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偉

8月9日

包小寶恐怕永遠(yuǎn)不會忘記這一天。

倒不是因為8月9日是他的生日，其實這一天出生的人很多，像哲學(xué)家洛克、文學(xué)家周立波等。

包小寶本可以把跟他們同日出生視為人生的驕傲，然而，比他小兩歲的趙山河也在這一天出生，這讓包小寶感到神圣的時刻遭到了玷污。

這一切的起因都是：這天，三癩子打了包小寶，且用了中國人最不能容忍的扇耳光。

所以，這個極為普通的數(shù)字的性質(zhì)變了，變成了像7月7日那樣屈辱的特指。

本來，在那個不歡而散的下午，包小寶也沒打算文身。按他的想法，找?guī)讉€朋友，完全可以收拾三癩子。但，如果這事傳出去，就不體面了。

想到這里，包小寶看著鏡子里自己臉上那若隱若現(xiàn)的掌印，指著鏡子說，三癩子，你等著！接著，他補充了個扇嘴巴的動作。

8月9日 中午

跟往年一樣，包小寶是在燒烤店門口的大樹下跟他的好友豆子共慶生日的。

一切都是那么祥和，樹上的知了慵懶地拉著長音，豆子與他推杯換盞，尤其他帶來的女孩文靜而青春，大眼睛仿佛會笑，這讓包小寶感覺今天的啤酒格外甜。

三癩子到底是包小寶第幾次上廁所回來后入座的，他也記不清了，只記得大眼睛女孩說，他是她高中同學(xué)。

有了這層關(guān)系的鋪墊，包小寶跟三癩子攀談得很順利。

三癩子叫趙山河。這是包小寶跟他喝第一杯酒時，三癩子主動介紹的。后來，包小寶得知他倆曾在同一所初中讀過書，只因三癩子比他小兩歲，二人才沒有相識。

他們都喜歡李小龍，喜歡平胸女孩。

說到女孩時，包小寶跟三癩子同時看了下大眼睛女孩——她胸不大。

說來也怪，包小寶的心里莫名地產(chǎn)生出一種不知是醋意還是敵意的東西。他下意識地拿起啤酒說，兄弟，我比你大，借著生日，哥干了，你隨意。

三癩子接茬，按陽歷算，我也今天生日，老弟陪你。

從設(shè)計上而言，包小寶拿起一整瓶啤酒只是想從氣勢上壓制一下三癩子，并在姿態(tài)上表演給大眼睛女孩看，沒想到三癩子的話打亂了他的節(jié)奏，這是始料未及的。

而此時，三癩子已舉起酒瓶喝了起來。眼見著酒在喉嚨的吸力下慢慢減少，偶有酒水從嘴角溢出。包小寶有點后悔剛才那個不成熟的舉動，嚴(yán)峻的形勢逼迫著他被動地陪著喝完。

但，包小寶明顯感覺這酒喝起來有些費勁了，可他必須頂住，禍?zhǔn)亲约宏J的，苦果得自己咽。

但，就在包小寶喝完最后一口啤酒，打了個嗝的瞬間，三癩子又開了一瓶啤酒說，包哥，以后就喊我三癩子，敬您。

這一次，包小寶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更讓他氣憤的是，大眼睛女孩竟然給三癩子鼓掌加油?；叵肫鹑]子未出現(xiàn)在酒桌上時，她從未給包小寶任何鼓勵的暗示，包小寶無法接受。

用外交辭令來概括：這大大傷害了兩國之間的友誼。

他伸出空閑的左手，從三癩子的嘴里奪下酒瓶，扔在了路邊，啤酒花伴著玻璃碴濺了一地，包小寶用拎著啤酒的手指著三癩子說，你他媽誰啊，敬我酒。

大眼睛女孩連同豆子都沒想到這一幕轉(zhuǎn)變得如此突然。二人仰著頭，看著包小寶跟三癩子，有點茫然。

三癩子忽然脫了上身的T恤，白皙的皮膚泛著紅。而讓包小寶驚愕的是，三癩子的胸前有只老虎頭的文身：張著大嘴，露著四顆利齒，正對他怒吼。

那一刻，包小寶被文身嚇住了。

沒等包小寶反應(yīng)過來，三癩子揮手就是一個耳光，結(jié)實地打在了包小寶的臉上?；蛟S是因為三癩子力氣太大，或許是因為包小寶喝酒太多，他趔趄了幾步撞在了樹上，隨后癱軟下來。

