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愛歷史
一天夜里,隋文帝楊堅做了一個噩夢。他夢見,突如其來的滔滔洪水將他居住的整個皇城無情淹沒,這個夢給他心里蒙上一層陰影。于是,營建新都的計劃被提上日程。
開皇三年(585年),僅僅用了9個月時間,一座宏偉壯觀的新城,在舊城東南方向拔地而起。楊堅遷都于此,取名為“大興”。唐朝建國,仍定都于大興城,并沿用漢長安的舊名。這座興盛300余年的隋唐長安城,是前工業(yè)時代人類建設(shè)的規(guī)模最大的都城之一。它最初的故事,堪稱傳奇。
一
楊堅不是一個任性的皇帝,會產(chǎn)生建新都的想法,當然不是簡簡單單因為一場噩夢,而是因為殘破的舊長安城實在讓他無法忍受,再住下去就得抑郁癥了。
首先,舊長安城久經(jīng)戰(zhàn)亂,破敗不堪,且城市狹小,布局落后。正如楊堅在《營建新都詔》中所說,“此城從漢,凋殘日久,屢為戰(zhàn)場,舊經(jīng)喪亂……不足建皇王之邑,合大眾所聚”。自漢代始建到隋朝初年,舊長安城已歷經(jīng)800年滄桑,在歲月侵蝕的同時,又遭受多次戰(zhàn)亂動蕩,早已不復(fù)當年氣象。
而且,楊堅還“嫌長安城制度狹小”,也就是說,嫌棄舊長安城的皇宮不夠大,城市規(guī)模太小,無法履行首都的政治職能。
隋唐時期,隨著中央官制不斷完善,掌握朝廷政治命脈的官員團隊發(fā)展壯大,三省六部、九寺五監(jiān),大小部門的辦公人員數(shù)量劇增。漢長安城營建時并不存在這些問題,自然也沒有合理規(guī)劃,以至于到了隋朝,城中的皇宮、中央衙署和居民住宅區(qū)幾乎混雜在一起。
據(jù)北宋宋敏求的《長安志》記載,兩漢以后,一度有百姓住在皇宮旁邊,和皇帝做鄰居。隋文帝“以為不便于民”,更為自身安全,才把這些釘子戶遷走,規(guī)定“皇城之內(nèi),惟列府寺,不使雜居止”。但讓人大跌眼鏡的是,后來,唐高宗出巡,路過長安故城,進去溜達一圈后驚呆了,忍不住吐槽:“我看這舊長安城的皇宮,和百姓的居所似乎沒分開啊。”由此可見,當時的混居情況多么嚴重。
更讓人無法忍受的是,楊堅成為舊長安城的主人時,這座舊城已經(jīng)污染嚴重,環(huán)境惡劣。
開皇元年,擅長夜觀天象的庾季才上奏為遷都宣傳造勢。出于環(huán)保主義者的角度,他跟楊堅匯報說:“漢營此城,經(jīng)今八百歲,水皆成鹵,不甚宜人?!币馑际?,舊長安城水污染嚴重,地下水出現(xiàn)堿鹵現(xiàn)象,已經(jīng)無法飲用。這種說法一點也不夸張,由于長安人口密度大,垃圾、糞便等污穢之物在城中長期堆積。當時沒有先進的地下排水系統(tǒng),這些污染物經(jīng)過幾百年的積累、滲透,使當時長安居民的主要水源漸漸污濁。
另一個環(huán)境問題也與水有關(guān)。
楊堅夢到洪水淹沒都城,并非杞人憂天。舊長安城北臨渭水,夾在龍首原和渭水河道之間,一直有水患存在。從地理角度看,北半球地轉(zhuǎn)偏向力向右,河流右岸沖刷嚴重。經(jīng)過800年的侵蝕,渭水水患對長安的威脅日益嚴重,不由得引發(fā)恐慌,指不定哪天洪水真把舊城淹沒了。
遷都的第三個原因則是,楊堅對長安有心理陰影,懷疑“宮內(nèi)多妖異”。他其實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但在爭奪帝位的修羅戰(zhàn)場,不得不狠心將對手斬盡殺絕。
北周末年,楊堅專政,為鞏固勢力,用暴力手段剪除北周宗室,先后誅殺陳王宇文純、代王宇文達等皇室宗親,受牽連者不計其數(shù)。在奪得帝位后,他又派人暗中殺害年僅9歲、被迫禪位的北周靜帝宇文闡。
最終的結(jié)果是,北周宗室?guī)缀醣粭顖酝罋⒋M,舊長安城中盡是宇文皇族的血淚。虔信佛教的楊堅深信因果報應(yīng)的說法,自然為自己曾經(jīng)犯下的惡行惴惴不安。遷都,勢在必行。
二
那么,遷到哪里合適呢?
