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輝艷
意 義
從白天延續(xù)到凌晨的那場手術
比這一生中任何時刻
都多出一面懸崖的長度
醫(yī)生們從玻璃門后閃出來
告訴我們手術的意義:
“只有一半的他是活著的”
他仍在麻醉中昏睡
對于脆弱的命運毫不知情
窗外,月亮毛茸茸地
懸在夜空,跟以前一樣
繼續(xù)出現(xiàn)在他剩余的時間里
在他早年的一場夢中
河水漫過他的脖子,四肢
被水草裹纏,他大聲呼救
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他告訴我們溺水的感覺讓他恐懼
并擔心夢境的預言
是的,比起那個在湖邊
點燃雷管炸魚,丟掉一條胳膊的鄰居
他的情況更為糟糕
“只有一半的他是活著的”
那之后,他用左腿,拖著一條多余的右腿
用左臂,支撐著多余的右臂
多出來的拐杖,使他得以與人世保持平衡
就是這個看起來多余的人
為我們創(chuàng)造過天空,命中河流的源頭、氧氣
和甜蜜的果實,至今替我們維系著
與世界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
一個盛放過靈魂的容器
一個固執(zhí)的父親,一個無能為力
被時間厚重的青苔覆蓋,仍然
獨一無二的人
雨天,和挖沙船有關的一首詩
一個身披雨衣的男人,穿過石灘
走向長滿紅蓼草的江洲
挖沙船停止了馬達聲
突然回到過去時的安靜
令人感到不安
毫無理由的情緒
這只試圖介入我們生活的
鋼鐵怪物,立在江水中
我不確定那時
是否走在他后面
雨水淋著不規(guī)則的石頭
我叫他父親,但那僅限于
一首詩中的標識,一種符號
他在電話中最后一次向我談及
房子和土地上的事
還有那艘挖沙船,哦,它上面的銹跡
被他略過了。我假裝繞了過去
因此后來,它成了一個
永遠無法繞開的問題
當他再次開口,毫無意義的音節(jié)重復
讓世界變得沮喪。讓他的過去
變得像一場空無的旅行
但河道中卵石堆成的山丘
再次提醒了他
他將視線移向
一片挖開的土地
那兒,一座房子的地基已經(jīng)打好
他遲鈍的笑,很快消失
幾乎不易察覺
那瞬間的返回中
一條河流的深淵,反復在呈現(xiàn)
當他敞開自己。在黑夜,在雨天
南 風
三月,南部刮來暖濕的風
這大海般古老的擁抱
我走在路上
水滴重疊聚焦
以至于,我身后的空氣
一再被放大
阻隔了我與過去的聯(lián)系
桉樹林在出汗
桉樹林在出汗。它們的頂端
長出了黃金
太陽一樣照著人們的臉
如此樸素的、滄桑的臉
如此急迫的、幻想著將來的臉
整日整夜的勞作,讓生活看起來
并非一團廢墟。并非
被眼前綁縛。它們有
抓緊一切事物的強大根系
單純的人們,用某物
換取另一物
滿足于正經(jīng)歷的、被平衡的幸福
他們走在黃金滴落的密林
沒有人注意,突然而至的干旱
綠色的沙漠,似乎
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自然在不停的往返中
當它們變成工具,砍伐自身時
上河城
舊的絹紡廠,被賦予新的裝置
和靈魂。我們在它面前
走來走去,以為那是南方的798
紡織機被貼上標簽,它旁邊的
一大桶植物纖維
好像一直在那兒,靜靜等待
一種轟鳴的聲音
再次響起
當它們拋入設計
建立起某種有序聯(lián)系,松解
或集合。這里發(fā)生過的,將在未來的
某一天,被梳理
繼而得到確認,像這個時代
我們想要完成的事,正在進行
正午的陽光像玻璃,有一雙
年輕時重疊的手印
在等你確認
苧麻地
那些夜晚我喜歡隨手翻開一本
黃色紙張的書
上面的黑字,扎在一片苧麻的
植物纖維里
有時它們脫離語義遮蔽
通往另一些故事時
途經(jīng)我的手指
不止一次,我走進田野
月亮剛剛升起
我的鄰居們也在那兒
收割,哼唱一首熟悉的歌
那些聲音里沒有出現(xiàn)苧麻
但是苧麻花落在他們的頭發(fā)里
尚未有人意識到
空氣中的特殊氣味
與勞動的意義
我是那些日子的親歷者
衣服沾上褐色的植物漿液
形成永久的粗糙圖案
我知道一切都將留下證據(jù),以便
被保留。被再次提起
包括那些容易消逝的事物
總是讓人想到
燈泡發(fā)出的昏暗光線,以及
一架老式織布機的咔噠聲
人們永遠找尋著接下來的這一天
世界有如巨大的苧麻葉飯團
青翠,蓬松
在熱氣中,將月亮填滿
林中空地
某種來自森林的氣息一直在那兒
我們都很緊張,仿佛林中空地
突然躥出一只豹子。它帶來的經(jīng)歷
遠不止這一天,遠不止于
這個臨街的房間,它可能是:一次夢境的重返。
被填滿的身體裂隙。想象中冒犯的叢林,
露珠凝結在某個早晨
弄濕了我們的頭發(fā)和眼睛
即便那時,從未有過語言
空氣將一個世界關閉又打開
只有試圖互相說服這件事
讓我確信,是試圖驗證并靠近的
曲折方式。壁畫上的河流
在低洼處繞道。那里面沒有我們
我們在相互的鏡中
凝視,映照或憐惜
當你看向墻壁:沒有內(nèi)容。
沒有鏡子。一個未完成的空白畫框
被古典的技藝:一把賦予永恒的射釘槍
固定在我們的身體里
中轉,或轉折詞
有的地方存在于我的旅途
經(jīng)過多次,卻并不熟悉
比如廣州,此前,我對它的記憶
僅停留在候機室喧嚷的人群,以及
客機離開地面時的轟鳴
它帶著我上升。像一封舊信中提及的
某個漫長的夜晚,正在成為
我幻想的那樣。當愛發(fā)生時
中轉,成為我的轉折詞
而非 “但是”——
或者,欲望的秘密讓我們
互為轉折,最后變得模糊
在某段對話的停頓處
我們明白了彼此
那時是黃昏
透過藍色的窗玻璃
機翼帶著它的自由意志
正悄無聲息,穿過我們頭頂?shù)奶炜?/p>
記 住
那時我尚不完全明白,萬物打開自己
在沉默中回到潔白的紙上
可以沒有界限
不知道你身體里
有迂回的大海
它深藏的鹽,竟然是甜的
那時我才知道,時間也有它的軟肋
它使我們找尋,并拆解
彼此身負的教堂,成為
同一個人。又甜又沉重的波瀾
尚未在記憶中平息
別走下臺階,大地靜靜下沉
我夢中潔凈的嬰兒
有和你一樣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