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遠(yuǎn)道,作品見《小說選刊》《散文選刊》《小說月報》《中華辭賦》《北方文學(xué)》《長江文藝》《青島文學(xué)》《牡丹》等報刊。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哦,純姐》、文學(xué)作品選集《吳遠(yuǎn)道文學(xué)作品選》、長篇小說《淹死之魚》等。
房間,一縷裊裊的煙霧隨著音樂的旋律在飄蕩。
他的臉色仿佛剛剛輕輕飄起小雨的天空,恁地難以排解心頭的酸楚;但也不想關(guān)掉菲兒曾送給他的DVD。DVD正播放的是《山茶花》。沉浸在山茶花的高貴而不顯,懷才而不遇的意境里,他茫然望著窗外。
在這種時候,最好不要討論身邊的事情。他想,聽音樂也許會讓亂糟糟的心情輕松些。
“嗯,現(xiàn)在,我需要的是平靜,一種遠(yuǎn)離塵囂的平靜!”
他的腳下是咣當(dāng)響的地鐵,頭上是嗡嗡叫的飛機(jī)。住在他隔壁的是新近搬進(jìn)來的一個花枝招展的女孩,每天總有一段時間她發(fā)出浮浪的淫笑和透過隔板送過來的床上壓榻聲。盡管長年租住這間貌似棺材的小屋,他還是覺得十分滿足。他畢竟生活在陽光之上,不像一些農(nóng)民工和比他更糟的異鄉(xiāng)人住地下室??磻T了大城市的燈紅酒綠和貧富懸殊,他不因為當(dāng)初從北京大學(xué)畢業(yè),一直不能找到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而氣惱。
“真的,我至少能夠生活在北京。那種令無數(shù)人羨慕的光環(huán)將我籠罩得忘卻了失落、孤寂,傷痛……”
他試圖改變自己,不要留戀母校,但一有空閑還是跑到圖書館看書。每當(dāng)走入海德格爾、卡夫卡等人的書里,他往往到閉館的時候才知道又一天就這樣過去了。可以說,自從畢業(yè)七八年來,他大部分時間差不多是這樣度過的。于是,他摸了摸錢包,看里面是否有錢讓他搭乘地鐵回到離北大尚有十幾站路遠(yuǎn)的暫住地,也就是現(xiàn)在聽音樂、看窗外下雨的這個狹小房間。倘若一角錢都翻找不出,他不得不幫環(huán)衛(wèi)工人和小餐館老板干點活,填飽肚子,再回家。第二天,他得去找活干。他干得最多的是幫一些小公司搞宣傳、策劃什么的。他的文筆不錯,智商也高,如果不是立志走出一條文學(xué)新路,將大部分心思放在讀書、寫作上,腳踏實地給老板打工,他的生活絕對不像目前這樣。許多熟識他的人都持這樣的觀點。
他生性叛逆,固執(zhí)地標(biāo)新立異。三十好幾了,仍然一事無成,而且窮愁潦倒,被熟知他的人罵作書呆子。
“是的,我是書呆子?!?/p>
他又大不解,難道自己真的是書呆子嗎?
“我是書呆子,我還能知道自己是書呆子。那么你們這些沒日沒夜為名利拼命的人們又是什么呢?”
哈哈,他吐了一口長長的煙霧。煙霧打著轉(zhuǎn)兒,隨著音樂在逼仄的空間流竄。
這些話在朋友聽來,覺得還可思議;但是在一些成功的外人看來則要笑掉大牙了。
是的,一個小學(xué)還沒畢業(yè)卻腰纏萬貫的老板就差點笑掉他滿口金牙。那天,他赴這位私人企業(yè)老板的飯局——他給這位喜歡附庸風(fēng)雅的老板改過一首詩,讓老板聲名鵲起——老板跟他討論人生成敗、生命意義時,兩人的觀點大相徑庭,最后鬧得不歡而散。這位老板當(dāng)著幾個朋友的面,罵道:哼,簡直不可思議的書呆子!他憤憤不平離席,也回敬道:呸,鍍金的空殼花生!
