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俊文
(德)薛鳳著,《工開萬物:17世紀中國的知識與技術》,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5年11月,352頁,48元。
摘? 要? 德國學者薛鳳所著《工開萬物:17 世紀中國的知識與技術》一書,以宋應星的《天工開物》等著述為切入點,探討宋應星在知識生成過程中的思考與行動,闡釋技術與工藝在中國文化中的重要角色。從《工開萬物》的篇章結構與主要內容來看,全書結構清晰,敘事風格鮮明;通過對宋應星及其著述研究的學術史回顧,了解作者獨特的研究內容、研究方法及寫作手法;對于書中引發(fā)的爭議問題,也嘗試作了簡要討論。
關鍵詞? ?工開萬物? 宋應星? 知識生成? 技藝秩序
中圖分類號? N092
文獻標識碼? A
作為一部綜合性的科技文化名著,晚明學者宋應星所撰的《天工開物》自崇禎十年(1637)問世以來歷經中外40余版次發(fā)行([1],頁607),至今仍獲極大稱贊,被譽為“世界第一部有關農業(yè)和手工業(yè)生產的百科全書”([2],頁182)?!疤旃ぁ币辉~來自《尚書》“無曠庶官,天工人其代之”([3],頁30),“開物”語出《周易》“夫易開物成務,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4],頁94),德國學者薛鳳(Dagmar Sch?fer)認為宋應星所要展現(xiàn)的正是“天工”與“開物”中的知識生成和技藝秩序。為了揭示這段獨特的知識生成歷史,薛鳳在宋應星《天工開物》和《野議》《論氣》《談天》四部存世著作的基礎上進行了別開生面的研究,其學術成果出版后譯為《工開萬物:17世紀中國的知識與技術》[5](以下簡稱《工開萬物》,書名原文為The Crafting of the 10000 Things: Knowledge and technology in seventeenth-century China),引起了國內外部分學者的關注。從《天工開物》到《工開萬物》,從明代中國學者宋應星到現(xiàn)代德國學者薛鳳,關于17世紀中國知識生成與技藝秩序的討論始終沒有停止。下文即以此為中心,對薛鳳教授的《工開萬物》作出評述。
一? ?篇章結構與主要內容
本書以宋應星的《天工開物》等四部存世著作為切入點,通過聚焦其文本內容中的知識脈絡,分析了影響中國科學與技術知識形成的“文化性”和“歷史性”因素。書中條分縷析地展開了宋應星時代私人生活和文化生活的不同層面,通過追問“物”(things)的出現(xiàn)與“事”(affairs)的興起,致力于凸顯知識產出的原初過程,闡釋技術與工藝在中國文化中的重要角色。在作者看來,宋應星的思考是以“氣”這一概念為核心的,“氣”成就了“物”與“事”;在宋應星實施技術與工藝的過程中,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宇宙秩序被揭示出來,而人唯有敬仰宇宙的原則,保持“知”與“行”一致,才能夠平息時代的混亂。
從全書的結構來看,“導論”與“結語”前后呼應,情景化的語言描述引人入勝,主體六個章節(jié)層層遞進,“余響篇”討論了作者稱之為“余音繞梁”的問題,增強了讀者對全書內容的理解和把握。從每一篇章的結構來看,開篇之處幾乎都以宋應星著作原文為“引子”,如“春將暮矣,游憩鈐山”(《野議》)、“儒者言事應以日食為天變之大者”(《談天·日說三》)、“物聲萬變,而人聲皆能效之”(《論氣·氣聲一》)等,增強了書中人物和環(huán)境氛圍的形象感。除“引子”外,章節(jié)的正文部分大都以《天工開物》18項技藝中的若干項為側重點展開論述,如第三章的“作咸”“陶埏”“膏液”“佳兵”篇、第四章的“乃?!薄澳朔薄办苁薄皻⑶唷薄暗で唷逼?、第六章的“冶鑄”“錘鍛”篇等,再分別結合《野議》《談天》《論氣》進行細致分析,巧妙地將宋應星四部存世著作中的思想內涵融合起來,結構風格鮮明。
