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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霧的人

        2019-11-23 00:16:52陶林
        翠苑 2019年5期
        關鍵詞:天平祖父母親

        陶林

        佳辰強飲食猶寒,隱幾蕭條戴鹖冠。

        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霧中看。

        ——唐 杜甫《小寒食舟中作》

        甲:經(jīng)

        吾是一個瞎子。

        吾姓趙,名固邦,字本寧,自號觀霧堂老人。吾名出《尚書》,其曰:“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寧?!笔菢O儒雅之名號,足見吾父之用心良苦。但是,空有這些字號何用?這鎮(zhèn)上的人一輩子都叫吾“趙瞎子”。有時,連我自己都會忘了自己還有大名與字,只因吾之雙目遭受戰(zhàn)火荼毒而失明,不幸難見日月。

        吾應該快要死了。

        吾已年過八旬。這陣子,眼中的混沌卻越發(fā)清晰,天天見到故人前來,有的是責問我舊事,有的是詢問我舊疑,陰陽兩界已經(jīng)全然不分。吾掐指一算,必然是行將彌留之征兆。吾恭恭敬敬算好了自己的死期,竟是一個午后時辰。挺好挺好,極陽之時,渾身暖和,死得舒服。

        吾一生坎坷將化為塵土,此生還有何遺憾?

        無非是表海書院不能重建,吾祖父所遺宏愿沒能重見天日。我祖父、父親都是一時之風云人物。而吾以算命小術茍活于世,歷經(jīng)滄桑,竟淪落為市井之中三教九流之輩,無顏以對祖先。但這不怨我,全是命也。

        我祖父留下了《傲骨梅花圖》,我父親又手繪了兩幅。我在1951年鎮(zhèn)反時燒掉一幅,在1966年,撕掉一幅。如今最后一幅還在,我日日參悟,卻不能參透其中的迷藏。

        1935年,吾出生于江淮保寧鎮(zhèn)。保寧鎮(zhèn)大,趙家雖不是保寧第一大族,也是詩書禮教之族,在大清朝,累世有積,乃是一個富戶。吾祖父名諱趙甲三,字魁星,是前清舉人,卻又是個維新志士。甲午年后,公車上書傳檄天下,他也附議簽名。這是他老人家一輩子做得最大膽的事情。戊戌之變后,他心灰意冷,辭官不去上任,回鄉(xiāng)避世殖墾,創(chuàng)辦表海書院。以吾家累世之積蓄,購得保寧鎮(zhèn)南南洼下河地萬畝賤田和荒地,雇人圍湖開墾,種植稻麥桑麻,并興辦實業(yè)。

        那時候的天平鎮(zhèn),尚無正式命名,僅僅是保寧鎮(zhèn)南一片“下河地”“南洼”,完全是一片淤泥沼澤土,幾如蠻荒之地無異。祖父趙甲三因是維新黨人,與大清狀元公張謇先生鄉(xiāng)試同年,故有交,受其影響,常常鴻書通信,請教實業(yè)興國之法。他想是要學張謇興墾大生、大豐之法,改造這天平集以發(fā)展現(xiàn)代農(nóng)桑與繅絲、紡織工業(yè),精磨面粉等等。

        不過,我祖父雖有維新之志,依然是舊時代之人物,有妻有妾,收了五房小奶奶。后來紅衛(wèi)兵們說他是地主階級的典型糟粕,其實說得一點也不錯。我年幼時分,祖父未被殺害時,拜奶奶要拜六個,磕頭要磕六遍。我孤身了大半輩子,體會到一夫多妻實在是不好。所以紅衛(wèi)兵鬧起來時,我打著竹竿,帶頭去平了他老人家的墓,似乎也沒啥不應該的。

        吾父親諱趙維新,字周成,是本鄉(xiāng)本土能入得了經(jīng)傳的傳奇人物。我父親是庶出,伯叔輩排行老二。奈何我大伯害了天花早夭,我父親便等同于是嫡長子。他是二奶奶伏趙氏所生,所以,伏趙氏也就是我親奶奶。伏氏,相傳為三國時刺殺奸賊曹操的漢獻帝伏皇后家族的后人,卻是保寧鎮(zhèn)沒落一族的人家,靠幾畝薄田維持生計,不得已才將長女嫁給我祖父做小的。

        那時候,父親的表舅、我的表舅爺爺伏龍,追隨孫中山先生鬧革命。那伏龍,原名維錦,字云程,一度在我爺爺創(chuàng)辦的表海書院教書為業(yè)。后來,他拋妻別子,入安徽武備學堂學軍事,結識了一批同盟會中人。他嫌棄“維持錦繡前程”這名字太過守舊,與中山先生通信多次。在孫先生的建議下,他發(fā)愿為蒼生伏惡龍,遂改名為“伏龍”。

        伏龍,真孤膽英雄也。光緒十八年(1902年),他趁著清政府組織長江秋操——就是軍事演習的機會,策動安慶新軍炮營起義。未料到,那幾門克虜伯大炮剛拉出軍營,便被清軍一個巡營管帶發(fā)現(xiàn)。此人居然想到,水師秋操并無可能調動炮卒,擅自出營,必有事變,迅速傳信,調安慶城外一協(xié)(一個旅)的步兵入城靖安(維持秩序)??珊薮说炔换柚伲駝t,革命的第一聲炮響將由我舅爺伏龍打響,哪里會是黃興黃克強的那三槍??上В虑閿÷?,伏龍被通緝,不得已潛走上海。

        在我父親心目中,這位表舅伏龍的位置,簡直無人可替代,如神明一樣。我父親自幼學于私塾,后入祖父創(chuàng)辦表海書院開蒙,又轉于淮陰府江北農(nóng)林學堂學習新農(nóng)學。那學堂的校長賈伯謙,乃是一個極其新派的人物,留美幼童歸國,美國康奈爾大學學成,講共和講科學講農(nóng)林經(jīng)濟,讓人大開眼界。父親年輕氣盛,更深受伏龍表舅的影響。他非常看不慣我祖父趙甲三終日營營于農(nóng)桑、販私鹽的生意,一心想著賺錢發(fā)財,流連于妻妾成群的床笫之歡,就心生了極大的不滿與叛逆,要革我祖父的命。

