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傾夏
南清大學化工學院實驗室的一樓,被學校分給了生命學院食品專業(yè)的學生研究烘焙以及銷售面包,無論是夏日的清晨亦或冬日傍晚,匆匆來去的學生總會被那誘人的味道所吸引,讓人忍不住停下腳步,一嘗究竟。
程今便是其中一個,他的實驗任務(wù)繁重,教學樓和食堂之間相隔較遠,他索性中午不回去吃飯,爭取早點完成,他還有更多其他的事要做。于是每天傍晚踏下樓的那一刻,他總是會去帶一塊新鮮的面包,也就頻繁地遇到了賣面包的姑娘。
她每次都會微笑地對他說:“剛烤好的,趁熱吃??!”他想,這又不是剛出鍋的菜,這姑娘,說話奇奇怪怪的。
冬日的傍晚,天黑得格外的早。這天程今做完實驗,抬頭看表,已經(jīng)7點,想到了樓下的面包店6點就關(guān)門,心里不免失落地往下走,卻在大廳里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她沖他跑來,遞過尚還溫熱的面包,說:“怕冷了,我一直放在大衣里捂著呢!”
程今有點愣住,他和這姑娘雖說經(jīng)常打照面,卻也算不上十分熟,甚至連彼此的名字都不知道,她卻在這里等了他這么久。他趕忙接過,連聲道謝。
她眨了眨眼睛笑說:“難得有人這么喜歡,要是突然買不到,會失落吧。”
為了表示謝意,程今邀請面包姑娘共進晚餐,得知她的名字叫蘇念。她說人活著為的就是那么一點念想,有了這份念,不管做什么,都不會覺得無趣。
程今深以為然,所以枯燥的實驗,做不完的設(shè)計,寫不完的論文,對他而言又算什么呢,那都是他的念,他的想。
后來程今的實驗結(jié)束得越來越晚,但他永遠都能買到新鮮的面包。
蘇念很認真地盯著他說:“以后要再這么晚,就沒得吃了?!?/p>
他答:“不是有你嘛,不會的?!边@么簡單的一句話,蘇念放在心里來回揣摩了許久。
是的,她喜歡程今,從他經(jīng)常來買面包開始。因為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再好吃的食物吃多了都會膩,可是他不一樣,一個對一塊面包都能有如此專注熱愛的人,對愛情和生活呢,她在想象,一定也是十分的執(zhí)著和專一吧。
她幻想這份喜歡可以如同她的面包一樣,在面粉中加入酵母、雞蛋,還有糖,發(fā)酵烘焙,脫穎而出,散發(fā)誘人的色澤。盡管在很多人看來都有點莫名其妙,都被她反問,難道這世上的愛只有做好了萬般鋪墊才會水到渠成嗎,那就不存在那些苦苦單戀的人了。
蘇念原本是準備畢業(yè)就參加工作的,有好幾家前景不錯的公司早早地向她拋來了橄欖枝,可是在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小心思以后,她決定考研。因為程今,那個年年拿國家獎學金的人,他如此努力,是為了進國內(nèi)頂尖的大學讀研。她抬起頭仰望他的時候,好像他整個人都熠熠生輝,而她是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要追趕上他的腳步。
程今很忙,忙到心無旁騖。蘇念邀請她去看自己的辯論賽的時候,程今本欲拒絕,突然想到她天天給自己帶面包,有點不忍心,就答應(yīng)了。
坐在臺下昏昏欲睡的程今被蘇念清亮的聲音驚醒,他好像看到另外一個她,鎮(zhèn)定從容,言辭犀利,句句命中要點,好幾次說得對方辯手啞口無言。他就在臺下怔怔望著她,透過她的神采飛揚,好像有什么把他拉回了記憶深處,一瞬恍惚,心臟開始加速跳動。至此他才知道,她除了會做面包,成績也很好,社團活動和校企合作的實習,她一個都不曾落下。
好像,他也有點喜歡優(yōu)秀的面包姑娘了。