過往的路人，因這清脆聲而駐足。

三癩子拉起大眼睛女孩鉆進(jìn)出租車，走了。

8月9日 下午三點

躺在床上的包小寶仔細(xì)回想著被三癩子打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每一個細(xì)節(jié)他的表現(xiàn)都是那么被動、狼狽。

包小寶認(rèn)真地排查起可能目睹他被打過程的人物。

燒烤店老板很可能看見了，因為他有一個掏手機的舉動，大概要視情節(jié)的輕重而選擇報警與否。

大眼睛女孩是整個事件的參與者，但跟她不熟，并且以后深入來往的可能也不大，所以，她對他的看法包小寶可以忽略不計。

豆子是多年的朋友，他知道我的性格及為人，所以，他也不會通過我被打而對我有怯懦、膽小的判斷。但是，豆子沒在危機時刻向我伸出援手，這不是朋友該有的做法。別看他幫我結(jié)了賬，這只是對我虧欠的補償。

思來想去，包小寶有些慶幸悲劇發(fā)生在中午，由于天氣太熱，目睹的路人不多。

然而，慶幸沒有維持多久，包小寶又自責(zé)起來。

自己為何在被攻擊時沒有立刻反擊？就算是倒地了，手中還有武器（酒瓶子），為什么沒有站起來？

酒！

包小寶想到了酒，他之所以沒有馬上站起來，是因為酒。

他喝得比三癩子多，酒精麻痹了大腦神經(jīng)，加上天氣燥熱，導(dǎo)致腦部供氧不足，最終影響了身體的協(xié)調(diào)性。

酒不是什么好東西。

想到這里，包小寶稍微寬慰了些。

三癩子，你做得最聰明的決定就是打完我之后立即逃離現(xiàn)場，否則，等我恢復(fù)了體力跟意識，必與你正面交鋒。包小寶定會把那一記耳光幾倍幾十倍地奉還回去，那將是幾個乃至幾十個羞辱式的打擊。

但，包小寶馬上反問自己，假如跟三癩子廝打在一起，桌子、椅子等固定資產(chǎn)將會被連累，進(jìn)而賠錢——那個被摔碎的酒瓶子，老板已經(jīng)多收了費用。

看在錢的面子上，我真能打三癩子嗎？打了三癩子，就等于賠了錢，跟誰有仇，不能跟錢有仇。

體面人，不會那么做。

想到這里，包小寶對自己的解釋有些滿意。

可是，包小寶的腦中，始終有個東西威脅并覆蓋著他的想象——那是幅有著血盆大口的虎頭文身。它好像帶有某種神秘的力量，讓包小寶內(nèi)心充滿著恐懼，無論他用何種理由說服自己是被酒精所麻痹，被經(jīng)濟(jì)成本所牽扯，但在潛意識里，包小寶不得不承認(rèn)，他是被三癩子的文身嚇住而不敢還手的。

是的，包小寶發(fā)現(xiàn)自己先前所做的所有假設(shè)，都被這生猛的文身所推翻。無論他設(shè)想得有多完美，只要文身在，完美就出現(xiàn)了漏洞，合理的漏洞。

包小寶知道，文身是他的一塊心病。

若想戰(zhàn)勝三癩子，得從文身處開始重新假設(shè)。漠視了文身的存在，所有的條件都不成立。

于是，包小寶得了這樣的結(jié)論：除非他也有文身，否則必一敗涂地。

好吧，假設(shè)現(xiàn)在有文身了，那么接下來，需回到具體的實力比拼中。

包小寶，1987年生，屬兔;三癩子趙山河，1989年生，屬蛇。

包小寶比三癩子大兩歲，也就是說，包小寶兩歲時，三癩子只是一顆剛剛找到受精卵的精子;包小寶上幼兒園時，三癩子還在嬰兒車?yán)锾芍?而包小寶讀大學(xué)時，三癩子在念高中。