        我父親讀書期間,經(jīng)伏龍介紹,加入了同盟會。他擅自剪短發(fā)辮,騁少年意氣,本計劃去行刺駐淮陰的清江鎮(zhèn)守使,行動未開展,便被同窗出賣暴露了。他只得逃回家,避難于九龍蕩中一個孤島,躲在龍興寺里。那一年,我父親不過才15歲而已,恰恰所謂 “少年中國”之時代,意氣風發(fā),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

        后來,舅爺伏龍的同志韓恢韓復華(其字)在江北連連策動起義,計劃奪取淮陰府后,沿京杭大運河南下進軍,與江南同志會師南京,卻一直都沒能夠成功。旋即1911年“雙十”,武漢三鎮(zhèn)炮響,辛亥成功,民國肇建。伏龍連忙舉義旗,策動了秣陵新軍起義,從鎮(zhèn)江攻打南京。清軍用3個營反撲,他被迫退于鎮(zhèn)江。正此時,駐扎南京的35、36標兩軍紛紛響應武昌炮聲,驅逐了兩江總督張人駿、南京將軍鐵良,宣告獨立。伏龍冒險說服鎮(zhèn)江炮臺和海軍官兵參加起義,打退江北清軍反撲。國民江浙聯(lián)軍攻占南京后,伏龍藏在新部任營長,隨部轉戰(zhàn)徐淮,經(jīng)皂河一役,擊潰清軍主力,占領徐州。

        聽聞伏龍軍過了淮陰,并攻占了徐州。我父親趙維新按捺不住了,不顧祖父趙甲三的看押,只身奔逃龍興寺,抱著一尊木佛游出九龍湖,西去共襄革命大業(yè)。因有通緝令在身,一路上,他屢屢遭盤查受挫,九死一生,狼狽逃回了龍興寺。

        革命成功日,革命黨消時,北洋袁世凱掌權。吾父親趙維新和他的同志,幾乎一個沒有因革命而發(fā)達的。就連舅爺伏龍,也僅僅只在國民新軍里做了馬、炮兩個營的營長而已。好在我父親身負的通緝令作廢了,他可以光明正大投奔伏龍。因他年紀太輕,伏龍不愿收他入伍,勸他還鄉(xiāng)成家。

        父親回鄉(xiāng)后,隨著祖父從保寧鎮(zhèn)舊宅遷出,乃用賈伯謙校長所傳的農(nóng)林之法,科學規(guī)劃經(jīng)營南洼下河地的土地營生。民國的公司經(jīng)營法案推出,鹽業(yè)專賣廢除,祖父和父親在全縣率先成立了裕天平公司,取“裕盈人和,天天太平”之意,以商號、會社、公司之法經(jīng)營傳統(tǒng)的農(nóng)桑,并兼向四州府販鹽,盈利無數(shù)。所謂的“天平集”“天平鎮(zhèn)”才因此而得名。如今,整個天平鎮(zhèn)九成的好田地,當年全都是我趙家的。

        吾祖父為人坦蕩,除了好色之外,倒不失為一介開明鄉(xiāng)紳。他將表海書院從保寧鎮(zhèn)遷到荒蠻的天平集中,義收天平農(nóng)家子弟誦經(jīng)學詩,弘揚孔孟之道。而我父親則稍有心灰意冷,夜夜秘密在龍興寺里聯(lián)絡舊日同志,給鄉(xiāng)里青年鼓吹革命之道。祖父覺得他不安分,要給他娶妻生子,安頓人生,便與保寧鎮(zhèn)大地主余家結定親事。我父親堅決不從,不讀舊書,不碰舊學,也不要舊式女子。

        吾祖父就說那余家小姐也是新式學堂讀出書來的閨秀。父親乃默許了這門親事。結果,成親那一天,余家雖然送來了一個漂亮女子,從襦裙里伸出來的,卻是一雙小腳。父親大為失望,雖與余趙氏圓了房,生了吾兄我姐,但并不認可她是正妻。

        民國沒過兩年,袁世凱就要當皇帝。伏龍參與了黃興發(fā)動的“二次革命”,與舊友、江蘇都督韓復華一起,起兵反袁,擔任江浙討袁軍第六師師長。

        我父親聽聞此音信,又只身離了裕天平公司,拋妻別子往南京去,再次投奔舅爺伏龍。他還偷盜了我祖父的三千塊大洋,助給討袁軍軍餉,因此并擔任軍中上尉書記。他們所遭遇的敵人,是擁戴袁世凱的徐州鎮(zhèn)守使“辮帥”張勛。那時,袁的大親信、北洋上將馮國璋率軍南下。張勛有了奧援,氣焰極盛,5萬大軍,如狼似虎。韓恢和伏龍領兵三千,在南京衛(wèi)崗、雨花臺外與他們打了一場惡仗,殺得天昏地暗。馮國璋、張勛人多槍多。我父親一方意志堅定,雖說沒有能打退袁軍,也打出了革命黨人驚天地、泣鬼神的氣概。

        “二次革命”最終失敗。伏龍打不過馮國璋,只好以退為上,散去人馬,潛回江南,遠遁滬上租界。父親又一次失敗返鄉(xiāng)。作為上尉書記官,我父親連一槍都沒開過,但是滿腹匡濟天下的志向,卻已被打得千瘡百孔。

        乙:史

        等到了民國二十四年,即1935年,我出生之日,天下之大勢又完全不同了。那一年,日本人在步步緊逼我中華,奪我東三省,北方大地處處淪陷。東北偽滿洲國已立兩年,年號曰“康德”。

