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軍事改革都不能脫離社會大環(huán)境進行，且必須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而發(fā)展。晚清的軍事改革自然不能例外。鴉片戰(zhàn)爭以后，中國社會被迫開始由傳統(tǒng)向近代變遷，在整個社會變遷的過程中，軍事改革勢必成為帶動社會其他領域變遷的急先鋒。因此，軍事改革的指導理論也必將在宏觀的社會改革指導理論中得以凸顯，而社會改革的指導理論反過來亦將更多地用于指導軍事改革。晚清軍事改革的指導理論在社會變遷的復雜過程中經(jīng)歷了一個與時代要求并不協(xié)調的曲折發(fā)展過程。

一、軍事改革理論的肇始

鴉片戰(zhàn)爭之前，第二次軍事革命在歐洲和北美風起云涌，西方列強利用軍事革命的成果開始向世界各地侵略和擴張。然而，清廷以“天朝上國”自居，政治上推行閉關鎖國政策，軍事上堅持重內(nèi)輕外的設防思想，將軍隊主要用于鎮(zhèn)壓國人的反抗。正當西方國家軍隊裝備近代火器之時，清廷還堅持“槍箭并重、不可偏廢”的迂腐觀念，清軍軍事制度、武器裝備、部隊素質和戰(zhàn)略戰(zhàn)術遠遠落后于時代發(fā)展。即便如此，清廷并無危機意識，更沒有進行軍事改革之意，因而發(fā)展先進的軍事理論以指導軍事改革自然無從談起。

（一）師敵長技理論的提出。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西方的“堅船利炮”打開了中國的大門，戰(zhàn)爭的失敗并沒有引起最高統(tǒng)治者的足夠重視，而有些地主階級中的有識之士，開始尋求新的富國強兵之路。林則徐是近代中國開眼看世界的第一人。他認識到清王朝的閉關鎖國政策是“因噎廢食”，不可能固疆強國，進而大膽沖破官僚階層普遍存在的鄙視西方、視近代科學技術為“奇技淫巧”的陳腐觀念，在親自領導禁煙和反擊列強侵略的政治、經(jīng)濟、軍事等斗爭中，著力研究西方各國的國情和軍情，并結合中國現(xiàn)實狀況，提出了“師敵之長技以制敵”的重要觀點。他說：“實在器良技熟，膽壯心齊，原不難制犬羊之命?！雹傥涸矗骸逗鴪D志》卷1，籌海篇二，長沙：岳麓書社出版社，2004年，第16頁。他從人與武器相結合的角度，提出了以“器良技熟、膽壯心齊”的“八字要言”來建設軍隊。在技術上，他主張購買、仿制、研制西式戰(zhàn)船、火炮等武器裝備，強調武器“總以能遠有準為要，不可不精，制炮必求極利，造船必求極堅”。①林則徐：《林則徐書簡》，福建：福建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93頁。在治軍方面，他到廣州后，首先整頓水師，嚴格進行訓練，鼓舞軍隊士氣，認為“破敵首重膽氣，膽大氣盛者必勝”②近代中國史料叢刊《夷氛紀聞》卷2，臺灣：文海出版社，1962年，第66頁。。同時要求將帥以身作則，嚴于律己，號令嚴明，行軍所至秋毫無犯，在初期的禁煙運動中其軍隊的戰(zhàn)斗力有較大提高。在戰(zhàn)略上，他提出以夷制夷、持久困敵、以守為戰(zhàn)和建立強大水軍等一系列思想。林則徐的這些思想為中國近代軍事改革指明了方向。

（二）師夷長技理論的完善與發(fā)揮。魏源在對“夷情”深入研究的基礎上，意識到了中西方科技的差距，進而提出了“師夷長技以制夷”的主張。這一思想不僅是對林則徐“師敵長技以制敵”思想的借鑒，而且拓展了向西方學習“長技”的范圍，從思想內(nèi)容上有了進一步完善與發(fā)揮。

