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zhí)毂?/p>
時間好快呀,轉眼母親已經故去一年多了。
父親和母親都當了一輩子的小學老師,而且從我記事起,直到他們退休,就在我們萬榮縣王顯鄉(xiāng)和鄰近的賈村鄉(xiāng)的多所村級小學當校長。父母都是校長,當年在我們周圍村是獨一無二的,從小我們姐弟就為此“享受”著周圍人的尊敬。記得我上高中有一次放寒假,過年前去鄰村集市買菜,在一個攤位買完肉后隨口問了句“分量夠著吧?”攤主臉紅脖粗地嚷道:“你是陳老師娃吧!我是你媽的學生,別人我都不缺斤短兩,你來了倒克扣上你一下?”弄得我不好意思,連連道歉。甚至直到現(xiàn)在還是“因父(母)敬子”。
母親是1955 年從運城師范畢業(yè)。她是賈村鄉(xiāng)杜村人,那時農村女孩上學極少,她是在我“舅家奶”(外婆)的支持下,頂著她哥哥我舅舅死活不讓上的壓力,堅持去的。畢業(yè)后,先是分到了本公社(鄉(xiāng))的一個村小學,后調到公社婦聯(lián),然后又當了村里小學老師,這一當就是一輩子。1965 年,母親26 歲就當了大謝小學副校長、主持工作。
父母雖是老師,但沒有教過我,我印象中只記得他們在教室后面聽課評課的情形。后來上班后,見到母親的一個學生,聽他講,當年母親當他們班主任時,一大早常在教室門口放一盆水、一條毛巾,還有一個布條撣子??匆娔膫€學生臉臟,就讓他洗臉;看見誰身上有土,就上前用撣子打干凈。有調皮不讓打的,就追著打。學生們見她都很親。她授課的班以及后來她負責的學校,成績在公社排名常常名列前茅。父親也是這樣,在他們各自曾任校長的思雅、竹家、烏停、通愛、年村、東趙等小學,許多外村家長都是慕名把孩子送到他們所在的學校上學?!鞍?,這都是拿苦換下的!”多年退休后,母親提及這些,總是這樣感慨。
是啊,父母那時就是忙。我從小到大和父母在一起的時間其實不多,初中我就到鄰村念書,住在親戚家,以后高中大學就更不用說了,印象中只是假期和禮拜天全家才能在一起,但父母不在家也是經常的事,不是學校忙,就是去縣里開會。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父親先后得了角膜炎、甲亢,母親得了甲狀腺瘤、心臟病,遷延難愈,不得已同時辦了提前退休。這樣,父母就由在周圍村莊享有名望的學校校長,轉變成了頤養(yǎng)天年的老頭老太太。父親退休后身體好多了,又是參加鄉(xiāng)里書畫協(xié)會,又是在村里有紅白事時幫忙寫對聯(lián)等,“余熱”發(fā)揮得不錯。母親身體差些,可“身份”轉化倒也快,不看書不看報,電視也是只看晚上中央一套的兩集電視劇,看完就睡。除了做家務和給父親當好后勤,閑下來就和村里幾個“對勁”的老太太相互串門、家長里短的,原來還戴個近視鏡,白內障手術一做不戴了,整個一農村老太太。我回家,除了叮嚀我“別沾公家的光”“別眼熱人家的紅火”外,很少問我單位的事。為這我還戲謔地說我們家是“生活的煩惱跟媽媽說說,工作的事情向爸爸談談”。然而有件事讓我對她刮目相看。那是有一年過年時,許多人來讓父親寫春聯(lián),忙不過來,有個人就說“天兵你也寫吧”!我怕露怯,連忙推辭。父親遂喊母親幫忙,只見她把毛筆往“金粉”汁里一蘸,刷刷寫了起來。我雖寫不好,但好壞還能看出來的,字體遒勁流暢,頗有柳體風韻。忙豎起大拇指說:“媽,真人不露相呀!”父親在一旁說:“這算啥,你媽年輕時唱‘花兒與少年’好聽著呢,還有,她還抽調到侯馬當過一段博物館講解員,普通話也沒得說!”母親淡淡一笑:“那是過去多少年的事了?!?/p>
