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欣欣 李 英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xué)說誕生于十九世紀(jì)末,五四時期隨著西方文學(xué)的強大洪流而涌入中國,從此有些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就融入了弗式精神分析的身影。精神分析學(xué)說以性本能為基礎(chǔ),在分析性本能的同時又體現(xiàn)了人格的內(nèi)在結(jié)構(gòu):本我、自我和超我。本我,是一個最原始的、與生俱來的和非理性的結(jié)構(gòu)。原則是追求快樂,而自我是一個意識系統(tǒng),基本原則是趨利避害,超我是道德化了的自我,基本原則是“追求至善”。①
葛薇龍第一次來到姑媽家的感受,就體現(xiàn)了人格內(nèi)在結(jié)構(gòu)中的本我意識,她驚訝于姑媽家房子幾何圖案式的構(gòu)造,蓋著一層仿古的碧色琉璃瓦,配上雞油黃嵌著的一道窄紅的邊框等等②,這對于葛薇龍來說是正常的,她是來自上海的一個極其普通的姑娘,突然見到如此富麗堂皇的建筑,自然心里會有些激動。葛薇龍和其他女孩子一樣的愛時髦,在竹布衫外面加上一件絨線背心,在短背心底下,露出一大截衫子,越發(fā)覺得非驢非馬。這些心理對一個女孩子來說,都是正?,F(xiàn)象,哪個女孩子不愛美,不喜歡把自己打扮得青春靚麗呢,尤其是在人生中最美好的年齡,在姑媽同意資助葛薇龍讀書之后,陳媽陪著薇龍來到姑媽家,“陳媽著了慌,她身穿一件簇新藍竹布罩褂,槳得挺硬,人一窘便在藍布褂里打旋磨…她和梁太太家的睇睇和睨兒一般的打著辮子,她那根辮子卻扎得殺氣騰騰,像武俠小說里的九節(jié)鋼鞭,薇龍忽然之間覺得”自己并不認識她…原來自己家里做熟了的傭人是這樣的上不得臺盤!這里也體現(xiàn)出了薇龍的極大的虛榮心,當(dāng)她身處在自己上海普通家庭時,自然感受不到這種差異,當(dāng)她來到姑媽家,同姑媽家那些青春靚麗的女孩相比較時,便體現(xiàn)出了差異,但在當(dāng)時的薇龍只看到了她們表面上的鮮麗,卻不曾看破她們背后的慘痛事實,那便是,她們付出了自己的青春年華,埋葬在這座看似華美其實暗藏黑暗的建筑里。只是當(dāng)時涉世未深的薇龍還無法看穿這一點。薇龍預(yù)備將衣服騰到抽屜里,開了壁櫥一看,里面卻掛滿了衣服,金翠輝煌;不覺得咦了一聲道:“這是誰的,想必是姑媽忘了把這櫥騰空出來?!彼降撞幻摵⒆託猓滩蛔℃i上了房門,偷偷的一件一件試穿著…女孩子不免都是愛美的,薇龍在這里就體現(xiàn)出了她抑制不住的人格本能——本我,對于物質(zhì)的熱愛和癡狂,這是人的一種本能,一種潛意識,公館里來了客人,她經(jīng)受不住樓下留聲機里的濃詞艷曲,忍不住跳起倫巴舞來,并對樓下的一切說,看看也好,這也是一個危險的信號,說明她對這里的一切已經(jīng)開始動心。
但是人的心理轉(zhuǎn)變總是要有一個過程的,在經(jīng)過了人的本我階段過后,自然會有一個追求超我的階段,比如薇龍在初次到姑媽家拜訪之時,也曾擔(dān)心過與姑母在一起會影響自己的名聲,也曾天真地說道“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禮相待。外頭人說閑話,盡他們說去,我念我的書…”,這說明薇龍心里還是會有一種趨利避害的原則,也知道自己一旦進入到這里來,也必然會受到這里的影響,所以提前要告誡自己,盡量還是要保持自己留在香港的初心。還有一點也體現(xiàn)了薇龍的掙扎,那便是在她偷試過那些衣櫥里的漂亮衣服過后,便突然反應(yīng)過來,“這跟長三堂子里買進一個人,有什么分別?”她明白姑母這一切的用心,但是也無法抗拒地進入到了那個華美的牢籠里,這便是葛薇龍進入到這座牢籠里的初次掙扎,給我們展示了人的超我最終無法博弈過人的本我的悲劇,也揭示除了人的普遍人性弱點。在張愛玲的人生觀中,“錢的好處”就在于它凌駕于一切物質(zhì)之上,這也正是張愛玲一貫的清冷與殘酷。③
