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10月,《詩歌報》攜手《深圳青年報》,大面積地推出了“中國詩壇1986現(xiàn)代詩群體大展”,如同瘋狂燃燒的星體,在風煙滾滾的中國大陸爆炸開來,它不是白色光的星體,而是聲音很大、當量很大的煙花彈,爆炸出了千種色彩萬般形態(tài)。這時,我正在蘇州一個學校讀工科,校園里那可以想象的沙沙書頁聲,怎么也淹沒不了我由此而激起的情感和意志的洶涌,事實上,這是絕對的獨自的激動。這激動,與我的天性、人格及人生經(jīng)歷有關,與毛澤東時代知識分子家庭的那種悲憫性、革命性氣氛有關,與我陷于正統(tǒng)文藝、西方現(xiàn)代派文藝以及朦朧詩的矛盾意識交纏的困境有關。這激動的動因,便是我在矛盾中對于瑣碎的日子,對于個人價值,對于社會生活運行的泛泛思考。
1980年代的《詩歌報》,最具有中國前衛(wèi)文化的探索與革命精神,它影響到了我那點自覺的反撥意志。但我所想的很狹小,甚至在1986年的“現(xiàn)代詩群體大展”年頭還沒有“革命姿態(tài)”。雖然從1985年冬我便想組織一支詩人隊伍,進行一場詩歌藝術斗爭,開展“地下游擊戰(zhàn)”。
繼“86詩展”之后,1990年1、2合期《詩歌報》(此時改為月刊)總結性地推出了“中國詩壇:1989實驗詩集團顯示”,掀起了“八十年代中國詩壇的最后一季風暴”?!盎鸱姼枭除垺边t到地躋身其中?!对姼鑸蟆钒l(fā)表了我無綱領的“火帆藝術聲明”以及“火帆”的個別作品。八十年代最后一季,這個無意的暗示很好,“火帆”恰是在1989年末的冬天結束了它自生自滅的物質過程。
北京的張雷在1990年的4、5、6期《詩歌報》上撰文批評了這場暴雨,非常平淡地道出了中國詩歌群體瓦解、雨過天晴的動態(tài)——“至少有1/3的詩歌群體提出非流派性、非宗旨或主張性以及他們是各自為戰(zhàn)的等等說法。這也構成了本次詩歌大檢閱的一個突出特點。在蘇州創(chuàng)辦的火帆詩歌沙龍就說自己不過是‘一種符號,不是什么流派。無嚴密組織性地共同火帆名字的每一個詩人,依照各自的自以為是的一套藝術綱領從事個人的語言勞動。而且互不干涉,自生自滅。(火帆聲明)……像這樣沒有統(tǒng)一號令的情況明顯與86大展不同。藝術創(chuàng)作尤其是詩歌寫作是完全的個人色彩的工作,很難對這些詩人的感悟力、智力、表現(xiàn)力及創(chuàng)造力進行規(guī)范要求……”可以講,八十年代一些詩群精神的自由、散點分布,包含在九十年代更鮮明的詩歌精神分流的現(xiàn)實之中。
無論怎么說都是最強大的中國現(xiàn)代詩歌集團《詩歌報》,也已歷經(jīng)了反復停刊和復刊的艱難過程,在風雨飄搖中立定為中國現(xiàn)代詩歌精神的象征,青年性、探索性、公正性的象征,現(xiàn)代詩歌沖鋒陷陣無所畏懼頑強搏斗的生命力的象征。我還自作主張地認為,它象征的無向度已使它超出文藝范疇,印證和預示著現(xiàn)代社會意識和生活方式的潛在運行。難道不是嗎,七十年代后期產(chǎn)生的朦朧詩,它的主觀性、暗示性、神秘性和適度的反抗精神,已成為九十年代注重個人精神要求和生活內(nèi)容的現(xiàn)實。那么,以《詩歌報》為中心的八十年代中期產(chǎn)生的現(xiàn)代主義詩潮,它以詩歌革命為首要的反撥性、平民生活性、荒誕性、頹廢感、技術化制作、藝術與現(xiàn)實的兩難狀態(tài)表現(xiàn)等等,更成為十年后的當今社會注重“小人物”生活與情感的困惑現(xiàn)實。
毫無疑問,1990年代的《詩歌報》參與著當代人類社會最大的事件,東西方文明的互動事件。局部地區(qū)的軍事強力的糾紛,在和平的東西方文明互為存在的運動中顯得次要。就像中國當代詩歌一樣,總體的和平與安靜將忽視個別的喧鬧和紛爭,《詩歌報》在進入九十年代的創(chuàng)作導向的推行,與此構成因果。我所理解的《詩歌報》,從中國當代詩歌的“重大事件”性質,轉化為象征性質,又蛻變成詩歌價值、詩歌自然運行的本身性質,其意義便分布在了我們每一個詩人的思想和實踐之中。
