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要佳林
歷時21天,“中國國際音樂(鋼琴)大賽”在北京圓滿落幕。我十分幸運,能夠成為20名參賽選手之一,更是有幸能夠代表“東道主”中國音樂學院,同世界最一流的選手站在同一個舞臺切磋競技。從準備、參與,到聆聽其他選手的演奏,再到和評委、選手的交流和相處……親歷這樣一場盛會對我的激勵和啟發(fā)無疑是巨大的。除了技藝上的收獲,比賽也給我留下了許多感動的瞬間,更讓我收獲了珍貴的友誼。
2018年底,學校推選我和同校本科四年級的李博文同學代表學校參賽,在通過了評委主席的審核后,我意識到這將是一次絕無僅有的人生經(jīng)歷—在自己的“家門口”親眼見證并參與學院舉辦的首屆國際鋼琴大賽。背負著主場作戰(zhàn)的壓力,背負著所有老師和同學的期許,背負著龐大的曲目量,我開始背水一戰(zhàn),全力以赴地準備這次大賽。大年初三,我毅然放棄了在家與家人的團圓的機會,獨自一人回到學校練琴。雖然家里也有不錯的琴,但學校的氛圍更能讓我沉靜下來,完全投入到備賽中。我的主科老師傅紅也很早回到北京,和我一起準備比賽,這更加給了我信心。
隨著比賽腳步的臨近,北京的各大街道都掛滿了此次賽事的宣傳旗幟,選手們陸續(xù)到達北京,學校也逐漸熱鬧了起來。大賽組委會為每位選手提供了自己的專用琴房,每一間都有一架嶄新的施坦威鋼琴,還給每位選手提供免費的咖啡,連來自朱利亞音樂學院的選手們都驚嘆,中國音樂學院竟然有這么好的條件!此外,這次大賽的每個細節(jié)不僅達到了國際化,更是體現(xiàn)了中國特色的文化和風格—從比賽主場中國音樂學院的中國風環(huán)境,再到大賽“l(fā)ogo”的五聲調(diào)式的設計,和最讓評委及選手們印象深刻的開幕式—由學校最杰出的國樂藝術(shù)家們攜手民族樂團帶來的震撼表演。評委亮相時穿上了唐裝走上舞臺,而選手們的出場簽則是20只可愛的熊貓娃娃。
第一輪比賽要求每位選手彈奏一場50分鐘的音樂會,因為沒有那么嚴格的限制,相反讓我覺得更像在準備一場音樂會。雖然這些曲子都已經(jīng)歷了不少比賽和音樂會的歷練,但我覺得舞臺最有魅力的地方便是每一次的演奏都會有不同的體驗,因此熟記于心的曲子,在高強度的注意力下還是會讓我心率加快,在不同的環(huán)境和狀態(tài)下也充滿了不確定的因素。比賽當天,我作為那晚第一位選手出場。盡管這是我最熟悉的舞臺,但是從候場室走到后臺時,我卻真實地感受到了緊張。對講機里的直播倒計時傳來,臺下莊嚴的定場鐘響起,幾臺黑漆漆的攝像機緊隨其后。19:30,后臺的工作人員準時為我拉開了通向舞臺的門,臺上的燈亮了起來,我深吸一口氣,勇敢地邁向了那片刺眼的亮光。與其他比賽不同的是,臺下幾乎大部分觀眾都是我的老師和同學,這也確實給了我不少壓力。坐在舞臺上,我能夠完全的感受到來自觀眾席的能量,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們的呼吸,因此不知不覺中我的演奏狀態(tài)也和平時練習大不一樣。另外,這次比賽的施坦威鋼琴是由施坦威公司最棒的調(diào)琴師無數(shù)次調(diào)整過的,因此手感特別靈敏,特別好彈,既能準確地傳達我們的每一個細微操作,也可以靈敏地反映出彈奏者的失誤,這像是一把“雙刃劍”,因此每個人需要在這50分鐘內(nèi)百分之百地集中精神,并在感情投入的同時保持頭腦冷靜。隨著曲目的氣氛越來越熱烈,我的體力消耗也越來越大,但同時也覺得越彈越放得開。