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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秘密守望

        2019-11-23 00:16:52王曉琴
        翠苑 2019年5期
        關鍵詞:大表哥情報

        王曉琴

        槍聲就是這時候響起的。

        這原本是一個平常的秋日。秋陽干燥,吹得山茅草寸寸發(fā)黃直至干枯;竹林的落葉在地面鋪了一層軟墊,腳踩上去沒有印痕;周邊環(huán)繞的蒼松翠柏,顏色也開始變深、變老,郁結(jié)成墨綠。

        如果沒有槍聲,這將是個寧靜的傍午。是的,我說槍聲。因為我確實聽到了遠處的槍聲。一聲、二聲……并不密集,所以我可以斷定它不是一兩只二踢腳鞭炮之類。它的聲音遠比二踢腳響,比二踢腳憋悶、沉重。

        我沒理會,感覺那聲音不太真實,離我遙遠,讓我恍惚,有種辨不清虛實的樣子。槍聲之后,我的四周開始慢慢變樣——

        陽光隱去,天空昏黃,周遭混沌。

        突然,一個人頭從不遠處的深茅草中冒出來,接著越來越大,直至成為一個人。那人朝我這邊踉蹌著奔過來,身子傾斜著,右手捂住左肩,邊跑邊回頭后看。

        等那人跑到我近前,才看清他的左肩胛受了重傷,鮮血已經(jīng)浸染了他半邊身子。血順著衣襟不斷往下滴落。我驚恐不已,恍然感覺這是一個地下黨人,身后有人在追捕他。我急忙搶上一步,伸手去攙扶他。他身子一斜,喝道:“別碰我!”

        我訕訕縮回手,有點尷尬。本想這種情況下,我怎么也要挺身而出,掩護受傷的地下黨,可他卻讓我別碰他。這讓我很不可思議,也很茫然。

        “老鄉(xiāng)……”

        我環(huán)顧四周,沒有別人,顯然是受傷的地下黨在叫我。我不以為然,怎么能叫我老鄉(xiāng)?我怎么著也該是同志啊,我的黨齡已經(jīng)二三十年。眼前這位傷者,年齡不過四十多歲,黨齡一定還沒我長卻喊我老鄉(xiāng),不覺讓我哀嘆:看來我和他還是不能完全一樣的。不過轉(zhuǎn)念一想也覺釋然,他怎么知道我是同志?他不喊我老鄉(xiāng)喊什么?我不是壞人,相貌看上去就不像壞人,自然可稱老鄉(xiāng)了。我很激動,急忙應道:

        “同志,我們是同志!我知道你是我黨地下交通員。”

        那人猛然一愣,過了好一會兒才費力地點了點頭。這時后面的槍聲更近了。

        劇烈的疼痛使得他臉色蒼白,眉頭緊蹙,滿頭冒汗。他跌跌撞撞艱難地從我面前向前跑了幾步,在一塊直矗著墓碑一樣的石頭前停住,而后以左邊身子作支撐,倚著碑石跪到地上。接著右手向碑石底部縫隙探去,樣子很費力,看來他一定不止只是左肩胛一處受傷。

        這半坡上,山石嶙峋交錯碑石一樣聳立,算不上雄偉,連碩大都算不上。眼前的地下黨艱難地跪在地上,吃力的費勁地在碑石后面像是墳塋的隆起下掏摸著、摳挖著。

        槍聲在迫近,還伴有嘈雜的喊叫聲。

        這個地下黨沒有被槍聲、喊聲所驚擾,繼續(xù)費力地在石頭下縫隙中掏著什么。終于,他抬起身子,手上變戲法一樣攥著一個小包裹。我一時間呆住了,猜出這是一份情報之類的重要物件,否則他不會在受了這么重傷情況下,在槍聲與追趕聲中冒著生命危險來取這東西。

        “同志……”

        他朝著我,大口喘著粗氣,這是一份重要情報!你剛才說……你是我同志?

        他的語氣像在詢問又像在判斷,停了停。后來他像是最后下了決心,鄭重地將手中包裹遞給我:請務必將它送到篾匠街5號!

        我感覺他已力不能支,說話上氣不接下氣,不過我聽明白了大意,是讓我接這份情報要小心,盡量不要沾上他的身體,后面追兵帶著狼狗。他這么一說,風中果然就有狗的狂吠,接著又是一陣更密集的槍聲。這時我才明白,先前他為什么閃過身子避開我的攙扶,他是不想讓他身上的血和氣味粘到我身上。我心中不禁一凜,顫抖著雙手,莊嚴地結(jié)過小包裹。

        “快——走!”

        他喊。與其說是喊,不如說是一聲呻吟:

        “我——掩護——你!”

        “不,我們一起走!”我將包裹揣進懷里,要去背他。我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同志被敵人逮去。

        他搖頭拒絕,嘴角扯動了一下,像是一點笑意:“我走不了了。一起走都得死。這情報必須送出去!”說著他猛然站起來,像沒有受傷一樣,從我面前射出去。

        他是斜著朝山下沖撞出去的,速度之快,猶如生命最后沖刺……

        篾匠街在淠河碼頭旁,緊連著鼓樓街。來來往往船只,從淠河直下正陽關進淮河,其中一些船在碼頭靠一下岸,將順帶捎過來的一些竹木卸下來。這是篾匠街商家讓他們從麻埠鎮(zhèn)給捎帶的。竹木卸在岸邊的上龍爪巖石上。河岸高處,高大的楓楊樹用它們蒼老遒勁的枝葉,為這一堆堆竹木遮風避雨。

        淠河水在秋日的干燥中淺了下去,水波疲軟地輕依著堤岸。因為戰(zhàn)事到了最緊要的關頭,碼頭上沒有了往日的哄鬧。冷清、蕭瑟,像黑夜與白天交際的那個時刻。篾器生意不是吃喝拉撒,不是日日少不了的,所以門前雖然還擺放著不少物件,街面卻了無人氣。

        篾匠街不大,短短的七八戶人家,房屋相向而建。因為生產(chǎn)經(jīng)營的是竹木器具,相對的街面房屋留出的空地很寬敞,不像鼓樓街兩邊商戶房屋之間空隙狹窄,布匹、針頭線腦的都只能擺在屋內(nèi)廳堂里買賣。此刻,除了竹籃、簸箕、篩子、竹椅、貓嘆氣(一種葫蘆狀裝臘貨的帶蓋竹籃),在店面門口懶洋洋地蹲著,街面再也看不到一個人影。

        街面一個人都沒有!我陡然警,迅疾繞過街口下到碼頭,折身爬上坡岸,攀上一棵楓楊樹。透過枝干罅隙,向篾匠街窺望。街面死靜。這種靜太不正常了。即便沒有顧客的影子,這會兒也該有匠人或自家堂客,在門口竹物間做活計才是。他們會一邊做活,一邊整理商品、撣掃灰塵,給門口鋪面壯個人氣??蛇@會兒整個篾匠街街面沒有一個人,這正常嗎?

        我不敢輕舉妄動,深知貿(mào)然行動會帶來什么后果。人死了沒什么,像那個壯烈赴死的地下黨員,在我和他轉(zhuǎn)身分開的一瞬,就英勇犧牲了。他在死前用生命掩護我來完成黨交給他的任務。我要是沒了,這份情報怎么辦?一個地下黨為之獻出了生命,在此之前,還不知有沒有其他人,為這份情報付出鮮血與生命。雖然我不知這是一份什么樣的情報,不知它的重要程度,但是這樣一份用鮮血和生命去保護的情報,必定關乎著另一個人甚或一群人乃至更多人的性命與命運。

        忽然篾匠街里傳出“砰砰”兩聲槍響。這兩槍比我先前聽到的槍聲,大得多。槍聲告訴我——篾匠街真的出事了!

