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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不是春泥,是盛開的水仙花

        2019-11-21 14:27:16劉繼榮
        婦女 2019年10期
        關(guān)鍵詞:水仙花春泥老人家

        劉繼榮

        我和婆婆間的感情頗復(fù)雜。

        去年春天,婆婆來幫忙帶女兒,我們有過無法溝通的煩惱,也有情真意切的感激與眷戀。她走之后,我打過去一筆款子,叫她在老家鎮(zhèn)上買一個(gè)小小院落。

        公公做鮮果生意賠得山窮水盡,我想給二老一個(gè)微不足道的柳暗花明。人生雖苦,苦有所值,我們即便不能三世同堂,亦可各有所安。但婆婆拒絕了,她說:“你們也是租屋住,我還想出去打工,幫你們攢錢買房呢?!?/p>

        這個(gè)春天,我們又忙得頓足叫苦,婆婆當(dāng)即要買火車票趕來。聞此消息,老公和孩子打著滾笑,我卻戰(zhàn)戰(zhàn)兢兢,找了十七八種借口推辭,但,老人家已急火流星般在路上了。

        事情,還是從頭說起為好。

        天上掉下個(gè)女英雄

        婆婆首次到我家,舟車勞頓,人困馬乏,按說就該躺床上,伸腰展臂歇息幾天??伤先思覊?qū)嵳\,行李箱一放下就開始做事。廚房、客廳、衛(wèi)生間,處處有婆婆的歌聲:“正月里無有花兒采,唯有這迎春花兒開,我有心采上一朵頭上戴,猛想起水仙花開似雪白……”歌聲里,她洗刷掃抹,一刻不閑,所到之處,晶瑩明亮。就連柜底桌腳這樣的隱蔽之處,陳年老灰都無可遁形。那天中午回家取東西,我一腳踏進(jìn)來,驚得差點(diǎn)兒以為走錯(cuò)門:整個(gè)家煥然一新,所有物品立正站好,花有花姿態(tài),草有草精神,穿窗而過的陽光,擠擠挨挨躺滿了沙發(fā),幾乎能聽到金色笑聲。

        婆婆在陽臺上曬被子,整個(gè)人熠熠生輝。我內(nèi)心喝彩:真是神仙般的人物。憐惜地叫老人家歇息一會兒,她笑呵呵:“不累,唱著歌就干完了?!笨此w細(xì)身材,我感慨:婆婆這種勤快人,就算空氣都用油炸過,她也是一個(gè)伶伶俐俐的瘦子。

        從未這樣放肆地享受過: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女兒吃飽睡足,有人陪著玩兒,裙裳雪白,笑容漂亮。老公頑固的口腔潰瘍?nèi)?,我鼻?cè)的痘痘消失。婆婆簡直是全家的救命恩人。

        我萬萬沒想到,婆婆還身懷絕技。水龍頭滴答漏水,擾人清夢,她買了工具與材料,自己更換。洗菜池子堵了,婆婆憑一根管子就令它暢通無阻。那天半夜,衛(wèi)生間水管突然爆開,我們看見拖鞋漂起,慌作一團(tuán)。神勇的婆婆披衣而至,第一時(shí)間關(guān)掉總閥,迅速清理積水。

        老人家叫我們放心去睡,她自己邊輕輕哼歌,邊胸有成竹地拿出維修工具:“二月里,龍?zhí)ь^,三姐梳妝上彩樓……”待老人家唱至尾聲:“陳杏元和番邊關(guān)外,雪里凍出臘梅花兒開……”她已將漏水處纏得密不透風(fēng),簡直能用一萬年。

        我想雙膝跪下拜她為師。我覺得這個(gè)女英雄,即便去了荒野絕境,亦能過得衣食飽暖,動(dòng)植物乖乖順從,連鋼鐵木頭也聽?wèi){她安排。就是這樣神一般的人物,早晨卻連牙膏都替大家擠好,并接好刷牙的溫水,我們一家子何德何能。

        但漸漸地,我有種奇怪感覺,覺得家里人都變了。

        親愛的婆婆,您不是忠仆

        老公從前通情達(dá)理,自覺與我分擔(dān)家務(wù)。現(xiàn)在有了親媽代勞,他忽然能力嚴(yán)重退化:洗衣機(jī)不會用了,蘋果不會削了,連水都不會倒了。什么事都一疊聲喊:“媽,媽,媽?!眲袼伯?dāng)耳邊風(fēng),真讓人頭痛。

        老公不僅“肌無力”,還得了“健忘癥”:“媽,我手表呢?我手機(jī)呢?”“媽,我昨天拿回來的那個(gè)文件夾呢?”婆婆總是迅速將東西遞至他手中,宛如一名忠仆,時(shí)刻聽令。

        漸漸地,女兒也染上此病。玩具箱子嘩啦翻扣過去,盡情玩耍之后,背著手,笑瞇瞇掉頭離開。我令她歸置好,她眉頭一皺,哇啦哇啦喊奶奶,奶奶得令后,一陣風(fēng)就完成任務(wù)。

