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燕
(內蒙古師范大學科學技術史研究院,呼和浩特 010022)
徐家匯觀象臺(以下簡稱“徐臺”)是清末來華耶穌會士于1873年在中國上海建立的一家研究機構。自創(chuàng)建至1950年被軍管會接管,87年時間里,該臺一直由耶穌會士主持,它是1814年耶穌會重建后,耶穌會士們在世界各地建造的多家觀象臺之一。由于耶穌會的科學教育傳統(tǒng),在該臺工作的傳教士也多接受過正規(guī)的科學訓練,從而有能力在當時的中國完成了大量觀測研究活動,涉及氣象、天文、地磁、重力、地震等多個領域,其成果以多種形式出版后也成為當時世界科學界研究進展的重要組成部分。
盡管徐臺是由耶穌會傳教士建立并運行的,但法國政府于1857年獲得了天主教在東方的保教權,天主教在華傳教活動也因此成為法國在華活動的一部分。而早在1841年耶穌會重返中國從事傳教事業(yè)之時,科學院(Académie des Sciences)和地理學會(Société de Géographie)都對未來天文臺的方向做出指示。最早被派赴中國重啟傳教工作的三名耶穌會士均來自法國,他們隨行攜帶的天文儀器是經(jīng)由法國經(jīng)度局校正過的,三名耶穌會士之一的南格祿(Claude Gotteland, S.J.,1803~1856)行前曾跟隨經(jīng)度局的天文學家拉爾熱托(C. L. Largeteau)學習過天文學,后者還為他編寫了《中國教區(qū)實用天文學》(Astronomiepratiquel’usagedesmissionsdeChine)。[1]此后被派赴徐臺的多位耶穌會士,例如雁月飛(Pierre Lejay, S.J.,1898~1958)、衛(wèi)爾甘(Edmund de la Villemarqué, 1881~1946)等人都曾在巴黎天文臺接受過學術訓練,該臺所取得的成果(尤其是測量結果)曾在法國報告或出版,從而成為法國科學研究進展的重要組成部分。在1926年和1933年的兩次國際經(jīng)度聯(lián)測期間,巴黎天文臺兼尼斯天文臺天文學家法耶(Fayet)都曾攜帶儀器參加了徐臺在中國的聯(lián)測工作。因此,徐臺在中國進行的研究工作也成為法國海外科學活動的一部分。
有關這一機構,此前已有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對該機構及其科學工作本身歷史的研究。[2- 7]筆者在查閱當時西人媒體時發(fā)現(xiàn),他們對這家法國的海外科學研究機構多有報道,而這些報道中也體現(xiàn)了當時西人媒體對該機構的態(tài)度。此前的研究對此雖有提及,但大多只作為研究徐臺史的旁證,而對媒體中反映出的這種態(tài)度以及與之相關的對科學的理解尚未做出充分研究。因此,本文以法國《自然》雜志為中心,分析該雜志在報道徐臺時對該臺工作意義的闡釋以及其中體現(xiàn)出的相應態(tài)度,并與當時在滬的英文報紙以及中國科學研究者的態(tài)度加以比較。
法國《自然》雜志(LaNature)創(chuàng)刊于1873年6月7日,是一份面向公眾的科普類刊物。最初為周刊,每期16頁;自1927年起改為半月刊,每月1日和15日出版,每期48頁。雜志全稱為《自然:科學及其在技藝與工業(yè)上的應用雜志》(LaNature:revuedessciencesetdeleursapplicationsauxartsetindustrie)。該刊創(chuàng)辦人加斯東·蒂桑迪耶(Gaston Tissandier,1843~1899)是19世紀法國化學家、科學作家、氣球飛行的愛好者。自創(chuàng)刊以后,加斯東·蒂桑迪耶即擔任該刊主編,至1896年,此后由科學作家帕維爾(Henri de Parville,1838~1909)接任。
加斯東·蒂桑迪耶在為該刊第1期所撰寫的“序言”中提到,對《自然》雜志的設想就是“做一份科學新聞刊物,有專門的寫作者在畫家協(xié)助下在此探討不同的話題”;它應該是一份科普刊物,其意圖是“盡力讓所有人都明白,科學研究的土地遠非枯燥冰冷,而是正相反,它肥沃富饒,熱情好客——真正的應許之地,總是向勤勉的頭腦開放”[8]。同時,他還十分強調圖畫對于科普的重要功用,認為這一刊物應采用圖文結合的方式,正如他所說,“如果訴諸視覺的鉛筆畫沒有和直擊心靈的文本相伴而行,那么對某一只昆蟲、貝殼、植物的說明總是蒼白無力且缺乏生機的”,“木版畫以及圖解之于寫作者,如同黑板之于教師”([8],V~VI頁)?;谶@一考慮,從第1期開始,《自然》雜志即邀請了多位插畫家共同合作,其中一位即為加斯東的哥哥阿爾貝·蒂桑迪耶(Albert Tissandier,1839~1906),法國旅行家、氣球飛行者、插畫師。