從主要內容來看,“導論”以皮影戲背后匠人的時代地位,引出對自然之道和世界秩序的關注。作者以宋應星的著作為檢驗性的個案,通過聚焦他的生活和工作以及那些敦促他行動的理念和理想,進而探討影響科學與技術知識在中國形成的“文化性”和“歷史性”因素。作者認為,“研究宋應星和他的著作,可以揭示一段獨特的知識生成歷史”([5],頁24)。
第一章從宋應星的家世盛衰與時代處境出發(fā),分析了影響宋應星對知識的看法和觀點的因素,以及促使宋應星形成對工藝和技術的興趣的理念。宋氏家族的發(fā)展與晚明社會的危機同步,武人出身的陳啟新“立談而得美官”更直接反映出國家局面的混亂??疾焖螒菚r代的社會、文化和物質條件,有助于讀者了解其努力作為之處;作者設想,宋應星在知識產出中呈現(xiàn)出了理論與實踐的斷裂,因此他將工匠人和讀書人連在一起,試圖在工藝和技術中尋找“治世”的秩序。
第二章結合宋應星時代的主要思想特征,解析了宋應星如何以“氣”求知,以及他關于“天”和“人”在世界上、在“物”和“事”的構成中所承擔角色的觀點。晚明現(xiàn)實政治的混亂促使宋應星去發(fā)現(xiàn)人與天之間的關聯(lián)性,認為宇宙立于“氣”的規(guī)制之上;“氣”的概念基礎是陰陽、五行和感應,宋應星以陰陽五行之間的關系構想為宇宙規(guī)則,將國家、人和宇宙連接在一起。在對秩序的尋求中,宋應星從自然現(xiàn)象和物品效用中找到了可靠性①,技藝被認為是恢復秩序的可行途徑。
第三章著重分析了宋應星在知識探索和知識生成問題上的相關理論和觀點,如知識探索的社會政治色調、學者與匠人的社會角色、實用技藝的目的與任務等。作者認為,宋應星對于不同的知識形式倡導一種嚴格的評判,即匠人擁有的技藝是經驗所在,學者才能看到知識內在地存在于技藝之中。學術知識與工藝知識的關聯(lián),是17世紀中國知識產出的重要層面;宋應星觀察匠人的技藝,意在讓宗室王孫和學者同人認知到匠藝工作是宇宙規(guī)制的鏡像,并將知識的起源定位在“物”與“事”中。
第四章探討了宋應星如何用實踐和理論完成自己的“知識生成”(knowledge-making),以及如何在書面文化當中展示知識的諸多層面。這一探討從宋應星如何進行觀察以及用觀察所得進行論證開始,通過運用圖像這一視覺表征手段來補充闡釋其哲學觀點,如代表文化建構的圖式化構圖等。宋應星的知識探求實踐與言說修辭方式,揭示了如何去觀察知識;他對事物的理解存在于實證當中,將工藝和技術提升為知識的基礎。對宋應星而言,“物”與“事”都來自“陰水”和“陽火”的交會,堅持“陰陽氣”的理論范式,通過系統(tǒng)剖析自然過程和物質效用來尋求世界的規(guī)制。
第五章考察的是宋應星如何適時擴展和調整自己的理論框架以保持斷言的普遍有效性,從而在天然之事與實驗之間建立起一種關系。宋應星所采用的多個事例表明,“陰-陽氣”與“五行論”的傳統(tǒng)理論框架具有普遍意義,而“塵”“?!薄盎摇钡刃赂拍钔癸@出宋應星理論中的非洽和性①,需要通過對“氣”這一傳統(tǒng)理論模式進行擴展和完善來解釋世間萬物。
第六章以“聲”(sound)和“靜”(silence)的探討為切入點,揭示了宋應星知識表征的原本結構和實際動力,認為世間萬物皆由陰陽交會生發(fā),“氣”之原則在可見和不可見的現(xiàn)象上都行之有效。宋應星從宇宙觀意義入手,在與“感應”(resonance)、“和諧”(harmony)等概念的關聯(lián)中來定義“聲”;在“虛”這一不可見的范圍內,“氣”之原理同樣具有普遍驗效性。宋應星關于“聲”與“聲之生成”的論點,在作者看來同樣證實了世界在“氣”的原則之下運行這一重要理念。
