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錦元
魯韌是中國著名電影導演,他的《李雙雙》《今天我休息》等影片如今仍在電視里輪番播放。2012年,上海影協(xié)和上影集團曾為他隆重舉辦“魯韌百年誕辰紀念活動”。
2002年,他剛過完九十大壽的生日,就悄然離開了人世,迄今已有十七個年頭了。我和我的家人常常思念他,我的大女兒有次看到魯導生前與我的合影,向我發(fā)問:“魯爺爺還在嗎?”她對魯導的記憶是36年之前的春節(jié),她和妹妹還在農(nóng)村讀書的時候,我們上魯導家作客時,他的熱情、和善、慈祥的神態(tài)深深地印在我和我的家人心坎里。
人們不禁要問,你與魯導什么關(guān)系,怎么還邀請你全家上他家過大年呢?事情的由來,且聽我慢慢道來。
巧遇
1977年,也就是在“四人幫”粉碎以后第一個花香鳥語的季節(jié)里,一天晌午時分,我踏著自行車,穿出巨鹿路675號上海文聯(lián)(那時文聯(lián)作協(xié)未分家)的大門,正要往陜西路方向右拐彎時,突然從我的左側(cè)傳來厚實高亢的喊聲:“小黃——!”我急忙剎車,下車后回首一看,魯導穿著淡灰色風衣咧著嘴,笑哈哈地在人行道上向我穩(wěn)步走來。我趕忙將車靠在圍墻旁,迎上前去,禮節(jié)性地向他伸出手。魯導一臉春風得意,見到我激動地說:“今天總算見到你真人了!”我聽后傻笑著,怎么好像我與他是失散多年的老朋友,他一直在尋我似的。我轉(zhuǎn)念一想,魯導是搞藝術(shù)的,這是藝術(shù)家的夸張吧。沒有想到他接著問我:“多少年沒有見面啦?”我在他面前張口結(jié)舌,一時說不上來,心想:在《李雙雙》攝制組他是導演,我是置景工小青年,無事可做,搬搬道具、拿拿服裝,雖然與他一起工作、一起生活、一起學習,但是在外景和內(nèi)景長達半年之久的相處中,我與他從沒有說過一句話,甚至在我的記憶里,與他點頭的機會都未曾有過。何況影片完成后——1962年初,攝制組解散了,一直到十年浩劫,在這漫長的歲月里,我從沒有與他見過面。所以當他問我多少年沒有見面時,我答非所問地說:“我認識您魯導,你認識我嗎?”這真是一句多余的廢話,引來了他的哈哈大笑。
他把緊握我的手抖了抖松開以后,扶了扶他的金絲邊眼鏡,夸張地說,他聽到關(guān)于我的許多種種奇談怪論,使他對我產(chǎn)生濃厚的好奇心。我稀里糊涂地聽著,腦海里打著一個個問號,心想他認識的小黃,可能并非是我。正在百思不得其解時,他湊近我輕聲問:“你從上影文學部調(diào)到作協(xié)啦?”這時我才如夢初醒,他講的是我。我來不及向他解釋,他也不容我解說,連說“作協(xié)好,作協(xié)好”,還說,胡萬春、費禮文等人都是工人出身的作家,和他們在一起,可以學到東西。接著,他還問巴金是否來這里上班。因為他知道,巴老是《收獲》的主編。我回答他不來上班,有時開會能見上。魯導接著說:“那好?。“徒疬@人很好,遇上事還能請教他啊?!濒攲Р煌5嘏c我說東道西,而當時我的心情卻是想匆匆與他告別,趕往淮海中路795號電影局食堂吃午飯。魯導好像知道此意,他湊近我耳旁悄悄地說:“今天,我糟老頭請客?!蔽颐φf:“不……”想去推自行車,可他一伸手,“咔嚓”一聲,將后輪上的蟹鉗鎖鎖住了。他已是六十開外的人了,動作卻十分敏捷,他取出鑰匙,將手迅速伸進風衣袋里,向我眨眨眼,轉(zhuǎn)身獨自向前走了,我只好乖乖地跟上。