        我出生時,父親趙維新已經(jīng)是人到中年,兒女滿堂。他已經(jīng)從裕天平公司的少東家變成大東家了。由我祖父和父親兩代人苦心經(jīng)營,天平集雖然經(jīng)過幾次水患,依然在九龍湖之北不斷擴張。

        我父親用所學之農(nóng)學,大量開墾澤土,廣種棉田,種的是美國良種棉花,在山東試驗種植成功的金字棉、靈寶棉、脫字棉。我父親常常親自指導佃農(nóng),用科學農(nóng)法為棉田間苗、松土、打頂尖,棉與大豆、芝麻套種等等,收成極好。收獲的皮棉,由裕天平公司自己加工,梳棉,紡織。雖然規(guī)模與狀元公張謇不能相提并論,卻也獲利頗豐,年利潤最好時辰,幣以萬元大洋計,多則五六萬元。

        為方便水運,我祖父在天平集南漁家蕩一帶,營造了碼頭與倉庫,可以通小火輪與大運河等河川相連。他們還興修水利,整理好一條大渠,將北入九龍湖的水匯總起來,以石閘蓄水。還在渠水上建成仿古石橋一孔,方便交通。

        我常常跟人說明,鎮(zhèn)南那孔孤零零的石頭橋是我們趙家造的,卻沒有人信。他們搬出好幾個權威的專家,考證說至晚是清朝乾隆年間的,有人說是明朝萬歷年間的,還有人說是宋朝慶歷年間的。他們說得煞有其事,并有憑有據(jù),沒人能爭得過他們。所以,我堅信,這世上失明的,并不是只有我趙瞎子一人。

        到我出生的年頭,當初辛亥的風云早已經(jīng)化成塵煙遠去。表舅伏龍的不幸犧牲,讓我父親一顆鬧革命、打天下的熱心化為冰寒,意志完全退化了。唯一美好的事是,在大娘余趙氏之外,父親趙維新娶了一房正妻,那便是我的母親——芮憫慈。

        我母親是真正在縣里的師范學堂念書的,乃是一個正正經(jīng)經(jīng)在新式學堂念書的新式女子。1930年,那座縣立師范學堂募股籌建之時,整個縣的鄉(xiāng)紳都積極出資。我祖父卻不肯出資,他要辦自己的表海書院,傳孔孟之道,看不上這種不尊孔德的新式學堂。我父親因此怒奪了祖父的掌財之權,出了一筆大錢資助學堂之建設,冠于全縣之首。

        當時,我母親芮憫慈作為首屆學生代表,給我的父親贈送了一塊“義襄助學”的銅牌,他們因此而結識。我母親是個極聰慧的女子,非常小的時候,就能讀諸本小說。我的外公也曾是表海書院的私塾先生,年紀稍稍長于我父親。在他的熏陶下,我母親的舊學功夫十分扎實,但她念了師范之后,卻熱愛讀新書新文學,癡心學習西洋知識。雖然在縣立師范學習,由于學業(yè)突出,她卻獲得了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的特發(fā)文憑。

        師范畢業(yè)后,我母親在晏陽初先生平民教育和陶行知先生鄉(xiāng)村教育理念的鼓動下,更是在我父親的盛情邀請下,放棄了民國教育部國民教育司推薦赴美研修的機會,來到了天平集小學堂教書。在我童年的模糊印象中,她永遠保持著美好的微笑,似乎從沒有過絕望的時候。她并不算一個多漂亮的女人,但我父親對之一見鐘情。

        他們的結合,遭受了余趙兩家的共同反對。余家那頭就不用說了,余趙氏乃是大娘。我祖父自己雖然妻妾眾多,但是他卻絕不許我父親認我母親為正妻,蔣委員長都在說“禮義廉恥、國之四維”,不知廉恥,綱常如何能亂得!

        好在,我的大娘余趙氏并不反對父親另娶。他們夫妻僅有名分,并無感情。我父親已經(jīng)執(zhí)掌了家族的財權,一直是縣上的議員,又曾是辛亥革命元老,社會上有那么多大教授先生們抗拒封建婚姻在先,更不在乎世人眼光。正因他們沖破重重阻隔相結合,才有我這瞽者的一生。

        至今,我每年都想著到縣師范去,年年都要懷念我的雙親結識的那一時刻。我看不清這個世界,但聽得到那多年前的淳情。只要用手摸一摸那些風化了的紅磚,摸一摸那爬滿山墻的爬山虎葉子,還有墻面上凸刻出的“沈篤醇和”四個大字,我就會生出無限依戀,仿佛父親母親依舊在這人世間,看著我,向我招手,帶我歸去。

        我母親芮憫慈經(jīng)常說我自幼聰慧,1歲能語,3歲識字,5歲能文,喜讀百書。她和父親都對我這個兒子充滿了期待。

        倘若不是日本人的蠻橫入侵,我將會有一個十分幸福的童年。那是1938年開始的噩夢,我剛剛學會走路說話。

        當時,日本人的殘忍已經(jīng)傳遍整個世界了。前一年,也就是1937年,他們占領了國都南京。那個血腥的冬天,他們所犯下的累累惡行已是人所共知的。第二年,這幫兇神惡煞北上而來,水陸并發(fā),一路燒殺奸淫辱掠,無惡不作。還有一部分日寇從縣東的黃海海面上大舉登陸,途經(jīng)天平鎮(zhèn)往徐州而去。他們都要去往臺兒莊,與李宗仁將軍大戰(zhàn)徐海。

        日本人占領了天平鎮(zhèn),悉數(shù)搶奪了裕天平公司的資產(chǎn)轉為軍供,并要求趙家人繼續(xù)組織生產(chǎn),源源不斷供給日寇。我祖父散盡妻妾與家財,自己獨坐家中大堂上喝茶待客如故。他寧死也不肯與日本軍人合作,被一個少佐軍官拔刀劈殺,慘不忍睹。