因此,從加斯東對該雜志的定位以及雜志作者與插畫師的合作方式可見,《自然》是一份由對科學具有相同興趣或熱情的人士(科學家或科學愛好者)合作撰寫編輯并面向公眾的科普刊物,它以一種圖文并重的方式進行科普。不過,《自然》雜志所刊載的文章并不只限于靜態(tài)的知識普及,還有相當一部分為作者們在世界各地旅行或進行科學考察后所撰寫的行記或考察報告,其中也包括在中國的旅行和考察所形成的文章。除了對植物、動物、中國工藝等的興趣之外,還有一類文章主要關注在中國的研究機構及其科學考察工作。徐家匯觀象臺也是這些研究機構之一。
法國《自然》雜志與徐臺創(chuàng)辦于同一時期。筆者在該刊上找到介紹徐臺的文章9篇(表1)。其中最早的一篇發(fā)表于1879年,最晚一篇發(fā)表于1933年,這也就意味著《自然》雜志幾乎從徐臺初創(chuàng)時即注意到其工作,此后數(shù)十年中一直對它保持著關注。
表1 《自然》雜志上發(fā)表的與徐家匯觀象臺有關的文章
從對表1以及文章內容的初步統(tǒng)計與分析可以看到,這些發(fā)表在《自然》雜志上的文章呈現(xiàn)出兩個明顯的特點:
一是在內容上,9篇文章中有8篇均提及徐臺的氣象工作,其中,除1篇引述徐臺科學報告專門討論徐臺的氣象觀測之外,其他所談主要為徐臺的公共氣象預報服務;5篇文章談及天文(或報時)工作;1篇文章與重力測量有關,雖然數(shù)量僅為1篇,但為專文介紹。因此,僅從數(shù)量和篇幅上來看,《自然》雜志對徐臺科學工作的關注興趣依次為氣象研究及公共氣象服務、天文學、重力測量。此外,這些文章中對徐臺的地震、地磁、地理等工作也有提及,但多為一般性介紹或約略提到。
《自然》雜志對徐臺的上述興趣分布也正反映了徐臺的主要工作及影響所在。氣象研究是徐臺在正式創(chuàng)建之前即已開展的工作,在收集氣象資料的同時,徐臺還開展了公共氣象預報服務,主要服務對象即為海上的船只以及上海口岸的居民。相比于徐臺開展的其他領域科學工作,氣象工作不但持續(xù)時間長、積累最多,而且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氣象服務也是徐臺最為普通公眾關心的工作。在天文學方面,徐臺最初主要做日常天文觀測以及測時和報時工作;在專門的天文臺圓頂于1901年在佘山正式落成之后,徐臺在包括太陽研究、天體力學等方面的研究全面展開;1926年和1933年,徐臺更是作為全球三大基點參加了國際經(jīng)度聯(lián)測。至于重力測量工作,則是徐臺后來逐漸拓展的研究領域,尤其是20世紀30年代由雁月飛神父參與的重力擺改進以及雁月飛主持的全球重力加速度測量等工作,也成為徐臺最具代表性的科學研究之一。
二是在文章寫作所依據(jù)的材料上,阿爾貝的文章(文章3)系作者親身的旅行所見,其他文章雖不是旅行筆記,但在介紹徐臺的工作時,除卻一般性的介紹之外,還廣泛引用了其他出版物上的文章或當事人的文字。它們的來源主要有三:一是讀者寄送的其他媒體內容,例如文章2;二是徐臺工作人員來信以及徐臺科學報告,例如文章4;三是雜志編者自行摘錄編發(fā)法國其他出版物上的文字,例如文章1和7。
由此可知,一方面,作為一家海外科學研究機構,徐臺在當時的確在包括《自然》雜志出版者在內的法國不同人群中受到一定程度的關注;而且它與《自然》雜志之間也有聯(lián)系。另一方面,這些文章所依據(jù)的材料均來自徐臺科學工作的親歷者或見證者的描述,這也就使得發(fā)表在《自然》雜志上的這些文章能夠更大限度地接近信息源,從而避免了轉述中可能產(chǎn)生的誤差,尤其對科學工作的描述更是如此。
除了表1所列專門介紹徐臺的文章之外,《自然》雜志還發(fā)表有徐臺神父撰寫的觀測報告,例如能恩斯(Marc Dechevrens,1845~1923)神父撰寫的《中國的地磁擾動與地震》[9]、《在中國觀測到的奇異火流星》[10]?!?886年8月14日中國的臺風》[11]一文介紹了能恩斯神父寄送的有關這次臺風的觀測。還有幾篇文章并非關于徐臺的專文,但與之有關,例如《中國和日本的氣象學》[12]一文提到剛剛收到徐臺出版的氣象月報,并告知讀者又有13個氣象臺站進入徐臺的氣象臺網(wǎng)?!吨袊鴼庀笈_》[13]和《中國的地磁變化》[14]二文為法國科學院會議簡報內容,前者提到法國天文學家法耶在科學院會議上根據(jù)在徐家匯所做的氣象觀測得到的結果,后者簡要介紹了徐臺卜爾克(Maurice Burgaud, 1884~1977)神父在中國西南進行的地磁測量的結果。這些文章雖然并非對徐臺的專門介紹,但作為旁證,它們都可以表明徐臺與《自然》雜志之間的聯(lián)系以及該臺在法國所受到的關注。
