說你能不能去韓國那邊？因為當時我的一個想法，就要給他想正規(guī)的一個訓練途徑，你才能真正提高。搞競技體育，只有一個好的訓練環(huán)境，你可能才能訓練出來。

Q：最開始他說去韓國的時候您放心嗎？

A：沒辦法。我再不放心，他得去那兒學，那怎么辦？你不讓他學他肯定打不好，那時候沒有辦法。交錢，吃住都交錢，你住你得給人房錢，還要吃飯的錢，房間是按月算。他們幾個人合租那邊他們能有渠道就找到韓國人一起練，韓國人有時候去他們的宿舍。

但是他其實自尊心非常強。其實我們家也沒有說網(wǎng)上說那么有錢，所以不是說我養(yǎng)著這孩子，他什么都不干也行，不是那概念。我們家也就是中等那樣，可能這個家庭說我能維持，我能保障你，你可以不指著這掙錢，能吃上飯也能體面地活著，只能說是保持著這么一個狀況。但是他就是自尊心強。我從內(nèi)心上沒有逼過他，但是作為父母來說，我奮斗一輩子，我就想讓你受到好的教育，我舍不得吃，舍不得花，我也愿意給你投資在教育學習上。

我想讓你走到一個社會的主流去。但是說我拔苗助長也好，我前期的教育失誤也好，促使他就在這方面走不通了。作為他來說，他從事電競，當時他也不知道還有什么途徑，唯一的他認可這個途徑，他在不斷地出成績，所以他就認可這條道了。

其實當時我記得打完他就拿了WCS四強嘛。就是有一個BlizzCon的積分賽的時候，他拿了一個第四。我記得他從128名開始打，海選他24小時基本就沒怎么睡覺，他也沒怎么吃飯。你想從128名開始打，到最后他都快不行了，他還要倒時差，坐飛機他們就坐了多長時間。

所以他始終沒真正讓他到怎么打都不行的時候，或者說絕望到他一點成績都不出的時候。當時他手練得的可以，所謂就是基本功，他那時候手夠快。當時我就跟他說你手必須得快，然后才是腦子快。他手比較快，他只不過那會兒的戰(zhàn)術(shù)（不太行），他過去沒強調(diào)這個戰(zhàn)術(shù)，所以人家有時候比較針對他。

其實他可能之后還要遇到，你想這次他在BlizzCon上贏了Maru，然后肯定之后大家得針對他的打法。他現(xiàn)在應該考慮，Maru是從十二三歲開始體系性訓練。你剛打多少年？這回他3：2贏了Maru，他算沒白練。他當時最擔心的是一分都得不了，跟那三個人分到一塊，就（擔心）一分都得不了。當時他做噩夢他讓人給打一7：0，他跟他媽說，媽我做夢我一分都沒，得，讓人7：0（整理者注：如果小組內(nèi)一分未得是6：0）。

還一個他現(xiàn)在最大壓力，他成了公眾人物，你也知道這網(wǎng)絡(luò)一噴他，各個方面一噴他，他接受不了。所以他現(xiàn)在為什么有時候不愿意接受采訪，他想低調(diào)了？現(xiàn)在他知道，說你人怕出名。他也明白，就說可能幾乎全中國的星際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了，所以他壓力就相當大。你不管是哪個方面的壓力，現(xiàn)在都盼著他出成績。他現(xiàn)在你知道他承受多大壓力。

你像雷諾，他壓力就小，他無所謂。雷諾又打得那么好了，也沒說天天上電視去了，他沒那么大壓力，這就是得與失嘛，是不是？你得了你名聲，觀眾一多，就跟足球似的，熱愛的人越多，可能恨你的人也多。大家伙，所有中國人都盼著你勝利，因為你名一大，你代表中國人去的，代表國家去的，你輸了也等于就給中國人輸了。所以這就是競技體育，有時候很有殘酷性。

但是說白了競技體育能代表國家去就是至高無上的榮譽。實際上他從事電競，我也想，一個是從人格方面去培養(yǎng)，這讓他重視榮譽，想辦法把這榮譽放在第一位。還有一個就是為人，怎么能做一個善良的人，做一個好人。你爭強好勝，不是說你有了錢，你就能證明你自己，不是那概念。你可能最容易達到的是我做一個好人，你受人尊重，可能比金錢還要珍貴。所以就電競來說，我有時候主要是希望他從這人格上面有一個正確的確立，這是我更希望看到的。

Q：這次他在韓國訓練，您說他比賽前也就睡了三個小時？他是平時非常焦慮嗎？

A：我知道他為什么，第一個就是說他練的強度太大了。實際上他應該有一個緩沖期，比如說我先開始強度上來，到后邊我緩緩，緩緩，調(diào)節(jié)一下。但他可能越往后練的強度越大，你想一天50盤，基本上他睜眼到睡覺之前都沒有休息過。