        這槍聲十有八九是從地下交通站傳出來的:敵人設下埋伏等待著我這樣的地下黨前去接頭送情報。地下黨交通站同志為了向外發(fā)送“交通站出事”訊號,奮不顧身、飛蛾撲火與敵人搏斗,逼得敵人不得不開槍。一開槍,敵人設伏的陷阱就暴露了。我的心一下揪住了,憋得喘不過氣來:這些同志都是抱著必死之心,掩護黨組織與情報?。?/p>

        下一步該怎么辦?我一時沒了主張,趴在楓楊樹上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那么漫長。情緒穩(wěn)定一些后,我忽然想起受傷的地下黨,最后給我的交代,如果篾匠街出事,讓我?guī)е閳蟮焦臉谴髴蚺_。我現(xiàn)在必須細細回想,他當時是怎么說的。

        圍著大戲臺,從左向右緩慢地轉(zhuǎn)三圈,裝著觀看戲臺檐廊上的雕刻,慢慢地邊轉(zhuǎn)邊觀察周圍情況,看看有沒有敵人的跟蹤與埋伏。等轉(zhuǎn)到第三圈后,我在臺前左手廊柱下立定,背起雙手靜靜等待……來人搭話——

        “從篾匠街過來的?”

        “是的,想在篾匠街買個簸箕,結(jié)果沒看中?!?/p>

        “哦,看不中簸箕,來看戲臺廊畫了?”

        “是啊,想將廊畫描摹下來。”

        “描摹的廊畫可以送給我嗎?

        在這一番互相對答中,完成暗號對接,而后我就可以將情報交給這個人。

        我有點擔心這么轉(zhuǎn),剛好接頭的地下黨就在附近?如果我轉(zhuǎn)的時候,接頭的地下黨不在,或者暫時離開,便急去廁所了,這都是有可能的。那該怎么辦?那位受傷的地下黨沒說。不過我想,一定是接著繼續(xù)轉(zhuǎn),一天不行兩天,兩天不行三天……

        我已經(jīng)轉(zhuǎn)過兩個三圈了。

        這兩個三圈中間是間隔了一會兒的。我假裝轉(zhuǎn)累了,在戲臺旁邊的石條上坐下休息。

        沒有人來跟我接頭,連搭訕閑聊的人都沒有。戲臺邊只有兩個小攤,賣甘蔗和賣梨糖的,也無人問津。這年月兵荒馬亂,人們沒事都躲起來,生怕出門惹事挨槍子。此刻,賣甘蔗的閑得無聊,自己削了根甘蔗啃起來。賣梨糖的則自顧低頭用糖絲在小小的挑擔上澆著蝴蝶形狀的梨糖。這種形狀的梨糖,更能吸引孩子們。他們各自都很專注地干著自個兒的事,沒有一眼搭理過我這個圍著戲臺轉(zhuǎn)悠的人。我早就不停地用眼睛余光觀察他倆,感到他們不像是我要接頭的人,但也絕不像敵人。他們操著自己生意的嫻熟程度,一般來說敵人是做不來的。

        就在我猶豫著還要不要繼續(xù)等下去時,身后忽然傳來紛沓的奔跑聲,以及人群亂糟糟吆喝聲——

        站住!

        別讓他跑了!

        抓活的!

        沒待我扭頭,就感到一股風“唰”地從身邊擦過,而我的身體則被什么重重地一撞,一跤跌向戲臺側(cè)邊。這速度之快簡直讓人來不及有所反應,只感到我在被撞飛出去的那一瞬間,一個聲音如隔空遞音般地送進我耳朵——原處、保存!

        我被撞倒在戲臺側(cè)墻邊,幾欲昏過去。紛亂的奔跑聲、喊叫聲,越過戲臺奔向遠處。之后遠處爆響一陣密集的槍聲。

        等我能爬起來的時候,眼前除了戲臺古老著蒼涼,街面一個人也沒有了。讓人猛然間有種恍惚感,剛才街角那里是不是真有賣甘蔗和賣梨糖的。風,在石板街面上竄。突兀地,一兩片枯葉飄到眼前,我陡然一驚:剛才一幕不是虛幻?

        那個奔逃之人,是來與我接頭的么?他是怎么被敵人發(fā)現(xiàn)的?

        情急之下,他以慌不擇路奔逃的假象,跑過戲臺,將我撞離危險區(qū)并給我傳達指令,這一點毋庸置疑。

        如果不是給我傳送這個指令,他本可以插進鼓樓街兩邊的小巷,這樣比較容易擺脫敵人。鼓樓街兩邊有著九拐十八巷,每一條小巷都七彎八拐,既互相通聯(lián)又各自通向城邊,而且巷道里許許多多道小門洞、小矮墻,一個魚躍就能鉆進某一戶人家暫避追蹤。

        他沒這么做,一定是知道已經(jīng)暴露身份,即使逃出鼓樓街,也無法逃出城門的盤查。小城太小,敵人只要來一個全城搜捕,就容易被搜出來,那樣會牽連更多人。

        從他告知我將情報“原處、保存”看,他已經(jīng)抱著必死的決心,知道自己很可能不能傳遞這份情報了。情報是單線傳遞,上線交通員無法越過下線聯(lián)絡,下線交通員也無法越過上線聯(lián)絡?,F(xiàn)在上線是我這個陌生人,之前沒有得到組織通知改換上線,只能說明上線也出事了。在出事前,上線臨時找了可靠之人也就是我,幫助完成任務——這可能是他們事前的約定。種種跡象判斷,他必須臨時做出決定:原處、保存。緊急之下,他無法轉(zhuǎn)告我怎么與下線聯(lián)系。

        “原處、保存”。他是不是覺得黨組織有可能、有辦法再次起送?可不原處保存又能怎樣?銷毀吧,不知道這份情報什么內(nèi)容,關乎什么重大事情,一旦銷毀,組織上再需要那就沒有可能復原了。他只能給我這個臨時傳送者指示。那是緊急情況下,人的思維一瞬間所能做出的對這份情報的安置吧……

        當我跳下農(nóng)用班車時,內(nèi)心激動得有點發(fā)顫。黃杜娟,我是要見到你了嗎?

        麻埠鎮(zhèn)鵝卵石鋪成的街面上,茶麻竹木山貨店鋪,一間挨著一間,清一色活動木板門臉。這其中有一間就是黃杜娟大表奶奶家。

        麻埠鎮(zhèn)如果沒有黃杜娟大表奶奶,我就不可能認識黃杜娟,我就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如此一種女子。那時候我八歲,她多大,我不很清楚。我在一個裱字畫的店鋪當學徒,這樣的店鋪,在麻埠鎮(zhèn)基本沒有第二家。

        麻埠鎮(zhèn)從街頭走到街尾,除了幾家飯館、小旅店外,幾乎都是清一色批發(fā)兼零售竹木、茶葉、木耳、板栗、藥材等山貨,走得都是水路。這水路就是上溪水。稱謂“溪”,實乃一條山間河流,是淠河、史河源頭之一。從這里水運出去的山貨,到了兩河口,順著地勢一分為二。一條流經(jīng)淠河,一條流經(jīng)史河。從淠河的貨船一直下去可以進巢湖入長江;從史河的貨船一直下去,可以由正陽關入淮河。這就形成了無論向南向北,由麻埠鎮(zhèn)都能直接水運出貨。所以麻埠鎮(zhèn)的商氣可想而知,在我們這一帶被譽為“小南京”。

        沒有麻埠鎮(zhèn)的繁鬧商氣,我也許這輩子也甭想見到黃杜娟這樣的女子。清純、樸素、美麗、墨香:一身月白色青花瓷圖案的土布衣裙,一把紅艷艷油紙傘。微風、細雨,鵝卵石小街巷,古老而深長。

        我,還有麻埠鎮(zhèn)所有如我這般大小的男孩,以及比我們大出去很多的青少年男子,都是在那一刻邂逅了這么一位有著淡淡憂思的丁香一樣的姑娘。不過大字不識幾個的他們,未必懂得“有著淡淡憂思的丁香一樣的姑娘”之意蘊。而我所以能用這樣的詞語這么形容,也是在上中學以后。

        她究竟多大?沒人知道。

        她來自何方?沒人知道。

        男孩子們一直目送她,走進街頭那個雜貨店,她大表奶奶家。于是她大表奶奶家門前,來來回回多了許多的年輕后生。有的裝著急匆匆趕路模樣,可細心看,就知道那后生已經(jīng)來來回回在她大表奶奶家門外走過很多次了;有的慢慢地邊走邊看,仿佛關心兩邊街面店鋪里貨物,可細心看,就知道那后生眼角余光在她大表奶奶家門里……