“結語”點明了全書的寫作意圖,即通過展示宋應星原作品中的不同層次,審視影響探求知識的方法和技術的具體因素。作者認為“實行‘天工意味著找出規(guī)制為何,并在與普遍性原則相合下治理國家”([5],頁277),技術和工藝揭示出了一種可以通過觀察、實驗和量化而分析出來的理性規(guī)制?!坝囗懫睆暮罄m(xù)影響的角度來審視宋應星著作傳世的相關問題,雖然涂紹和陳宏緒對宋應星的學術活動進行了友誼上的襄助,但并不認可其著作;宋應星的自我身份認同和社會地位,“忠”于國家情緒下的中立態(tài)度,以及著作版本的難以保存和獲取等,都成為影響宋應星著作不被接受的重要因素。
二? ?學術價值與研究特點
正如作者在“導論”中所言,宋應星記錄工藝技術知識的《天工開物》是其著作中體量最大的一部,且早已被各路學者進行了不同的曲解,“以便使其符合人們關于中國科學技術思想發(fā)展軌跡的不同設想”([5],頁6)。下文擬對有關宋應星及其存世著作的研究進行簡要回顧,從學術史的角度來看本書研究內容的價值和特點。
一是對宋應星的綜合研究,主要為人物評傳。其中以潘吉星的研究著力較多,如《明代科學家宋應星》[6]根據實地采訪和文獻調查所得第一手史料,分別論述了宋應星的時代背景、生平事跡、社會關系、著述思想、科學成就、歷史影響、《天工開物》版本考證等內容;其《宋應星評傳》[7]在深入評述的同時又保存了不少珍貴插圖,《中國的狄德羅:宋應星的故事》[8]則以科普百科類的形式介紹了宋應星獨立思考、敢于懷疑、勇于創(chuàng)新、求真務實的科學精神和協(xié)作、友愛、寬容的人文精神。其它關于宋應星研究的代表性著作仍有十幾種①,但研究內容和寫作方法大同小異,不再詳述。
二是對宋應星《天工開物》等存世著作的整理與翻譯研究。潘吉星編著的《天工開物導讀》[9]對《天工開物》一書作了全面系統(tǒng)的解讀,深入淺出,開闊了讀者的自然科學視野;其《天工開物譯注》[10]進行了詳細的注釋及白話翻譯,并附有一百多幅插圖。潘偉編著的《天工開物古今圖說》[11]以大量的田野調查圖文,融合歷史考證與現(xiàn)實考察,成為“天工開物”的現(xiàn)實影像?!短旃ら_物》歷來備受國內外推崇,迄今已被譯成英[12]、日[13]、法[14]、德[15]等多種文字,其它相關版本的研究不再詳述②。除《天工開物》外,宋應星的其它部分傳世著作經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為《野議 論氣 談天 思憐詩》[16]一書,另有《宋應星學術著作四種》[17]《宋應星見存著作五種》[18]《宋應星四種》[19]等相關整理成果,為進一步深化宋應星《天工開物》等存世著作的研究提供了便利。
三是關于宋應星思想的研究。楊維增編著的《宋應星思想研究及詩文注譯》[20]根據明刊孤本對宋應星詩文進行了新的點校和注釋今譯,并全面發(fā)掘和論述了宋應星的思想精華,“為我國科技史和思想史研究提供了優(yōu)良的版本和重要的參考書”[21]。下面擬從宋應星的哲學、科學及政治經濟思想為出發(fā)點來進行簡要回顧。從哲學思想來看,宋應星思想來源和內涵是學界關注的重點,如楊維增將宋應星的自然哲學概括為“天工開物”說、“二氣五行”說和“人巧法妙”說[22];吳伯田認為宋應星的哲學思想是以“二氣五行”和“形氣化”為基點,強調人對自然界和社會治亂的主觀能動作用[23]。從科學思想來看,周濟等認為最出色的是宋應星“天工開物”的思想以及科學認識來自“試驗”或“實驗”的思想,并體現(xiàn)在其聲學理論、物質守恒和轉化、有機界與無機界的統(tǒng)一等科學理論中[24];李志林則認為宋應星對氣化規(guī)律和氣化過程的復雜性認識,是其科學思想中最有亮色之處[25];徐鐘濟認為宋應星的自然科學思想涉及面廣泛,但沒有形成較為完整的體系[26]。從政治經濟思想來看,俞兆鵬認為主要體現(xiàn)在宋應星整頓學政、嚴格銓法、選拔良將,以及反對地主高利貸剝削、發(fā)展生產和屯田、改革鹽政等相關的政治經濟主張[27];路兆豐認為宋應星提出的諸如鹽政、“上供”、賦稅等改革現(xiàn)行弊端的主張,體現(xiàn)了其務實之學的特點[28]。