        父親的大娘子余趙氏獨自回娘家躲避途中,不幸遭遇一隊日軍,小腳走不快,恐遭他們的侮辱,投井自盡。我父親和我母親芮憫慈,則帶著我和奶奶伏趙氏躲到了茫茫的蘆葦蕩中。是年,我已經(jīng)三歲余,剛剛學會給長輩們磕頭。他們唯恐我年幼吵嚷,用紗布裹住我的嘴,幾令我窒息身亡。日軍擄掠過后,裕天平公司只剩一具空殼。所有可用之物資、機械和現(xiàn)金,皆被搶走。祖父和正祖母都已不幸身亡,我奶奶伏趙氏傷心悲痛,絕食多日,不久后也仙去了。

        趙氏舉族之人多詬病我父親,說他只顧帶著芮氏和我逃命,卻不顧大娘余趙氏和其他孩子。最不忠孝的是,竟然不顧我祖父的生命安危,留他老人家與日軍周旋。我父親也不肯為自己申辯,只是冷冷地說:“我父之死,只是伏龍的后報!”這句話說得毫無頭端,當然不為族人理解,且深為他們所詬病。

        那幾年,日本人氣焰正炙,燒掠不減。為與之委曲媾和,縣維持會成立,我父親選擇了與日本人合作,出山擔任副會長。這恐怕也是他一時糊涂之舉。我家舉族嘩然,余趙氏所生的幾位哥哥姐姐,那時候都在香港或者海外經(jīng)商、念書的,紛紛拍電報回家,宣布與父親斷絕關系。我母親則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認為父親忍辱負重,只把心思用在養(yǎng)育我之中。

        后來,汪兆銘偽政府成立,我父親竟被推為本縣代表,赴南京參加其成立大會與就職典禮。那時代,前清廢帝溥儀和妃子婉容離婚,鬧得舉國嘩然。在民國,夫妻不和可以公開離婚,也漸成風尚。我母親萬沒有想到似我父親這等的辛亥功臣,堂堂七尺男兒,身負著國仇與家恨,無奈媾和也就罷了,竟安心落水做漢奸,而且還要一心想著向上爬,便向之提出離婚。汪偽的縣法官不愿判這案子,不許我母親和父親離婚。母親芮憫慈就搬出空空蕩蕩的裕天平舊宅,帶著我到小學堂的校宿居住。

        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十分能記事了。隔三岔五,總能見到父親穿著青色長衫,戴著渾圓的墨鏡,無聲息地來到小學堂看望我和母親。母親打水,燒水,倒茶,頭發(fā)斑白的父親則一聲不吭地在堂中端坐,呆呆地看著母親和我。我實在是恐懼他,不敢與之親近。父親走時,總會給母親留下10塊20塊光炫炫的銀圓。那時候,國民政府、日寇和汪偽都有各自的鈔票,銀圓是十分稀缺的。父親執(zhí)掌的裕天平公司也幾近癱瘓。我們都不知道,父親那源源不斷的銀圓從何而來。

        我母親守著小學堂。亂世之中,真正能去讀書的孩童更少了。汪偽教育機關,只準教授中日親善、東亞共榮的那一套。母親不肯合作,只做校工,不做教師,薪水極薄,就只能靠父親的錢來度日養(yǎng)活我了。

        丙:子

        我家的另一次大變故,發(fā)生在1941年“皖南事變”之后。

        那一年,鳳凰涅槃的新四軍一部,從江南渡江北上,進入九龍湖一帶。新政權到來,讓鄉(xiāng)風又一大變。我父親主動與新四軍合作,捐出五千銀圓助餉。一時又傳為美談。整個族人都很詫異,覺得父親投共比投日還要壞。日本人來了,裕天平商號敗落乃是人所共知的,我父親趙維新這幾年來只是慘淡經(jīng)營,沒人能知道這筆巨款從何來。

        也正是1941年起,侵華日軍頭子岡村寧次在華北推行“清鄉(xiāng)掃蕩”,號稱“不搶、不殺、不淫”,到處收買國軍動搖分子,只打八路軍、新四軍。此策一出,整個淪陷區(qū)都效仿。投降之風,從北吹到南。新四軍和日偽軍就在天平鎮(zhèn)九龍湖水蕩反復絞殺。有一天,日軍炮艇巡邏九龍湖,行至漁家蕩,遭遇一顆土水雷爆炸,認定裕天平的倉庫碼頭有大股新四軍活動,便大肆炮擊岸上房屋。他們還呼引揚州機場的重型轟炸機前來轟炸,炸平了老天平集無數(shù)居民的住宅,還把商號最后一點的固定資產(chǎn)化為了烏有。此外,他們還炸毀了我祖父興修的溝渠,導致河水泛濫,曾稍具規(guī)模的天平鎮(zhèn)再度淪為赤縣沼土。一切狀況,瞬間回到了幾十年前未開發(fā)之態(tài)。

        1944年,薛岳將軍在長沙大勝日寇。日軍再度舉行報復性清鄉(xiāng),以圖一舉清除江北的抵抗力量。他們的掃蕩,遭遇本縣各派軍民的奮力抵抗。我父的節(jié)名,卻反復丟失。日本人來則投降日本人,日寇走則出資給忠義救國軍和新四軍。趙家族人紛紛離散,不再以趙維新為族長。我母親芮憫慈更加鄙薄父親為人,心念俱灰,在愁苦之中,漸漸罹患肺部疾病,時好時壞。

        到了1945年,抗戰(zhàn)行將勝利前夕,我也10歲了。那年的清明,我父親卻干了一件驚天動地之事,他設宴請客,用手雷炸死了一位抗日的軍統(tǒng)忠義救國軍上校。那人名叫沈鏡人。

        那次宴請,偏巧我也參加的。父親特意把我從母親那里接走,帶到宴席上。由于極度饑餓,見一座好酒菜,我完全顧不得體面,竄上桌便抓著吃。沒想那沈上校見了也不生氣,給足了我父親臉面,拍手叫好,恭維著說:“抗戰(zhàn)到如今,八年啦,周成兄全家是吃足苦了。兄弟我透個底,今年內(nèi),四大盟國都在反攻,勝利指日可待啊。將來接管,趙兄可為先鋒。我是會看相的,貴公子舉止有虎狼像!好啊,虎父無犬子,我黨國革命,后繼有人!”

