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卓(麥田格創(chuàng)始人)
梁實秋是不喜歡過年的,不過是“除夕要守歲,不過十二點不能睡覺”,拜年的時候“要叩頭如搗蒜”,我反而覺得正新鮮;魯迅這么新派的人物應(yīng)該不喜歡過舊歷年,他寫的《過年》也顯得有些冷淡,不過倒符合他一向高冷的氣質(zhì);張愛玲筆下的年不是發(fā)生在上海,亦不是講究繁復(fù)的大戶人家,帶著一雙新鮮的眼睛瞧著農(nóng)村的年味,倒比她平素寫的文章來得可愛有趣;豐子愷這么有趣貪吃的老頭,記憶中的年味盈滿了各類飯食的香氣。老舍的年是純正地道的老北京味,鐘寺、廟會、盞燈……那么遠(yuǎn),那么近。相比之下,我們的年味兒或許平淡了,我們的文筆更是追趕不上,但也愿意趁著這個機會,來說一說四個不同年代人心中的年。
又快過年了。少時說到“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時,平靜得如一泓湖水,微風(fēng)不起,波瀾不驚。而今再來看這句話,總免不了心底掀起萬丈狂瀾,洶涌澎湃,心緒難平。匆匆而過的那些關(guān)于年的記憶,此刻如循環(huán)播放的幻燈片,一一浮現(xiàn)在眼前。
“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割年肉,二十七宰公雞,二十八把面發(fā),二十九蒸饅頭,三十晚上鬧一宿?!毙r候,臨近年關(guān),大人會反復(fù)叮囑一系列注意事項,哪一天做什么,是要按順序來的。我們把掃房子叫做“打揚塵”,到了那一天,全家出動,把掃把綁在竹竿上,將屋頂?shù)闹┲刖W(wǎng)掃掉。有因此迷了眼睛的,也有蜘蛛掉在手上嚇得大叫的,可不管怎樣,所有的小孩子都會興致勃勃地參加,因為如果表現(xiàn)得好,過年可以擁有更多的鞭炮。
鞭炮之所以獲得小孩子的青睞,是因為它在守歲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守歲便要熬通宵,小孩們會把一百響的鞭炮拆成一個一個的,放在口袋里,鼓鼓的,心里就踏實了。年三十的晚上,小孩子們喜歡這樣度過守歲的夜晚。后來小孩子才知道,其實大人早已睡去,并沒有守歲。小孩子守歲,也許是大人們給予他們一年一次的放縱吧。
盼望著,盼望著,寒假來了,過年也快來了。
那時我們的寒假,還沒有課外培訓(xùn),沒有大彩電,沒有手機、平板電腦等數(shù)碼產(chǎn)品,喜歡看的電視劇也只在固定的時間放兩集,耽誤不了我們“放野”的時間。所以,很快一個村子差不多大的孩子就聚齊了。