四是關于宋應星和《天工開物》的歷史地位及影響研究。正如錢寶琮認為“研究吾國技術史,應該上抓《考工記》,下抓《天工萬物》”[29]、李約瑟稱贊《天工開物》是“很重要的技術著作”([30],頁315)一樣,國內諸多學者對宋應星及其著述給予了極高的評價,如邱峰認為宋應星是一位杰出的科學家,《天工開物》中的科學創(chuàng)見為世界科技史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31]。從《天工開物》所載不同學科的內容來看,游修齡認為《天工開物》呈現(xiàn)出了不一樣的農學體系和技術特色,如水稻、油料、甘蔗和蕎麥等項精彩屢見[32];李仲均認為《天工開物》反映了當時冶煉技術上的先進成就,但也存在不合科學和錯誤的記錄[33]。蔣猷龍認為宋應星對蠶絲業(yè)從栽桑、養(yǎng)蠶、留種以至繅絲、制棉、染色、織綢等全過程作了認真的總結,表現(xiàn)出16—17世紀之交我國蠶絲業(yè)科技達到了一個嶄新的水平[34],其它方面的科學貢獻不再一一論述。
總的來看,學界關于宋應星及其存世著作的研究側重于人物評述、版本譯注、挖掘思想內涵、總結科學貢獻以及分析歷史影響等方面。雖然研究成果不少,但多止于一般性的敘述和資料性的整理,如關于宋應星的人物評傳多達十幾種,《天工開物》等譯注版本也有數(shù)種,重復性研究較多;論及宋應星的思想內涵時,對《天工開物》之外的其它著述關注不多,胡道靜也認為《野議》《談天》《論氣》等存世著作有待深入發(fā)掘[35],從自然哲學史的角度去探究宋應星的宇宙觀、物質觀和人生觀;而就宋應星及《天工開物》的歷史地位和影響而言,部分研究成果以偏概全,僅從一點或一面出發(fā),缺乏全面而系統(tǒng)的力作。曹國慶等也認為不僅要加強學科間的深入交流,力圖從“百科”的角度進行合作研究,還要同時看到宋應星作為科學家和思想家的雙重身份和地位,讓研究更加接近歷史的本來面目[36]。近年來,一些學者在“天工開物”的思想下,從概念討論和個案研究兩個層面來推進環(huán)境史中自然與技術關系的理解[37],這一獨特視角也頗值得關注。
通過對宋應星及其著述研究的學術史回顧,可以發(fā)現(xiàn)《工開萬物》一書所具有的學術價值與研究特點,主要包括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從研究內容來看,《工開萬物》既有前人所研究過的內容,也有其新的獨到之處。如書中關于宋應星家世與處境的介紹,以及對宋應星思想內涵的闡述,都是傳統(tǒng)“宋學”(即“宋應星學”)[35]中一直關注的問題;但作者采用了不一樣的視角進行再次解讀,試圖分析影響宋應星關于知識的看法和觀點的相關因素以及他對工藝和技術的興趣來源,探討怎樣的理念促使宋應星想去恢復社會秩序以及如何以“氣”求知。而對于前人研究中尚未注意或研究不完善的地方,《工開萬物》作了有力的補充。例如,在分析宋應星未能通過會試的原因時,作者認為宋應星本人或其后人在宋氏族譜中有意建構了宋應星在“八股文”寫作方面的天分,并非他不精通經典才沒有獲取進士名號,而是他認為這種技藝沒有任何價值,從而達到告誡晚輩以維護家族名聲的目的([5],頁41)。而關于宋應星“知識生成”(knowledge-making)的實踐與理論問題,以及如何適時調整理論框架來保持斷言的普遍有效性等,尤其是作者關于“聲”(sound)和“靜”(silence)的探討,讓宋應星“氣”的原理擴展到“虛”的不可見范圍之內。
正如作者所言,宋應星對傳統(tǒng)工藝的記錄并沒有他在《天工開物》中所描繪的宇宙論那樣重要,在對工藝和技術過程記錄的背后,蘊藏著世界的普遍性原則,展示了一種宇宙秩序,而這正是宋應星與其他知識分子的不同之處①。即使與同時代的波義耳相比,作者也認為二者是站在同一個水平線上的,只不過宋應星開創(chuàng)的傳統(tǒng)中斷,而波義耳開創(chuàng)的傳統(tǒng)延續(xù)下來并受到更多的關注。在《工開萬物》中,作者最主要的目標是展示“科學”與“工藝”是何時以及為何應運而生的,并思考從知識到科學的變化路線①。無論是作者對宋應星知識生成的探討,還是作者對技藝背后秩序的關注,都別開生面地展現(xiàn)了《工開萬物》的獨特價值。