終于,最后一個音彈畢,掌聲讓我剎那間覺得自己真正完成了一場音樂會。晚上躺在床上,反復聽著自己的比賽回放—果然像傅老師說的一樣,演出后的興奮會持續(xù)整晚以致失眠。總體我比較滿意這次的發(fā)揮,但也發(fā)現(xiàn)了今后可以改善的許多地方。賽后的組委會特意安排了評委意見反饋會,讓我有機會與每一位評委單獨交流。每一位評委都認真地為每個選手的每首曲目做了詳細的記錄。在這里我很想分享阿里·瓦迪教授的幾句話,他對我說:“你一定聽到了許多不同甚至相反的意見,然后你會困惑,困惑是一件好事,能讓你不斷思考,困惑也是你最大的收獲。在你的表演中你總是在做對的事,不要這樣,請多做一些錯事,在音樂中對錯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堅持做你自己?!?/p>
由于賽程安排不是很緊張,我便堅持聽完了每一位選手的演奏。有人說,國際比賽最精彩的一定是第一輪。果然,每一位選手都表現(xiàn)出了極高的水平,許多人甚至到達了專業(yè)演奏家的水準,完全擁有自己的個性。大家評判的標準也不是簡單的對錯,而更多比拼的是個人的理解和演繹。
本次大賽年齡最小的選手是年僅17歲的亞歷山大·馬洛菲耶夫,他也是這次的“明星選手”,很早我就在“Youtube”上看到他的演奏,而在現(xiàn)場聽到的感覺更加印象深刻。他的天賦毋庸置疑,并且聽他彈俄羅斯作品更能感覺到他骨子里流淌著俄羅斯血液。他的演奏熱情十足,非常有個性,雖然可能會有爭議,但是能聽出他是在發(fā)自內(nèi)心表達對作品的熱愛。決賽他演奏了他拿手的“普三”,并最終獲得了第二名。另一位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來自意大利的萊昂納多·科拉菲利斯,相比天才選手馬洛菲耶夫,他更像是一位有著豐富經(jīng)驗的成熟演奏家,并且在聊天時我得知,他已經(jīng)在意大利一所國立音樂學院任教了!他的表現(xiàn)一輪比一輪好,最驚艷的莫過于決賽第一輪演奏的“貝一”了,整首曲子彈下來毫不費力,每一個音都極為考究,聲音純美,氣息自然,完全是想象中的貝多芬!如此精彩的演奏背后是多么深厚的功力和透徹的理解??!選手中最令我意想不到的一定是來自中國的潘林子。在此之前我早已耳聞這位中國青年鋼琴家,沒想到她在舞臺上會迸發(fā)出如此巨大的能量和氣場,為我們中國選手爭光。她在第一輪選擇了貝多芬的Op.110,第二輪演奏了舒曼的奏鳴曲和穆索爾斯基的《圖畫展覽會》,這些都是非常難駕馭的高難度曲目,但無論是氣息、控制力,還是對樂曲的詮釋,她都完成得很好。
除了他們,還有來自韓國的金弘基、漢斯·徐,來自哈薩克斯坦的阿里姆,來自加拿大的楊藝可、贠思齊,來自俄羅斯的安德烈、尼古拉耶夫,來自美國的安娜·韓、麥肯齊,這些選手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都已經(jīng)是國際最高比賽的獲獎者,賽事包括“肖邦”“范·克萊本”“吉娜·巴考厄”“伊麗莎白女王”等。對比這些國際頂尖參賽和獲獎選手,我發(fā)現(xiàn)了許多自己明顯的差距和不足。舞臺經(jīng)驗讓這些選手特別“會彈琴”,再加上重量級大賽的經(jīng)歷,讓他們在臺上的心態(tài)和素質(zhì)也更強大了,他們大部分人都有著輕松駕馭舞臺、駕馭觀眾的能力。我記得當時問漢斯·徐《交響練習曲》彈了多久,他的回答讓我出乎意料—“大概十年吧”。我想這也許就是“十年磨一劍”吧,這是量變到質(zhì)變的最佳論證。除了舞臺經(jīng)驗,對作品理解的高度也決定了演奏的高度,是否真正地讓每個作曲家的語法融入自己的血液?是否能從“彈誰像誰”變成“彈誰是誰”?我認為這其中最關(guān)鍵的便是具備獨立思考的能力,要堅持自己,彈出自己的音樂。