“師夷長技以制夷”這一思想的核心是“師夷長技”，而“制夷”只是它的一個特定目標，也可以說“師夷長技”是一種改革的思路，這個思路可以實現(xiàn)很多目標。魏源認為技的作用不僅可以用于軍事，還可以用于民生，發(fā)展經(jīng)濟等。哪些是長技呢？在魏源看來，長技是隨著國家需要實現(xiàn)的目標而變化的。鴉片戰(zhàn)爭后，魏源認為“夷之長技三：戰(zhàn)艦、火器和養(yǎng)兵練兵之法”③魏源：《海國圖志》卷2，籌海篇三，第27頁。，這是著眼于軍事技術。后來他在所著的《海國圖志》中對西方的蒸汽機、火車、鈔票、銀行、保險、運輸?shù)任鞣轿拿餍问降慕榻B與關注，則遠遠超出了軍事的范圍。他所說的“凡有益民用者，皆可于此造之”④魏源：《海國圖志》卷2，籌海篇三，第31頁。，意味著有益于民生的技術，皆為長技。但是為了達成制夷之目標，師夷之長技更多的應該指向軍事技術等方面的內(nèi)容。首先，魏源把學習西方長技提到關系國家安危的高度來考察。他說，“善師四夷者，能制四夷，不善師外夷者，外夷制之?！雹菸涸矗骸逗鴪D志》卷37，大西洋，第1078頁。他以俄國的彼得大帝為例，說：彼得大帝因國內(nèi)技藝不如西洋，便微服游歷于他國船廠和火器局，學習工藝，回國傳授，結果所造器械甲于西洋，從而使俄國成為歐洲強國。其次，針對清王朝“治內(nèi)詳，安外略。外洋流毒，歷載養(yǎng)癰”⑥魏源：《圣武記》，《道光洋艘征撫記》上，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468頁。的狀況，從知夷之情形、師夷之長技、制夷之方略三個方面重點論述了“師夷、制夷”的方略。第三，他抓住了鴉片戰(zhàn)爭后中外反差最大且急需解決的問題，即西方之軍事長技，“戰(zhàn)艦”“火器”和“養(yǎng)兵練兵之法”三個方面。“戰(zhàn)艦”與“火器”，是軍隊的技術裝備，也就是人們當時所說的堅船利炮。魏源看到了中西武器裝備的差距，主張從“物”這個層面來改進，以提高軍隊的戰(zhàn)斗力?！梆B(yǎng)兵練兵之法”，就是軍隊訓練管理的方法。魏源認識到清軍訓練管理的落后，主張從“人”的層面著手，即通過學習西法來培養(yǎng)軍事素質過硬的人才，希望按照“精選、優(yōu)養(yǎng)、勤練、嚴節(jié)制”四原則來建設軍隊。魏源的師夷思想，反映出他試圖從技術裝備和軍隊建設方面增強清軍的整體軍事實力，以對抗西方國家的殖民侵略。這種既重視武器因素，又重視人的因素的思想，形成了引進西方武器裝備技術與軍隊訓練管理方法并重為主要內(nèi)容的軍事改革思路。

林、魏的軍事改革理論的提出是對“以騎射為根本”的傳統(tǒng)軍事理論的公開挑戰(zhàn)，為后來的軍事近代化開辟了正確的技術路線，成為中國近代軍事改革的起點。但由于時代的局限性，該理論的提出與運用并未能觸動封建政體，在軍事方面亦未超出治標的范圍。他們作為長期受封建思想束縛的地主階級知識分子，能提出這樣的思想，已屬難能可貴了。

二、軍事改革理論的曲折發(fā)展

從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后至甲午戰(zhàn)爭之前，清廷相繼組建過湘軍、淮軍、北洋海軍、防軍、練軍，每一次軍隊的重組與重建都蘊含著軍事改革理論的變化，這一時期軍事改革理論的變化呈現(xiàn)出一種非線式發(fā)展變化趨勢。