空殼花生是他們當(dāng)?shù)亓R人不學(xué)無術(shù)、徒有其表的最惡毒的話。他居然借用來罵這位私營企業(yè)老板。他從心理上頗感勝利了。然而,朋友幫他找的一份能填飽肚子的工作,就此泡湯。
如果造物主當(dāng)初造人,分兩類就好。一類物質(zhì),一類精神。像他熱愛文學(xué),從事精神活動生產(chǎn)的,可以不吃飯不要居住場所。這是不可能的!他懊惱之余,為了填飽肚子,付房租,蹲圖書館,不得不違心去接一些活做。
單調(diào)乏味、勞累沉悶的工作沒有讓他放棄對理想的追求。每回到這間不足六個平米的房間,他就開始筆耕,往往寫作到深夜。有時寫完一篇稿子,就感覺無比興奮。于是,又無端地想一些過去的事情。
唉,一晃踏進(jìn)社會快十個年頭??墒牵约喝匀皇莻€異鄉(xiāng)人,一個想堅守自己卻時時又出賣自己的人……
明凈的窗外,雨點大起來。他的思緒如這飄落的雨,經(jīng)風(fēng)一吹,歪歪斜斜,然后極不情愿地灑在長青的樹葉上和正吐新綠的地面。有些新綠在護(hù)城河的岸邊,離他租住的高樓有些遠(yuǎn),他只能隱約去看去猜了?!渡讲杌ā方咏猜?。他不想再回味自己,而莫名地想起這盤DVD的人。
“好幾年不見了??!華哥,你還好嗎?”
他想,一個住在另外一個世界的人,也許真好!對于每個人來說,都是遲早的事。有什么不好的呢?時間這東西總是那樣冷酷無情,無關(guān)生者痛癢,專制地將一切不幸抹去。活著的人,卻因為有限的生命而不懈努力去爭取,但誰能延長造物主給予的有限壽命?
這個話題,好像就是那年同村的菲兒驚喜地見到他從北京回來,熱情地迎上他時,他跟她談過了。他也許不應(yīng)該那樣說,在一個比自己小,涉世不深的女孩面前談?wù)撘恍膱D書館里學(xué)來的關(guān)于生命、生存、生活的話題。菲兒居然聽得兩只水靈靈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天真而崇拜地望著他。
他想想看,很有可能是那次自己滔滔不竭的演講式談話俘虜了這位如花似玉的小妹妹吧。也許是這次的邂逅,改變了菲兒的人生。
“是的,我可能是加重菲兒不幸的肇事者!”
他上大學(xué)時,菲兒才上小學(xué)三年級。菲兒的母親把菲兒生出來后就死了,是難產(chǎn)死的。菲兒沒有父親。菲兒只聽小姨說,她的媽媽比小姨長得還好看。
菲兒的小姨是他的小學(xué)班主任,全村當(dāng)時唯一戴眼鏡的女人。菲兒的小姨一生不孕,對菲兒視為己出,但菲兒懂事后卻十分羨慕同齡人有爸爸媽媽的疼愛。因為沒有爸爸媽媽的愛,菲兒性格上表現(xiàn)出有些孤僻和固執(zhí),不過從表面上看,顯得還是陽光燦爛的。
對于媽媽,菲兒是徹底絕望了。她只能通過媽媽的照片和外婆、小姨的形象去想象媽媽是怎樣一個人。而等她知道自己也應(yīng)該像其他孩子一樣有個爸爸的時候,卻沒人能正面告訴她誰是她爸爸,她的爸爸在哪兒。小姨不說,外婆外公也不說。她有一次受同學(xué)欺侮了,哭著喊媽媽叫爸爸,外公還嚷她,不準(zhǔn)再提那個畜生!她哭著喊“不嘛,我要爸爸媽媽——”。外公不僅沒有花哄她,反而給她一記耳光。
菲兒記得,她長這么大,這是外公第一次舍得打她。盡管這記耳光過去了好多年,但菲兒每次想起,就像剛被打時一樣。
菲兒一天比一天長得人見人愛,別說身邊的男孩對她特殷勤,就是見過她的老男人也對她百般討好。大概因為身邊總有騷擾,她勉強(qiáng)初中畢業(yè),混個職高文憑。她不知道是誰葬送了自己兒時的美夢,她心一橫,獨自跑到村口,一個空曠的地方,哭喊道:“去吧,那讓人糾結(jié)的虛無縹緲的東西!”
菲兒尾隨南下打工的隊伍漂到南方。
姐妹中,有一個是本村的,人長得沒菲兒漂亮,但心眼兒比菲兒多,妒忌心比菲兒重。每看到老板同事對菲兒優(yōu)待,就指桑罵槐地啐道:“呸——,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蕩婦生的小妖精么!”