        當然我并沒有真正見到黃杜娟。我只見到我大表哥。大表哥直挺挺地躺在一間茅屋里。那茅屋遠離新建的整齊寬闊的磚瓦瓷磚樓房的麻埠鎮(zhèn),遠離黃杜娟。

        舊麻埠鎮(zhèn)早在幾十年前,就湮沒水下了;黃杜娟早在幾十年前,也隨那個麻埠鎮(zhèn)湮沒了。

        我所以急匆匆趕過來,我所以覺得能見到黃杜娟,都是因為大表嫂的電話。大表嫂在遙遠的電話那頭,隔著大山的回音告訴我,你大表哥快不行了,你趕快回老家來一趟吧。

        當時我在電話那頭沉吟了好一會兒,并不是我聽到大表哥病危傷心難過,都到了這個年紀,我自己也遲早有那么一天。我是在猶豫這么遠,是不是非得有必要趕回去?我大表嫂在電話那頭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說他嘴里一直念叨著“黃杜娟”。

        我大表嫂在說到黃杜娟的時候沒有一絲異樣,看來她還不知道大表哥嘴里的黃杜娟,并不是她所見的山里一到春天,就一叢一叢綻放的黃杜娟。

        我放下電話立刻動身,雖然一刻也沒耽擱,等我趕到老家時,大表哥卻放棄了繼續(xù)等我。他帶著黃杜娟的秘密永遠地走了,就像當年黃杜娟忽然在一天早上消失了一樣。

        我問大表嫂,大表哥最后的時候有沒有說什么,留下什么,關于黃杜娟?

        大表嫂淡淡地說,他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留下。

        “他是永遠地離開了我嗎?”我大表嫂眼望星空,輕聲呢喃。

        我一無所獲,垂頭喪氣,像來時一樣,一刻也沒耽擱就立即離開了。不光我身體不適,心口憋悶,主要的還是我心里氣恨。他死了也就死了,卻將黃杜娟的秘密永久性帶走,并在臨死之前,還給我來這么錐心刺骨地吊一把勁。而這一把勁將會吊至永遠,直到我也永遠離開為止。

        我知道他所以吊我勁,因為他知道能吊得起我的勁。他這是把終生遺憾轉(zhuǎn)嫁到我身上,讓我與他一樣,活著痛著。

        我早就活著痛著了,只不過沒有告訴大表哥;或者大表哥根本不會想到才幾歲的我,其時也一眼愛上那個與眾不同的黃杜娟,像鎮(zhèn)上其他后生們一樣。

        我想大表哥之所以最后想到來吊我一把勁,可能他不是沒看出來我這個毛頭小子對黃杜娟的意思,只不過他不當回事。只在最終時刻,他想到了我,覺得應該找一個知情人,來承擔一下他獨自一人,一直埋在心里這秘密的痛苦與煎熬。

        他不能這樣來害我啊,我也進古稀之年了。雖然現(xiàn)在人到七十不算古稀,但也是可以從心所欲了啊。哦,大表哥莫不是覺得他自己早就可以從心所欲,才這么做的?

        這么一想,我就不那么恨大表哥了,畢竟死者為大。但是,當年因為他而導致黃杜娟獨處絕境、生死不明,讓我這一生對大表哥都棄而遠之。雖然,最初我很仰佩他,畢竟他十幾歲就是紅小鬼,給農(nóng)救會跑腿送信;后來他一直算是個進步青年,革命斗志無比堅定;家鄉(xiāng)在新中國成立后,他在村里還弄了個跑腿公差。那時候我才剛?cè)チ艨h讀初中,一年中只有假期才會回家。

        黃杜娟是在一個早晨突然消失的,是與麻埠鎮(zhèn)一起消失了。

        那是在20世紀50年代后期。人們在一天早晨醒來,突然發(fā)現(xiàn)麻埠鎮(zhèn)不見了,那條一千五百多年歷史的老街不見了。他們居住過的木墻房屋、商鋪招牌,統(tǒng)統(tǒng)從眼前消失。一片浩大的水面,在山巒疊翠之間涌出,很快的那一座突兀高聳的齊頭山,也成了汪洋水面上的一座孤島。

        有人開始歡呼:“太好了,水庫水庫,我們這里真的建成了大水庫能夠蓄水種地了?!?/p>

        也有人在傷感,這些多數(shù)是老人。他們曾經(jīng)生活的歷史與記憶沉到湖水下了。

        不過有一個人,望著汪洋的大水和孤立于浩渺中的齊頭山,內(nèi)心無比復雜。這就是我大表哥。

        因為六霍縣讀書,我沒有趕上大水淹沒麻埠鎮(zhèn)以及黃杜娟失蹤的那個關鍵時刻。

        對黃杜娟失蹤的猜測很多。猜測最多的一種可能是她乘人們遷徙不備,悄悄地返回麻埠鎮(zhèn),在木樓的某一間小屋里躲起來,與麻埠鎮(zhèn)一起沉入了水底。人們這個猜測源自她是一個特務,所以可能畏罪自殺。

        人們所有的猜測,都不包括擔心她可能的逃匿或流竄。因為那是不可能的。沒有紅彤彤蓋有政府印章的介紹信,她到任何地方都無法容身,這是全國人民的覺悟。

        為了麻埠鎮(zhèn)及周邊居民的安全撤離與遷徙,政府做出了嚴密的行動方案并組織實施。這之前各鄉(xiāng)各村、甚至挨家挨戶,都進行了舍小家為大家的戰(zhàn)前動員與說服。撤離遷徙的原則是:將損失降低到最小,人畜一個不能少,堅決確保人民群眾生命財產(chǎn)安全。

        黃杜娟屬于例外,屬于個別,屬于特殊情況。她失蹤后,干部群眾在周邊進行了仔細搜索,并波及周邊鄉(xiāng)鎮(zhèn)、甚至周邊縣城。黃杜娟卻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生不知音訊、死不見尸身。最后人們猜想是在山林里遇到狼豹這樣的野獸了。

        水庫蓄水后沒幾天,我放假回家,被大表哥逼著幫他做了一件事。否則,我可能永遠不知道那一個意外。我可能永遠與家鄉(xiāng)人一樣,以為黃杜娟不在人世了。像許許多多離開人世的人們一樣,像她大表奶奶一樣,像麻埠鎮(zhèn)一樣,都將被活著的時間與人們遺忘而湮沒在這一片山山水水間。

        大表哥在沒有月光的夜晚,悄悄來找我。他首先用一根手指向我噓一聲,讓我不要聲張,而后拉著我從我家后門溜出來。我們沿著山腳小道往前摸索,來到一個山角水灣。他吭哧吭哧,從草叢樹影間拽出來一條小劃子。我一時以為他是帶我來水庫偷偷撈魚的,便覺得為了一兩口美味,這樣做也忒冒險了。上了賊船想下來就晚了,小船已經(jīng)無聲無息離開岸邊。

        小船照直劃向水庫中央的齊頭山。我非常擔心地提醒大表哥,我們偷偷網(wǎng)魚,也不用劃這么遠到這么深的水面啊。大表哥這才冒一句:“有別的事,一會兒你就知道了?!?/p>

        靠近齊頭山后,大表哥又劃著小船沿齊頭山的懸崖峭壁轉(zhuǎn)圈,嘴里喃喃著,這水怎么漲得這么高?