他吃的小餛飩,替我喊了一碗大餛飩。吃完午飯,我來到了他家,一直聊到下班時分。他當然知道是石方禹調(diào)我前去參加恢復上海影協(xié)工作組籌備的,可我從魯導那里所獲的信息,聽起來卻使人好笑。例如我調(diào)到文學部的事,沒有想到在旁人眼里我是平步青云、扶搖直上,一時間鬧得全廠上下像悶燒著的開水在翻滾,有鼻子有眼地說三道四,說什么在電影系統(tǒng)的某廠長的女兒與我婚配,因為我是成了駙馬才從置景部門調(diào)到創(chuàng)作部門的。魯導饒有興致地問我,有這事嗎?我搖著頭。
在魯導那里獲知的另一件事,現(xiàn)在回憶起來還是一個謎,事情發(fā)生在與石方禹一次握手上。在什么地點,什么場合,我腦海里一片空白。一次握手何作奇呢?為何有那么大反響呢?根據(jù)魯導描述的回憶是,這一天,我與著名電影演員白楊同時進入活動場所時,已經(jīng)落座在場內(nèi)的石方禹走上前來(那個時候他的身份是中國電影局局長,管理著全中國電影事業(yè),從北京專程來上海參加這次活動)。他與白楊握手,那是無可非議的事,可出乎人們預料的是,他與我這個無名之輩也握上了手,而且他轉(zhuǎn)身走了幾步,與我坐在一起,還向我敬了一支煙。那時候公共場所沒有禁煙令,活動也沒有正式開始,他與我一面抽煙一面聊著什么。等到活動結(jié)束散場后,不熟悉的人們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熟悉的人朝我笑笑,有的伸出大拇指,為石方禹與我的握手點贊。還有一位是我的老同事、老朋友,剛出會場的大門,見到我就說,你與石方禹的關(guān)系不一般?。◆攲匦χ?,好奇地盤問我:“你和‘假洋鬼子究竟什么關(guān)系???”(石方禹因生于印尼爪哇,故有此戲稱)我搖著頭,接著魯導的話說:“在這樣的公共場所的一次握手,你不是名人,但超越了名人,這里面隱藏著多少人們不知道的故事啊?!?/p>
魯導掐指說來,他與我十五年沒見面了。他真像一位老朋友似的,說不盡道不完的話題實在太多了。與他告別時,他說“今后常來坐坐”,當時我認為客套而已。
父親
與魯導第二次的見面,沒有想到竟是他以我父親的身份找上門來。
這要從我這個“票老虎”說起。我退休20多年了,碰上文聯(lián)熟悉的人還直呼我“票老虎”。我這頂“票老虎”的帽子,并非交通方面的,而是掌控部分內(nèi)部電影的“票老虎”。在十年動亂的年代里,舞臺上演的、銀幕上放的都是樣板戲,所以“四人幫”粉碎以后,開放了外國電影的放映,于是有了轟動一時的“內(nèi)部電影”。有了內(nèi)部電影,也就有了“內(nèi)部電影票”。那時在社會上有一句順口溜:“一支小白棍(一支煙)能撬開后門,一張電影票能推動地球”??梢娺@張票子有多吃香。
當時恢復影協(xié)工作小組的成員由德高望重的李伯尤老先生,原天馬電影廠文學副廠長王世楨和無名小卒的我三人組成。我牢記石方禹的囑咐:“你年輕,具體工作多做做?!倍椅腋吨T行動,如內(nèi)部電影放映的場次聯(lián)系、安排、取票、分發(fā)票的具體事務性工作我全包了。那個時候還沒有實行雙休制,白天完成不了晚上搞,晚上完成不了星期天搞。票務的總方案由三人商量而定,我一一登記,分裝發(fā)送,最遠送到技術(shù)廠,忙得不亦樂乎(后來才懂得建立各單位聯(lián)絡員制)。每次放映內(nèi)部電影一星期左右,前前后后半個多月,在辦公室都沒法工作,從四面八方來人來電話索要非賣品電影票。可在放映的劇場門口常有黑市票兜售,每張票價2.50元左右,如果說按當時一般人四五拾元的工資比值來計算,黑市票可能達現(xiàn)在的200多元一張。關(guān)于黑市票,當場捉到的前前后后有多起,其中有電影局的人,也有文聯(lián)機關(guān)的人。
