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晶晶

關鍵詞：孟子;政治社會化;治國之道;政治秩序;效用

中圖分類號：D092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 — 2234（2019）09 — 0044 — 03

春秋戰(zhàn)國時期，面對舊有的奴隸統(tǒng)治秩序崩壞的社會現(xiàn)實，探尋和重建理想的政治秩序成為眾多思想家政治辯論和研究的核心主題。在政治秩序的建立、維系和鞏固中，政治社會化起著重要作用。其不僅可以加強民眾對君主政治統(tǒng)治的認可，也潛移默化地影響和規(guī)范著民眾的政治心理、政治思想和政治行為。因此，政治社會化在先秦時期眾多思想家們構建理想政治秩序的藍圖中也被予以關注。這在儒家學派重要代表人物之—孟子主張的“仁政”治國方略中便可見一斑。

一、政治社會化：一種理論研究視角

政治社會化是現(xiàn)有政治體系將秉持的政治信仰、政治準則、政治價值等通過特定的信息傳播途徑傳遞給社會成員，以影響和規(guī)范社會成員政治心理、政治思想和政治行為的形成、變化和發(fā)展的過程。這一過程在社會成員特定政治人格的塑造、特定社會政治文化的形成、維持和延續(xù)以及政治秩序的建立、維系和鞏固等方面具有重要的正面作用，是政治系統(tǒng)良性運行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政治社會化的運作模式及其特點可以從側面反映和揭示一個社會的政治系統(tǒng)運行狀況，作為評估國家治理成效的一個判斷依據(jù)。

正是基于此，政治社會化為我們審視各種治國之道在政治秩序層面的效用提供了一種理論研究視角?！叭魏握误w系要維護并鞏固其政治秩序就必須設法提高其社會成員的政治社會化水平?！盵1]因此，政治社會化是各種治國之道中應予以重視且不可或缺的思考內(nèi)容。本文即旨在以政治社會化的理論視角審視孟子的治國之道，以深入分析孟子的治國之道在構建、維系和鞏固政治秩序方面的理論意義和現(xiàn)實效用。

孟子被尊稱為“亞圣”，是儒家思想的集大成者。其在儒學發(fā)展史上的突出貢獻之一是“仁政”思想的提出?！叭收钡闹螄枷氡缓笫赖娜寮覍W者繼承并發(fā)展，不僅深刻影響著后世君主的政治統(tǒng)治思想和君主專制社會社會成員的政治認知，其作為我國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政治文化，對于我國現(xiàn)在的治國理念及思想道德建設也具有重要的影響和借鑒意義。以政治社會化視角解析孟子的治國思想有助于挖掘孟子的“思想富礦”，對孟子的思想有更為豐富的闡釋和更為深刻的認知，而且有助于啟發(fā)當代中國的政治社會化研究。

本文首先從兩方面對孟子治國之道中有關政治社會化的內(nèi)容進行梳理和總結：一是政治社會化的信息傳播路徑選擇;二是政治社會化的傳播內(nèi)容。其次在這一基礎上，再深入分析孟子治國之道對政治秩序建立、維系的理論和現(xiàn)實意義。這可以根據(jù)以下幾個問題來考量：

（1）政治社會化的信息傳播路徑選擇的時效性和實際效用是否有利于特定時代背景下政治秩序的建立和維系？

（2）政治社會化的政治傳播內(nèi)容是否能為特定政治秩序的維持而賦予社會成員符合體制的政治人格和政治才能？

（3）政治社會化的政治傳播內(nèi)容是否能為政治秩序的穩(wěn)定和長久提供文化根基？

通過對這幾個問題的思考，本文將對孟子治國思想在政治秩序層面的效用做出最終評價。本文的行文思路大體如此。

二、政治社會化路徑

在政治社會化過程中，社會政治體系必須憑借一定的信息傳播路徑才能向社會成員輸出政治信仰、政治價值和政治準則等信息。信息傳播路徑的選擇透露著政治社會化的狀況及特征，也關系著在政治社會化中信息傳播的時效性和實效性。通過歸納孟子治國思想中關于政治社會化的信息傳播路徑，可以對孟子治國思想中構想的政治社會化的狀況及特點有一個大致的了解，并有助于從時效性和實效性兩個角度對孟子治國思想對于政治秩序層面的效用進行評判。