堆一個大大的雪人是必須做的事情了,貼兩塊磨圓的煤炭,就是水汪汪的眼睛,找不到紅蘿卜,就用一個細(xì)長的紅薯做鼻子,模樣也算惟妙惟肖。打雪仗也是必須要的。風(fēng)一樣的孩子,就用深深淺淺的腳印和銀鈴般動聽的笑聲在雪白的世界里詮釋童年的意義。從村口到山里,從田野到河邊,那么放肆,那么自由,想必連飛過的小鳥也是羨慕的。倘若河面有冰,膽子大的孩子敢“蹭蹭蹭”跑到對岸,狠狠摔一跤也不會哭,只是哈哈大笑,爬起來繼續(xù)踉踉蹌蹌地跑。等到了晚上,會有大孩子一家一家把小伙伴叫出來,大家?guī)е约旱臒熁ň墼谝粋€大坪里,什么沖天炮、彩珠筒,什么小陀螺、火樹銀花,你才放完,他又點燃一個。那樣的夜晚真是迷人。煙花易逝,可孩子們還有無需成本的玩意兒,如每個孩子都有一個便攜式的“小火爐”——一個空的小油漆桶,用釘子將底部釘許多小孔,像一個小篩子。放上幾塊燒紅的木炭,再加一些木炭,就成一個小火爐了。將它在空中掄將起來,風(fēng)灌進(jìn)去,木炭熊熊燃燒起來,就能看到一個個紅色的火圈。暖極了,快樂極了。
除了有一群小伙伴在一起野,更重要的是有新衣服穿,有新鞋子穿,有一定壓歲錢可以買一些自己鐘愛的小玩具。三毛在一篇散文中寫過,那種偶然才得的喜悅,是不同凡響的。因為不能常穿新衣服,也盼了好久有一雙白色的波鞋,所以除夕夜洗澡換新衣新鞋時,才覺得如此滿足。
在那交通不方便的年代,年味是那濃濃的汽油味,是車廂里散不開的悶熱和化不開的人味,更是過年回家這種急切、期盼的心情。
我自小便在湘潭讀書。那是距離老家醴陵90公里的一座小城。這個距離,從那時的交通運力來看,往返是不方便的。即使如此,每逢節(jié)假日,媽媽仍會帶著我和妹妹大包小包地去追趕中巴車,搖搖晃晃三個小時,回家過節(jié)。即使像元旦這樣的三天假期,我們也不嫌麻煩地折騰。過年自不必說,義無反顧地加入春運返鄉(xiāng)大軍。
中巴車已算是當(dāng)時最好的選擇,即使如此,取暖基本靠抖。車身極輕,路況不佳,坐在車?yán)飺u搖晃晃,一刻不停。那時的我是暈車的,媽媽總是會提前給我備好話梅、老姜,上車后找好靠近車窗的位置,但下車后,我要做的第一件事仍然是吐,排山倒海地吐。吐完,立刻生龍活虎,歡欣鼓舞。那時的我,也從來沒有因為這些原因,而對回家這件事情心生恐懼和厭惡。是啊,小孩子哪里會計較這些事情。
坐中巴車也是一件極其“驚險”的事。我們需要先坐中巴車在株洲市區(qū)轉(zhuǎn)乘,車子一到站,一群攬客的壯漢們便會將車團團圍住,高聲叫喊著。媽媽背著行李,牽著我和妹妹下車,立刻就被人群沖散,媽媽手中的行李也被人奪了過去,媽媽緊緊跟上,并回頭確認(rèn)我們也跟了上來。那人跑到另一輛中巴車前停了下來,把行李交給媽媽,叮囑我們坐上去,又離開轉(zhuǎn)身用同樣的“伎倆”再去招徠別的乘客。而我們?nèi)齻€仍是驚魂未定,氣喘不停。周身的鳴笛聲,叫喊聲,追趕聲不絕于耳,至今仍然回響。我一直沒想明白,從來沒人問過我們要去哪里,為什么總是能準(zhǔn)確無誤地把我們帶到正確的那輛車上?