那時臨時辦公地點在大樓的207室,在這非常時期,我們常常關(guān)門大吉,三人一走了之。如果我們?nèi)嗽谵k公室研究工作,就通知總機,不管內(nèi)外線一律不要接進來,即所謂切斷電話線。但萬萬沒有想到,時任市長汪道涵找當時文聯(lián)黨組書記鐘望陽的電話也被切斷了——對方說,我是汪道涵,接線員還認為是來要票的,所以隨口回答,誰知道你是汪道涵?這就闖了禍,可我們渾然不知情。
就在這當口,突然接到總機的電話:“你父親在傳達室,電話接不接?”我回答:“不接?!痹捯魟偮?,放下電話,急忙下樓,心里卻在打鼓。我父親突然從鄉(xiāng)下到上海,又有什么事?曾記得在海燕廠工作時,鄉(xiāng)下的母親為弟治病需要錢,為弟結(jié)婚造房需要錢,多次到廠里鬧過,有一次從凌晨鬧到第二天凌晨。工會主席老丁一直陪伴著、勸說著,要讓我母親住到他家去,母親不肯,我也不愿。因為我知道,老丁家里地方不大,又有三四個孩子,怎么能住得下呢?我勸說母親,待我到了鄉(xiāng)下,再設(shè)法籌集需要的錢。那個時候回家要從十六鋪碼頭乘船,凌晨六點起航,船費一人一元,可我口袋里還不到二元,正要向老丁開口借錢,還沒有等我啟齒,他從衣袋里取出一張五元人民幣,我心酸地接過了錢,嘴里卻說不出“謝謝”二字。老丁知道我的處境微微搖著頭,輕輕地嘆了一聲,他低聲朝我說:“錦元,一路上好好照顧你母親?!边@時不知為何,我的淚水無聲地噴涌而出。
后來我調(diào)到了上影文學部,在永福路52號上班,那里的周邊沒有公交設(shè)施,交通極不方便??刹恢趺吹?,我鄉(xiāng)下的父親卻能找到我。這一天我正巧外出組稿,下午三點左右才回,進永福路52號的大門,就有人告訴我,說我父親上午就來了,中飯由李浣清招待的。我一聽急忙去找李浣清,一是要謝謝她,二是要把飯菜票還給她,可她不愿收下。李浣清原是著名電影演員,后來改行當編輯了,是電影喜劇大師韓非的夫人。雖說是名人家庭,但那個年代的藝術(shù)家經(jīng)濟上也不寬裕,據(jù)說他們將結(jié)婚紀念的一對金表變賣補貼家用。何況當年的飯票又是定量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糧票比錢還珍貴。我?guī)状稳扬埰?、菜票錢付給她,卻都被她拒收了,她只給我留下一句話:“糧食再緊張經(jīng)濟再困難,招待你父親這頓飯——小黃請別放在心上?!彼宕鄲偠脑捳Z聲,成了我傷感的美好的回憶。
今天我父親又來上海了,我一定好好孝敬孝敬,我加快腳步走下樓去。我沒有想到,在傳達室門口樹蔭下站著的竟是魯導。他身穿白色的汗衫,淡灰色的西裝短褲,手里搖著折疊紙扇。這天特別炎熱,他臉上淌著汗水,朝我嘻笑說:“見到你真難?。 蔽艺蛩忉屖裁?,他卻朝我靠近了一步,指著他自己的鼻子,跳動著臉腮,在金絲邊眼鏡里睜大著眼睛:“我這把年紀能做你父親吧?”接著又笑言:“我不會軋鬧猛向你來要票的。”我也回答:“這我知道,你夫人在譯制廠是翻譯家,對你來說,看外國電影不稀奇?!濒攲Ч匦χ?,說今天來找我,是要告訴我他人生的一件大事,他退休了!但他仍是上影第三創(chuàng)作集體的體長。平常不去上班,有會去廠里參加。我也說了聲:“到上面坐坐吧?!濒攲дf:“不用,你也不必客套了,不是辦公室內(nèi)比外面更熱嗎?”
