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未央

1

兒子考上了市里的重點高中，開學那天，立英和大國開車去送他。

一路上，全家人都很興奮。立英叮囑兒子：“你別放松，再努力三年，就能上重點大學了?！贝髧锌骸罢婵彀?，兒子都16了，咱倆在一起快20年了吧？”立英白了他一眼，“你什么記性啊，把高中忘了？”其實，他們從高中就偷偷在一起了，算起來，都23年了。

如今，孩子大了，出門念書了，他倆終于可以好好享受生活了。

縣城不大，幾乎沒有什么娛樂活動。晚飯后，立英拉著大國出去遛彎兒。他跟她去過幾次，嫌太沒勁，后來就死活不去了。其實，他喜歡打麻將，和幾個同事一起，輸贏不大，就圖個樂呵。立英對麻將不感興趣，只好自己去遛彎兒，她走著走著，就湊近了那群跳廣場舞的大媽。她只在外圍看看，跟著音樂晃悠幾下，她剛剛四十歲，跳廣場舞這事讓她覺得有點尷尬。

后來，她發(fā)現(xiàn)了另外一群人，在廣場的角落跳交誼舞，有個年紀稍大的男老師在教。立英在大學里學過，看了一會兒，就跳得有模有樣了。她年輕，氣質(zhì)又好，跳起來很好看。那個老師就和她一起搭檔，給其他人做示范。老師姓吳，曾是機關里的干部，剛剛退了休，頭發(fā)雖然花白了，腰背卻挺得很直，跳起舞來也很儒雅。沒過多久，立英就成了他的專屬舞伴，她不來的時候，他只指點別人，自己都懶得下場了。

那天，立英出來得有點晚，吳老師左顧右盼，遠遠看到她過來的時候，眼睛里一下子冒出光來，他舒展了一下腰身，遠遠地伸出手，做了個邀請的姿勢。有了配合默契的舞伴，跳舞才是一種享受，什么話都不用說，都似乎交流了很多。幾支舞曲過后，立英停下來歇口氣。吳老師不錯眼珠地看著，她喝水時都那么好看。他干咳了一下，伸手替她拿掉了落在肩上的頭發(fā)。

立英甚至都沒太察覺，可大國偏偏這個時候沖了過來。他罵了聲“老流氓”，一拳頭就打向了吳老師。吳老師根本沒有還手的力氣，他頭發(fā)凌亂，沖著大國喊，“你這個人怎么這么野蠻？”人們都湊過來看熱鬧，立英特別尷尬，但阻止不了大國撒野，她氣得哭著跑了。

2

原來，大國已經(jīng)盯過立英好幾回梢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覺得立英有些反常。她不再管他打麻將了，也不盯著他抽煙了，一吃完晚飯就往外跑，趕上刮風下雨出不去，她就跟丟了魂一樣。他也知道有這么個教人跳交誼舞的吳老師，就一個糟老頭而已，他最初也沒太當回事。但今天這場景，讓他實在忍不住了，一沖動就出了手。

縣城不大，你傳我，我傳他的，沒多久，單位的同事們就都知道了。他堂堂一個教務主任，居然干出這種事，不光是立英，他自己都覺得丟臉。兩人在家大吵了一架，立英從沒那么大聲嘶吼過：“我這輩子就沒這么丟過人，你讓我以后怎么出門？”大國的氣也不比她少：“你還知道丟人？你要不是整天出去勾搭那老頭子，我能這么干嗎？”

“你血口噴人！”立英都快瘋了，她血氣上涌，哆嗦著說不出話，上去就抓住了大國的T恤領子。結(jié)婚這么多年以后，那是他們第一次動手。第二天，大國去上班的時候，脖子上有三道血痕，路上碰到同事，他欲蓋彌彰：“被家里的貓撓的?！蓖聜儺斆娌徽f啥，背后互遞一個眼神，笑了。

周末，立英覺得自己有必要把吳老師約出來，專門向他道個歉，為大國的唐突和沖動。

她覺得自己這樣做合情合理，沒有想過有什么不妥，所以她沒有避人耳目，和吳老師就在湖邊轉(zhuǎn)了兩圈，至于聊了什么，她自己都不記得了。

誰知，大國當晚就爆發(fā)了，他眼珠子紅得嚇人：“我就說你倆肯定有事！”立英一聽這話，都要氣瘋了。她覺得大國簡直就在無理取鬧，她不想理他，抱了被子去客臥睡了，還反鎖了門。

3

幾天后，立英去市里租了房，就在兒子學校旁邊。

每天下班后，她需要坐一個多小時的長途車，到市里的出租屋。第二天一大早，她又坐最早一班車，回縣城上班。跑了一段時間，她整個人都很憔悴。兒子問她是不是和爸爸吵架了，她一口咬定：“媽就是想來陪陪你，你安心學習?！?/p>

