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fù)興
在國內(nèi),買菜一般都會到自由市場去,北京城里稱為“早市”。在美國,也有這樣的“早市”,一般開在周六和周日的上午。都是附近農(nóng)場的農(nóng)民將自己家產(chǎn)的蔬菜、水果、肉蛋,自己做的面包、點心、果醬和蜂蜜拿來賣,也有一些手制的工藝品。每家一個攤位,上置涼棚。熱熱鬧鬧的,和國內(nèi)很相似。住在美國的新澤西,靠近普林斯頓不遠(yuǎn)的西溫莎小鎮(zhèn),有一處這樣的“早市”。我常去那里買些新鮮蔬菜和水果。這里的“早市”,和國內(nèi)的早市乃至和美國其他一些地方的“早市”還有一點不同,便是每個周六和周日都會辟出一塊地方作為音樂演出地,一般都是請來當(dāng)?shù)氐拿耖g樂隊和歌手。樂隊和歌手大多屬于自娛自樂。不過,似乎已經(jīng)形成了傳統(tǒng),每一次來,我都能看見不同的面孔,聽到不同的音樂。
這一次,看見兩男一女坐在那里彈唱,三位都彈著電吉他,坐在右邊的這一位男子彈貝司,左邊的女子邊彈邊唱,有時候,中間彈吉他的男子也和她“二重唱”??此麄兊哪昙o(jì)都是六十多歲了,如此大的年紀(jì),還跑到這里演唱,并不多見,因此格外引我注意,便坐在旁邊的涼棚下聽了起來。
他們唱的都是民謠老歌。嗓音并不特殊,但很投入、很放松,味道有些像保羅·西蒙,特別是保羅·西蒙的那首《斯鎮(zhèn)之歌》。美妙的旋律飄蕩起來,其中涌動著一種來自田野間芫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的味道,即使歌詞并不能聽得太懂,卻讓人感到很親切,仿佛在和你敘家常,訴說他們的回憶,美好而清新。一曲聽罷,我熱烈鼓掌,還不管他們聽懂聽不懂,用中國話大聲向他們叫起來:“再來一個!”他們向我笑著,隨后又唱了一曲。
這一曲唱罷,我走過去,和他們閑聊,我稱贊他們唱得好,并問他們唱了多長時間。他們告訴我,他們從年輕時就唱,退休之后組成了這個組合。
接著聊,知道他們?nèi)硕紒碜詽晌麈?zhèn),女的和坐在中間彈吉他的男士是一對夫婦,貝司手是他們的老朋友。平常的日子,三個人也常常聚在一起自彈自唱,讓日子過得有些音樂的味道,而不只是柴米油鹽和瞌睡打鼾或者電視里插科打諢的味道。
忍不住想起我的很多朋友,退休后也尋找到唱歌的方式來打發(fā)寂寞、消磨光陰、疏解心理、抒發(fā)懷舊之情、豐富生活情趣,和他們的選擇幾乎是殊途同歸。不分國界,音樂是晚年心情最好的入口和出口乃至發(fā)泄口。稍稍不同的,是中國人極其愿意聚集在一起,進行震天動地的“大合唱”,而在美國的公共場所,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壯觀的景象。
還有一點不同,國內(nèi)的老人們合唱或獨唱,確實缺少民謠的傳統(tǒng),其實,這樣說也不準(zhǔn)確,中國的民間音樂也非常豐富,只是除了王洛賓等人有過真正意義的搜集和整理,真正傳唱開來的民謠并不多。因此,在公園大合唱里,聽到的只有少得可憐的民歌,大多是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曾經(jīng)風(fēng)靡一時的作品,很少能夠聽見如“澤西組合”這樣地道的民謠、這樣自吟自唱的個體抒發(fā)。或許,這就是我們和他們的不同吧,無所謂優(yōu)劣,只是民族特點不同,所經(jīng)歷的歷史不同,音樂滲透進各自的生活不同,選擇的方式自然也就不同。音樂,有時候像是一種歷史很悠久的香料,注定了人們的口味、胃口乃至整個飲食習(xí)慣的形成和選擇。
時近中午,我離開了那片“早市”?;剡^頭去,看見他們還坐在那里,一臉汗珠淋漓地在彈唱。雖說無人喝彩,他們也旁若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