        我有時(shí)見婆婆偷偷扶腰敲背,問她,又笑吟吟說啥事也沒有。半夜,我起來喝水,似聽見老人輾轉(zhuǎn)呻吟。我留了意,又聞見濃重膏藥氣息,便悄悄與老公商量送婆婆就醫(yī)。他笑我多慮,說婆婆身體結(jié)實(shí)得要命,能打得死老虎。我半信半疑,只能勸婆婆多休息。

        老公最近頗享受,購得一個(gè)電動(dòng)按摩洗腳盆,每晚泡15分鐘。那天,我見婆婆替他接滿熱水,又弓著腰吭哧吭哧推至沙發(fā)前,看電視的老公伸長腳,愜意地放進(jìn)去。

        我大吃一驚:這廝怎能如此不要臉,自己吃得白白胖胖,腰圍闊大,連洗腳水都不接。我氣急敗壞地卷起雜志打他的頭。見他莫名其妙,我憤憤道:“不肖子,大懶蟲,雷劈你,雷劈你……”婆婆慌忙阻止,我叫道:“媽呀媽,這賊骨頭不識好歹,不打不知父母恩?!逼牌挪唤猓骸斑@有啥呀,自己孩子,又不是伺候外人,等會兒我也替你按摩下肩膀?!蔽矣逕o淚,轉(zhuǎn)頭問老公:“你于心何忍?”

        老公不耐煩地說:“哎呀,一家子計(jì)較個(gè)啥?!蔽依湫Γ骸昂眉樵p,得了便宜還賣乖?!崩瞎移ばδ槪骸澳悴涣私馕覌?,她就喜歡無條件對家人好。真是大驚小怪,沒見過世面。”我氣得笑了,本想繼續(xù)與老公爭辯,但見婆婆惶恐,又怕嚇著老人家,只好作罷,等待合適時(shí)機(jī)再說。

        周末,我本來已說動(dòng)婆婆去檢查腰椎,老公隨口說想吃手搟面。婆婆立馬哪兒也不去了,忠心耿耿地洗手和面,又揉又搟又切。油鍋噼啪作響,蔥花肉丁炒香,老公吃到肚子圓,樂得胖頭亂晃:“我就喜歡這個(gè)媽媽的味道。”

        我由鼻子里哼出來:“無恥。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下個(gè)周末,我們品嘗下兒子的味道,好不好?”老公悻悻道:“你總是愛掃興,不吃了。”婆婆見風(fēng)云又起,頓時(shí)急出了眼淚。女兒嗔怪道:“媽媽不好,都是媽媽惹奶奶哭?!?/p>

        我也想哭,我是天底下最委屈的人。

        您是盛開的水仙花

        女兒上幼兒園后,婆婆離開。她一回老家就做了腰椎間盤突出手術(shù),出院之后才通知我們。我甚為震驚,后悔當(dāng)初沒有堅(jiān)持要她檢查,我們這醫(yī)療條件更好,她也可以得到更精心的照料。

        所以,這次我根本不想讓婆婆來。她術(shù)后不久,尚需休養(yǎng),若像從前那般鞠躬盡瘁,非累得犯病不可。但現(xiàn)在老人家已經(jīng)來了,我必須有所行動(dòng),保護(hù)她的健康。我鄭重聲明,要給大家約法三章。

        我要求婆婆必須“懶”,要拿自己當(dāng)病人,當(dāng)尊貴的客人。飯我們可以自己做,或簡單加工半成品,甚至可以叫外賣,就是不能讓老人家硬撐著做。家里不用掃得一塵不染,亂一些無所謂,反正又不接待外賓。

        我要求老公像從前一樣,與我分擔(dān)家務(wù),照料好老人家。婆婆慘然,半晌才笑道:“我老了,連化作春泥的資格都沒有了?!蔽野醋∷绨?,誠摯地告訴她:“你不是春泥,是盛開的水仙花,請安心享受家人的關(guān)愛?!?/p>

        老公這次表現(xiàn)很好,不光熱心家務(wù),還積極為婆婆下載了很多她喜歡的京劇,叫老人家舒舒服服躺著欣賞。女兒也為奶奶端茶倒水,并有模有樣地替她按摩。起初,婆婆甚為不安,后來竟也漸漸習(xí)慣。她有了大量空閑,常去附近公園轉(zhuǎn)轉(zhuǎn),很快認(rèn)識了一群京劇愛好者,每天去那里唱唱聊聊,別提多開心。

        那天晚飯熟了,婆婆遲遲未歸,我與老公去公園找她。老遠(yuǎn)就聽見熟悉的唱腔:“正月里,猛想起水仙花開似雪白,二月里,打中了平貴是紅繡球,三月里,人面桃花相映紅……”一直唱到十二月花開了。

        我們悄悄走近,掌聲與喝彩聲起,婆婆笑靨如花。我與老公也執(zhí)手而笑,笑著笑著,我濕了眼眶:婆婆終于想起自己是一朵盛開的水仙花了。

        編輯/倪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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