話說回頭,辦公室確實夠熱。那個時候的王世楨更是心焦似火,并不是天氣悶熱造成的,而是因為市長的電話被切斷后,并沒有責怪接線員,而是找到我們影協(xié)頭上,批評我們不正常的工作方法,所以王世楨急得滿頭大汗。不過,當他平息下來后,得知魯導與我的關(guān)系,他家又住在隔壁,又有電話,所以他笑道:“你這是得天獨厚的‘避難所?。 ?/p>
召喚
王世楨形容的我的臨時“避難所”,就是魯導的家。在內(nèi)部電影放映期間,三人都逃離辦公室,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到魯導家里“上班”了——那時魯導與我合作一部反映老一代知識分子與知識青年兩代人命運為題材的電影劇本,他知道我參加過上海市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慰問團工作,說我有知識青年的生活。我們花了將近一年多的時間完成了初稿。所謂初稿,實際上已經(jīng)是二三稿了,第一稿是我寫的,人物增加了,文字減少了,只有4萬字左右。魯導接過去修改,比老師修改學生的作文還要認真,有用紅筆改的,用鉛筆改的,也有用藍筆圈的,然后我把他改過的稿謄寫。魯導強調(diào),即便他改過的地方,在謄寫時,只要我認為不妥或不準確,可以改過來。謄清了,我認為完稿了,可魯導向我提出要求,用一男一女和聲朗讀將劇本全部錄下來,他提供了盒式錄音機和磁帶,他說他要反復聽,反復改,一直到劇中人物的對話他滿意為止。
有次上他家時,一見面,他笑嘻嘻地說:“這個劇本好打印了?!币驗樗巧嫌啊暗谌齽?chuàng)作集體”體長,他可以決定,可他又說“不能以權(quán)謀私”。他把聽了錄音的修改稿,再讓我謄清后,囑咐道,必須請戴中孚、高型二位看了后再作定論,并提醒我與他合作的事要保密,不要憑他老臉讓人說好話,這樣可以真實地聽到意見。魯導的這一切做法,都是為了藝術(shù)精益求精,我深受感動。在送稿時,他要我乘公交車,不要踏自行車,安全第一??傊幢阍诩毼⒌牡胤?,他處處都關(guān)心著我。
遵照魯導的安排,我將稿子首先送到了戴中孚那里,他是從勞動報社調(diào)入上影文學部的,是一位很有經(jīng)驗的老編輯。我由于花了多年的心血將要脫稿了,又興奮,又放松,又是在宜人的季節(jié)里,舒暢地仰天躺在52號的花園草坪上,一下子睡著了。自己不知睡了多久,朦朦朧朧聽到輕輕的呼喊聲:“小黃!”我一下驚醒,見到老戴站在我身旁,我翻身而起,沒頭沒腦地問:“怎么樣?”老戴抿嘴微笑點著頭說:“花了不少功夫吧?”我迫不及待地問:“快說,怎么樣?不要賣關(guān)子了?!崩洗骱喢鞫笠卣f,文字很通暢,錯別字沒有一個,鏡頭感很強, 有故事、有人物……根據(jù)我的性格,聽了他那樣的評說,我會嘣出一句話,“這都是魯韌導演的功勞??!”但為了完全真實地聽到意見,我控制著情緒,繼續(xù)聽老戴說:“把這劇本交給‘假洋鬼子石方禹看看?!钡驗轸攲]有這樣的安排和交待,所以我搖著頭說不不。老戴就要我把劇本交給魯韌導演看看,說他在“文革”前、“文革”中、四人幫粉碎以后,多少年來幾次三番關(guān)心我,尋問我的下落。戴還強調(diào)說:“魯韌這人很正!”劇本送到著名電影編劇高型那里,他看了以后為我高興,并說:“故事很完整,很感人,可以交給魯韌導演看看?!蓖瑫r,他和老戴一樣,說著魯導多少年來如此這般關(guān)心我的事。這時我恍然想起幾年前,在巨鹿路上與魯導相遇時,他說總算見到我這“真人”了,到今天才真正明白其“真人”二字背后的真情厚愛。
我非常興奮地將戴、高二位對劇本的評價一一轉(zhuǎn)告魯導,可魯導聽后并沒有像我那么興奮,他思索著對我說,對劇中人物“光有念想”,但心里總覺得空蕩蕩的。意思是說,目前的劇中人物還停留在紙面上,尚未在生活中找到有血有肉的對應人物。聊著聊著,我說到我女兒在農(nóng)村讀書,一個讀高中,一個上初中。他知道這一情況后,興奮地對我說,正是這個年齡段!恰逢春節(jié)臨近,他建議請我愛人帶孩子來上海過年,并到他家里來玩,讓他熟悉生活中的人物狀況。因為劇中主人翁在邊疆農(nóng)村,他的孩子也應該在農(nóng)村……
我欣然接受了魯導的設(shè)想。我家人來到了上海,我提上一籮蘋果,一家四口進了魯導的家門。沒想到魯導臉色略帶不悅,湊近我耳旁責怪我,因為他曾再三提醒我別買什么禮品。他的夫人葉瓊打著圓場朝魯導說,這幾年你和老黃幾乎天天見面,他的家人第一次上門,快別說了。我也解釋著,這是我愛人的意思。葉老師忙著招待我們,又是上茶,又是請吃糖。魯導像爺爺似的與我兩個女兒聊著學習情況,并積極鼓勵她們好好讀書,將來到上海讀大學,這樣你們的媽媽也到上海來,就全家團聚了……
那個時候的春節(jié)假期只有三天,一晃而過,我的家人早已回鄉(xiāng),孩子也開學讀書了。魯導為劇本中要不要加上孩子的設(shè)想,反復地折騰著。不覺又進入炎夏。我記得一個星期日,天已大亮,我踏著自行車往魯導家趕,遠遠看到葉瓊站在弄堂口,正在東張西望。我感到奇怪,到了她身邊,下車即問:“葉老師你在等人?”她雖上了年紀,但臉腮紅潤,嘴角兩旁深深印著酒窩,她笑著回答說在等我。我感到驚訝,問明原因才知道,自從魯導與我合作這劇本以來,沒有睡過一個好覺,經(jīng)常兩三點鐘起床書寫到天明才躺下睡覺,昨夜一直坐在沙發(fā)里,伏在茶柜上寫寫翻翻稿子。他夫人一覺醒來,只見他還在那里書寫著,不由得急了。知道我每逢星期日有早早到她家的習慣,就提前出門等我。我和葉老師交談正濃之時,傳來了魯導的聲音,“你們倆在嘀咕什么呀,小黃,快進來吧!”