這個實力差距太大了，會不會被認(rèn)為以大欺?。?/p>

可能會。

但，包小寶轉(zhuǎn)念一想，多吃兩年米，不見得有多大優(yōu)勢。官渡之戰(zhàn)中，袁紹就比曹操大兩歲，不照樣輸？

所以，三癩子別覺得吃虧，這是歷史給你一戰(zhàn)成名的機會。

道德上的譴責(zé)可暫不去考慮了，但如何確保在實際的對戰(zhàn)中勝出，這個懸而未決的問題又一次困擾了包小寶。

他從三癩子給他的一巴掌中推斷出，三癩子的手臂力量強，尤其這記耳光打在了以耳朵為輪廓線的偏上部位，這說明三癩子比包小寶高。

臂力、身高在決斗中是首要之事，誰控制了距離，誰就擁有先手，也就控制了勝利的步伐。

想到這里，包小寶有點心灰意冷，幾近絕望。

但他想到了李小龍，李小龍善于用腿，這有效地彌補了身高帶來的缺陷。腿是戰(zhàn)勝三癩子的核心，看來勝利的希望得寄托在腿上。

包小寶有些興奮了，他把邏輯關(guān)系重新梳理了一遍：

文身、年齡、腿。

看來文身是意識形態(tài)，腿只是物質(zhì)基礎(chǔ)，如果意識形態(tài)沒有確立，物質(zhì)基礎(chǔ)只是徒有其表。

8月9日 下午五點

文身，俗稱刺青，古稱“涅”。刺青是一種社會階級與地位的象征，閩越人有斷發(fā)文身之習(xí)俗?！稘h書·嚴(yán)助傳》說：“（閩）越，方外之地，劗發(fā)文身之民也?！保羧ヮ^發(fā)、在身上文上蛇的圖案，用以嚇走水怪）。屬“交感巫術(shù)”中的“模仿巫術(shù)”類。

中國古法刺青是將數(shù)根針綁在一起捆在木棒上，蘸著顏色，手工點刺，扎破皮膚。扎碎，帶著血，讓顏料滲透。如此反復(fù)，以達(dá)色彩長久不變之目的。

……

看到文身店墻上的介紹，仰著頭的包小寶想到了《水滸》中魯智深、史進(jìn)等人物形象，不安隨之從腦后爬出來，擴(kuò)散到臉上，發(fā)麻。他不由得想到三癩子，他是如何忍受劇痛在胸前文上“林中之王”的，可包小寶忽然意識到：對階級敵人的肯定就是對自己的否定，他隨即打消了這個念頭。

店老板沒有觀察到包小寶的情感起伏，生冷地問：要不文，我可下班了。

是的，包小寶之所以選擇傍晚時間來，主要是想等著燒烤店開始營業(yè)，那樣老板會忙著照顧生意，而忽略包小寶從門前經(jīng)過。

文，人都來了。包小寶答。

文什么？說著，老板拿出平板電腦，示意包小寶選擇。

什么比老虎厲害？

老板被包小寶的問題摁在了那里，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只有他養(yǎng)的那條哈士奇，撒嬌地叫著，平衡著這段沒有對話時刻的尷尬。

文身店老板確實想不出什么比老虎厲害。

在他的職業(yè)生涯中，客人文什么，要么是自己選好，要么是他給選好。大象、玫瑰花、女人臉，他甚至文過一幅戰(zhàn)國地圖。但還第一次要通過回答問題來確定文什么的。