        這時我的好奇心讓我保持沉默。

        轉(zhuǎn)了好一會兒,大表哥才停下小船,說應該是這里了。他彎腰拿起船上早已備好的一卷麻繩,將繩子的一頭系在腰上,另一頭交給我說:我現(xiàn)在要下水,你要牢牢抓緊繩子,等我拽緊繩子并牽動幾下時,你將這包東西放進水里。切記,一定要在我牽動幾次繩子以后才能放東西。如果繩子只是在手上直線地扯緊,那就千萬不能放東西。記好了,我的性命可是交到你手里了。

        我順著大表哥的手看去,這才發(fā)現(xiàn)船里有一包東西,包裹得嚴實,應該是用雨布包扎了的,并且也系在一根長繩上,繩子的一頭拴在大表哥的腰間。

        我點點頭,表示明白了他的意思。

        大表哥哧溜一聲鉆進水里,一眨眼水面上便沒了蹤影。這時候我顧不得多想,他來這里到底要干什么,這個包裹里是些什么東西。水面上沒有了大表哥的影子后,讓我十分擔心;況且黑蒙蒙的空闊水面上,只我一個孤零零的,也讓我感覺非常害怕。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我手中繩子一緊,而后是連續(xù)地牽動。我斷定是大表哥給我的信號,便將那包東西往水里放。

        那東西非常之沉,我?guī)缀蹩煲粍铀.斘乙乐瑤?,終于將那包東西弄到水里的時候,小船猛地從一邊傾斜,蕩向另一邊。只差那么一點,船就要被我弄翻了。幸好我曾跟著爺爺劃過船打過魚,在小船蕩起來并要側(cè)翻時,我立即臥倒船底,讓小船不至于因我身子的晃蕩而加劇傾斜。

        心有余悸,是接下來我在等待大表哥回到船上時漫長的心理活動。我抱緊臂膀,縮在船的一角,將身子盡量隱進船幫之下。

        不知過了多久,大表哥像水鬼一樣從水里鉆出來,我拉他爬上小船。我們開始往回劃。他邊劃船邊不時地回頭張望。島嶼一樣的齊頭山,慢慢地離我們越來越遠。這時大表哥突然問我:你昨天夜里,有沒有看到火光?

        我一下被他問蒙了。何止是被他問蒙了,我連他這次行為從始至終都是蒙的,以至于我連問都忘了問,也不敢輕易問話。

        他問我的時候,好像有點夢魘式地自言自語著:我沒看到,你也沒看到,有沒有別人看到呢?

        我呆呆地,不知所以。我心中預感他會告訴我的。果然,大表哥停下劃槳,讓小船靜止在水面。

        他開始了敘述。在開始敘述前,他提出要我起誓,永遠保守這個秘密,直到有一天可以解密前,我都不能跟任何人說起這事,哪怕是對一只螞蟻。

        我說好,我起誓。

        大表哥說,你光說好、光說起誓不行,你得拿出真東西起誓。我說我拿什么真東西起誓?他說,以你的父母家人并且你未來的妻子兒女起誓。

        我毫不猶豫地說可以。我已身不由己,無比迫切地想要獲知這個秘密。

        我對著那個暗黑空蒙的水面,舉起我的右手嚴肅地發(fā)下誓言:“在條件不允許這個秘密公之于眾之前,絕不說出這個秘密,對任何人哪怕包括一只螞蟻!”

        我并不知道,那樣的誓言在后來的日子里,需要用一生來守護。我那時是太過好奇,隱隱中還感覺有點神圣在里面。盡管我根本不知道,接下來我大表哥將會告訴我什么。

        我大表哥告訴我的,是關于黃杜娟的事。

        關于黃杜娟,這里所有人只知道,她是她大表奶奶的表外孫女,沒人知道她的過去。嚴格地說,我大表哥也不知道。她來到麻埠鎮(zhèn)定居的理由是:父母雙親死于船禍,她獨自一人無依無靠,只能來投奔在麻埠鎮(zhèn)的唯一親人大表奶奶。她大表奶奶,在麻埠鎮(zhèn)也是無依無靠獨自一人,沒有旁親枝戚。她大表奶奶來麻埠鎮(zhèn)已經(jīng)有很多年頭了,是跟著商人的丈夫,某年某月某天來麻埠鎮(zhèn)經(jīng)商,而后就永遠地定居了。商人后來在一次遠途經(jīng)商時不知因什么而死,她大表奶奶就守著一間上下兩層的門面,獨自一人生活。直到黃杜娟來到之前,沒人知道她大表奶奶還有這么個清雅婉約的表外孫女。

        有一天,麻埠鎮(zhèn)上來了個外地做生意的過路客,在跟旅店老板娘聊天時,說他見過鎮(zhèn)上一女子,好像是他曾經(jīng)見過的一個國民黨姨太太。他是在江城做生意時,跟那國民黨官吃過飯,只見過一面,不敢當真。那個國民黨官年紀比這女子大很多,所以他感覺可能是姨太太之類。

        當老板娘認了真要具體打聽時,商人卻退了房不辭而別,從此再沒見過面,也搞不清他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了。

        那人嘴里的女子,便是黃杜娟。至此,鎮(zhèn)上人也就只知道這么多的道聽途說。不過那人聊天時,不止老板娘一人,很多人都聽到了,加之黃杜娟來歷不明,人們便以為這個說法應該是真的。她為什么后來又獨身一人,來到這里投靠她大表奶奶,人們不得而知。猜測很多,但畢竟是猜測,沒辦法證實。

        黃杜娟與她大表奶奶,以緘默矢口否認人們的猜測。

        直到新中國成立后政府做外調(diào),才弄清真相。當然政府是對所有外來人都做外調(diào)的,不是針對黃杜娟一個。

        外調(diào)證實,黃杜娟確系長江上某對船民女兒。外調(diào)還證實,黃杜娟后來去了江城某校讀書沒畢業(yè)又離開學?;氐酱?,父母船禍那天她剛好不在船上,幸免于難,之后便到了麻埠鎮(zhèn)。

        我大表哥告訴我的,自然不是上面麻埠鎮(zhèn)上已有的傳說和政府的外調(diào)。否則就不是秘密了。

        大表哥首先告訴我,她確實是某國民黨官的妻子,而不是什么姨太太之類。

        我大吃一驚,脫口便出:“不可能!”

        我所以這么吃驚,這么否定,因為這消息太有損她在我心中的美好了。

        大表哥等我情緒穩(wěn)定了后說:“剛聽到這個消息,我也不相信,心里很痛。等你聽我慢慢說完,就知道事情真相了?!?/p>

        在大表哥接下來的講述里,我知道了黃杜娟不僅是某個國民黨官的妻子,而且還是假妻真做。那國民黨官,是我黨打進敵人內(nèi)部的潛伏人員。他的上司是江城地下黨重要領導,后來發(fā)展了他。他跟上司開始時單線聯(lián)系,但是很不方便。后來上司物色了家庭背景簡單的黃杜鵑,做他們之間傳遞情報的交通員。一年多接觸中,黃杜娟愛上了這位在敵人陣營里出生入死的我地下黨員,最后經(jīng)上司批準成了他妻子。

        大表哥的這翻述說,讓我震驚到不可思議。這一切太過離奇,太故事化了。而且這事就發(fā)生在我的身邊,并且我已經(jīng)成為秘密知情人。

        我腦子一片空蒙,同時又充塞了太多問題。自始至終,在我頭腦太多的問題中,沒有一個是對故事真實性的懷疑。我想大表哥一定也和我一樣。

        黃杜娟來麻埠鎮(zhèn)是丈夫要隨國民黨先期撤退到臺灣。這是我黨的安排,具體實施與操作,都是那個老上司。

        老上司作為江城地下黨重要負責人之一,成為我黨這個秘密安排的唯一領導人與知情人。一切紙質(zhì)檔案都被銷毀,那是多么危險復雜的環(huán)境,如果從這邊流露出一點蛛絲馬跡,都將會毀掉我黨長期以來所做的努力經(jīng)營,毀掉與之相關的地下潛伏工作者的生命。黃杜娟對于丈夫的了解,也只知道其化名,連有關他的工作單位和地點,都不知道是不是真實的。至于那老上司的真實名字,她更不清楚。

        她隨丈夫偶爾的一點外出應酬,都以模棱兩可的身份參與。這就是那個商人以為她是姨太太的原因。當時以為她是她丈夫私藏的姨太太,已經(jīng)是對她的客氣說法了,有的直接將她看成他臨時姘頭。這樣也好,既掩護了他,也保護了她。