此次比賽慷慨地為所有選手提供食宿,無論是否晉級,直至比賽結(jié)束,這也是國外任何一個比賽都沒有的福利。每天所有選手都在一起吃飯,這種方式更是增進了選手之間的感情。到了第三天,大家已經(jīng)在飯桌上聊得熱火朝天了。這些耀眼的年輕鋼琴家在生活中都是如此平凡又有趣的人,難得和這么多有共同語言的人交流,大家也都產(chǎn)生了許多共鳴。有一次在聊天時,潘林子和楊藝可提到這個舞臺讓他們感受到了不同尋常的緊張,結(jié)果大家都紛紛表示認同,并認為是因為上場前過于嚴肅的氣氛和臺上過于舒服的鋼琴導致了緊張。如果他們不說,看著每個人在臺上如此自如的表現(xiàn),我真的難以想象這些比賽經(jīng)驗如此豐富的選手竟也會緊張。但是他們對待舞臺緊張和利用舞臺緊張累積的豐富經(jīng)驗,以及強大的心理素質(zhì)確實讓人敬佩。
在和他們交談中,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很有趣的現(xiàn)象。每個人講話的方式和語調(diào)和他們彈琴的感覺非常相似。比如來自意大利的萊昂納多,他講英語時會帶著一點兒意大利語的語調(diào),聲音不大但是很精致,就像聽他彈琴的感覺一樣。再比如馬洛菲耶夫講話,語速很快,有點兒犀利,像他彈的“普羅”。除了說話語氣上的相似,我覺得生長環(huán)境和性格也和每個鋼琴家的演奏密切相關(guān)。例如出身于俄羅斯世家的尼古拉耶夫,彈琴也確實有貴族氣質(zhì),沉著冷靜,氣息順暢。而白俄羅斯的安德烈是我們所有選手中性格最好、最真誠的,他的音樂同樣也直指人心,感人至深。我想,大家演繹這些曲子最大的區(qū)別并不是各自老師的教法不同,而更多是由每個人性格的不同和生長環(huán)境不同所致。
作為我最好的朋友,安德烈同樣也是在這次比賽中給我啟發(fā)最大的一位選手,我尤其想在這里為他多分出一些筆墨。我第一次認識他是在去年東京的“Shigru Kawai鋼琴比賽”上,當時他毫無爭議地奪得了第一名。決賽時我在后臺作為下一名要上場的選手,聽到了最令我震撼的“拉二”現(xiàn)場,至今難忘。盡管這次他同樣沒有進入半決賽,但他依舊是我心目中藝術(shù)造詣最高的選手之一。我看到他這次的曲目單,和上次比賽相比完全不同,在驚嘆于他曲目量如此龐大的同時,他卻告訴我這里的大部分曲子甚至是第一次上臺。他說他希望通過每次比賽快速地學會更多的新曲子。在看他彈琴時,我發(fā)現(xiàn)他的彈法和其他選手截然不同。他會把琴凳高度調(diào)到最低,在彈奏時動作極少,甚至可以不動聲色地演奏出震撼人心的和弦,尤其是他演奏俄羅斯作品,聲音簡直充滿了厚度和張力。后來我去他的琴房和他交流,他告訴我他的方法其實很簡單—所有發(fā)力全部由手指第一關(guān)節(jié)以下帶動,第一關(guān)節(jié)以上直到肩膀完全放松,只需要保持大腦與手指第一關(guān)節(jié)的直接聯(lián)系,想要的聲音就能更直接容易發(fā)出。當然,這個方法和他的“大塊頭”也有很大的關(guān)系,但他知道如何去平衡自己的發(fā)力,這給了我很大的啟發(fā)。我認為在我們平時的訓練中,“有效訓練”太少,阻礙我們表達想要的聲音的因素太多。不必要的肌肉群緊張,過多無效甚至會產(chǎn)生干擾的肢體動作,讓我們往往疏忽了最簡單、科學的演奏方法。