        我父親只是笑,不答話,說:“鄉(xiāng)下野孩子,沒見過世面,我?guī)鋈ソ唤o他娘,去去就回!”說完,他便拉著我走出大堂。我們父子倆剛出門幾步,就聽背后轟隆一聲巨響,那個沈鏡人上校當堂斃命。

        我從未見過父親那么開心地大笑過,他拍著我的背對我說:“兒子啊兒子,大仇已報,功成圓滿矣!”

        這位忠義救國軍上校,在華北主持多次“鋤奸”行動,斃殺漢奸無數(shù),一直是抗日有功,是軍統(tǒng)頭子戴笠戴老板十分器重之人。父親此舉,必然與權勢熏天的軍統(tǒng)結下了深仇。

        果不其然,旋即抗戰(zhàn)勝利,我父親被軍統(tǒng)的人搜捕到,抓到南京秘密庭審,迅速以漢奸罪、殺人罪被判處死刑。他被槍斃在湯山刑場,尸骸都無蹤跡。

        我父親比任何人更清楚自己的命運。被抓的前幾天,他特意找到我,給我看祖父手繪的《傲骨梅花圖》,畫面只是雪中一樹梅。他告訴我這畫是祖父留下的,并問我:“固邦我兒,你數(shù)數(shù)這圖上開花有多少朵。”

        我就按他的話一一去數(shù),共52朵。

        他又問:“你看這些梅花有何不同?”

        我那時年幼懵懂,哪看得出來。

        他就提示我說:“你數(shù)數(shù)六瓣梅幾朵,五瓣梅幾朵?”我這才看出不同來,數(shù)出六瓣梅10朵,余下的盡是五瓣梅。他又問:“這六瓣梅有何等異樣?”我自然也看不出來。他就說:“它們的蕊芯,是不是分為一二三四五六八九十?”我數(shù)一數(shù),的確如此。

        我父親就告訴我一個大秘密:“當年,你祖父經(jīng)營裕天平公司,總是擔心天下太亂,今日共和,明日復辟,今日曹大總統(tǒng),明日張大帥,城頭變幻大王旗,非常不踏實。每年,裕天平商號盈余豐潤時,他便會讓我去深埋下一壇銀圓,或三千或五千,以‘金木水火土風云霧雨電為號,照著天平集之地形圖一一掩埋。他這是老商人做派,我雖然很反感,但還是照做了。不想,老人有先見,這幾年,雖然商號凋零、族人離散,但是我還是能靠著這10壇的埋財支撐。10壇存錢,已經(jīng)花去9壇了。還有一壇‘霧字號金,乃是你爺爺在日寇入侵前夜親手所埋,里面卻不是銀圓,而是金條、珠寶、首飾,一壇之價足抵上9壇。由于是他老人家親手掩埋,我也不明確切所在,也應該在這圖上。所有挖出來的壇子,我在蕊芯上都描了丹紅。只剩一朵八蕊之花未曾描紅,想來是你祖父埋金之地。你和你母親十分困頓末路之時,可以用老天平集地圖蒙在畫上,將這罐金挖出來度困厄。這畫,我照畫了兩幅,留給你們,以防有失,切記切記!”

        我當時尚年幼,對世事一知半解,父親說完就自顧出門玩去,并不入心。父親被槍斃后多年,我都想不起來去尋那“霧”字金去處。

        我父親走了之后,裕天平字號的繼承權由我父親同父異母弟趙二叔奪了去,商號亦隨之遷往香港。

        我們一無所有,母親依舊含辛茹苦拉扯我長大,她領著我在小學堂生活,靠著微薄的俸祿過活。昔日投身鄉(xiāng)村教育的巨大熱情,已然變成了鏡花水月。那個在蒲橋村創(chuàng)辦的天平鎮(zhèn)小學堂,在1949年后由新政府接管,原址辦成了蒲橋初級中學。

        父親死后不久,內(nèi)戰(zhàn)就全面爆發(fā)了。新四軍向北往山東而去,殺害我父親的國民黨軍又來。天平集已荒蕪成赤地,水利不整,到夏日,便泛濫成災。那漁家蕩剩下的一兩棟老屋以及田地,被保寧遷來的余家人占去,成了余蕩村。因余趙氏之死,余家已與趙家勢不兩立。趙家殘族聚攏在最后的田地生活,也才有了趙村。

        沒兩年,北撤的新四軍變成了中國人民解放軍凱旋,一路南下,勢如破竹。兩軍大戰(zhàn)保寧鎮(zhèn),又是一場天地修羅場的大戰(zhàn)。退敗的國民黨軍一路退走,一路釋放毒氣彈掩護。那場混戰(zhàn)中,我貪玩,溜出門外玩耍,不幸中毒氣彈之煙幕。幸好是冬日,北風強勁,煙幕不濃厚,僥幸留下一條小命,但雙目劇痛,不久后便失明了。

        其實,我的雙眼也并非完全失明,只是角膜和神經(jīng)損傷,還能感受一點光線明暗。睜眼大如銅鈴,萬物卻如在霧中看,遠近皆不清楚,一片混沌。

        丁:集

        我不幸失明后,我母芮憫慈的精神一度近乎崩潰。最后,她還是頑強地生活到了新中國,即使我到20歲成人之后,依舊養(yǎng)活著我。想及少年以來,我的生活一日未曾有過安逸,久逢戰(zhàn)亂,國破家亡,命運窮苦之極,不知為何故,只能怪命運了。