由于楊堅是關(guān)隴貴族出身,取得政權(quán)得力于其父的軍功以及自己與北周皇室的聯(lián)姻,自然不可能離開關(guān)中而遷至他處。最好的方法,就是在舊長安城附近營建新都。于是,楊堅親自挑選負責(zé)這一重大工程的大臣,由左仆射高穎領(lǐng)銜,太子左庶子宇文愷、將作大匠劉龍等人負責(zé)具體規(guī)劃。
劉龍是北齊舊臣,曾為北齊后主高緯修建銅爵三臺,此次主要執(zhí)掌遷都制度。而都城建設(shè)規(guī)劃,幾乎由宇文愷全權(quán)負責(zé)。那一年,宇文愷只有28歲。他絕對想不到,自己會以如此年紀,為歷史留下一個空前杰作。
不過在新都的選址上,隋朝君臣可謂煞費苦心。中國古代建筑一向講究堪輿學(xué),遷都是事關(guān)朝廷興亡的大事,自然要選在風(fēng)水最佳之地。楊堅與眾臣對關(guān)中的地形大勢進行勘察后,最終將地點定在舊長安城東南方向的龍首原南麓。他們認為龍首原南麓“卉物滋阜,卜食相土,宜建都邑”,是傳說中真龍?zhí)熳拥亩ǘχ?,可成就無窮之業(yè)。
在確定選址后,精通周易之說的宇文愷驚喜地發(fā)現(xiàn),新都所在的地勢從北到南有六道橫貫城際、有序排列的高坡,從高處俯視,如卦象中乾卦的“六爻”一般排列。
“爻”是卦象中的一種抽象元素,陽爻以一條連續(xù)的橫線表示。六個陽爻組成乾卦,象征崇高的天。在古人的觀念中,乾卦是大吉大利、太平盛世之象。簡單點說就是,龍首原南麓這六道東西橫亙、南北并列的高坡正好組成一個乾卦,有著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也給人一種天人合一的心理暗示。于是,建筑大師宇文愷根據(jù)卦辭的含義來進行城市布局,布置各類建筑。
《易經(jīng)》中有所謂“以陽爻為九”的說法,因此,這六道高坡自北往南分別命名為初九、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比如位于最北面的“初九”,爻辭是“潛龍勿用”,寓意不好,新都得避開這第一道高坡。宇文愷將這一地區(qū)建成皇家禁苑,新都的北城墻就從初九高坡的南部邊緣通過?!俺蹙拧蓖系母咂率恰熬哦?,爻辭叫“見龍在田”,好兆頭啊,皇帝不就是真龍?zhí)熳訂??所以,宇文愷就把皇宮建在這道高坡所在的位置,隋代的皇宮叫大興官,唐代改名為太極宮,這里是隋唐長安城的至尊之位。
不過,比較棘手的是,第五爻叫“九五”,爻辭叫“飛龍在天”,位置也很尊貴,在古代也指皇帝之位,九五之尊一詞就是這么來的。但是“九二”那里已經(jīng)建了一個皇宮,總不能在一個都城建兩個皇宮吧,宇文愷靈機一動,就在這一條線修建玄都觀和大興善寺,作為供奉神圣的場所來鎮(zhèn)壓此處的所謂“王氣”。
這里還有個有趣的插曲。
長安城傳到唐代時,唐代的永樂坊正好位于九五高坡的位置上。唐朝宰相裴度不解其中玄機,從地方來到京城上任后,竟然花錢在該地購置宅第。他的政敵們一聽說此事,紛紛用“六爻”之說來陷害他,造謠說他圖謀不軌,意欲篡奪九五之位,給裴度造成不小麻煩。
除此之外,宇文愷為了厭勝(一種避邪祈吉習(xí)俗),還在地勢高峻、崎嶇不平的長安東南隅大興土木,將這片區(qū)域鑿成深池,建成皇家園林,取名曲江池,以改善新都的風(fēng)水。楊堅搬到新都后,認為曲江池的“曲”字不吉利,就把名字改成大名鼎鼎的芙蓉園。