（一）封建儒家思想在軍事改革中的復歸。西方的船堅炮利并沒有引起統(tǒng)治階級的警覺，林、魏的軍事改革理論被束之高閣。1851年1月，太平天國農(nóng)民起義爆發(fā)后，八旗、綠營不堪一擊，朝廷才開始令曾國藩組建新式武裝——湘軍，以鎮(zhèn)壓太平軍。湘軍的組建可以稱得上是中國近代軍事史上的一次軍事改革，這次改革并沒有按照師夷長技的思路進行。曾國藩堅持以封建儒家思想為指導，吸取了中國古代軍隊建設成功的經(jīng)驗和失敗的教訓，形成了一套系統(tǒng)的建軍治軍理論。曾國藩組建的湘軍以“忠君勤王、捍衛(wèi)禮教”為建軍宗旨，效仿明代戚繼光編練戚家軍的束伍成法和清代傅鼐訓練鄉(xiāng)兵的辦法，創(chuàng)立勇營制，以“忠義血性”為選將準則，以“兵為將有”為紐帶馭軍，以“仁”“禮”之心待兵士。這既表明曾國藩忠君衛(wèi)道的鮮明政治立場和建軍的最高思想標準，也體現(xiàn)出其尊崇孔孟之道，將儒家“仁”“禮”之核心教義立為經(jīng)邦治國、帶兵治軍的基本原則。曾國藩組建湘軍是晚清軍事改革的先聲，他所創(chuàng)立的湘軍雖然比八旗、綠營的戰(zhàn)斗力強很多，但它畢竟是一個由嚴密的地域裙帶關系糾合在一起的私人武裝派系集團，他的軍事改革并沒有脫離傳統(tǒng)軍事思想的窠臼。

（二）師夷長技思想指導下的軍事自強。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的失敗，雖然給清廷帶來屈辱，但議和之后，大有雨過忘雷之意。二十余載，事局如故。師夷長技，實現(xiàn)軍事改革的思想向行動轉化，中間為什么拖了二十多年呢？根本原因還是沒有認識到軍事改革的重要性，更沒有形成比較系統(tǒng)的軍事改革理論。

直到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時清政府才有所觸動。1860年5月，以綠營為主體組建的清軍江南大營被太平軍第二次擊潰；1860年10月，英法聯(lián)軍攻陷北京，清軍在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中敗北。這兩件大事對清政府軍事改革思想的提出產(chǎn)生了直接的影響，使朝野人士深感“夷禍之烈”和國體的“創(chuàng)巨痛深”，至此出現(xiàn)了一種頗具影響的“變局論”，提出“中國今日之最要最先者，莫過于馭夷一事”①《籌辦夷務始末》（同治朝）卷45，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38頁。，必須變革軍事，以“實力講求戰(zhàn)守，期得制伏之法”②《籌辦夷務始末》（同治朝）卷49，第41頁。。這個“制伏之法”就是“師夷長技以制夷”。通過“師夷長技”創(chuàng)建“數(shù)千年未有之奇業(yè)”去應對中國“數(shù)千年未有之奇局”③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洋務運動》六，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149頁。，以挽回封建統(tǒng)治日趨衰落的形勢，重振搖搖欲墜的清王朝。在中央政府主政的奕訢、文祥等，地方封疆大吏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沈葆禎等，以及一批有濃厚洋務思想的地方官吏士紳，如丁日昌、馮桂芬等開始力主學習西方長技特別是軍事長技，以實現(xiàn)自強。師夷長技的成果落實在軍隊的改革上，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推進淮軍的近代化改革。1862年李鴻章遵照曾國藩的授意，仿湘軍營制組建淮軍，參照西法改編淮軍部隊。6月，淮軍中組建了洋槍隊，在鎮(zhèn)壓太平軍和捻軍的過程中，淮軍進一步打造成步、炮、騎、工等具有兵種合成性質的近代化軍隊，有效地推動了清軍的軍事近代化步伐，促進了中國近代軍事改革思想的發(fā)展。二是清政府對八旗、綠營、湘淮勇營的整編。值得一提的是防軍，特別是淮系防軍不斷通過外購和國內(nèi)自制更新武器裝備，相繼組建了許多炮營。防軍既仿效湘、淮勇營的操法，又學習西方陸軍的操法，聘請德國陸軍軍官教練德式步操和槍炮使用技能，使防軍在洋務運動期間一躍變?yōu)榍遘娭袘?zhàn)斗力最強部隊，成為支撐國防的主力。三是為實現(xiàn)軍事自強，洋務派提出了一些重要思想：曾國藩提出師夷智以造炮制船；左宗棠提出軍實以簡器為先，置利器更應講求操法；李鴻章提出“覓制器之器”和培養(yǎng)“制器之人”等，對推進以軍事自強為目的的軍事改革指導思想邁出了更加務實的一步。四是兵制革新的思想在少數(shù)人中開始萌生。比如李鴻章提出“兵制關立國之根基，驅夷之樞紐，今昔情勢不同，豈可狃于祖宗成法”，可以“仿照德國營制，參酌淮軍餉章”④王爾敏：《淮軍志》，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97頁。，對中國軍隊體制編制可“量加變通”的思想。北洋海軍正是以這一思想為指導，局部上進行了兵制的變通和改革，中國近代有關兵制革新的思想主張直到甲午戰(zhàn)爭前始現(xiàn)進展。