造化弄人。母親當年調到公社婦聯(lián)不久,就有到縣婦聯(lián)工作的機會,但她放棄了,轉而當了農村小學教師。父親也是,剛轉正借調到縣公安局一段時間后,對方正式要調動過去,他也沒去。當年和他們在一起的同事,退休時官至縣處級以上的就有四五個。而他倆入了教育口,當了一輩子農村小學老師。我曾問過他們覺得虧么?母親很平和地說,不后悔,任何工作總要有人干哩。我卻不以為然,“校長”連個股級也算不上,鄉(xiāng)聯(lián)校長才算股級呢,哪怕他們當個聯(lián)校長也算不負此生?。≈钡胶髞碛写挝液退チ艘淮嗡谓踢^的東和村,才徹底轉變想法,甚至心生震撼了。
那是大概2005 年,母親的抑郁癥好了,但是心臟病好不了,用藥維持著。東和村我一個堂弟結婚,我們一家都去了。長長的迎親隊伍里,我攙著母親在后面走著。忽然邊上看熱鬧的一個老婦人看見了母親,驚喜喊道:“陳老師!你來啦!”母親就停了下來。不一會我們身旁就圍了一圈人,叫老師、校長、老姐的都有。母親很熟悉地一個個叫著名字,問著他們和他們孩子的近況,一個大媽拉著母親的手,帶著哭腔說:“陳老師你看你老成啥、瘦成啥了!”另一個說:“陳校長你別走了,住下來,還和以前一樣吃派飯,保證讓你吃胖!”母親呵呵笑著滿口答應,氣氛分外親熱,讓人感動?!斑€真像電視里的情節(jié)呢,”我一旁看著心里想。
就這樣走一路問候一路,迎親“大部隊”早沒影了。母親對我說:“前頭一拐彎就是學校,咱們過去看看吧?!钡搅藢W校,因為是放假,“鐵將軍”把門,我們隔著柵欄往里看。母親說:“原來的平房都拆啦,蓋成教學樓啦!”又指著一棵樹說:“那還是我手栽的呢,你看長多大了。”我一看,是一棵樹干兩尺、樹冠丈余、兩三丈高的大樹,樹上的小鳥啾啾歡唱?!拔以谶@兒工作了11 年呢,”母親撫著鐵門,看著里面,輕聲感嘆道。
那天在東和村的經歷,此后深深刻在我的腦海。直到半月前農歷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我去給母親上墳,在墳前又想起這一幕。我感到,以前我的想法錯了,看來人活的價值真的不是和官位成正比的。就像我父親和母親,在一個個小村子里的小學校轉來轉去,小心、敬業(yè)、辛苦了一輩子,也平凡了一輩子。他們的學生除少數(shù)考出去外,大多也歸于平凡,鮮有干了大官或干成大事的。那父母的一生是不是就沒有成就了呢?不然。不說別的,母親那次去東和村時群眾熱情圍攏、執(zhí)手而泣,我想許多人哪怕“官”再大,退休后也未必享受得到此種禮遇。父母過手的數(shù)千學生,雖大多成了蕓蕓眾生,但沒走歪門邪道,就像前面提到的那個學生,雖只是個賣豬肉的攤販,但誠信經營,從不缺斤短兩,這難道沒有當年母親的教育在起作用嗎?當年無數(shù)個父母這樣的農村老師,默默無聞傳播著知識,傳導著真善美,他們的工作,構建了廣大農村和農民知識體系乃至道德體系,構建著農村鄉(xiāng)風淳厚、和諧發(fā)展的基礎。正像一塊塊普通的磚構建了萬里長城,他們是平凡的,但他們聚合在一起,構建了偉大。他們和偉大同在。
最后給母親說句話:媽,您叮嚀我的“別沾公家的光”“別眼熱人家的紅火”我記著呢。
母親叫陳水賢(1939-2018),萬榮縣解放后第一個小學女校長,中共黨員,“小教高級”職稱。謹以此文獻給她,獻給尚健在的她的同行丈夫,我的父親。也獻給他們那一代“聽黨話跟黨走”兢兢業(yè)業(yè)一輩子的農村小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