第二,從研究方法來看,《工開萬物》以跨文化的視角來透視知識生產,引入了一種新的編史觀念。作者認為這一研究方法源于近年來科學史分析上的重大進展,即“揭示某些能夠影響科學與技術知識產生的非結構化的‘文化性和‘歷史性因素”([5],頁5)?!豆ら_萬物》的主體部分要凸顯知識產出的原初過程,作者所做的便是將《天工開物》重新歸置到它原本所處的各種關聯(lián)之中,通過透視宋應星獲取、評判和表征知識的方式,采用宋應星的知識分類來評判他提出的觀點和看法([5],頁7),分析影響中國科學與技術知識形成的“文化性”和“歷史性”因素。雖然這種研究方式可能會帶來行文上的晦澀難懂,但有助于引導我們去追尋思想的發(fā)展脈絡,分析知識的生成過程,令人耳目一新。
如前所述,《工開萬物》以宋應星及其著述為檢驗性個案,致力于凸顯知識產出的原初過程。在具體研究過程中,作者引入了“氣”的概念,認為宋應星在“陰-陽氣”與“五行論”這一“宇宙規(guī)則”下將國家、人和宇宙連接在了一起,“氣”能夠解釋世間萬物,讓世界具有一體的共性?;谶@樣的視角,劉兵認為作者將研究對象置于更大的社會文化背景當中,通過宋應星這一個案引入了一種新的編史觀念[38]。作者所采用的這一研究方法,增加了對于知識生成過程中多樣性和變化的問題敏感性,但江曉原認為用“氣”“陰陽”“五行”等非科學的理論作支撐或指導,通過分析和論證得出令人信服的闡釋或解答,也是非常具有挑戰(zhàn)性的[38]。
第三, 從寫作手法來看,《工開萬物》以其鮮明的敘事風格和深邃的語言分析,將讀者帶入到特定的語境之中。本書開篇即以晚明時期流行的皮影戲《打嚴嵩》來引出自己的論題,全書結束時又以戲場的演藝人卷起戲偶和清理舞臺收尾;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皮影制作工藝與表演技藝顯然激發(fā)了作者對明代技藝知識的興趣和熱情,甚至以皮影戲為喻來表征和具象化17世紀的中國?!按簩⒛阂?,游憩鈐山”,書中圖景式的敘事描繪不難發(fā)現(xiàn),且處處引入作者所要表達的思想觀點,從文筆上帶給人以身臨其境般的美感。
宋應星的《天工開物》得以流傳并吸引眾人,與其栩栩如生的插圖無不相關,在他看來,“研究‘物與‘事可以通過觀察圖像,也可以通過觀察真正的實踐來進行”([5],頁163)。作者雖然認為這些插圖很難斷定是由宋應星本人所畫,但出于對圖文關系的重視,宋應星一定參與了插圖創(chuàng)作與內容設計①,并富有成效地應用了視覺表征手段,將其作為一種補充性論點來表達自己的哲學觀點;如在介紹提花機和編織工藝時,宋應星特別提到社會的秩序,“‘治亂經綸字義,學者童而習之,而終身不見其形象,豈非缺憾也”([10],頁87),可見提花機插圖的出現(xiàn)絕非偶然。在這種視圖修辭方式的影響下,作者對《天工開物》中插圖的分析也頗有深意,凸顯出很多獨特的細節(jié),如通過插圖中指甲、胡子、頭飾等標記人物的社會身份等級,通過畫面上的芭蕉葉明確棉的生產地位于南方,通過矗立的建筑物強調造紙業(yè)在國家建制中承擔的核心角色,通過鹽池周邊的磚石墻角象征國家權力對制鹽的控制等。圖像除了描繪工藝本身外,還隱藏著很多的文化建構內涵,而《工開萬物》對宋應星有意為之的圖式化構圖的解讀,不僅強化了作者的核心論點,也極大地引起了讀者的注意力。
三? ?結語:《工開萬物》的爭議與期待