在孟子的治國之道中，政治社會化的信息傳播路徑歸納起來主要有以下幾種：

（1）“設為庠序學校以教之”?！?〕283-284“庠”“序”“?！?，皆鄉(xiāng)學;“學，謂大學也”。〔2〕286四者泛指古代學校。在孟子看來，學校是社會成員系統(tǒng)化、專門化“明人倫”的正規(guī)場所。學校傳授給學子有關人與人之間的必然倫理關系以及行為準則的正統(tǒng)教育后，會引導學子形成符合政治統(tǒng)治所需的道德人格。但孟子也注意到了人們需求層次的不同。孟子認為，設學校以行教化的前提是百姓基本的物質生活需要得到滿足。正如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所指出的，生理需求是層級最低但卻是首要需要得到滿足的需求。這一思想在《論語》中已有闡述，孟子繼承并發(fā)展了這一思想。

（2）君主以身作則。君主在孟子政治社會化的整個體系中居于核心和首要位置。其主導著政治社會化的內(nèi)容選擇，并強而有效地推動著政治社會化的進程。且君主自身的心理、思想和行為也深刻影響并塑造著其它社會成員的政治心理、政治思想和政治行為?！吧蠠o道揆也，下無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義，小人犯刑，國之所存者幸也?！薄?〕402君主的德行操守與國家政治秩序的穩(wěn)定休戚相關。因此，為國計，君主應以身作則?！熬剩蝗?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定矣?！薄?〕434君主的德行對社會成員具有重要的教化意義。

（3）禮儀、禮器、樂器的運用。在孟子的治國之道中，奉禮、守禮的思想占有重要地位。這一思想在實踐中主要通過禮儀、禮器、樂器的運用得以彰顯。禮儀、禮器和樂器承載著重要的政治象征意義和政治文化內(nèi)涵。因此，在政治社會化中，禮儀、禮器和樂器的運用發(fā)揮著傳遞政治文化信息的作用。通過實踐中的長期運用，這些傳遞內(nèi)容便會潛移默化地轉變成人們的潛意識和自覺行為。如孟子回應“枉尺而直尋”論時，以齊景公田獵之事為例予以應對：齊景公以有羽毛裝飾的旌旗召喚獵場管理員，管理員寧死不見。原因就在于“非其招”。羽毛裝飾的旌旗是召喚大夫，而非獵場管理員。

（4）圣賢感化。塑造和推崇崇高的人物形象以感化人們也是孟子倡議的政治社會化路徑?！笆ト?，百世之師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放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儒夫有立志;聞柳下惠之風者，薄夫敦，鄙夫寬。奮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聞者莫不興起也?！薄?〕808這些形象的塑造和推崇意在強調修身的重要性。而這里強調的修身，不僅是強調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而且是以修身為起始，完善應有的政治道德，做一個合格的政治人，以期實現(xiàn)政治理想?！薄?〕除伯夷、柳下惠之外，在孟子的思想中，堯、舜、周公、孔子等先賢也多次被提及。這些先賢都是孟子推崇的理想人物形象。

以上關于孟子倡導的政治社會化路徑表現(xiàn)出明顯的道德性的特征。不論是學校教化、君主以身作則，還是禮儀、禮器和樂器的使用、圣賢感化等，這些政治社會化路徑發(fā)揮效用都依賴于人們的道德機制。其作用的呈現(xiàn)必定需要一個潛濡默化的長期過程。

三、政治社會化內(nèi)容

在政治社會化過程中，傳播內(nèi)容是至關緊要的部分。其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特定政治體系內(nèi)社會成員的政治認知內(nèi)容。一般而言，當政治傳播內(nèi)容符合政治統(tǒng)治需要時，政治社會化過程才能真正起到賦予和培養(yǎng)社會成員合乎政治統(tǒng)治需要的政治人格和政治才能的效用，才對穩(wěn)定、維系和鞏固政治秩序起到支持性作用，為政治秩序的長期穩(wěn)定厚植政治文化根基。因此，在分析政治社會化的政治輸出和傳播內(nèi)容時，一個關鍵點就是看其是否符合政治統(tǒng)治的需要。