弗洛伊德指出,生物的需要主要有兩種:即保存?zhèn)€體的生命和延續(xù)種族的生命。在性的后面有一種潛力,這種潛力常驅(qū)使人去追求快感,它被稱為“利比多”,又稱性力。④⑤
前面我們已經(jīng)提到過,薇龍的最初的理想便是在香港完成學(xué)業(yè),然后找一個理想的人結(jié)婚,而這一切,在她遇到浪蕩公子喬琪之后,注定要走向悲劇的深淵。喬琪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浪蕩公子,對所有的一切都不甚在意,整日混跡于各種社交場合,在薇龍以前的認知里,便知道喬琪他是一個不可托付的人,但她還是受不住情欲的誘惑,墜入了與喬琪的情網(wǎng)中,比如,“他略微一用腦子的時候,總喜歡把臉埋在臂彎里,靜靜的一會,然后抬起頭來笑道,對了,想起來了!那小孩子似的神氣,引起薇龍一種近于母性愛的反應(yīng)?!痹谝幻员灰幻行砸鹉笎鄣姆磻?yīng)時,是十分可怕的,薇龍已經(jīng)瘋狂地愛上了喬琪,即便薇龍無意識撞見了喬琪與睨兒在花園里的狎昵舉動,受傷心涼而準(zhǔn)備回上海時,她又偏生了一場病,這場病也許是一個命運的象征,薇龍突然起了疑竇,“也許一半是自愿的;也許她下意識地不肯回去,有心挨延著…說著容易,回去做一個新的人…新的生命…她現(xiàn)在可不像從前那么思想簡單了,念了書,到社會上去做事,不見得是她這樣的美的而沒有特殊技能的女孩子的適當(dāng)?shù)某雎??!鞭饼埖膬?nèi)心其實已經(jīng)對這里的生活上了癮,她只不過是在等,等待喬琪對她的挽留,她明知道喬琪不過是一個極普通的浪子,沒有什么可怕,可怕是他引起的她那不可理喻的蠻暴的熱情,這里已經(jīng)體現(xiàn)出人的本能情欲對于葛薇龍的支配,之后薇龍便同喬琪結(jié)了婚,“從此之后,薇龍這個人就等于賣給了梁太太和喬琪喬,整天忙著,不是替喬琪喬弄錢,就是替梁太太弄人,”至此,薇龍已經(jīng)完全淪落為香港的交際花,用赤裸裸的性交易換取錢財,來與喬琪喬度過片刻的歡愉,甚至喪失了自己作為人的一種人格,“我愛你,關(guān)你什么事,千怪萬怪,也怪不到你頭上去”。情欲對一個人的支配是多么的可怕,在情欲地傾軋下,人性變得恐怖不堪,像退化到原始的野獸一般。在香港的新年夜里,薇龍被一些喝醉酒的士兵誤認為是妓女,卻半開玩笑地說了一句,“他們是不得已的,我是自愿的!”
張愛玲殘忍又冷漠地寫出了葛薇龍“清醒的墮落”,但是同時她已拔不出這個泥潭,葛薇龍的悲劇在一開始就已埋下了伏筆,在薇龍初到梁太太家里時,對梁太太房屋建筑的描寫,比如薇龍一眼望見鋼琴上面,寶藍磁盤里一顆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蒼綠的厚葉子,四下里探著頭,像一窠青蛇;那枝頭的一捻紅,便像吐出的蛇信子…那巍巍的白房子,蓋著綠色的琉璃瓦,很有點像古代的皇陵。這段描寫,其實已經(jīng)暗含了薇龍最后的人生走向,預(yù)示著她的青春甚至生命都要被埋沒在這個像墳?zāi)沟慕ㄖ?。這也是人的一個普遍精神困境,逃不出情欲對人的支配。逃不掉,出不去,也讓我想起了《日出》里的陳白露,她也是明知道自己已經(jīng)逃不出這個網(wǎng),便選擇繼續(xù)在這里自生自滅下去?!叭颂用摬涣饲橛闹?,這就是張愛玲發(fā)現(xiàn)的人性的規(guī)定?!雹?/p>
通過上述的探討研究,我們可以歸納出葛薇龍的心理轉(zhuǎn)變過程,第一次來到梁太太家里的不堪羞辱,初次體會到富裕生活的喜悅,隨之而來的面臨對物質(zhì)生活的掙扎,陷入與喬琪的情欲掙扎,以及在大病過后的徹底沉淪,說明大多數(shù)人,因為葛薇龍本就是平凡人中的一種,都無法克服人精神上的弱點,以及擺脫人的精神困境,就如同陷入了一個怪圈,更可怕地是葛薇龍人格上超我對本我的每一次讓步,她都是十分清醒的,是一種“清醒的墮落”,或許人生就是一場悲劇,每個人都無法逃脫命運的安排,都具有張愛玲式地蒼涼與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