由此可見,宇文愷依據(jù)這六條高坡設(shè)計的城市布局,至今還能發(fā)現(xiàn)不少痕跡。
三
宇文愷的另一個偉大構(gòu)思,是為長安設(shè)計井然有序的規(guī)劃布局。
隋唐長安以宮城、皇城和長達5020米的朱雀大街為中軸線,萬年、長安兩縣治所、寺觀、邸第、編戶錯居其間,坊、市如棋盤式分布。白居易有詩日:“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狈粸楣倜裆顓^(qū),南北十四街和東西十一街之間,共108坊,各坊呈封閉式結(jié)構(gòu),四周有坊墻阻隔,各坊有嚴格的管理,每天晚上關(guān)閉坊門,凌晨再度開啟。
宇文愷通曉周禮,熟讀易經(jīng),特意在南北安排13排坊,象征一年有12個月再加上閏月;在皇城南按東西方向安排4坊,象征一年有春夏秋冬四季。此外,宇文愷還在皇城以南以南北方向排列9坊,效法《周禮》中王城九逵之制,其中,皇城以南各坊不開南北門,理由是開門會走漏“王氣”。
長安城中的兩個商業(yè)區(qū)叫作市,分為東、西二市,隋代分別叫作都會市和利人市。這兩個市不僅是當時帝都的CBD,也是絲綢之路的起點,當時各國商人云集的貿(mào)易中心。王維曾在詩中自豪地說:“九天闖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比f國來朝的盛景,不止在朝堂之上,行走于隋唐的長安城中也隨處可見。
如此壯美的一座古都,從開皇二年正式下詔營建,到次年三月隋文帝率百官遷入,只用了9個月時間,比“深圳速度”還牛。楊堅終于搬進了新家,不用再為噩夢所困擾,也不用忍受污濁的地下水,也將由此開始統(tǒng)一天下的步伐。
他對宇文愷等功臣的工作贊不絕口,取自己當年在北周的爵位大興公為名,將新都命名為“大興城”。城中還有大興宮、大興殿、大興寺、大興縣,足見楊堅為這個名字沾沾自喜。他絕對想不到隋朝滅亡后,唐朝立馬就把都城之名改回“長安”。
有學(xué)者認為,從隋朝新建大興城的速度來看,當時所征調(diào)的民夫總數(shù)應(yīng)該有上百萬人。新都城所用的大批建造木材,除采伐于關(guān)中外,還要拆毀舊城中的宮殿、住宅就地取材,或快馬加鞭從其他州縣運送建材……幾乎是舉全國之力,才能萬丈高樓平地起。
宇文愷與消逝在歷史中的千千萬萬無名之輩,將中國人的勤奮和智慧鐫刻在歲月中,凝聚成此后300年的輝煌,完成了一個不可能的任務(wù)。
唐高宗年間,唐高宗的掌上明珠太平公主和薛紹結(jié)婚,在長安城宣陽坊東南隅的萬年縣廨設(shè)婚席,賓客如云,座無虛席,夜間照明的火把甚至燒焦了沿途的樹木。負責(zé)主持婚宴的官員覺得縣門隘窄,婚車無法通過,打算將其拆毀。沒想到,唐高宗得知此事后,當即制止,說縣門是宇文愷所造,制作多奇,不宜拆毀。
此時距離長安城建成已過百年,這座傳奇都城,一代之精制,卻依然受到世人的敬愛,實屬不易。往事越千年,古都埋藏在黃土之下,長安不再。但每一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永恒的長安。
編輯/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