        丈夫要到更為危險而又遙遠陌生的地方,繼續(xù)執(zhí)行潛伏任務,沒有辦法帶上她。她還不是一名成熟的地下工作者。她的閱歷、經(jīng)驗與能力,不足以讓去冒更大的危險。

        組織要對她做出妥善安排,既不能去臺灣,也不能回原籍。她原籍蕪湖曾是國民黨特務機關總部所在地,擔心敵人也預留了潛伏,會查獲她的底細。江城,她則更不能留下。

        老上司決定將她送出江城,到地處大別山腹地的麻埠鎮(zhèn),投靠她唯一親人大表奶奶暫時隱蔽。在她丈夫沒有勝利完成任務,或者沒有安全撤退回大陸之前,她不能暴露自己并這一切關系。這不僅為了她丈夫安全,為了黨組織這次潛伏任務,她必須要有這個覺悟接受組織安排。

        她保證堅決服從組織決定與安排。雖然她十分不愿、十分不忍離開丈夫。

        老上司安慰她,一等完成任務,立刻讓她丈夫去找她,他們夫婦很快就可以團聚。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為黨保守秘密,為丈夫保證安全。老上司將會在一定時候通過一定渠道,將她的關系秘密傳遞給有關黨組織,讓她在許可范圍內(nèi)跟組織接上頭,保障她以后生活與安全。

        老上司再次強調(diào),在這之前她不能向任何人包括地方黨組織,表明自己身份及其經(jīng)歷,以防被有可能打入我們組織內(nèi)部的國民黨特務截獲,危及黨組織和她丈夫。

        這就是后來政府外調(diào),黃杜娟從女子學校離開回家那一年多的經(jīng)歷。

        我大表哥何以得知,組織與黃杜娟都守口如瓶的秘密呢?

        不等我問,大表哥就急切地往下敘說。

        黃杜娟一到鎮(zhèn)上,我大表哥一眼就喜歡上她。不只是他,許多年輕后生都喜歡她、愛慕她。不過她從沒動過心,也從不打交道。我大表哥的年齡跟黃杜娟差不多大,曾經(jīng)差一點做了她大表奶奶的干兒子。由于這個關系,她在麻埠鎮(zhèn)也就我大表哥算是親人了。

        水庫修完后,鎮(zhèn)上有個別也極為喜歡黃杜鵑被她拒絕的人,密謀私下再次調(diào)查黃杜鵑。因為那個商人的話,還在被懷疑著。在這山高林密的革命老區(qū),也不能排除有國民黨特務在此潛伏啊。黃杜娟不光是人們懷疑的國民黨姨太太,而且還是舊式女子識得字的,其特務嫌疑就大了很多?;蚩牲S杜娟隱藏得深,以至組織外調(diào)竟無法查出她的身份?必要時要采取特殊斗爭方式,才能讓這個國民黨姨太太、隱藏的特務現(xiàn)原形。他在密謀策劃的時候,剛巧被我大表哥知道了。我大表哥擔心會對黃杜鵑不利,怕她身體經(jīng)受不起審查,所以一刻也不敢耽擱,徑直跑去找黃杜娟報信。

        我大表哥之所以想都沒想就去給黃杜娟報信,不僅是對黃杜娟的感情起了作用,也不僅是他覺得黃杜娟不是壞人,更多的是直覺告訴他:黃杜鵑必須要保護并且值得保護。

        黃杜娟第一反應自然跑出去是躲起來。

        我大表哥說,沒有通行證明,沒有戶籍往哪跑?躲再遠最后還是會被找到?你身體現(xiàn)在這樣又能跑多遠?

        黃杜娟因在水利工地長期勞累且孤獨無依,身體已經(jīng)非常虛弱。她一下哭了,很傷心。

        我大表哥心軟得顫痛,直搓雙手無言安慰。直到黃杜娟自己突然停止哭泣,擦干眼淚,我大表哥都是處于不知所措之中。

        黃杜娟喊了一聲:“哥”。

        她居然喊他哥。我大表哥本來是要被她大表奶奶認作干兒子的。這種輩分顛倒的關系,在這個時候已經(jīng)沒人在意了。如果在意的話,那應該是我大表哥,倒更愿意她喊哥。雖然,他實際上比黃杜娟小幾歲。

        她說哥,我沒有親人了,我只你一個親人,而且你冒著生命危險來告訴我這個消息,我們就是親人加同志!

        我大表哥被黃杜娟這個“同志”一下弄呆了。他潛意識里忽然冒出個“國民黨狗特務”詞句之類。而很快,黃杜娟又說了如下話語:

        “我丈夫確實是在國民黨,但他是奉命潛伏的中國共產(chǎn)黨地下情報人員!”

        她說,這些我本不能說,現(xiàn)在情況危急,我又無法逃避,只能以死來保證我的清白和我丈夫及組織的安全。在死之前,我需要將這個秘密告訴你,希望有一天如果組織和我丈夫來尋找時,你能將情況如實報告給組織,也轉(zhuǎn)告給我丈夫。

        黃杜娟告訴了我大表哥那個鐵一般紀律不允許外泄的秘密,是看準我大表哥值得托付與信任,也相信我大表哥能幫她渡過難關。否則,我大表哥何以急匆匆來報信?一個人急匆匆來報信,難道就是為了告訴另一個他關心的人將要面臨危境,而后站在邊上觀看?黃杜娟畢竟是在最黑暗時刻為我黨從事過一段地下工作的同志,具有一定的觀察力與判斷力。一個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甚至可能受牽連背黑鍋送情報的人,如果不值得信任,那她還能信任什么人呢?

        于是黃杜娟將她的約略情況說給我大表哥,我大表哥畢竟也曾經(jīng)是我黨編外地下小交通,他從黃杜娟的敘述中,判斷那是真實的。

        正像黃杜娟判斷的那樣,我大表哥絲毫沒猶豫地說,我有辦法!

        他的辦法是送黃杜娟上齊頭山。

        我大表哥是這一帶有名的“山里通”后代,爺爺是獵人,父親是深山老林里采挖名貴中草藥高手。他從小就跟著爺爺、跟著父親在崇山峻嶺間轉(zhuǎn)悠。新中國成立前,他曾經(jīng)為我黨交通員領過路,雖然他是到新中國成立后才知道是在幫助送情報。這些自然因為他既是小山里通,又不引人注意的緣故。新中國成立前夕,他爺爺去世,父親也在一次采藥時被毒蛇咬傷,身重劇毒而死;他母親因傷心過度不久也離開了人世,大表哥成了孤兒。組織上給予了他生活上照顧,后來又讓他在村里幫著做一點公務。如果不是遇到黃杜娟,我大表哥沒準還會成為一名正式村干部,而后做到鄉(xiāng)干部或許更高也未可知。但是命運就是那么怪異,在那一時刻轉(zhuǎn)了個急彎。

        我大表哥在報信的路上就已經(jīng)盤算好了,要將黃杜娟藏進齊頭山。

        齊頭山是一座孤零零的山頭,從洼地上突兀而起。它所以被稱為齊頭山,是因為那座山長得形似一個人肩膀以上的長頸脖和頭顱。山的下半部分長頸脖子,巖壁陡如刀削,寸草不生;上半部分頭顱,有突出鼻子和耳朵,沒有可以攀緣的石棱和樹木,只有到了山的頂部,才突然地冒出一片茂密的叢林,如人的發(fā)冠。

        不上到齊頭山頂,沒人知道,山頂上呈“凹”形,有一眼終年汩汩的泉水,這也就是為什么光禿峭壁寸草不生,山頂上何以林木茂密如旺盛的發(fā)冠。

        在這座無以登攀、人跡罕至的齊頭山半腰,有一個天然的蝙蝠洞。從外面的山下看就像一個人張開的嘴巴,里面山石嶙峋恰似人的舌頭與咽喉,洞內(nèi)夜宿無數(shù)蝙蝠,一般人對此望而卻步,只當那就是一個死洞穴。周邊方圓百里,也只有我大表哥曾經(jīng)跟著爺爺進過那個洞,并從洞穴內(nèi)的咽喉密道,登上過齊頭山頂。