在比賽的空閑時間,安德烈問我借了紙筆開始了他的創(chuàng)作,他說除了彈琴他也在學習作曲,并計劃在北京期間完成兩首作品—在比賽快結(jié)束前他竟真的完成了!還為我演奏了一遍。我頓時心生敬佩,他的曲子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隨便一寫,而是充滿了復雜的和聲與復調(diào)對位。他告訴我,一定要去試著作曲,只有這樣才能真正了解作曲家的初心和曲子誕生的過程,知道了這些再演奏別人的作品,會有更不一樣的感受。在生活中,安德烈是個非常謙遜而友好的人。他說他熱愛中國,熱愛茶文化和中國美食。這樣熱愛生活的人,怎會演奏出沒有感情和溫度的音樂呢?最后分別的時候,他告訴我:只要堅持,肯動腦子,再加上一顆善良的心,任何事都能做好。
賽程過半時恰好公布了今年“柴賽”的入圍名單,這次比賽的20名選手中有4名選手都順利入圍,他們不得不在短暫的休息后重新回到更加緊張的備戰(zhàn)狀態(tài)。確實,鋼琴家的生活就是這樣,假期并不以節(jié)假日為界,卻以比賽來分隔。難得遇到有著相同生活方式的朋友們,大家也更珍惜相處的時間。
大賽結(jié)束了,而許多令人感動的瞬間依舊讓我難以忘懷。志愿者們的無私奉獻為所有選手、評委提供了生活方面的保障;負責聯(lián)系組織選手的志愿者最辛苦,從第一位選手到京直至比賽結(jié)束幾乎沒怎么睡覺,不僅要安排我們的所有行程,同時更兼顧“心理輔導員”;后臺的場務監(jiān)督小組在每位選手最緊張的時候給了最溫暖的幫助,從細心的后臺引導,再到布置溫馨的化妝間,更有溫暖人心鼓勵;從德國專程趕來的Tomas和劉磊、劉寅夕老師全力支援,只為給選手提供最好狀態(tài)的施坦威鋼琴,每位選手選琴時他們都會認真地在音樂廳的各個角落仔細聆聽鋼琴的聲音,并耐心聽取每位選手的反饋,及時調(diào)整。每場比賽都能看到他們敬業(yè)的背影,更感受到了他們對更完美的聲音的執(zhí)念。我的恩師傅紅老師,在腰部損傷的情況下堅持為我上課,也許比起所學到的知識,傅老師更像是我的精神支柱,更多的教會了我如何自己成長進步,不斷發(fā)現(xiàn)探索自我……
我從8歲就開始了國內(nèi)外的“比賽生涯”,也算是征戰(zhàn)無數(shù)。而參加這次大賽卻是全新的感受。有些比賽更像是“打仗”,每個人都咬緊牙關(guān),而在這里每位選手都是讓人欽佩的鋼琴家,是各大比賽的獲獎者,大家對鋼琴演奏都有自己的理解和演繹,同時又尊敬和欣賞其他的選手。無論是否拿獎,我相信對于每個人來說都是愉快的經(jīng)歷,是一次交流學習的寶貴機會。本次比賽的時間安排也不同于其他比賽—每天只安排四位選手,下午兩位、晚上兩位。選手不必擔心上午的狀態(tài),評委也不會因連續(xù)聽賽而疲勞,每位選手都像在演奏一場真正的音樂會。如果說參加這次比賽帶給我的最大的收獲是什么,我認為不只是備賽期間的飛速進步,更是通過近距離聆聽這些國際一流選手的演奏,與他們直接交流、接觸,對我的精神層面和思維的巨大沖擊。我認為,不斷拓寬視野,站在更高的藝術(shù)高度去思考,一定比關(guān)在琴房閉門造車更重要。
短短21天的“盛會”結(jié)束了,親歷這屆大賽對我來說不僅是難忘又美好的一段回憶,而且也成為了幫助我通往更高藝術(shù)追求的一座橋梁,更是我繼續(xù)前進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