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心
大寶,或曰阿寶,是我在黃河幼兒園時的玩伴,亦是我人生可記憶域內(nèi)的第一個朋友。關(guān)于他的記憶,像經(jīng)年不用的毛筆尖上粘帶的陳墨,一旦受了水的浸潤,便即刻能在宣紙上暈出一片連亙的溫暖。
小時候,我性格不算內(nèi)向,可同我交好的多是女生。還記得我喜歡看她們穿白裙子,在陽光下旋舞,而我自己卻是站不到陽光底下的。男生們?!扒撇黄稹蔽业淖雠?,他們聚眾摔紙片、扔沙包和躲貓貓的游戲,總不帶我的。
那時候惟有大寶肯對我好。夏天太陽最毒的時候,大寶總搶著站到陽光多的一面去,用他高高的個頭創(chuàng)造一角足以護(hù)著我的陰涼。記憶里一個下雨的黃昏,同園的孩子們都有父母接,這些幸福的孩子們本應(yīng)包括我,可那天不知怎么的——我也渾忘了——爸爸媽媽都沒有來,我一個人坐在青綠色的臺階上踢水,身邊只有大寶。他扭著眉毛,噘起嘴,無論他姨媽怎樣努力,都拽不走他。他說,非要等到我也有人接才肯離開。
黃河幼兒園的飯菜很香,但是吃飯的過程是痛苦的。因為老師們很在意我們吃飯的儀態(tài),這還是“每日評分”的內(nèi)容。我那會兒毛躁,總不耐煩,趁老師背過身去就要駝著背狼吞虎咽。有一回被祁(抑或是齊)老師發(fā)覺,她生氣地批評我。等我挨完批,飯點早已溜走了,我也不許再吃。那天下午我餓極了,肚子里有個好奇寶寶咚咚咚地敲門。中間活動時,大寶悄悄拉我到樓梯間,從他的口袋里摸出一個白饅頭,迅速塞到我手上,又一溜煙兒跑去玩了。我記得那塊饅頭上,還沾著他衣服里的線團(tuán)呢!
后來我才知道老師也念著我沒吃飯,把我的饅頭包起來,放學(xué)時給了媽媽。那塊饅頭我后來有無享用早已忘記,可大寶給我的那塊,直到我幼兒園畢業(yè),還藏在我的鋼琴凳里。
大寶和我的游戲,我記不清,但有很多種。什么跳房子啊,黑眼摸人啊,猜數(shù)字啊,不一而足。只一樣,他和我玩過家家。和芭比娃娃的待遇一樣,過家家這種游戲,向來被人涂上胭脂色,被大人們判給了女生。我媽媽就不喜歡我玩這個游戲。園里頭,除了那三五個女生和我玩,也沒什么男生肯睬我。而大寶卻很奇特,他樂于和我玩過家家。雖不知是他本身也愛玩這個,還是為了我,總之那時候他一口一個“老婆”,我一口一個“老公”叫得滿班里笑如沸海。媽媽每每說及,也要笑著說我胡鬧,而我也無不解頤噴飯。
大寶個子很高,比我高出不只一個頭,這在快畢業(yè)那會兒尤為明顯。我就很歡喜繞著他轉(zhuǎn)圈圈,直到我把自己轉(zhuǎn)暈,然后他來使壞,想把我像陀螺一樣轉(zhuǎn)到地上。我愛干凈,不肯往地上坐,他也不強(qiáng)我,便自己坐下來,朝我扮鬼臉。
2008年5月12日,距我畢業(yè)還有四個月,汶川發(fā)生了大地震。那時候我們正在午覺,突然一聲尖叫亮起,大家都提起鞋子往外跑。鄰床的那個男生朝我喊“逃命”。我云里霧里,但看到大家都往外跑,我也不想一個人留在鋪子上。我就環(huán)顧四周,想找大寶一起“逃命”。
人群慌亂如麻,燈光碎了一地。孩子們匆匆的腳步踏亂了我急切的目光。我找不到大寶。我找啊,找啊,滿屋子亂竄,滿臉的鼻涕和淚。旁人還以為我害怕地震過了頭呢。他們說我膽小。
那一天我的確是沒有和大寶一起“逃命”,后來究竟有沒有和他團(tuán)聚,我也忘了??赡且淮未_是我第一次嘗到了離散的荒涼和空虛,倘若我們在汶川,我便可以拍著胸脯說,這就是生離死別。
我們在一處,看過最羞赧的落日和白云,聽過最沙啞的雨水和雪花,游過最沒趣的園子,訪過最大度的貓狗。在我的記憶里頭,貌似沒有和他鬧過矛盾——可能有,但就是記不得。
我向來不認(rèn)為我的童年是快樂的。除了在幼兒園,我?guī)捉鼪]有笑容。因為我要做“乖孩子”,所以不敢笑得放肆。我沒有多少玩伴,也不曾收到多少禮物,童年于我而言,只是一碗七分熟的淡淡的小米粥,且小米少得可憐。我的笑容多半是和大寶共享的。倘使神賜給我回溯時光的魔力,我想去聽一聽我兒時的笑聲,那一定是飽和著感佩和美愿的。
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
大寶的聲音我早已沒了印象,如若不是昨天媽媽從相冊里翻出我們和王老師的合照,他整個人或許都不會在我的生命之篇里重提。這使我對自己感到深深的罪惡。然而,我一見到他的面容,他伸出四個指頭的招牌動作,我一下就驚呼:“這是大寶!”并且我敢保證,哪怕我到了和看門老大爺一樣的年紀(jì),看到這只稚嫩的伸著四個手指的動作,我一下就能驚呼:“這是大寶!”
以遺忘為勛章的歲月所饋贈給我最好的禮物,莫過于令我忘記我們分別的場景——這自然是個偽命題,因為哪有娃娃會知道什么叫“分別”呢?在孩子們眼中,“再見”,就一定會再見的啊。
今天我看著我們的照相,眼睛濕潤地寫下這篇懷念我兒時最好的朋友的文章,不為向他感恩,因為我心里只有慚愧——我甚至到今天都不知道他的大名呢!可是人糊里糊涂走過這一生,總有所渴求。我所渴求的曾經(jīng)得到過,然而正如流沙逝于掌心,也終都不在了。一旦失去,便拼命要重獲,但這樣的幸福感和獲得感,還會一如以往嗎?
或許在生活場上,我和他還有重逢的時候,但那時,我們會相認(rèn)嗎?即使相認(rèn),從前的種種美好,他也未必會記得。人生的路正是這樣,一旦分叉,便為未來所吞沒。當(dāng)有一日我連這些記憶都保護(hù)不了,那才是該和人間告別的時刻。所以,狹路相逢,我們都是輸家。
懷念大寶,在每一寸清寂的歲月,在每一個溫暖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