徐大同先生曾總結道：“在整個中國古代社會，不管主張如何變化，倫常問題始終是政治文化的中心內(nèi)容。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傳統(tǒng)政治文化是一種倫常的政治文化。這是中國傳統(tǒng)政治文化很突出的一個特點?！薄?〕結合孟子治國之道的內(nèi)容，孟子所構想的政治社會化的主要內(nèi)容便可以概括為倫理道德。

使民“明人倫”是圣明君主使民擺脫與“禽獸”為伍、樹立人之為人的尊嚴的重要舉措，也是其“治民”的主要內(nèi)容?！叭酥械酪?，飽食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圣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薄?〕318仁、義、孝、悌、忠、信、禮等都是從人倫關系出發(fā)對人們提出的道德要求，是人們處理與他人關系的普遍行為準則。從社會成員的角度看，“明人倫”的具體內(nèi)涵有三：（1）梳理和明確自己的社會關系網(wǎng);（2）在社會關系網(wǎng)中找準自己的角色定位;（3）根據(jù)自己的角色定位確定自己的行為準則?！懊魅藗悺钡膶嵸|在于使人們明確自己的社會角色，使其思想和行為符合倫理觀念?？梢?，這一教化內(nèi)容要達到的最終目的是通過人們的倫理觀念來調整社會關系、以道德要求來約束人們思想和行為以維護政治統(tǒng)治秩序的穩(wěn)定。另一方面，這一倫理道德中，滲透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嚴格權力等級關系。其對等級高下、尊卑貴賤的區(qū)分極易導致強化人們的等級權力意識和權力依附心理。這使人們不敢輕易僭越和挑戰(zhàn)“權威”，無形中穩(wěn)固了君主的政治統(tǒng)治。

在孟子的思想中，倫理道德與人的本心有著某種聯(lián)系?！皭烹[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薄?〕194因此，人的本心中也存在仁、義、禮、智等四德的萌芽。如此，仁、義、禮、智等四德的培養(yǎng)，皆可求諸己心?；诖?，外在的倫理道德規(guī)范與人的本心之間的聯(lián)系可以這樣理解：一方面，倫理道德是合乎人的本心的存在;另一方面，人的本心有著向善的萌芽。通過外在的倫理道德規(guī)范的教化，人的本心便可得到發(fā)揚。從而，人們便能真正具備善德，并外化為自覺的行為。這實質上是為倫理道德的合理性尋找到了深層次的人性根基。如此，倫理道德便易于被人們認可并接受。

此外，在孟子構想的政治社會化中，還包括對異端學說的排斥。在孟子看來，這些異端學說目無“倫理”，是“禽獸”之學?！疤煜轮裕粴w楊則歸墨。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2〕377這些異端學說的流行使孔子之道無法張揚，使“仁義”之路被阻。因此，孟子極力排斥這些異端學說，欲擔負起捍衛(wèi)圣人之言的重任，“正人心，息邪說，距诐行，放淫辭，以承三圣者?！薄?〕382孟子構想的政治社會化包含對思想文化的控制和保障意識形態(tài)統(tǒng)一的思想。從君主政治統(tǒng)治的角度而言，這易使人們在同樣的政治環(huán)境下形成相似的政治人格，從而達到維護以倫理道德為特征的政治文化和保障政治秩序的穩(wěn)定的作用。

四、理論價值與現(xiàn)實效用

在學界，一般將儒家主張的政治社會化稱為道德教化。政治與倫理道德相結合，既加強了倫理道德的規(guī)范性和約束型，也使政治統(tǒng)治者向人們灌輸?shù)恼卫砟?、政治價值及政治規(guī)范等易于被接受和認可。這顯然符合君主政治統(tǒng)治所需。孟子認為，道德教化內(nèi)容得以被人們接受的深層原因在于倫理道德以人的本心為根基。人的本心皆固有“四端”。因此，倫理道德是順乎和發(fā)揚人們本心的存在。這使道德教化的影響深度和廣度都得以強化。在潛濡默化下，人們的道德心理逐漸轉化為政治心理?！叭缇次犯感洲D化為權力崇拜，效法祖宗轉化為因循守舊，輩份意識轉化為等級意識?！薄?〕人們的政治行為也隨之得到規(guī)范。人們逐漸從“自然人”轉變?yōu)椤罢稳恕?。在這一過程中，人們也逐漸被賦予“理想”的政治人格和政治才能，進而成為維護政治統(tǒng)治和政治秩序的支持性力量。而且，這種道德教化排斥異端，以強權為后盾保障以倫理道德為特征的儒家文化的主導性地位。這就使人們處于較為封閉的政治文化環(huán)境中。在這種情形下，人們也不得不形成相似的政治心理和政治人格。