        我母親做過一段時間的蒲橋中學教員。后來的運動中,她被揭發(fā)出來,是大地主、大資產(chǎn)階級、大漢奸的遺孀,被趕回趙村勞動。在趙村,我們因是趙維新一脈的親眷,也不得族人善待。他們見我們?nèi)绯鸺?,紛紛表明要劃清階級界限,將我們趕到一棟十分破舊的茅草棚中度日。

        是時,我已經(jīng)成年多年,母親還要窮養(yǎng)著我,幾乎到了餓死的邊緣??蓱z我母親,曾經(jīng)好歹也是中人家之女,家中良田數(shù)十畝。到縣立師范念書前后,十指都不曾沾泥水,只因為仰慕我父親的為人,才肯不管不顧地嫁給他。卻因為父親,淪落到飯都吃不上的地步,那份痛苦,常人難以想象的。

        在最困難的時候,我唯恐她想不開,要自殺。她卻跟我說:“寧兒,你也長大懂事了,有關你爹的事,未必就像我以前想的那樣,更不大可能像我說的那樣。你爹這人,不肯跟人多話,心密實得如同磐石。我要是先走了,你一定要把它搞清楚!無論何時,一定要好好生活!”

        那一兩年,我們時時斷炊。無論是我,還是我的母親,哪一次走出門后倒尸路邊,都不稀奇。我知道母親節(jié)烈,不肯輕易求人,看輕生死。但我不能,縱然眼瞎,我也得扛著母親。我只好出門,挨家挨戶求告一口吃食,可整個趙村走下來,并無一粒之收。萬般無奈,我只好摸瞎到漁家蕩去。余家人尚有舊親戚在故地,我乞食求餐。他們看在余趙氏節(jié)烈的份上,給了我一些粗糧和蕩子里的魚蝦水產(chǎn)救濟,讓我們母子倆能夠吃上一口度劫。

        這樣的日子,真不知什么是盡頭??赏蝗挥幸惶?,一個盲人福利會的人找著我,給我?guī)砹藖碜允锥急本┑臏嘏?,要給我一口吃的,說國家關心殘疾人,特別是像我這樣雙眼被國民黨反動派的毒氣彈給弄瞎的人,是舊世界的罪證。毛主席老人家曾對他的親家母說過:“盲人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你既然是為被壓迫的人謀解放才出來革命的,為什么不去解放這些最痛苦的人呢?我勸你去,你要為他們解決困難,謀福利!”

        老人家的話就是最高指示。他說得太好了:“盲人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在他英明的指導下,我和我母親有了一條活路,每個月都能領到一份糧食。天無絕人之路,我們活過來了!那些瞧不起我們的人,跟我們劃清界限的人,那些雙目明朗、身體健全的人,甚至都未必能活過我們倆。

        到了轟轟烈烈的革命年代,因為樣板戲《沙家浜》流傳,郭建光、阿慶嫂、胡傳魁、刁德一,都是大江南北人盡皆知。那胡傳魁和刁德一,就是打著“忠義救國軍”旗號的人。江南挖出典型,江北也要挖。于是,我父親神奇地被平反了。他同樣支持過新四軍,還挺身炸死了忠義救國軍悍將、軍統(tǒng)特務沈鏡人上校。

        是的,我父親趙維新為此死在了國民黨反動派的槍口下。他是個無聲無息的英雄。他早年積極投身革命,堅持反對自己的父親、封建透頂?shù)牡刂骼县斱w甲三,一生都堅決與趙甲三做可歌可泣的斗爭。所有在我家干過活的佃農(nóng),今天的貧下中農(nóng)們,都紛紛稱贊我父親是一個非常民主、非常革命的開明紳士,是個非常好的少東家。這樣的人如果不是地下黨,至少也是毛主席稱贊過的進步人士。此刻,大家也都能理解,父親一時與日本人合作,不是變節(jié),不是下水,僅僅是一種掩護。鐵道游擊隊里的很多英雄,不也在日本人手底下干活?

        那幾年,我和母親日子好過多了,不但能吃飽肚子,有時候還能吃上米飯和肉。有很多劇種的創(chuàng)作組找到我們,詢問我父親的我英雄事跡。因為炸死沈鏡人,我也是親歷者。在內(nèi)心深處,我實在鬧不清父親為啥跟這個人仇恨這么大。此人與我家從無來往,那天到我家門上,也僅僅是借道過路,要秘密去上海干掉漢奸特務丁默村。我父親特意留他多待幾日,還贈他一千大洋作為川資。父親不是善偽裝之人,開始的熱情和后來的殺心,完全都是出自真誠的。

        被太多的人問急了,我只好信口胡編,虛構了父親與軍統(tǒng)特務們的血海深仇。這位沈鏡人潛伏到天平鎮(zhèn),是為了危害地下黨組織,搜捕新四軍云云。我是個盲人,我說的話都是瞎說。這個怨不得我。說對多了,我自己都相信父親必定跟軍統(tǒng)有仇,不然不會冒這么大風險炸死沈鏡人的。我虛構出來的父親的那些事跡,竟然被匯編成了一本集子。

        我雖孤身無家,雙眼失眠,但終究還要養(yǎng)活我母親,說說我的親生父親,就能幫我養(yǎng)活親生母親。這有多好。

        我的母親是一等一的人才,教我十樣古人學問,大學小學都好。她還給我讀各種各樣的書,讓我在一片迷迷蒙蒙的霧霾深重之中心有所寄托,還能往前走。我母子相依為命,在驚濤駭浪中安穩(wěn)度日。

        1976年,我的母親芮憫慈因為急性肺炎發(fā)作去世了。她想說的遺言,其實在十多年前已經(jīng)說過了。臨終前,她倒沒覺得自己會死,只是說胸口疼,然后她說:“這十年虧得你爸,我過得挺好。今天胸口疼,身上有點熱,不舒服,寧兒,我先睡。明天一早,帶媽去看看赤腳醫(yī)生。乖兒,好好生活!”那時,我都40多的人,她還是叫我“寧兒”。