他們極為默契地走到了一起。蘇念拿著書本安安靜靜地在程今旁邊學習。他們很忙,忙到除了校園和車站幾乎沒有去過這座城市的任何地方。
程今總說來日方長。
他選修了一門宋詞,老師從頭到尾卻只講了兩個人,一個陸游,一個蘇軾。從紅酥手,黃藤酒到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蘇念陪他上課,他默默地在紙上劃:不思量,自難忘。蘇念也跟著劃,她最清楚不過這句話的意思。
程今說,他以后要帶蘇念去他的家鄉(xiāng)看看,那里的街道兩旁都是楓樹,秋天的時候,漫天楓葉,潑潑灑灑。
程今還是中午不去食堂吃飯,蘇念會悄悄地買了塞進包里帶過來。兩個人在一樓的大廳里,爭分奪秒地狼吞虎咽,她常常趁他不注意從他碗里搶一塊肉,塞到自己嘴里吃得樂此不疲。
南方多雨,而他總是忘記帶傘,她不管在哪里,永遠會不顧風雨的去接他。她努力地伸高手臂把傘蓋過他的頭頂,他偶爾也會覆上她的手,然后獨自把傘握緊,再把她凍得通紅的手塞進自己的口袋里,這樣她都能歡天喜地。
他生病了,她陪著他去醫(yī)院打吊瓶。怕他渴了,怕他餓了,忙前忙后,又是喂水,又是喂吃的。程今在醫(yī)生護士的偷笑聲中勸蘇念歇一會,奈何她好像就是閑不下來的性子。
他看著她忙碌的背影,低頭沉思,太像記憶深處他尋找的那抹身影,可是……她不是他仰望的那個樣子。
程今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他的心里住著一個姑娘,那個令他一直仰望的姑娘,在他所想去的最高學府。高三臨近畢業(yè)時她在臺上演講,他驀然抬頭,正對上她的眼神,就這樣的驚鴻一瞥,就讓他發(fā)了瘋,著了魔。
高考后他打聽了與她所有相關(guān)的事情,甚至以校友的身份加了她的微信,偶爾她在他發(fā)的朋友圈下點個贊,他都會激動半天??墒撬瑥臎]有和她說過一句話,他不想讓她了解現(xiàn)在的他,他覺得自己配不上那么優(yōu)秀的的她,他只好一直不停地努力,只想以最好的樣子遇見她。
這些,蘇念都不知道,甚至他以前的好友,都鮮有人知。
程今想,這些人知道了會是什么想法呢,是不是會立馬給他貼上渣男的標簽?不,他怎么可能是呢,這世上或許沒有比他程今更專一的人了。
因為他心動時的蘇念,都那么像她。他的心里,有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排山倒海,波濤洶涌。
他的深深心思,蘇念卻未曾察覺。而他,依然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她的照顧。
畢竟,沒有人會輕易拒絕被愛。所以即使明知眼前的并非想要的,也難言舍棄。
后來程今班級聚會,他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喝得酩酊大醉。蘇念聞訊來接他時,清晰地從他口中聽到了另一個名字,如雷轟頂。
蘇念是知道她的,從她注意到那個總是最晚出來、天天買面包的程今,從他發(fā)現(xiàn)他比所有人都超乎尋常的努力,從她發(fā)現(xiàn)她有點喜歡他的時候,她就知道了。女孩的心思總是無比敏銳,更何況聰明如她,通過微博、微信等瀏覽記錄與特別關(guān)注,輕易就發(fā)現(xiàn)了和那姑娘相關(guān)的蛛絲馬跡。
癡情人,教人癡。
那時她想,多深情的男孩子呀,她就這樣眷戀上他的癡心執(zhí)著與努力。即使那場簡單無比的相見,也是她在心里盤算了許久的。想好溫柔嫻靜地出現(xiàn),可是看到他那一刻,整個人都不自覺地小跑起來。
她想那活在記憶中的人如何比得上她生動鮮活,她總能化百煉鋼為繞指柔,她愿意還他一場盛大的守候,結(jié)束他這孤獨的追逐。
她與他相伴兩年,可是經(jīng)歷漫長的時光,她還是聽見他說,蘇念啊,我就是喜歡她,怎么辦呀。她沒有想到那個名字寫下來只有那么幾厘米短,卻貫穿了她和程今這一生長久的悲歡。