（三）中本西末改革理論思潮凸現(xiàn)。洋務運動期間，在師夷長技的實踐活動中出現(xiàn)了一些新的改革理論，這些理論逐步發(fā)展形成了一種改革理論思潮。1861年馮桂芬在《校邠廬抗議》中首先提出了“以中國之倫常名教為原本，輔以諸國富強之術”①中國近代史料叢刊《戊戌變法》（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28頁。的社會改革理論，可簡稱為“中本西輔”說。其大意是保持中國傳統(tǒng)政治制度和意識形態(tài)不變，學習西方科學技術，特別是軍事裝備和技術，達到富國強兵的目的。馮桂芬的這一思想其實就是對林、魏“師夷長技”思想的新表達。林、魏根本就沒有考慮是否要改革倫常名教這個問題，所以師夷長技就是在肯定倫常名教的基礎上，把西方的長技學來就可以，這與馮桂芬的“輔以諸國富強之術”是完全一致的。對于馮桂芬來說，他也不會考慮西來之術與中國的綱常名教是否可能產(chǎn)生沖突的問題，即無須考慮中政與西政的關系問題。馮桂芬作為林則徐的學生與魏源所處的時代一樣，他作為“地主階級改革派向洋務派或早期維新派轉變期間的雙重過渡人物”②戚其章：《中國近代社會思潮史》，青島：山東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301～302頁。，沒有也不可能擺脫封建思想的束縛，因此馮之“采西學”“制洋器”的種種“夷說”，都是要服從“以不畔于三代圣人之法”③馮桂芬：《校邠廬抗議·自序》，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頁。這個宗旨的，也說明馮桂芬根本沒有觸及封建制度的想法，其理論不過是企圖在封建制度的基礎上采用“西學”和制造“洋器”，以求得中國的“富強”而已。如此，馮桂芬的“中本西輔”說，便成為爾后洋務派“中本西末”論之濫觴。

洋務派的代表人物奕訢、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等對“中本西末”理論都進行了論述和發(fā)揮。1862年曾國藩在日記中寫道：“修政事，求賢才”為本，以“學作炸炮、學造輪舟”為末。④曾國藩：《曾國藩全集》，長沙：岳麓書社出版社，1994年，第152頁。左宗棠說，“中學與西學，二者徑渭分明。西學崇實重藝，‘有跡可尋，有數(shù)可推'，是為末；而中學以運虛尊道，重義理，是為本?！雹葑笞谔模骸吨乜獭春鴪D志〉敘》。李鴻章對中學與西學的關系問題作過較多的論述，認為“中國文武制度”不可動搖，是本，而西學不能說就是“轉危為安、轉弱為強之道”，猶如急病不得不用治標之方，是末。⑥李鴻章：《李文忠公全集》，奏稿卷九，臺灣：文海出版社，1962年，第35頁。