后來他也感覺到，他可能自個也說了，他感覺身體快頂不住了，他專注度不夠了，集中不起來了。他想得跟著反應，但他集中不起來了。你看他真正打比賽的狀態(tài)，我就知道他好在哪兒，你看跟Serral那場比賽，他完全不在乎輸贏了，他就是拼了，盡情地發(fā)揮。完全是一種激情的釋放，就是平時把這種訓練的激情給打出來了。

這是一個什么概念，就是說我練了一輩子，可能也打不過他的時候，完全拋棄（別的想法），就是一種完全的釋放，包括那種激情那種節(jié)奏，沒有名與利，沒有失敗與成功那種概念，就是我平時訓練那種展現(xiàn)，那種操作的極限。

所以實際上他這輩子打得最好看的一場比賽，我覺得就是跟Serral那場，雖然他輸了，但是那一場那種節(jié)奏，說白了跟ByuN附體似的，其實他自己要放開了，他其實狀態(tài)還是能打得很好。就享受比賽，實際上我也想說，作為他后期應該是來享受星際比賽，我就把我平時練的展現(xiàn)出來，展現(xiàn)出來那種技巧，那種激情，跟那種熱愛，展現(xiàn)出那種熱愛來?，F(xiàn)在他打比賽背負的東西太多，就是說咱們光說，這些東西做得很難。你背負的東西太多了，有的時候名也好利也好，不允許你失敗，你就展不開了。有時候想得太多，反而有時候是挺痛苦的一個過程。

我那會兒就老想著別把這個勝負（看太重），我跟他說贏了也別太（高興），敗了也別（氣餒）。因為我覺得他那會兒就是太看重這勝利了，所以贏的時候我也不想去多夸他，輸了的時候，有時候我就給他發(fā)個信息，我說幾號回來，我就是從家庭角度老想給他一些溫暖，我就希望他把這東西看淡了。

Q：所以您也是怕給他壓力。

A：對，贏的時候你老是鼓勵，輸?shù)臅r候，我怎么辦？是不是？一看，我爸爸天天跟著看著，是不是你老盯著我壓力更大。所以特別是他輸?shù)臅r候，我就給他發(fā)個微信，我說幾號回來。

Q：他一般怎么回？

A：過一會可能說幾號回來，飛機幾點。

Q：那時候您收到回復，是不是稍微安慰點，就說最起碼可能也是暗示他，您其實是他的后盾。

A：還是回家，是吧？不管受多大傷害，回家了再說，是吧？還有家庭的溫暖，是不是？

Q：有沒有說感覺長時間他在外頭，回來給他多做點好吃的。

A：有，這肯定有。韓國的肉太貴，就說他回來趕緊給他做點好吃的，讓他好好休息休息。

Q：這次也是您去接他？

A：對，下午3點鐘到的首都機場。

Q：一般約的是在停車場等著他？

A：對幾層幾號車位，讓他就直接過來找來，有時候我也去出口那接他去。

Q：這回沒去？

A：這回因為我掐著點兒去的，比較晚。

Q：然后比如一般見了第一句話說啥。

A：第一句話，回來了。

Q：回來路上聊了些什么？

A：肯定先得說說我心里憋著的，我心里的話。我老想告訴他你怎么輸?shù)模阆乱徊綉撛趺创?，他的話題就是說一些趣事，就是比如跟韓國運動員有什么趣事，或者他們?nèi)豪镞呎l跟誰有點什么趣事。但是我明白他的話題是逃出這圈了，有時候回到家就想說點別的。

Q：那其實您是不是有時候也挺矛盾的？您又不想讓他打了，您還想要給他建議他哪兒又打得不好了。

A：矛盾……現(xiàn)在只能說什么呢，第一個我是尊重他。我老說了不干違法不干壞事，不干傷害別人的事，你什么都能干，你有夢想你就去干去，所以我來說（不打了）那只是我的觀念。至于矛盾不矛盾，實際上也談不上矛盾，因為我有了主線了，是尊重你，我是輔的。（過去）你按我的思路去，我不是全失敗了嗎？現(xiàn)在就尊重你的意見。你有什么夢想，只要你自己去努力刻苦去干去。但是我得給你提供建議，你的手包括你的未來，你不能拖時時間太長了，牽扯到轉(zhuǎn)型的問題。

Q：比如說如果再有一次選擇機會，您還愿意他做這個嗎？

A：不愿意。這個說說我不愿意在哪，因為我孩子經(jīng)歷的痛苦太多了。雖然今天說這個（取得成就），我寧愿讓他當一個……說白了就是普通人，你平平安安的，你沒有這么多挫折。雖然今天，別人可能看的是他們能當個公眾人物，你能有一定影響力，你取得一些名望，取得一些成績，但是這背后忍受的痛苦，作為他來說，作為我們家庭來說，痛苦跟（付出）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