        那次,爺爺帶他從上頂上采回來一棵千年靈芝,并告訴他這洞的秘密不能外傳,否則人們都上來,以后就不再會有什么千年靈芝,也難留下什么峭壁石斛了。這些名貴中草藥,是要人跡罕至、獨自生長,集天地靈氣,才能長成好藥材的。我大表哥謹記爺爺告誡,從未將齊頭山半腰有密道通往山頂?shù)拿孛芨嬖V任何人。那時他還小,甚至覺得保守這個秘密很有意思,那密道說不定有一天可以跟人躲貓貓用。

        誠如小時所想,這密道終于派上了用場。他要用它來讓黃杜娟“躲貓貓”,讓人們找不到她。我大表哥用一天一夜時間,為黃杜娟在齊頭山頂上搭了一間小木屋,又將一應生活吃喝用品準備充足,而后在夜里帶著黃杜娟上了齊頭山。

        一天一夜時間,我大表哥不僅搭蓋了一間小木屋、披廈廚房,還貼著泉水池邊開出了一塊菜地。這一切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我不能想象大表哥一人,是如何艱難地像一只壁虎一樣,貼著陡峭巖壁,一寸一寸地攀緣到懸在半山腰的洞口,而后再將那一應生活吃喝東西吊運上去,直至最后又將黃杜娟拽了上去。

        大表哥敘述完這些后,在靜止的水面上,在小小的船艙內(nèi),深深地長嘆了一聲,她這回是真正地失蹤了。接著又問了我一次,你真的沒看到昨晚的火光?

        大表哥的神情顯得很沉重,甚至有點沉痛。

        我搖搖頭。我昨晚睡得實沉,哪里知道外面發(fā)生過什么。

        “她這次是真的失蹤了。島上沒人!”

        我大吃一驚,難道大表哥上島,居然沒見到黃杜娟?島頂就那么點大,黃杜娟能去哪里?

        大表哥說,他上到山頂,只看到一地灰燼,茅屋不見了。山頂也仔細搜尋了,沒有人影。

        我沒忍住淚水,一個十幾歲男孩子的痛哭流涕:她是不是跳到島下,跳進天堂湖?

        我大表哥沉思良久說:“一定是有什么情況發(fā)生,不然茅屋怎么會被燒掉,她怎么不見了蹤影?”

        大表哥的自言自語,立即讓我心驚肉跳:不會是有什么鬼怪上來將她虜走了吧?

        這一刻,恐懼壓倒了悲傷,而后忽然爆發(fā),埋怨并責罵起大表哥,你不是說這個洞很秘密嗎,你就是個蠢驢,竟然想出這么個不靠譜的餿主意。

        大表哥起先還默默承受著我的埋怨與責罵,后來他突然失聲痛哭并叫了起來,我爺爺我爸爸都告訴我,這個洞很秘密,那個密道絕對是安全的!洞口現(xiàn)在還淹沒在水下,你沒看我們剛才圍著島,轉(zhuǎn)了那么長時間,都看不出洞口位置嗎?

        他的神情說不出的悲傷與難受,嚇住了我。他說的沒錯,還能有更好的辦法嗎?相反,讓黃杜娟躲上齊頭山,應該是一個最絕妙的注意。眼下茅屋被燒成灰燼,黃杜娟失蹤不過是無法預想的意外。顯然只能解釋:黃杜娟悲痛哀傷,忍受不了孤島上漫長的孤獨與害怕;或者是被跟蹤發(fā)現(xiàn)了;更或者另有高人,將黃杜娟救走。

        但是我們的分析,我和大表哥都不認同。

        第一,黃杜娟不是那么脆弱的一個普通婦女。她曾有著堅定意志和信念,參加過我黨地下工作,始終堅守組織秘密,守望丈夫歸來,她不會就這么半途而廢。否則,黃杜娟就不會跟我大表哥上齊頭山了。第二,我大表哥行動都在晚上,且非常警惕,無異于那些戰(zhàn)斗在黎明前黑暗中的地下黨;退一步說,就算黃杜娟被發(fā)現(xiàn),也不可能不留下一點蛛絲馬跡。第三,這地界,除了我大表哥爺爺和父親,方圓幾十里甚至上百里,基本再沒山野高人了。這是麻埠鎮(zhèn)一帶公認的。大表哥也仔細勘察了進洞以及山上情況,沒有被救走痕跡。

        最后只剩下一種我們一直沒去想的問題,就是黃杜娟獨自逃走了,在我大表哥救她上了齊頭山以后。

        她是長江上長大的,有一身好水性。她縱身躍進水中游弋而去。我們之所以沒有這樣去想,因為那時水庫已經(jīng)蓄滿了水,水面浩大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大湖,并被譽為天堂湖。齊頭山在湖面最闊大的中心,黃杜娟不管她朝哪個方向,游程都是十好幾公里。黃杜娟真有那個能力游出天堂湖,到另一個隱秘的地方?

        這點是我大表哥傷心悲哀的地方:她不信任并不愿最后依靠他,雖然她燒了茅屋給他留了后路。她利用他達到自己永遠離去或消失的目的?

        不過我依然想不通,她如果想這樣做,何必要費這個周折,讓我大表哥帶她躲上齊頭山,在已經(jīng)成功藏匿后還要逃開,又能往哪里走?并且,在走前還多此一舉泄露組織機密和丈夫秘密?如果不是這樣,那就還有一種,無論如何我們都不愿去想并猜測:黃杜娟說的根本就是故事,她真的只是姨太太,或者更是一個潛伏的國民黨特務。

        不過平心而論,我和大表哥都不相信這最后一點,尤其我大表哥。

        我不相信,是覺得那么一身素布青花瓷衫裙的丁香一樣姑娘,絕不會有那么齷齪險惡的身份與心腸。我大表哥不相信,是覺得他去報信是突發(fā)情況,她不會在那么短時間內(nèi),就以那么真誠的口吻和神情,編出那么令人可信的故事。如果是事先編好應付緊急情況,那么她也會有應對辦法,不至于束手無策。她平時的言行做派,更不像一個潛伏的訓練有素特務。她若真是特務的話,我大表哥在送信的第一時間不是被滅口,就是被她策反。

        我們只能結(jié)論,黃杜娟失蹤了,原因不明。我們只能聽任她失蹤,剩下的就是耐心等待,或許某天奇跡般地,黃杜娟突然再次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那時一切謎底都將解開。

        從那天開始,我大表哥像變了個人,沉默寡言如同個小老頭子,并且一蹶不振,甚至辭了村里的公干,一心隱居在深山里看林種地采草藥,偶爾下湖捕點魚蝦。

        那之后我去上學,后來隨著愛上的女同學去另一個偏遠省份的深山,當了一名鄉(xiāng)村教師。在家鄉(xiāng)斷續(xù)的消息中,得知我大表哥后來出去了一段時間,從外面帶回來個女子,結(jié)了婚,至今還無子無女。

        當我猛聽說他帶回一個女子,頭腦里一下閃過黃杜娟,莫不是大表哥告訴我的是假,他瞞天過海,將黃杜娟娶回了家?