在早期維新派中，郭嵩燾、薛福成、王韜、鄭觀應等也論述過“中本西末”問題。郭嵩燾認為：“西洋立國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其末在商賈、造船、制器相輔以益其強，又末中之一節(jié)也。故欲先通商賈之氣，以立循用西法之基，所謂其本未逞而始務其末者?！雹咧袊妨蠀部堆髣者\動》（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137～143頁。薛福成認為：“若夫修內(nèi)政，厚民生，溶財源，勵人才，則又籌此數(shù)者之本原也?！雹嘟袊妨蠀部队光治木帯肪矶?，臺灣：文海出版社，1962年，第62～63頁。王韜的基本觀點是：本末并行，由本及末。他說：“治天下者，當立其本，而不徒整頓其末?！薄坝杀疽灾文髣罩V領也。欲明洋務必自此始?！雹嵬蹴w：《弢園文錄外編》，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第3、5頁。其結論是：治末必以本始。鄭觀應認為，“中學，其本也；西學，其末也。主以中學，輔以西學?！薄暗罏楸?，開其始。器為末，成其終?！薄暗乐杏衅餮?，器存而道亦寓焉?！雹忄嵱^應：《鄭觀應集》上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76、241～243、230頁。

從上面的論述可以看出，雖然早期維新派和洋務派一樣，都是“中本西末”論者，但是他們的觀點卻有著很大的差別：洋務派把中學和西學看成是完全不同的事物，中學是本，西學是末，本末關系是不同事物之間主要和非主要的關系，強調中國的政教遠出西人之上，本是永遠不能變的；早期維新派則主張本末一體，事物各有其本末，本寓于末，有末就有本，故可以末化為本。中國的落后不僅表現(xiàn)在末的方面，更主要的是表現(xiàn)在本的方面，本不但應該變，而且非變不可。

洋務派提出的中本西末論由奕訢、李鴻章等人再進而影響到清廷最高決策層。使得中本西末理論成為洋務運動時期的綱領性思想，這樣一個以追求“自強”為出發(fā)點，以學習西方近代軍事技術為核心，以維護或不觸動中國固有的根本制度和觀念為最高原則的軍事改革運動開始出現(xiàn)。而早期維新派提出的“中本西末”論到甲午戰(zhàn)爭后則發(fā)展成為“中體西用”論，并用于指導新政時期的軍事改革。

洋務運動期間，以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為代表的地主階級的軍事統(tǒng)帥，在軍隊建設和軍事斗爭的實踐中，發(fā)展了中國傳統(tǒng)的軍事理論，在“師夷長技”的思想指導下，把中斷了的中西方軍事理論交匯重新推動起來，這就為新的軍事改革思想的成長與發(fā)展提供了基礎。但是，軍事改革理論由于受到洋務派“中本西末”指導思想的束縛，將軍事改革基本限定在了軍事技術層面，致使在軍事制度和軍事觀念方面沒有太多的進展，已經(jīng)引進的新技術新裝備，也沒有得到應有的發(fā)揮利用。甲午戰(zhàn)爭的失敗即充分暴露出了中國軍事制度和軍事觀念上守舊與滯后所帶來的嚴重問題。

三、軍事改革理論的突破

甲午戰(zhàn)爭失敗，對近代中國社會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軍事改革再一次成為滿清朝野關注的焦點。然而新一輪改革需要新的軍事理論作為指導，在社會變革的影響下，軍事改革很快被推到了歷史的前沿，軍事改革理論也由此得到深化。