        我是個瞎兒子,看不清她的臉色,也就嗯地倒頭睡了。第二天,我照例起床去摸母親時,她已經(jīng)渾身冰涼了。

        一晃到了1986年,我50歲了,依然是孑然孤身一人、一窮二白。那一年,助殘的補助突然不夠吃飽肚子,我只好在天平鎮(zhèn)上以算命為生。我母親曾教過舊學的十樣的學問,只有這一樣,能夠保我有口飯吃。不錯,算命打卦,完全是封建糟粕沉渣泛起。但母親芮憫慈一直在囑咐我,要好好生活。我得聽媽媽的話。

        算命是小道,無非摸骨、四柱算、測字、“六爻”占算、三皇風水、手相、面相、梅花易術、奇門遁甲等。我看不見人,也看不見簽,只能靠一張嘴與人說道。算命之法,源自《周易》,可孔子說了:“善易者不占?!闭嬲ㄖ芤椎娜?,是不玩這一套的。江湖中人能懂什么《周易》,不過多以《英宗篇》為要,其實就是一種心理溝通法,審、敲、打、千、隆,口訣不外:“首審再敲,快打慢千;隆賣并施,敲打合用;慢千九成,十隆九得;先打后隆,快賣收銀;有千無隆,帝壽之才?!边@些說穿了,就是一些詢問、誆騙、誘導、吹噓的說話辦法,并不難學。難在真的有助于人,開人困惑,指點迷津。

        算命如霧里看花,如霧中問路。平常人不會無故算命,多是因遇事遇惑遇難。我給求婚論嫁的人算過命,都是鼓勵他們克服困難,走到一起;我給求財?shù)娜怂忝际枪膭钏麄冇赂谊J蕩,開拓進取;我給求官的人算命,都是鼓勵他們廉潔奉公,為民做主。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寧么!

        算命只能掙些小錢,不要搞歪門邪道,也不要把話說得太滿太圓,更不能騙求算人的大財。騙人大財,如害人性命,會遭報應的。

        經(jīng)過戰(zhàn)爭和饑荒的一個瞎子,父母雙亡,能自食其力,吃得又飽又好,攢些買房、治病、火葬買墓地的余錢,不勞政府再多費心,我心滿意足了。卻沒想,我就這么算著命,掙點小錢求生活,名氣竟然不脛而走,來找我算命的人絡繹不絕。遠遠近近,天南海北,什么樣的人都有。

        老實說,我真的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曉得我的。想必是人傳人,嘴傳嘴,口碑傳播吧。人太多,布施的人也多,出手也越來越大方。這完全是我始料未及的。他們都恭恭敬敬叫我“師父”,向我請教人生脫困之法。但其實,我更愿意他們叫我“老師”,在一個嶄新的表海書院里,把我從母親那里學來的東西教給他們。

        1995年前后,竟不斷有我趙家族人從港澳臺、歐洲、美國歸來。他們當中有我父親的兄弟姐妹,也有我同父異母的哥哥和姐姐,以及他們的后人。

        他們找到我這一根殘留的家族正脈老幺爺,紛紛提出要接我去海外居住。我當然是拒絕了,生我養(yǎng)我天平鎮(zhèn)。我母親埋葬于此,我得一輩子守著。我一個六旬老瞎翁,還要去云游什么四海。

        那陣子,我母親生前工作過的小學堂、即后來的蒲橋中學里,有個丈夫害病死了的女老師,40多歲,不嫌我趙瞎子眼瞎,愿意跟我過。我孤身一輩子,臨到老了,方才有這等人倫相洽之歡,更是不會去別的什么地方的。我的妻子姓伏,叫伏紅梅,是伏龍家族的后人,我奶奶族里的。

        我勸那些發(fā)達了的族人們,那些港澳同胞、海外僑胞們,既然在外面有了無數(shù)錢財,不如給家鄉(xiāng)做點好事,比方將我祖父趙甲三的表海書院再辦起來。他們哈哈大笑,拍著我腿說:“趙叔爺勿講笑,捐資助學,我們直接給鎮(zhèn)上的學校就好啰!現(xiàn)在哪里還有什么人念書院了!”

        我只好說:“嗯,我也想起來了,九龍湖里有個龍興寺??墒钱斈晡业w維新多次避難的地方,如果你們也認他是爹,或者是你們祖爺?shù)脑?,可以捐資修葺,算是紀念先輩吧!”

        提到出錢修廟,我的港澳同胞、海外僑胞們倒是十分熱心,覺得可以積福祉,紛紛慷慨解囊,重修了龍興寺。他們真是一群唯心主義的投機商人,做菩薩生意的。哪里像我這樣,鐵心跟定紅太陽,一輩子做堅定的唯物主義者。

        戊:子不語

        我掐指一算,自己行將彌留矣,時辰很清晰。我要像我母親芮憫慈老師那樣,平平靜靜地死去。

        這一天午后,我老妻伏紅梅喂了我飯食,我叫她到樓上去睡。我家的房子很大很空曠,里外三進,上下三層,正是我的“觀霧堂”。我就睡在一樓中堂,輕輕蓋上一層薄毯足矣。

        我方躺下不久,就見眼前一團迷霧漸漸退去,雙目盡明。

        時辰到了,我一激動,挺直了身體,看見堂外天空一碧如洗,萬里無云,艷陽高照,心中無限欣喜,慌忙站起來,想出門去痛快玩耍。突然聽到背后有人輕聲呼喚:“固邦吾孫!”另外還有人在說:“本寧吾兒!”

        我扭頭一看,竟然是祖父和父親二人端坐在大堂之上,分坐左右,都在向我微笑。他們身后的,大梁上懸著一塊“裕天平下”的大牌匾,正中掛著一幅《傲骨梅花圖》。我慌忙向兩位長輩磕頭問好。兩人都說起來吧,乖,坐。我就坐在他們側面的一張椅子上聽話。

        我祖父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問我:“孫兒,我這梅花圖上的那朵霧梅,你可尋著?”