她不語,一邊拿著傘,一邊顫抖著伸手去扶他。他狠狠地把她的手甩開,搖搖晃晃地向舍友走去。
蘇念心里盛開的繁花在這風雨中凋落了一地。
那之后蘇念生了一場病,她的舍友打電話給程今,聽說不怎么嚴重,他沒顧上去看她。
他想過段時間頂多會和以前一樣,他聽她吵吵鬧鬧撒撒嬌就好。
他以高分被他心心念念的最高學府錄取,蘇念卻沒有參加研究生考試。得知這個消息時他忽然輕松,萬一真的考到一個地方,他又該怎么辦。
可是,蘇念好像說過,想和他去同一個地方的,現(xiàn)在呢,程今又隱隱有些失落。
他發(fā)現(xiàn)他好像有點害怕失去她了。而她,好像很久沒來纏著他了。
程今決定去找蘇念,生活區(qū)很大,七拐八繞的,看著路上來來往往的男男女女,幫女朋友背著包的,幫忙拎著水壺的,送零食送鮮花的,他驚訝于自己是第一次來這個地方,他更驚訝于,原來做別人男朋友還要做這些。
蘇念姍姍來遲,笑問:“程今,你愿意和我去同一個地方嗎?”他答,我考上了研究生,你知道哪所學校是我的夢想?蘇念低頭苦笑,她笑自己明明猜透了結(jié)局,卻還是多此一舉。他都不敢問她想去的地方是哪里,他也忘了她曾經(jīng)說過的話。
風吹過她的棉布長裙,衣袂翩飛。蘇念說:“程今,我好像沒有那么愛你了?!?/p>
程今愣在原地,這不是他來找她想說的話??纱藭r此刻,他到底想說什么,連自己都快不知道了,似乎怎么都覺得矛盾,終以沉默作罷。
可是他覺得,蘇念是多喜歡多崇拜他的一個姑娘啊,他要好好讀研,然后再讀博,他要無比優(yōu)秀,她一定還是會愛他的。
程今研究生報到的那天,天空碧藍如洗,他站在校門口,露出了一個長長的微笑。等一切收拾妥當時,卻看到了女神的朋友圈,她去了遙遠的大洋彼岸一所名不見經(jīng)傳的學校留學。他悵然若失,又忽然像是松了一口氣。他曾以為他害怕別離,可是他發(fā)現(xiàn),他同樣害怕相見。他在心里打了無數(shù)遍草稿,練習著怎樣深情地說你好??墒窃谒拷囊豢蹋欠輬允氐霓Z轟烈烈,又變成了他遠得要命的愛情。
此后他存在于女神曾經(jīng)存在的每一個地方,他感覺自己好像找到了自己要的東西。
他忽然開始瘋狂地打聽蘇念的消息,他知道她開了一家又一家的糕點坊,她作為青年創(chuàng)業(yè)代表回校做過報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風生水起。
他也故意托人在她面前透露自己的蛛絲馬跡,只是,都沒有下文。
似乎只有程今自己還是那所謂的長情之人,而蘇念的熱情與決絕,都是她此生做過的最勇敢的事,無畏且果斷。
程今一直在路上,不停地追逐和仰望。
讀完博士,他選擇了回原大學任教。他走過和蘇念曾走過的每一個地方,他堅持如一日的會去實驗樓下買面包。學生們都在傳,那個年輕的程教授有多情深似海,而有一個女孩辜負了他這般的等待。他想,她總是耳聽六路,眼觀八方。她總會知道,他對她的念念不忘的好。
只是他不知道,蘇念后來去過他的家鄉(xiāng),才發(fā)現(xiàn)他騙了她,道路的兩旁是梧桐,永遠不會有火紅的葉子。
有很多人會日復一日一日地去她店里買面包,步履匆匆的學生,深夜歸家的白領(lǐng),有人因為喜歡,有人為了充饑,可在那樣的開端里,她從來都沒有尋見愛情。
她也停下來踮起腳尖,試圖去觸碰那耀眼光芒。她終是發(fā)現(xiàn),似乎觸手可得的,只是無比遙遠的執(zhí)念,不如憐取眼前。
人總是,得不到的,才更想要。因此拼命地想靠近,因此不斷地去追逐,因此,幾乎忘了自己本來的樣子。就像程今,他并不是要騙蘇念,而是他本就分不清楓樹和梧桐,更不知道,自己愛上的是哪片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