1990年代中期我從吵吵嚷嚷的“革命事業(yè)”中抽身跑到郵局,拿出一個月的工資訂了11份《詩歌報》,獻給當?shù)匾磺Ф嗳f人民中屬于“文化界”的11位同志和我這個報社編輯自己。我利用做文學編輯的便利,在文朋詩友中及當?shù)孛襟w上,對《詩歌報》的汪洋大海作杯水微瀾的推廣。我十年如一訂閱的報刊唯有《詩歌報》,它從1985年起便從我的報刊訂閱單中,擠掉了我少年時代便開始訂閱的《世界美術》《藝術世界》《世界之窗》和《小說月報》等。我最需要的最好的東西,選擇到后來只能是極少的東西。
《詩歌報》作為中國當代詩壇的具體的事件和象征,留存在我和廣大詩歌同志們對它久久懷念的日子里。它永遠走在時尚的前面,永遠都在消滅時尚(時間的定位和阻撓),因為當代詩歌的內(nèi)容以人類文明體系為最大文本,它根系原本的生命存在,它透過具體形式前進。在這個層面上,當代詩歌于無形中把全體的情感和意志,領向生命、自由、藝術和愛的本源。這一大得無法想象的行動和過程,與時間及我們同在。
肯定的,我對《詩歌報》的懷念,或者關懷、認識不止如此。雖然從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中期,我只不過在它的版圖上添上了十幾首詩而已,但我是作為《詩歌報》的一分子感受中國當代詩歌及其命運的。這一過程具體而普遍,代表我自己的言說,代表生命存在方式(選擇與堅持)對生命存在(本質)的言說。我不能站在《詩歌報》的外面,像個外人似的評判著它的形式、內(nèi)容及是是非非,我只能融入其中的一些細節(jié),在懷念它的十年漫漫歲月里,感受、感動于具體的事件和象征,越發(fā)自覺地體諒詩歌本身,形成我與大家共同的理解、力量和燃燒,層層剝離自己,趨近現(xiàn)代詩歌單純和諧、澄明統(tǒng)一的大根本。
以上摘自寫于1996年的一篇舊文,被收入2008年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出版的拙著《心臟結構與文學藝術》(文藝理論評論集),所述內(nèi)容或許不會因時間的流逝而蛻化其質地,相反呈現(xiàn)在今天可能更具鮮活感。恍然間又過去了二十三年。其間的1997年至2007年我拋開詩歌致力于新聞職業(yè)和家庭生活.2007年回歸詩歌寫作時,《詩歌報》早已衍變成了《詩歌月刊》,我便又續(xù)上了和《詩歌報》在當下語境中的一點光陰關系,僅此而已。
我在2017年寫過一篇《葉延濱人本文本論》,其中有一段穿越到1980年代的描述,興許能代表和激起所有“過來之人”的切身感受:“在許多中國詩人的心里,都藏著關于三個地址的問答題,如果誰能隨口說出三個準確的地址:成都市紅星路二段85號《星星》編輯部,北京市虎坊路甲15號《詩刊》編輯部,合肥市宿州路9號《詩歌報》編輯部,那么,他必然是來源于1980年代的資深詩人。在那個熱火朝天的詩歌年代,青年人寫詩的癡情遠超過如今考公務員的熱情,如果不是公職家庭的子女、沒有城市戶口而便于就業(yè),如果不能考上院校得以分配工作,此外的青年們,在上述三種報刊上發(fā)表一兩組詩或若干首詩或許能夠改變命運,直接間接地達到上學、就業(yè)、擇偶、晉升的目的,有的人從工人農(nóng)民直接變身為公務員和其他公職人員,甚至‘坐直升機被提拔為文化藝術界的官員。當然,寫詩不為上學、就業(yè)、擇偶、晉升的青年也有很多,我就是其中之一,我寫詩僅是源于家庭文化熏染和生性愛好。然而,假使沒有《星星》《詩刊》和《詩歌報》的存在,也許就沒有所謂的當代詩人沙克堅守詩歌到現(xiàn)在?!?/p>
時至今日,我不知道還能不能代表三十多年前的《詩歌報》的所有關系人表白,至少我可以作一下自白,我早已滅絕了1980年代那種火熱的詩歌激情。處在與文學和藝術有關的職業(yè)理性和事務慣性之中,誰都不可能讓我像關注當年的《詩歌報》那樣,再去關注任何一個與詩歌有關的具體事件,時過境遷,物非人非,唯有光陰中的些許詩性,維系著我思維和語言里的本身基因,毫不象征地過著互聯(lián)網(wǎng)加一切的非詩意生活。
沙克,原名韓鵬翔,1964年生于皖南,后移居江蘇。著有詩集《春天的黃昏》《有樣東西飛得最高》等,以及散文、文藝評論集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