（一）“中體西用”改革理論的提出與分岐。從鴉片戰(zhàn)爭以后到洋務運動時期，統(tǒng)治階層首先承認了自己的技術落后，而在制度、文化方面仍自認為“天朝上國”。洋務運動的成果通過甲午戰(zhàn)爭的檢驗，人們發(fā)現(xiàn)中國不僅僅是技術的落后，制度以及一些文化方面也存在問題。于是，師夷的范圍就必須擴大到制度甚至文化，而中國的制度和文化（綱常名教）實行了幾千年，一旦改革必然會威脅皇權的地位與高層統(tǒng)治者利益。因此，“綱常名教的改革猶如驚天，其崩潰猶如天崩”①茅海建：《戊戌變法史事考》，上海：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2005年，第293頁。。于是，如何處理西來制度與本土制度的關系，就成為清廷上下必須面臨的重大問題，“中體西用”論也應時而生。中體西用作為一種社會改革的宏觀指導理論，在洋務運動時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只是很少有人提及，因為洋務派的“中本西末”思想是被朝廷認定的洋務指導思想?！爸畜w西用”思想的提出者，不是洋務派，也不是馮桂芬②馮桂芬的表述中有一種以中學為主，西學為輔的傾向，中體西用也有這種傾向，故人們?nèi)菀讓⒍呗?lián)系在一起，但是，馮桂芬的思想缺乏中體西用的一個必要特征，即中體西用是要在政治上處理西來制度與本土制度的關系，故馮桂芬的思想不能視作中體西用。，而是由早期維新派的“中本西末”論發(fā)展而來的。

甲午戰(zhàn)爭后維新思潮興起，中體西用成為國人的流行語。到維新變法時期，倡導“中體西用”理論出現(xiàn)了三種派別，一種是洋務派，一種是維新派，一種是中間派。他們都倡導中體西用，但思想差別極大。以孫家鼎為代表的洋務派主張“以中學為主，西學為輔；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中學有未備者，以西學補之；中學其失傳者，以西學還之。以中學包羅西學，不能以西學凌駕中學”③中國近代史料叢刊《戊戌變法》（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426頁。。以康有為、梁啟超為代表的維新派則主張“夫中學體也，西學用也，二者相需，缺一不可”④湯志鈞：《康有為政論集》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94頁。。洋務派主張用西學“補救”中學之缺失，中西學有主從關系。維新派則主張“融會中西之學，貫通中西之理”⑤鄭觀應：《鄭觀應集》上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85頁。，中體與西用并無木末之分，二者之間是平等的關系，其目的是要為他們所推行的資本主義改革尋找出路。1898年，中間派代表人物張之洞在所著的《勸學篇》中明確提出，“舊學為體，新學為用，不使偏廢”；“中學為內(nèi)學，西學為外學；中學治身心，西學應世事”，“西政西學，果其有益于中國，無損于圣教者，雖于古無征，為之固亦不嫌”，而“學校、地理、度支、賦稅、武備、律例、勸工、通商，西政也”?！胺虿豢勺冋?，倫紀也，非法制也；圣道也，非器械也；心術也，非工藝也?！雹迯堉矗骸秳駥W篇》外篇，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20、159、133頁。張之洞的觀點介于二者之間，但更多地傾向洋務派。