知識之生成、表述、傳播、被接受(或不被接受)的過程,都深深地嵌入在當事人置身其中的社會、文化、思想理念以及價值觀構成的整體性關聯(lián)當中;作為知識承載的一種形式,一本書是這一復雜體系的產物([5],頁349)。薛鳳教授的《工開萬物》作為中國17世紀知識產出的個案研究成果,在科學史領域受到了極大的關注,并先后榮獲美國科學史學會的“菲茨獎”(Pfizer Award)和美國亞洲研究學會的“列文森著作獎”(Joseph Levenson Book Prize),得到學術界的高度贊譽和認可。
當然,《工開萬物》在個別方面也存在一定的爭議。如張學渝一方面認為作者想表達的“知識”概念是相對于“科學”和“技術”而言的,并沒有與宋應星哲學或政治等方面的“知識”概念作特別區(qū)分,導致“知識”與“技術”兩個含義模糊不清;另一方面認為作者只采用了宋應星十余種作品的四種進行解讀,且僅從宋應星個案探討17世紀中國的知識與技術這一宏大主題有些欠妥[39]。關于以上爭議,試著作出簡要討論。
從作者自己的論述來看,“我在這項研究中要將宋應星留下來的文字遺產放回到其原處的關聯(lián)背景當中,……那個世界里的人們從‘理‘氣‘陰陽或者‘五行這些概念入手,來理解那些會被我們認為屬于‘科學和‘技術范疇之內的事物”([5],頁3),“這些研究使人們有可能在更大范圍內來看待‘科學和‘技術的真面目,即它們是嵌入在文化和歷史當中的、關于自然與事物的知識生成”([5],頁6)。在這里,作者所采用的“知識”概念具有很明顯的側重點,即“科學”與“技術”方面的“知識”,并且將宋應星時代對“科學”與“技術”的理解納入到更廣闊范圍內加以解釋,如“氣”的哲學理論等。
在宋應星現(xiàn)有的五種存世著作中,作者選取了《天工開物》《野議》《論氣》《談天》四種,唯有《思憐詩》沒有得到關注?!端紤z詩》分為10首《思美詩》和42首《憐愚詩》,關于它的研究價值也存在爭論,如黃長椿認為它的價值在于思想內容而不在形式,為探討宋應星這一科學家的思想提供了寶貴資料[40];楊維增等認為《思美詩》是宋應星人生觀的自白,《憐愚詩》反映的思想內涵更深[41];江曉原則認為宋應星以《天工開物》名世是恰如其分的,其在明代“三流”的文筆寫出的《思憐詩》“實在乏善可陳”,沒能引起作者薛鳳的注意也是“完全正常的”[38]。
至于僅以宋應星個案來探討17世紀中國的知識與技術是否合適暫且不論,但作者提供了一個很好的研究視角,《工開萬物》不失為一個恰當?shù)膫€案研究。如果以17世紀中國的知識與技術這一宏大主題出發(fā),所參閱的資料將會擴大到正史、檔案、方志、文集、筆記、醫(yī)書、報紙、地方文書等等各個方面,最后的研究成果似乎與李約瑟所著《中國科學技術史》相差無幾。江曉原和劉兵認為,不管是否能讓所有研究中國古代技術史的人都信服地接受《工開萬物》的觀點,但它已經超越了國內研究中常見的技術史研究范式,并在宋應星和中國古代技術史的研究領域中開辟了另一種路徑,提供了另一種可能的新思路[38]。
正如作者所言:“我最主要的目標是展示‘科學與‘工藝是何時、為何應運而生的,而不是它們是什么樣子的,那是李約瑟曾做過的工作。此外,我要思考從知識到科學的變化路線,有的知識永遠不會變成科學?!雹訇P于17世紀中國知識生成與技藝秩序的討論還將一直繼續(xù)。在近百年的學科發(fā)展過程中,科學史經歷了多元文化解釋的轉換,呈現(xiàn)出一種從內史逐漸向外史轉變,并發(fā)展為內、外史綜合研究的狀態(tài)。隨著科學、知識與社會的交融,不同路徑下的科學史研究更應得到關注。薛鳳的《工開萬物》從知識生成史的獨特視角出發(fā),探究知識產出的原初過程,闡釋中國文化中的技藝角色,突破了科學史研究中的傳統(tǒng)范式。相較于書中的具體論述而言,作者所帶給我們的啟發(fā)意義更大。在中國文化認同感的構建里,追問“知識應該是什么”“知識如何生成”“怎樣才能獲取知識”,也正是科學史研究不斷推陳出新值得思考和令人期待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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