道德教化也使政治文化傳統(tǒng)得以維持和延續(xù)。既然人皆有“四端”，那么，道德教化便能得到普遍認可，且不受代際干擾。通過道德教化，政治文化便能代代相傳，從而逐漸轉變?yōu)樘囟ǖ恼挝幕瘋鹘y(tǒng)。政治文化傳統(tǒng)對人們的政治心理、政治思想和政治行為有深遠持久的影響。其形成即表明一些政治理念、政治價值和政治規(guī)范已得到人們的普遍認可，已內(nèi)化人們的潛意識和難以更改的習慣。如此，維系政治秩序長久和穩(wěn)定的文化根基也就形成。這一根基一旦形成，這種政治文化便會在這片土壤根深蒂固，對整個政治體系產(chǎn)生深遠持久的影響。這種作用從后世的事實也得到了證明。因此，在理論價值上，孟子的治國之道從長遠來看有利于政治秩序的穩(wěn)定和鞏固。

當然，從政治社會化視角分析孟子治國之道對政治秩序的效用還應當與時代特點相聯(lián)系。戰(zhàn)國時期，舊有政治秩序幾于崩潰。各諸侯國紛紛變法圖強，爭相統(tǒng)一天下。在這種競爭激烈的環(huán)境中，無論是富國，還是強兵，建立一個穩(wěn)定而有效的政治秩序都是首要條件。從政治社會化的視角看，“政治傳播的狀況、能力和水平，成為影響國家社會政治秩序和各諸侯國的政治地位的重要因素，也成為平治天下的重要條件。”〔6〕這種政治秩序的建立必須滿足兩個條件：一是有剛性制度規(guī)范;二是政治社會化的時效性要強。而這兩個條件從政治社會化視角看孟子的治國之道可能都無法滿足。孟子的倫理道德規(guī)范雖然上升到政治層面，但仍需要通過人們的道德機制起作用?！岸Y”、“樂”等規(guī)制雖然對人們行為有一定的規(guī)范作用，但無法起到威懾、強制的作用。因此，孟子的倫理道德規(guī)范是“弱倫理控制”。而在戰(zhàn)國時代，政治秩序的維系和鞏固需要“強倫理控制?！薄?〕這無論對國家內(nèi)部安定，還是軍隊管理，都十分必要。在剛性制度下，人們的行為必須符合制度要求，否則面對的就是刑罰。另一方面，道德教化通過學校、君主以身作則、禮儀、禮器的使用和圣賢感化等道德教化路徑發(fā)揮作用需要一個長期的過程。與法制的作用相比，明顯時效性弱。即使不是處于戰(zhàn)國時代，缺乏剛性制度規(guī)范仍然是孟子治國之道的一個明顯缺陷。因此，從現(xiàn)實效用看，孟子的治國之道便顯得“不合時宜”，無法實現(xiàn)政治秩序的有效重建、穩(wěn)定和鞏固。

政治秩序的構建和維系不僅需要以倫理價值體系作為根基，也必須依賴剛性制度的規(guī)范。這對我們今天的社會政治秩序建設仍有啟發(fā)意義。法治建設和道德建設應同等重視，不能厚此薄彼。此外，政治社會化在政治秩序的維系和穩(wěn)定中的作用也值得注意。在當今社會，科學技術的發(fā)展極大地豐富了政治社會化的信息傳播渠道。政府應利用好這些渠道，深化人們對政府性質、宗旨、基本原則的理解，增強群眾對社會政治體系的政治信任和政治認同，以實現(xiàn)政治秩序的良性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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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侯慶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