什么比老虎厲害？包小寶又一次問。

老板想了想說，槍，獵槍。

包小寶聽出老板在戲耍他。

誰會在胸前文一把獵槍，難不成還要再文兩顆子彈配合使用？

這無論在氣勢還是形象上，完全偏離了大眾審美。

老板想了想說，龍，兄弟，龍！龍虎斗，龍虎斗，龍肯定高于老虎。

這一次，包小寶滿意了。因為他也想不出在動物界，還有什么能高于龍，高于這個悠久的文化圖騰。所謂左青龍，右白虎，自古以來的左尊右卑。

必須是龍。

然而，當(dāng)包小寶躺在床上時，文身器具在他皮膚上接觸的瞬間，他疼得叫出聲來。

文身師摘下口罩說，后悔還來得及。

包小寶是后悔了，他想穿上衣服永遠(yuǎn)地消失在夜色里，就當(dāng)這一切都沒發(fā)生。什么要與三癩子一決高下，在打斗中讓他俯首稱臣，都是不切實際的想象，法制社會怎會允許兩個人公開約戰(zhàn)？

但包小寶心里過不了那個坎兒：想到被小自己兩歲的三癩子，當(dāng)著女人的面打了一記猝不及防的耳光，他怒火中燒。

唯有文身能解決這一切爭端。

想到這里，包小寶問文身師，有酒嗎？

文身師問老板，咱家還有酒嗎？

不多時，老板走過來說，就剩這半瓶白的了。

包小寶接過酒，閉著眼，不喘氣，大口咽。

沒喝多少，便倒在床上，含糊地說：整。

8月9日 晚

究竟睡了多久，包小寶不知道，只是感覺身上被反復(fù)推搡，他睜開眼，發(fā)現(xiàn)老板、文身師、哈士奇都在看著他。

老板說，你要再不醒，我真打120了。

包小寶拿出手機看了下屏幕，21：30。有幾個未接電話：老媽的，豆子的。

包小寶搖晃著從床上起來，走到鏡子前，胸前已多了一條盤踞的龍：龍頭位于兩胸之間，威風(fēng)凜凜;尾部延伸到小腹上，透著霸氣。

包小寶感到自己瞬間脫了胎換了骨，那是種無法言說的優(yōu)越感。

赤身走出文身店的包小寶，被涼風(fēng)輕撫，是那么愜意。

三癩子的虎，怎么能跟龍比？三癩子，你將敗于龍下，敗于我手中。包小寶感到有種巨大的力量在他身體里涌動。

他故意溜達(dá)到燒烤店門口，打算跟老板聊上幾句，以糾正中午所發(fā)生的一切。但是，燒烤攤位已撤離得干干凈凈。他猜測，可能又要檢查城市風(fēng)貌了。

包小寶沮喪地在稍顯冷清的街頭游蕩，一個人的身影跟整條街的蕭條意外地達(dá)成了默契。

穿上衣服吧，蚊子太多了。

包小寶回到了老式的居民樓，這房子是奶奶去世前留給他準(zhǔn)備結(jié)婚用的。母親離婚后，又找了新人，雖說親媽與后爹又在同一個小區(qū)里給他買了新房，但包小寶不愿意參與到他們的生活中，這兒也便成為他最可靠的住處。

包小寶看見樓口處有火星在一亮一亮，那是有人吸煙的標(biāo)準(zhǔn)跡象——豆子、三癩子跟大眼睛女孩。

在那一瞬間，包小寶頭皮發(fā)麻，第一反應(yīng)仍是怕，怕三癩子。但轉(zhuǎn)念一想，我有龍了，怕什么！恐懼立刻遭到了鎮(zhèn)壓與驅(qū)趕。

但他立刻又痛恨起自己來，為何忍受不了蚊子而穿上了衣服，將霸氣的龍文身藏匿于劣質(zhì)的纖維布料下。

豆子迎上來幾步說：小寶，三癩子是來道歉的。本想請你吃飯，打電話也沒接，就到家門口等你了。

包小寶不知道該說什么，他設(shè)想多次的戰(zhàn)斗場景土崩瓦解，像是集訓(xùn)了四年的運動員只為奧運會金牌一搏，卻在關(guān)鍵時刻被告知不能參加比賽。

此時，三癩子已走了過來，用力地抱了一下他，說，哥，別生氣啊。

包小寶在三癩子的雙臂里沒有力氣反抗，背后的大眼睛女孩看著他，淺淺地笑著。

只是胸前的那個龍文身，隱隱作痛。

〔特約責(zé)任編輯 李羨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