從當時的社會主流思想來看，主要是康、梁的觀點和張之洞的“中體西用”觀。關于“中體”的分岐主要體現(xiàn)在對于西方議會民主制度的態(tài)度上。維新派所說的“中體”只限于中國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西用”則包含了很多新內(nèi)容，除了主張走西方君主立憲式的民主政治道路外，在軍事上他們也提出要全面學習西方。維新運動期間，康有為提出“改養(yǎng)新軍，皆令仿照德日兵制，分馬步工炮輜重之隊，設學校，精軍械，牧良馬，募良家，重榮名，厚恫精，重教以愛國，厲其精神”①湯志鈞：《康有為政論集》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320頁。等一系列軍事改革的主張印證了這一點。張之洞所講“中體”是主張以封建綱常為核心的“圣道”不能變，從軍事角度看，中國傳統(tǒng)軍事除了“專制君主對軍隊的統(tǒng)率權不能變，軍隊的服務宗旨不能變，軍人的忠孝意識不能變外，其他各個方面都在可變之列”②皮明勇：《中國近代軍事改革》，北京：解放軍出版社，2007年，第38頁。，包括軍事制度、作戰(zhàn)理論和軍事文化觀念都可以納入“西用”的范圍之內(nèi)?？梢钥闯?，這一時期，“中體西用”論主要從過去的器物技藝層面已經(jīng)上升到了制度、文化層面來討論，顯現(xiàn)出了它的文化觀念與政治原則的本質，關注的焦點已轉移到了政治問題和文化觀念上，這就給軍事上的改革打開了方便之門?！爸畜w西用”實質上已經(jīng)對中國近代的軍事制度改革本身不再構成什么限制，西方近代軍事的各方面都被納入“西學”的范疇。這一變化，使軍事改革脫離了原有的羈絆，為當時大規(guī)模的推行軍事改革提供了理論支撐，它不僅促進了中國近代軍事改革思想向更深層次的發(fā)展，而且對中國軍事的近代化起到了積極的推進作用。

（二）中體西用理論在新軍編練中的拓展。戊戌維新運動因其短命夭折而未能全面推行軍制改革，庚子事變后，清政府開始推行“新政”，議會民主政治的改革逐漸納入軌道，軍事改革以“中體西用”框架為指導，張之洞、劉坤一合奏的“江楚會奏變法三折”成為了新軍編練運動的合法依據(jù)，軍事改革理論出現(xiàn)了空前繁榮。

依照西法，變革軍制，是中國近代軍事改革思想的重大突破。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第一，改革軍隊體制編制，編練諸兵種合成軍隊。袁世凱編練的新建陸軍按西方軍隊的編制，實行鎮(zhèn)(師)、協(xié)(旅)、標(團)、營、隊（連）、排、棚（班）建制，建立了步、炮、馬、工等兵種。第二，仿照西法改革國家兵役制度。清政府實行“新政”后，在全國建立了常備軍、續(xù)備軍和后備軍的武裝力量體制，北洋新軍的兵役制已具備近代兵役制度的基本內(nèi)涵。第三，仿效德國改革軍官任用和選拔制度。第四，革新軍事教育體制。軍事學堂教育被納入全國軍事建設發(fā)展規(guī)劃，初步實現(xiàn)了軍事教育制度化、正規(guī)化。第五，建立近代軍事統(tǒng)帥機構和后勤機構，以統(tǒng)一國家軍事指揮權。從設立練兵處、陸軍部到成立軍咨府，這種軍事力量統(tǒng)帥體制，成為中國軍事力量組織領導體制近代化的開端。第六，依照西法改革軍隊管理訓練。使新軍編練逐漸走向正規(guī)化、法制化，促進了軍事訓練的發(fā)展。隨著“西用”范圍的擴大，西方大量的以兵學譯著為載體的軍事制度和軍事理論傳入中國，中西軍事思想文化踴躍融合，使中國近代軍事改革思想加快向資產(chǎn)階級軍事思想轉化。

從軍事改革理論變化的過程來看，“中體西用”理論使軍事改革從器物層面擴展到軍事制度、觀念的范圍。嚴格意義上講，它不是量身訂制的軍事改革指導理論，軍事改革只能以“西用”作指導，但將“中體”與“西用”硬性嫁接在一起，則必然演變?yōu)檐娛赂母锖桶l(fā)展的阻力，以致終被拋棄。

晚清軍事改革是一次失敗的嘗試，大的敗因在于未能形成一套符合時代發(fā)展的科學的軍事改革理論作指導，具體來看則是觀念有悖于時，缺乏宏觀認知，不具系統(tǒng)思維，以正在進行武器裝備更新、體制編制調整及新式人才培養(yǎng)的同時，出現(xiàn)了將軍事改革諸因素割裂開來分段推進的怪現(xiàn)象，導致軍事改革總體貽誤也就在所難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