        不過事實卻是,大表哥帶回來的女子是個孬子(癡呆),還是從陰山撿回來的。

        這情況我們當?shù)睾芏?。我們那地處大別山腹地,深山老林窮鄉(xiāng)僻壤,舊時候很多后生娶不上媳婦,便到同是深山老林的鄰省陰山縣,帶回女孬子以結(jié)婚生子、延續(xù)后代。不知陰山為什么出了那么多的孬子,大概也是因為世代貧窮沒錢結(jié)婚,只好近親通婚,后代便癡呆居多。

        男女結(jié)婚,需要雙方當?shù)卣鼍呱矸葑C明,女方才能在男方這邊落戶口,而唯獨娶陰山孬子可以例外。那邊女孬子嫁出去也是要收彩禮的,雖然比正常姑娘少得多,可這點彩禮也往往難倒我們這邊的“英雄漢”。有的或許出得起那點彩禮,但覺得取回來個孬子,還要給彩禮太不值當,所以很多人自己去陰山逡巡,瞄上一個孬子后,干脆直接偷著帶回來結(jié)婚為算。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也不怕孬子跑了,而后再光光鮮鮮帶著孬子和孩子回娘家。也有帶回來的孬子,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家在哪里,姓什名誰,于是那后生也就不用再帶孬子回娘家探親。也還有孬子自己跑丟了,跑到了我們那里,被光棍領回家當了老婆。

        我在很久以后回過家鄉(xiāng)。父親去世,我回去辦完喪事之后,便去山那邊探看大表哥。

        我父親喪事大表哥沒來,我不怪他。一個娶了女孬子為妻且至今無兒無女的男人,生活得一定畏縮難堪、羞于見人。而我要去探看我大表哥,也不因為同情,實乃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這么些年,我通過一些同學的渠道關系,打探到了仿佛與黃杜娟有那么一絲關聯(lián)的外圍情況,我想要告訴我大表哥,或許對他也有一點心理安慰與排解吧。

        在見到我大表哥的最初一刻,他的老讓我簡直不敢相認。當我說要告訴他,關于可能與黃杜娟有點關系的訊息時,我大表哥的表情麻木、遲鈍,仿佛早已遺忘了有黃杜娟那么個人和事。不過他還是在第一時間,將我從廳屋拽進房內(nèi),說不要讓她聽見。

        他這一說,我才看見,穿過廳屋側(cè)門的灶間,一個滿頭白發(fā)蒼年老的女人,靠著灶臺坐在一只竹椅上打盹。她臉上皺縮,仿佛堆滿疤痕。

        我這才想起我是有大表嫂的,如果那還是個女人,還是個正常人的話。我不以為意,說她能知道什么。我這話有點損,話一出口我就有點后悔。我這不是在傷害我大表哥本來就已脆弱的自尊心嗎?

        我大表哥還是沒讓我在家里,說出那件事。

        我是坐在那個夜晚大表哥帶我取出小船的山角水灣,向我大表哥敘說有關黃杜娟的可能的一個外圍消息。很奇怪,幾十年過去家鄉(xiāng)變化如此之大,齊頭山都已經(jīng)成了風景旅游景點了,何以這么一個靠近水庫大壩不算太遠的山角水灣,依然還是那么原始的模樣。這讓我仿佛找到了一點當年的感覺。大表哥帶我來這個地方,讓我告訴他有關黃杜娟的消息,可見他的內(nèi)心并不像他的外表那么麻木漠然。

        我說我曾托過同學,而同學又托同學,輾轉(zhuǎn)到江城檔案局、黨史辦等處打聽黃杜娟說的那個上司,得到的消息是查無此人,不管是真名還是化名。

        當然消息也不是一點沒有,否則我就不必坐在這里說什么關于黃杜娟的可能的消息了。

        我同學的同學的同學為了證明他是盡了力、認了真去辦這件事的,就轉(zhuǎn)給我查閱、打聽出來的這樣一個消息:

        江城新中國成立前夕,有一個化名“花崗巖”的我黨地下組織重要同志,護送一份關于我黨潛伏敵人內(nèi)部的極其絕密口頭匯報情報到立煌縣。這次護送情報任務是經(jīng)過江城黨組織集體決定,所以有案可查。組織為什么有這個決定,是因為江城此時處于黎明前的黑暗,國民黨瘋狂捕殺我地下黨組。黨組織必須要將一份重要絕密情報盡快轉(zhuǎn)移出去,以免不測。這個派出去轉(zhuǎn)移情報的人,就是此情報唯一知情人。

        花崗巖輾轉(zhuǎn)繞道向立煌縣進發(fā),奇怪的是他一路途徑的我黨地下交通站,當時或后來都慘遭敵人破壞。在快要接近立煌縣前一站鄰省交通站和上下線,同期遭敵人徹底破壞,他本人也就此失蹤。當時懷疑是他叛變出賣了沿途交通線。直到20世紀70年代中期,在革命群眾檢舉揭發(fā)中,才偶然查出叛徒原來另有其人。這個叛徒經(jīng)查實后,被公審后槍斃以平民憤。據(jù)此組織判斷,那位護送重要絕密情報的花崗巖同志,大概是犧牲在鄰省境內(nèi)與地下交通站接頭時。至于情報的下落及其具體內(nèi)容,組織至今不得而知。組織曾通過一定程序,在沿途境內(nèi)尋找線索都沒結(jié)果。據(jù)分析判斷,那份情報沒有落入敵手,否則我黨潛伏敵人內(nèi)部同志會傳會遞送出消息。

        他們告訴我這個消息,不過是因為我在打探有關地下黨消息,而我老家新中國成立前叫“立煌縣”新中國成立后才改了名。他們有理由認為,這個涉及江城與立煌縣兩地的地下黨消息可能對我有用。

        這消息確實有用。我一得知這消息,立時聯(lián)想到黃杜娟。這個化名花崗巖的地下黨重要同志,傳遞我黨潛伏人員情報,而且是口頭傳遞到立煌縣。他會不會是黃杜娟說的上司?他是不是親自去給立煌縣黨組織傳送有關黃杜娟的身份檔案?他會不會在臨犧牲前,將口頭情報密寫成文字情報以待今后黨組織發(fā)現(xiàn)?當然這也做很冒險,就像他冒險傳送黃杜鵑身份情報一樣。不過戰(zhàn)爭年代,許多事情尤其是地下工作,迫于敵情與形勢,今天的人們是不能用常情也不能用常理推測與揣摩的。

        我大表哥很安靜地聽著我這一番敘說與推測,沒有激動和興奮。沉默了好長時間之后,他指著遠處的水天迷蒙隱約可見的齊頭山,而后緩緩告訴我:

        “那里已經(jīng)是名氣在外的旅游景點了,有開發(fā)商投資,在水下蝙蝠洞口修建了水晶宮,還沿絕壁修了盤旋上去的棧道,齊頭山已不再秘密?!?/p>

        大表哥的一番話,讓我對他重新相看,他并不麻木漠然,也不遲鈍落后。他其實一直關注著齊頭山:

        你可能不知道,齊頭山開發(fā)以后,我去當游客眼中的老艄公。就是當年那樣的小劃子做游船。從這邊水庫大壩到齊頭山,有游艇、快艇,卻也有人更喜歡這樣劃著木船游天堂湖到齊頭山,并且更喜歡我這樣的老艄公在船頭給他們講當?shù)仫L情。有一次,船上來了一對臺灣游客,他們大約五十多歲,是在外省投資辦廠的,知道我們這里是革命老區(qū),便告訴我們一件事:五十年代初,國民黨破獲了中共臺灣地下黨近乎全部,捕殺人數(shù)成千上萬。

        船上其他游客當時一聽這消息,很憤怒:你們胡扯,我臺灣地下黨組織就那么容易被破獲?你是國民黨吹牛吧!

        這對夫婦有點吃驚,說你們不知道這事?那些血淋淋槍殺的現(xiàn)場照片,前些年被打破禁忌在臺北公開展出了。說實話,這些共產(chǎn)黨員大義凜然形象讓人肅然起敬。當年被害的有身任國民黨國防部參謀次長的共產(chǎn)黨人吳石,還有大陸派過去取情報的女共產(chǎn)黨人朱諶之。除了中共地下黨人,還有許多左翼人士。

        那對夫婦說,我們說這些沒有惡意。我們來大陸投資辦廠,得到國家的政策關照,深深感受到大陸人們以及政府對他們的包容,因此也深為臺灣當年的大屠殺而憤慨與悲嘆。他們說話的神情,仿佛臺灣那些地下黨被殺害與他們有關似的。他們又說,臺北市當年殺害地下黨的馬場町現(xiàn)在是一個公園,里面有一個很大的長滿青草的土墳堆,據(jù)說就是當年一些被殺害的烈士犧牲處……

        我沒想到這個消息,遠在深山的我大表哥居然也知道。是啊,改革開放了,兩岸互相交流、通商,許多消息早已能互通了。

        黃杜娟的丈夫是否也在那場白色恐怖中犧牲了呢?如果黃杜娟還活著,她知道這個消息了嗎?她會不會與組織聯(lián)系,她將以什么來證實她的身份?

        或者組織上后來查找到了黃杜娟,告訴了她這一不幸消息?