年復(fù)一年地鍛煉,我不再暈車,還喜歡上了汽油的獨特香味。不過,后來中巴車漸漸淡出,家里也有了車,不再需要大包小包地擠車,回家變得方便許多。只是,我沒享受太久這種方便。
我的年是在新疆過的,記憶中新疆的年,一直是十分冷清的。
小時候,我家住在一條小巷里,巷子不深,十幾戶人家,一多半是少數(shù)民族,還有漢族,大家已彼此熟悉,平時都很熱鬧。但一到過年,大部分玩伴就會在大人的帶領(lǐng)下坐火車回老家去過年,他們有陜西的、河南的、湖南的,還有四川的……所以整條巷子只有幾家門前會貼對聯(lián),貼“福”字,而更多的門前,則是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
因為習(xí)俗不同,還有的一些少數(shù)民族人家是不過春節(jié)的,所以記憶中小巷的年味,就是僅剩的幾戶人家撐起來的。
留下來過年的幾戶人家在這一天似乎會更加親密,常常在大年三十晚上,互相送一份自家最拿手的菜,記得父親最拿手的一道菜就是鹵牛肉,切成一片一片的,十分有嚼勁。而鄰居家最拿手的就是包子,有一年過年送了我家十五個羊肉白菜餡的包子,一直吃到了元宵節(jié)。對面的錫伯族奶奶家最拿手的是熏馬肉,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吃完飯就是大人們聊天看電視,小孩子放煙花的時間。我總是要在放煙花之前,把小巷里其他的少數(shù)民族玩伴全部喊出來,我們一起看著我放出的煙花,劃破寧靜的夜空,他們總會覺得十分有趣,因為他們過年是不放這些的。我會帶著他們走街串巷,一起用手中的擦炮去炸雪,一起在馬路上滑冰,一直快到十二點才回家。十二點剛過,父親就會在小巷里放一長串鞭炮,宣告著新年來了。城市的上空也會被煙花點亮,密密麻麻,十分好看。
我還記得那年的夜空,但如今,我已搬離了小巷,過年能吃到的東西也更加豐富多彩。仿佛一切都在改變,但不變的,依然是在那冷清中飄揚的年味,雖然細(xì)小,卻十分濃稠。
2009 至2014 這六年,我在南非約翰內(nèi)斯堡過的年。
那幾年的年,在我小小的年紀(jì)里,過得熱烈,珍貴而又年味十足。
爸爸的公司舉辦一個集體年。來自不同城市的家庭就因“年”的呼應(yīng)行走到一塊,有湖北人、四川人、山東人,當(dāng)然北上廣深一個也沒落下,想想那畫面,就好比一鍋紅紅火火的“大雜燴”,也好比一幅行走在異國他鄉(xiāng)的中國“大拼圖”。
在那一天,大家會早早包下一個中國老板經(jīng)營的火鍋大廳,大廳里必定會掛著紅紅的燈籠,循環(huán)播放著那幾首吉祥喜慶的歌,水汽蒸騰的熱浪里,大家一桌桌圍繞開來。涮肉片,煮丸子,燙青菜,喝紅酒,談收獲,分喜悅,展未來,送祝?!晡对跓崂死飶浡_來,大家不是親人勝似親人。
不知誰吆喝一嗓子,“群里有人發(fā)大紅包了”,屬于我們娃娃們的“武林大會”大爆發(fā)。人手一臺手機,眼睛死死地盯住屏幕,手不斷地觸點屏幕,要知道這可是娃娃們的私房錢,不用上繳啊,來年在同學(xué)面前炫富的資本全指望這一茬豐收與否。當(dāng)然我們的口號:“一分也是愛,謝謝各位叔叔阿姨!”其實我還蠻羨慕以前的孩子拿壓歲錢是拿現(xiàn)金,那沉甸甸的紅包壓在枕頭底下,夢也是香甜的吧。
年代不同,經(jīng)歷不同,歲月留給我們的年味也自然不同。而在這些不同中,我們看見了時代飛速前進(jìn)的步伐,也許70 年代出生的他,不曾想到,也不可能想到,40 年后的今天的我們的年味里已沒有了對于新衣新鞋的期待,那刺鼻而又難忘的汽油味,已不曾多聞。我們有了電腦,有了手機,有了平板,甚至最驚喜的紅包已不是壓在枕頭底下,而是在那虛虛實實的屏幕上。
我們也看到,年味并未淡去。從70 年代他們一直傳遞到00 年代的他們。這里的每個故事都在告訴我們,回憶那些年我們一起堆雪人,一起玩鞭炮,一起搶紅包的背后,是回憶當(dāng)初那個感情細(xì)膩而又容易滿足的笨小孩,淡去的不是年味,而是我們每個人的童年。
魯迅在回憶當(dāng)初兒時嘗到的蔬果時,也曾發(fā)出類似的感嘆:“后來,我在久別之后嘗到了,也不過如此;惟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存留。它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