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輝
《汲水圖》 周思聰
我知道周思聰?shù)拿诌€是在念研究生的時候。后因特殊原因我遠(yuǎn)離了美術(shù)圈,待到拖著尾巴回來已是1979年的秋天了,此時對美術(shù)界的事已全然陌生,周思聰?shù)拿謱τ谖襾碚f也是全新的。看她的畫,畫得很棒,因為是位女畫家,于是就更多了一分注意。那時人的觀念還很舊,畫畫的最欽佩的就是畫得好的。
有一次全班到北京去看展覽,有人提出要去看望周思聰,我二話沒說跟著就走。在北京的胡同里七拐八彎地進(jìn)了一個小院,周思聰?shù)漠嬍揖驮谶@里。在一間不太亮堂的小屋里,我們見到了心儀的畫家,那是個有點身量的年輕女子。她那略顯方形的臉龐挺端正,發(fā)型和衣著都很大眾化,從上到下看不出有什么“藝術(shù)家”的跡象。杜滋齡把我們一行人介紹給她,記不得最初的交談是什么了,只記得周思聰?shù)恼f話聲音很低,從從容容的,語氣平和得近乎溫柔。桌上放著正在創(chuàng)作中的畫作,內(nèi)容是有些變形的人物。那時變形的人物形象對于多數(shù)人來說還沒有習(xí)慣,更何況一個畫寫實人物畫的高手突然改弦易轍,就更使人困惑了?!澳阍趺匆哺阕冃瘟四兀俊鄙图毙?、到哪里都很沖的我就這么發(fā)問了。“嗨,不變不得活了。”她似乎并不用思量就說,聲音依舊是那樣輕輕的。“你是打頭的,你變了叫我們怎么辦?”我不無調(diào)侃地開玩笑說。她淺淺地笑著,并不應(yīng)對這無需作答的問話。接下去,她和我們談起了去日本見到赤松俊子夫婦后的感觸。談話到了一個間隙,我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您來給我畫張像吧?!薄澳窃趺葱心??”周思聰?shù)幕卦挷⒉粓远ǎ瑓s對我的唐突表示了友好的容忍?!半S便畫就行?!蔽艺f著端起一把椅子對著她的畫桌坐下,那架勢簡直不容商量。
她的毛筆掐得很低,手腕幾乎靠到桌面上,但運(yùn)筆時肘、腕、臂都在運(yùn)動。她沒有坐下,只是將上身彎了一下,嘴里說:“你不好畫?!钡珱]幾分鐘卻畫好了,像上的我是白描勾勒的,線條肯定而有力,果然是好手筆。十幾分鐘后,我們四個人的像都畫完了,之后皆大歡喜地起身告別,她起身送我們到畫室門口。奇怪的是,這次相逢,我們之間似乎早就熟悉,陌生的拜訪就如老友的串門那樣自然、隨意。
1982年夏,黃胄先生約我去藻鑒堂畫畫,恰逢中國畫研究院院慶,一時間,藻鑒堂來了許多人,熙熙攘攘,好不熱鬧。大廳里放著一長溜用桌子拼成的大畫案,鋪著氈子,上面放著丈二匹的宣紙,黃胄坐在畫案中段,張羅著到場的畫家合作大畫。亞明一邊調(diào)侃一邊幫忙,南北兩位著名畫家的配合很密切,顯得很瀟灑,倒是其余幾位老畫家略顯矜持,個個變得像需要大人帶路的孩子。蔣兆和先生、李可染先生,還有我當(dāng)時還不認(rèn)識的好些老先生,也有年輕的像劉文西、韓美林等人。我又見到了周思聰,她在一旁靜靜地站著。大廳里鬧轟轟的很擁擠,我便抽個空隙回到了自己房里,不意,劉文西、韓美林也跟著進(jìn)來了,一會周思聰也來了,后來又進(jìn)來了史國良。在我的鼓動下,大家利用現(xiàn)成的筆墨紙硯也畫起了畫。韓美林先動筆,揮就一匹駿馬,劉文西畫的則是側(cè)面包頭巾的陜北小女孩。輪到周思聰了,她從筆簾里撿出一支羊毫,不緊不慢地在硯里舔著墨,然后徐徐地下筆畫起來:先畫一個人,是藏民,再在稍遠(yuǎn)處畫了一只牦牛,背上馱著筐子,邊勾邊擦,后以飽含色墨的筆畫山巒、云天,編織成空蒙迷遠(yuǎn)的氛圍。整個畫面意境悠遠(yuǎn),絲毫沒有技巧的賣弄,樸實而通曉,深意在其中。當(dāng)她確信畫面的全部工作完成后,便用毛筆蘸濃墨在畫的左邊題寫了“春遲”二字,下面是“國輝同志存玩,思聰”。遲到的春天,但它畢竟來到了我的身邊,這是一幅沒有印章的畫作,然而,對于我來說還有什么比朋友的理解和祝福更欣慰的呢?
《仕女圖》劉國輝
我與思聰相處最長的一段時間是1992年的夏天。那天晚上從北京來了個長途電話,是鄔國印約我去“京豐”的,他說盧沉和周思聰都在那兒,他們希望我能過去。由此,我?guī)е拮雍团畠黑s往北京。那時思聰?shù)纳眢w狀況已經(jīng)很差,為了維持一種勉強(qiáng)能過的現(xiàn)狀,需服用一種含激素的藥,然而,這樣做的代價是沉重的。但那一陣,思聰?shù)木竦惯€好,可能是有了一個可以讓她安心作畫的環(huán)境吧。那段時間,我們一家和他們兩口子在一起的機(jī)會挺多,大家一起去看展覽,一起去檀柘寺游玩,一起在晚間散步……
白天,大家—般都忙著作畫,但有時也會抽空相互串個門。一次,我去思聰?shù)漠嬍?,一進(jìn)門我就咋呼道:“又在畫什么大作呀?”她從椅子上站起來笑著說:“畫點銀兩?!蔽乙宦牁妨?,這“畫點銀兩”挺好聽也特有意思,還很傳統(tǒng)呢,我心里想“這北京人的語言真逗”。在豎著的大畫板上,思聰畫了幾個彝族婦女背著柴火從一片樹林中走出的場面。我逗著說:“這就是放不下的背簍啊?!薄班?,放不下了!”思聰自嘲地咕噥著。這年暑期大概是思聰近些年來作畫最多的時候了,對于她來說,這樣的機(jī)會實在是太難得了。
兩個星期后,我因事返回了杭州。從此以后我們就再沒見過面,其間通過兩次長途電話,最后一次是為了感謝她托人給我?guī)淼男庐嫾瑔柤八牟∏?,她以比過去明亮、開朗的聲音說:“我想通了,什么醫(yī)師也治過了,什么藥也用過了,花了那么多時間,都治不好,我干脆不治了,該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這倒心里沒了負(fù)擔(dān),解脫了?!薄笆堑?,世上許多事著急也沒用,橫下心照自己過下去,也許倒能挺過去了”,我說。我為她的心情開朗起來而高興,希望精神能生發(fā)奇跡。然而,這究竟會有多大可能呢?
思聰還是走了,背著她放不下的背簍,從迷茫的山道上走遠(yuǎn)了。思聰又好像并沒有走,那不是么,煙雨飄拂的荷塘里,那潔白的荷在淺淺地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