在同一個單位，他們免不了撞個對面，卻誰也不理誰。有同事跟立英告密，大國經(jīng)常通宵打麻將，輸了不少錢。她忍住氣，告訴自己：“我反正不跟他過了，他做啥都跟我沒關系了”，眼淚還是忍不住流了下來。她永遠記得，當年，她和大國是有多難才走到一起的。

當初，他們都準備結(jié)婚了，大國卻查出來是乙肝。乙肝本來沒有那么可怕，可怕的是大國媽就是由乙肝轉(zhuǎn)成肝硬化，最后肝癌病逝的。這病雖然不遺傳，卻有家族聚集性，父母很可能會遺傳易感基因給孩子。

那段時間，大伙都偷偷議論，“幸虧還沒結(jié)婚，要不然，立英就跟著遭罪了?！贝髧鲃痈⒂⑻崃朔质?。那段時間，他臉色黑青，虛弱無力，根本不顧醫(yī)囑，擅自停了藥，熬夜，喝酒，抽煙，發(fā)呆。他不怕死，只有痛恨，痛恨這個病，奪走了他的母親，也毀了他。

立英卻瞞著他辦了一件事。她訂了酒店，寫了請?zhí)?，邀請同事們來參加她和大國的婚禮。她不顧所有人的勸阻，如果他的病治不好，她愿意陪他走過短暫的余生。因為這事，父母都跟她斷絕了關系，但立英很堅決。

婚禮上，沒有人高聲笑語，大家都斂聲屏氣。女方嘉賓席里，坐的是單位的領導。立英出場時，沒有父親挽著。她和大國手牽手，給眾人鞠躬，那場面，悲壯又催淚。婚禮上有豐盛的飯菜，卻沒有多少人動過筷子。立英知道，大家都有些怕。后來，大國的肝功能恢復正常，復查的時間從三個月一次到半年一次。立英咨詢了醫(yī)生，又化驗了乙肝兩對半，所有數(shù)據(jù)證明，他們可以要寶寶了。兒子一出生，就接種了乙肝疫苗，把受傳染的幾率降到很低。兒子真會長，隨了她的白，和他的大眼睛，像個洋娃娃似的。每天下班回來，逗一逗孩子，所有的累都消失得干干凈凈。

再后來，他們買了新房子，這家里的每一寸，都是他們共同打拼出來的。她不明白，過去好好的日子，咋過成這樣了？

4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xù)了將近三年，直到兒子考上大學，去了外地。

立英終于沒有了后顧之憂，她硬逼著大國，要去辦離婚。大國并不同意離婚，他想各種辦法拖著，說要離婚也可以，兒子歸他，房子也歸他。立英冷笑，只有離婚分割財產(chǎn)的時候，她才看清了這個男人的真正面目。

立英知道，按法律她應該分走至少一半。但她累了，根本不想再和他拖著了，她麻利地簽好了協(xié)議，凈身出了戶。他們還商量好了，暫時不告訴遠在外地讀書的兒子。搬走那天，大國都沒有送她下樓，立英特別寒心，一個人去了出租房。第二個月，單位體檢，立英的結(jié)果出來時，她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癌”這個字眼，瞬間打垮了她。

大國第一時間就知道了，他來找她，讓她回家去住，他還能照顧照顧她。她不肯，他氣得直咬牙：“你要是不放心我，我搬出去總行了吧？”立英擰不過他，就跟大國回了家。晚上，她睡不著，腦子里反反復復地想，她這病和那三年的折騰日子，到底有沒有因果關系？如果知道是今天這個結(jié)局，當初她會不會那樣做？大國也睡不著，他聽到立英低低的哭泣聲，敲了門進來，坐在她床邊：“別怕，明天我?guī)闳メt(yī)院。”

決定做手術(shù)的時候，大國不能簽字，他又急又氣，拉著立英先去了民政局，重新領回那個小本本，又直接奔了醫(yī)院?；煹臅r候，大國陪著她一起熬。立英傷口疼得難受，心里火燒火燎。他就握著她的手，整夜陪著她說話。

他跟她說，高中時她學習好，給他講題的樣子好看極了，他那時就喜歡她了。他說，當年查出乙肝時，他都絕望了，是她給了他活下去的機會。他說，等她做完化療，就是春天了，他要帶她去大理看花，看云，曬太陽。立英含著眼淚看著大國，自從她生病以來，大國瘦了快20斤，他總是調(diào)侃說，這回總算減肥成功了，連血壓都下來了，都不用吃降壓藥了，賺了。命運還算公平，當初，她為了他選擇了不歸路;如今，他也為她飛蛾撲火了一次。

夫妻本是同船渡，頂風逆行的時候，往往能攜起手來，共同抵御風雨?？墒?，偏偏在順風順水的時候，容易失去方向。中年人的婚姻，就算所有激情都退去，還有著盤根錯節(jié)的過往和早已滲透進骨子里的恩義，在遇到大風大浪時，能重新煥發(fā)出力量和新生，共同闖過去。

編輯/劉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