菲兒慢慢知道自己日思夜夢的父親是誰了,盡管真正是誰她到死也沒弄清楚。她恨母親,更討厭那個流氓父親!她覺得自己竟是如此卑微,生命里流淌著骯臟的血液。她一段時間以來,下班后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拼命地用淋浴液洗澡,用消毒液清潔身子。她也特別恨過去隱瞞實情的外公外婆、小姨,以及一切曾隱瞞她真情的善意說謊者。
那年春節(jié),他還是回家了。菲兒也回家了。幾年未見,菲兒出落得亭亭玉立如荷花一般,但臉色如林姑娘那樣,滿含憂郁。
“華哥?!痹诖蹇谀瞧諘绲?,她首先看到他,遠(yuǎn)遠(yuǎn)地親昵地喊。
“菲兒——”他不知道為何自己見到她也喜出望外。
他們彼此問候?qū)Ψ?,彼此的心情像即將開春的小河在唱著歡快的歌。他仿佛看出了她的憂傷,像一個大哥哥一樣關(guān)切地詢問。在他的面前,她無拘無束,一吐苦水。他靜靜地聽,然后告訴她,生活原本是一池澄凈的春水,只不過人為地攪渾了。如果一味地計較浮在水面的雜物、泡沫,水底的內(nèi)在本質(zhì)將在每個人有限的生命面前擦肩而過。面對不幸,好心人總是掩飾惡源,讓不幸者不因難以承受之重而失望,絕望。生存的法則,便是為“我”而活。所以,你不應(yīng)該愛恨混淆,要學(xué)會感恩。
菲兒瞪大明亮的眼睛,癡癡地望著像遠(yuǎn)山一樣深邃的他,眼角滲出了晶瑩的淚花。
“是啊,如果從小就失去快樂,我怎能嘗到人生有這么多的美好哩!”菲兒對他莞爾一笑。
他的心底也綻開了笑意,兩眼直直地看著她:一頂鵝黃的太陽帽將小圓臉襯得朝氣十足,兩只亮晶晶的大眼睛幽深得讓你不敢多看她一眼,高高隆起卻小小的鼻尖沁著早春少有的汗珠。
為了心中的夢,他不敢對菲兒多看。如果看入了神,她哪一天嚷著要跟自己回北京,自己的窘迫之境豈不暴露無遺,到時怎樣回故鄉(xiāng)?美好的東西還是要讓它停留在某個程度和時刻。
“我常常說別人為別人而活,為世俗所累。那我自己呢?”
他貌似偉大、堅強(qiáng),仿佛世界上只有自己在雄心勃勃地做屬于自己的人。哈哈,這種想法,也太可憐了!豈不是五十步笑百步耳?
春節(jié)后,他回到北京繼續(xù)卑微地生活,圣潔地圓夢。菲兒也沒有因為本村的那個女孩,離開那個工廠。她回到工廠后,不再幽閉自己,而是與同事、朋友在休閑時光放浪,盡情享受著生活的豐富多彩。
自此一連兩年,他不再回老家,也不接菲兒的電話,不回菲兒的短信。一對原本相識相知的人兒,就像匆匆過客一樣,在他生命的記憶里沒有留下絲毫蹤跡。
去年清明,他回家祭掃父母的墳塋。無意中,他碰到了闊別多年的小學(xué)班主任。他才知道菲兒已長眠地下。
菲兒的小姨,他的小學(xué)班主任跟他說,菲兒從小以他為偶像,也想將來考到北京上大學(xué),在首都北京工作。
他只管聽,沒作聲。
老師繼續(xù)告訴他,她沒有走她娘的老路,在這個光怪陸離的浮躁年代。她十分冷靜抑或傳統(tǒng)地對待兒女情長,對待來自各種各樣的外界誘惑。但不知為什么,那一年,她突然從工廠的宿舍樓跳下來……
他聽后,心“咯噔”狂跳了幾下,繼而沉重起來。轉(zhuǎn)而一想,是否因為本村同事的刻意挖苦與那雙火辣辣的眼睛,使她對愛情、婚姻格外謹(jǐn)慎,去贏得一種外在的勝利?是否因為一種情感的缺失久而久之抑郁成疾,無可自撥,最終選擇解脫?
就在他努力回避自己與菲兒有可能的關(guān)聯(lián)時,班主任老師又惋惜地對他說,愛華,菲兒真的喜歡你!這丫頭真傻,明知不可為卻為之,你看,等你等成了剩女!
老師布滿皺紋的臉上擠出一絲苦笑,望著他:呵呵,其實你當(dāng)時也不小了,也該找個人照顧你。當(dāng)時怪我不要她向你表白……
他沒有對老師過多說什么。他只是從嘴角擠出一絲苦笑。想不到,或許天底下還真有這種一心的女子。如果是,那就是他為了自己的虛榮,為了那個虛無縹緲的夢斷送了一個年輕美麗女子的生命!但也許自己還沒有那么偉大。他“哈哈”一笑。
菲兒的小姨疑惑地從老花鏡里瞅他。
“老師,請帶我去看看菲兒好嗎?”
菲兒的墳前已雜草叢生。他用手拔去枯草。然后,燃香,燒錢,放鞭。
他莫名地喃喃自語。一陣春風(fēng)吹來,紙錢飛起來。他似乎聽到了菲兒的呼喚。
“其實,能躺在這里無所謂不好。我們能清楚說出自己在哪里嗎 ?安息吧,親愛的小妹?!?/p>
他傻傻地望著雜草叢生、新綠點綴的墳塋,終于說出一句能讓站立一旁的菲兒小姨聽明白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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