        大表哥說,不能告訴黃杜娟!

        我吃驚地看著大表哥,他何以說出這話?難道他知道黃杜娟還活著,并知道黃杜娟在哪里?

        我大表哥見我看著他,神情忽然有點異樣,說你看我干嗎?我又不知道黃杜娟是不是還活著。我只是想,如果她還活著的話,這樣的消息對她是不是太殘忍了?含辛茹苦秘密守望一輩子,臨到最后才得到這樣一個悲痛訊息。如果她還孤身一人守身如玉地在等待的話?

        這樣的情況下,你選擇告訴她還是不告訴她?

        我大表哥最后這么問我,將了我一軍。

        我一時無以回答。

        如果黃杜娟還活著,也該七十多歲了吧?如果她還在等待、守望自己丈夫,那這一輩子應該是既活在希望里,又活在煎熬里。如果某一天,那個支撐她活著、等待著的希望突然破滅,她還能堅持生命的等待與守望嗎?將這個殘忍消息在這時刻,告訴一個堅貞等待秘密守望的老人,真的必要嗎?何況,那些地下黨多數(shù)都是單線聯(lián)系,在他們決定赴臺潛伏的那一刻,早已抱定犧牲準備與決心,舍家別子、隱姓埋名,不求名不求利,就是為了臺灣解放祖國統(tǒng)一。

        那一刻,我內(nèi)心無法理出頭緒。

        ……槍聲就是這時候響起的。

        我確實聽到了遠處的槍聲。一聲、二聲……并不密集,所以我可以斷定它不是一兩只二踢腳鞭炮之類。

        我沒理會,感覺那聲音有點遠。不過我周圍,開始在這槍聲里慢慢改變了模樣。

        忽然,一個人頭從不遠處的深茅草中冒出來,接著越來越大,直至成為一個人。那人朝我這邊踉蹌著奔過來,身子傾斜著,右手捂住左肩,鮮血染紅了他半邊身子。他邊跑邊回頭向后張望。

        在冒著金星的天光中,看著那人踉踉蹌蹌地跑過來,我想過去,身子卻動不了。就在這時,那人忽然定格了一樣,立在了那里,被光影照得如同一尊赭黃色的英雄雕像。

        我想揉揉眼睛,我眼睛出了問題嗎?我的手卻沒能舉起來。

        “情報”!

        “關于黃杜鵑身份的情報!”

        我口中呢喃著,卻連我自己都沒有聽到一絲聲音。我的胸口被什么堵住,渾身戰(zhàn)栗,仿佛受了重傷一樣,踉蹌著天旋地轉(zhuǎn)。

        是炮聲,不是槍聲!

        禮花的炮聲!

        倒地的那一刻,我看到了漫天的紅星……

        他還沒醒嗎?

        什么人在我身邊說話。我聞到一股來蘇水的味道。

        我問,我在哪里?

        我沒聽到自己的聲音,也沒聽到別人的回答。我抬手想抓住身邊那個人,覺得手很沉抬不動。

        又一個聲音,他能不能醒過來?

        那聲音我很熟悉,像我妻子。

        我喊妻子,她沒有答應。

        我很著急,想睜開眼睛看看,可無論我怎么努力,眼前總是一片黑暗。

        黑暗,再一次將我?guī)Щ禺斈昴莻€暗夜,帶回齊頭山,帶回天堂湖。我看見齊頭山開滿黃杜娟。

        黃杜娟!

        對,她一定還活著。

        大表哥對我隱瞞了黃杜娟活著的真情,他對所有人都隱瞞了黃杜娟活著的真情。

        黃杜娟始終沒有離開過麻埠鎮(zhèn),沒有離開過天堂湖,沒有離開過齊頭山,沒有離開過我大表哥。

        她,就是那個“陰山孬子”,我的大表嫂!

        她臉上的疤痕,就是那天夜里茅屋燃起大火燒的。

        她為什么要燃起大火?

        水庫蓄水,一片汪洋淹沒了山洼、竹林、灌木叢。蛇蟲動物們逃生、另擇生存地盤,許多蛇蟲便游弋到了齊頭山。那里高朗,人跡罕至,是蛇蟲們安靜的棲息地。黃杜娟在那一刻,經(jīng)歷了空前的恐怖。為了驅(qū)趕蛇蟲,她燒起大火,怕大火熄滅,不得不拆掉茅屋當柴薪。當火焰熄滅的最后時刻,她躲進灰燼之中……那晚我大表哥見到了黃杜娟,其時黃杜娟已經(jīng)連嚇帶傷不成人樣。大表哥見狀,痛惜萬分,下決心要帶黃杜娟回去過正常人生活。這卻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包括我這個表弟。他萬分不忍地與黃杜娟暫時告別,然后送我回家。在船上,他還沒有想好具體怎么實施這個計劃。

        這就是他在船上心事重重、悲痛哀愁的真正原因。

        大表哥當晚將我送回家后,自己一刻也沒耽擱,返身又去了山角水灣,拖出小船再上齊頭山。雖然黃杜娟臉和身上多處燒傷,但她畢竟是在水上長大的,所以大表哥在沒有我的幫忙下,依然能夠?qū)⑹軅狞S杜娟弄到船上。

        大表哥瞞過所有人,悄悄地將黃杜娟藏在家中養(yǎng)傷,并偷偷上山采回中草藥,為黃杜娟敷好傷口。傷好之后,黃杜娟臉上落滿疤痕,沒人再能認出麻埠鎮(zhèn)上原來那個樣貌清秀的女子黃杜娟。之后表哥又悄悄地帶著黃杜娟出去轉(zhuǎn)了幾天;回來時,身后跟著一個邋邋遢遢、滿臉疤痕、見人不說話,有人打招呼就癡癡笑的“陰山孬子”。黃杜娟以陰山孬子的假身份活了下來,并始終守望在麻埠鎮(zhèn)湖邊的深山老林里。

        她和我大表哥并沒有真結(jié)婚,一定是這樣。黃杜娟與我大表哥到老,都沒有成為真夫妻,所以他們至今無兒無女。他們誰都不愿褻瀆那位冒著生命危險,戰(zhàn)斗在敵人心臟的地下黨英雄;不愿褻瀆這份真摯情誼與神圣使命。

        在我大表哥臨終時,大表嫂的報訊,以及她最后的自言自語,完全不是一個陰山孬子所能為的。

        “我是永遠也見不到他了嗎?”

        實際上,這是她預感到,自己至死都可能見不到丈夫了,見不到那個她用一生守望的地下黨英雄了。

        英雄!

        他們都是。地下黨和她,以及我大表哥。默默無名,矢志不渝。

        我自己呢?我也和大表哥一樣一生守護著這個秘密始終沒有泄露。我這算是英雄呢,還是蠢蟲呢?這么多年,我怎么糊里糊涂地隱瞞組織,大表哥怎么這么糊里糊涂地隱瞞黃杜鵑?

        為什么我沒能早一點想到這個?如果早一點想到,不管如何,都應該告訴組織進行查詢解密???人哪,聰明一時糊涂一世,怎么到了這時候,才想到應該如何處理問題?

        客觀理由大概是我做夢也不會想到,黃杜娟會以我大表嫂那樣模樣與面貌出現(xiàn)并活著;大概我內(nèi)心一直與大表哥一樣,深深地愛著黃杜鵑,而不愿將失蹤等同于去世了的黃杜鵑秘密翻到世人面前?反正不管怎么說,我沒有報告組織。我之前的做法,同后來大表哥的刻意隱瞞黃杜鵑活著,這些做法其實是很愚蠢。所以我不但不能成英雄,還應該受批評。

        我心中一直有一個定格了的黃杜娟,詩一樣、畫一樣:一把紅雨傘,一身月白色粗布青花瓷圖案衣裙,丁香一樣散發(fā)著淡淡幽香。我內(nèi)心其實就想這樣永遠定格她吧?這樣看來,我還有點自私,該受到懲罰吧?

        黃杜娟啊,我該如何表達此刻并這一生內(nèi)心的復雜,如果我還能“醒”來的話。

        黃杜娟,你可一定要活著?。?/p>

        ——山花爛漫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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