        我搖搖頭,說:“沒有,我壓根就不想去找。”

        我祖父哈哈大笑說:“你不知道它埋在哪里吧?”

        我對這老頭的狡黠不屑一顧,說:“爺爺你瞞得了孫兒?不就在小學堂的那棵大榆樹下,哈哈。我饑餓之極時,常把那幅梅花圖拿出來,憑著手摸,就知道霧梅的方位,再找天平鎮(zhèn)地圖來,按圖索驥,有何難找?”

        我祖父說:“那么多錢,你就沒想著拿出來花花?”

        我說:“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懷抱大金磚,是大禍臨頭啊。如果找到了那一壇的金子,我還能活得到今天?”

        我爺爺喝茶,笑而不語。

        輪著我父親問話了,他說:“本寧兒啊,你娘可好?”

        我說:“托您的福,她很好,算是無疾而終吧。您若當年要沒被軍統(tǒng)的人殺害,我還真說不準她會如何。這個,您自個兒問她老人家吧,怎么,她還在生您的氣呢?”

        我父親笑而不答,也是喝茶。很奇怪,他們倆長輩都想跟我說話,互相卻沒有搭理的意思。

        我就代祖父問話了:“父親,您當年為何拋下祖父于日寇屠刀之下,不管不顧,不盡孝道?”

        我父親抬頭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說:“你幫我問問我爹,何以要加害舅爺伏龍?”

        我祖父也抬頭看了我一眼,很溫和地說:“你幫我問問你爹,平生好端端,為何只要伏龍一封信來,你就如癲如狂,要去做什么亡命之徒?伏龍不死,我趙家就一天不得安寧!”

        他們的這一番隔空問答之前,其實,我已經(jīng)心知肚明原委了:

        民國五年(1916年)一月,袁世凱稱帝,蔡鍔將軍在云南起義討袁。伏龍起兵后失敗,返滬,繼續(xù)謀劃起兵反對帝制。南通鎮(zhèn)守使叫管云臣,乃是袁世凱親信,他探知此事,偽裝響應,派陳葆初等到滬邀革命黨人至南通計議。伏龍當然不肯相信。那鎮(zhèn)守使便請出前清狀元公張謇出面,修書一封給我祖父,以狀元及我祖父名義作安全擔保,再請伏龍赴江北議和。

        伏龍這才肯信,船至南通,管云臣假獻殷勤,設宴接風,密電袁世凱,請示處置。袁密令殺之。管云臣派出18頂小轎相送,行至南門,伏兵齊出,拖眾人下轎殺害。伏龍大罵逆賊,拒不下轎,被砍死在轎里,時年僅僅32歲。孫中山先生聽聞噩耗傳來,悲不自禁,手書批示:“殺云程之仇,一定要報!”

        我父親就說:“孫先生這句誓詞,在伏龍死后,并無人去做。我?guī)缀跻驳?。恰好是本寧兒出生那年,烈女施劍翹在天津居士林擊斃殺父仇人、軍閥孫傳芳,我才猛然醒悟,難道我堂堂革命同志,竟然不如一介女流。那時,無論是中山先生、狀元公、袁世凱、韓復華、管云臣、陳葆初都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去世了。我爹還在,砍死伏龍的那人還在。殺云程之仇,一定要報的!”

        我祖父很平靜地聽著,對我說:“固邦吾孫,仇大還是家大,你能告訴我么?”

        我父親則依舊很憤然地說“本寧啊,忠孝不能兩全,家大還是國大?要不然說,你帶頭去刨了祖父之墳是為何?”

        我啞口無言,只好說:“我只是個瞎子,一生都是霧里看花,能活到今天,也算是僥幸圓滿。長輩們,你們就不要為難我了!”

        我父親繼續(xù)慷慨陳詞:“你祖父死后,我多方打探砍死伏龍的人,只知道叫‘沈老四,其余杳然無音。日本人殺父,自然也是仇,我有心與他們拼死,但一想到大仇未報,只能忍辱負重,將以有為也。不過,那些凡真心想抗日的人,我都慷慨解囊,對忠義救國軍如此,對新四軍也如此。直到有一天,那個沈鏡人送上門來。我本來真當他是貴客,閑聊之下,居然得知他曾在南通入行伍,在管云臣手下當過兵,退役后多年才又改投戴笠麾下。

        此人既然姓沈,我自然警覺,細細一問,竟然正是殺害伏龍表舅的人。真是蒼天有眼,冤家路窄?。o論為國為家,我都不會放過他的!”

        我說:“嗯,父親,您在庭審上的自我申辯詞,我后來托人在歷史檔案館里找到了,并復印到了手邊。我請我妻伏紅梅一字一句讀給我聽,字字如泣血。您是對得起伏龍舅爺,也不負孫先生之誓了。可惜,軍統(tǒng)的人終究沒放過你!”

        我父親不禁淚如雨下,說犧牲成仁萬事足矣,九泉之下對得起伏龍足矣。

        我爺爺也默不作聲,只是長長嘆息一聲:“往事如霧,罷了,周成,我父子互相原諒了吧。一切都是血霧中看,是是非非,千頭萬緒如何能說清。說來說去,咱家的表海書院和裕天平卻都沒了,悲哉,悲哉,悲哉!”

        此時,廳堂之上濃霧又起,我雙目漸漸又模糊了起來。我慌忙跳將了起來,左右一看,一片模糊。原來,僅僅只是南柯一夢。

        我并沒有在自己算定的時間內(nèi)死去,這一把老骨頭依舊好好地活著,依舊像我娘芮憫慈囑咐的那樣。這可真好。

        回想夢中情景,歷歷在目,我忍不住大叫妻子伏紅梅下樓來,請她幫我把家中僅存的那幅《傲骨梅花圖》拿出來。

        我拍腿大叫說:“紅梅吾妻啊,現(xiàn)在,我可總算知道那壇‘霧字金埋在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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