葉老師本來在弄堂口等我的目的,是要我到辦公室里坐一會,她可勸她的魯老頭睡一下,因為她知道我的辦公地點就在她家隔壁。魯導的家坐落在空曠的大草坪花園里,有幾棵參天大樹,平房結(jié)構(gòu),是他們的臨時住所。所謂弄堂口,離魯導家只有幾米遠的地方。我停好了自行車,一進門,只見魯導從內(nèi)房拄著拐杖走出來。拄拐杖,這是怎么一回事???原來他要給我講這根拐杖來歷的故事。但沒想到,被走在我身后的葉老師喝道:“你要講你年輕時的風流事?”魯導像孩子似的朝他夫人樂呵呵地說:“你醋勁上來了!”轉(zhuǎn)身進了房間,放回了拐杖。這根拐杖的故事最終沒有聽上,但沒想到這是“激戰(zhàn)”的預兆——問題出在魯導給我一張準備打印稿的封面上。
我一看封面的內(nèi)容,爭論就開始了,爭論的焦點是:編劇只寫了我一人。這在我是完全不能接受的,我的意見很明確,第一是你魯導的大名,第二才是我??婶攲Р唤邮?,并堅定地說不行,編劇就是你一人。我也毫不動搖地說,你魯導不具編劇的名,天地不容。正在做家務的葉老師停下手中的活,朝魯導說:“老頭當心血壓升高??!別爭了,就按小黃……”沒有想到他夫人的話還沒有說完,他就大發(fā)雷霆:“我與小黃在討論,你插什么嘴!”葉老師紅著臉轉(zhuǎn)身進了內(nèi)屋。這突如其來的尷尬局面,讓我爭論的欲望一下消失了,我借抽煙的名義走出去了,在外面一面抽煙一面思索對策。
突然我想出了自以為是的妙計,將只抽了兩三口的煙一扔,進屋樂呵呵地說:“魯導啊,我完全同意你編劇不具名了。”魯導聽了一樂:“哈哈,你早該同意我的觀點,也沒有剛才這場爭論了?!苯┚峙まD(zhuǎn)了,我又開始“進攻”了,我朝魯導說:“我接受你的想法,你也要接受我的想法?!濒攲斓匦χf:“只要你老黃同意我不具編劇的名,你任何意見都接受?!蔽腋吲d地說:“真的嗎?”魯導說:“決不失言。”這時我說出了在打印稿上我也不具編劇名的想法。魯導連說:“這……這……”用手指著我,“你呀你呀!”最后魯導開玩笑說,“沒有想到我這個老將敗在你小將面前!”
魯導又強調(diào)說,影片若拍攝成功了,我是編劇,他是導演。我不再和他爭論,我想如有這一天的到來,那就不是我們兩個人討論的事了。
誰知,昔日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滿天紅,如今回城風疾卷祖國大地,《召喚》的劇本從此進入了“冷宮”。我對魯導說,自己很沮喪,但魯導對我說,小黃你還年輕,以我老家伙來說司空見慣,社會上很有經(jīng)驗的作家,也害怕“觸電”,不愿意為電影廠寫劇本。原因為啥?審查的關(guān)卡實在太多,拍成的影片送審最后被“槍斃”是常有的事。魯導說這一番話的意思我明白,他把自己的傷感埋在心里,而在安慰我。
今天想來,這部電影沒有成功開拍也許是幸事。按照我們當年的思想局限,表現(xiàn)上山下鄉(xiāng)題材的影片很可能拍得概念化。但通過與魯導的交往,他的為人品德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一直溫潤著我,這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