因此,無論是《自然》雜志本身的性質和它對科學進展的關注度,還是它與徐臺的關系以及廣泛的信息來源,都使發(fā)表在《自然》雜志上的這些文章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當時法國旅行者以及媒體對徐臺這家海外科學研究機構的主要興趣所在。以下結合具體文章分析《自然》雜志在介紹徐臺及其海外科學研究工作時的主要興趣與對意義的闡釋。
作為海外科學研究機構,徐臺除逐日觀測收集氣象、地磁等領域的數(shù)據(jù)之外,也在建立后不久即在上海開展了公共氣象服務和報時服務,其中尤其重要的部分是為航海者提供災害天氣(特別是臺風)預報。這也是徐臺最有影響的工作,包括《自然》雜志在內的西人媒體在報道徐臺時對此最為關注。
1879年的《自然》雜志曾經(jīng)引述徐家匯觀象臺1877年公報中的氣象觀測,介紹徐臺到當時為止所開展的氣象觀測活動,引用內容均為徐臺所觀測到的天氣現(xiàn)象。在陳述撰寫該文的主要目的時,作者也提到徐臺計劃開展的公共服務:
我們希望引起對一家遙遠的新的氣象臺站的建立的關心。在這家氣象臺站,研究在堅韌不拔地堅持開展著,并且每年都更為深入,這些研究為科學進展做出了貢獻。此外,綜合由教會收集的海岸主要測點的資料,按照能恩斯(R. P. Dechevrens)所表達的希望,他們終有一天將會為在中國海危險的沿岸海域的航行提供名副其實的服務。[15]
從這段文字可以看到,作者本人注意到徐臺的工作并且希望引起更多公眾對它給予關注,不僅因為該臺氣象研究在科學上的意義,也有實用性方面的考慮,即該臺的工作可望為行駛在中國海的船只提供氣象預警。
有關在中國海航行的危險,尤其是臺風季航行的危險,《自然》雜志早在1874年下半年即發(fā)表了法國駐廣州領事戴伯理(P. Dabry de Thiersant, 1826~1898)的來信,描述了他于1871年9月22~23日在澳門親歷的一次臺風。根據(jù)他的記述,此次臺風不但有房屋損壞,還造成了人員傷亡。他稱此次臺風期間“所發(fā)生的一切幾乎難以言表”,甚至在信中援引媒體評論說臺風次日的“澳門成了一座廢墟與死亡之城”[16]。
臺風是熱帶氣旋的一種,后者是指海溫高于26℃的熱帶海洋上形成和發(fā)展的熱帶低壓、熱帶風暴、強熱帶風暴和臺風的總稱。[17]法國地處溫帶,本土并無臺風,因此本土居民若無熱帶航行經(jīng)歷,則很難體會臺風的巨大破壞力。從戴伯理的信中可以大致看到他在親歷過臺風后的震驚。也正是通過這段文字,《自然》雜志向它的讀者展示了這種陌生的災害天氣的破壞力。
中國海的臺風發(fā)生頻繁且破壞力巨大,不利于各路船只的航行,包括商用和軍用船只,這并不利于法國在中國的拓殖。這也是徐臺創(chuàng)建公共氣象服務的首要意義。從《自然》雜志文章來看,這一實際應用價值正是該雜志所關心的。分析《自然》雜志文章可知,對這一意義的呈現(xiàn)是通過對細節(jié)的描述而實現(xiàn)的,尤其是通過引用徐臺臺長的書信或陳述,以當事人或見證者的視角描述了徐臺公共氣象服務的工作細節(jié)。
1895年,《自然》雜志編發(fā)了時任徐臺臺長蔡尚質(P. S. Chevalier)的信,其中即簡要介紹了該臺“自愿且無償提供的公共服務”,這包括正午報時服務和每日天氣公告[18]。
與蔡尚質的書信相比,1930年出版的一期《自然》雜志所援引的雁月飛對徐臺的介紹則更為詳細且細節(jié)生動。在這篇文章中,作者首先在耶穌會海外傳教史以及世界科學整體進展的背景下對徐臺及其科學工作做出評價,稱該臺是“耶穌會士在上海附近的徐家匯重建其16和17世紀的前輩們的科學傳統(tǒng)”之舉,并指徐臺是“世界最好的觀象臺之一,并且正處于發(fā)展之中”。在給出這一評價之后,文章隨后分別介紹了徐臺的臺風預報、氣候學、報時、天文學、地震學工作以及未來發(fā)展。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該文在介紹徐臺的氣象工作時所使用的小標題是“臺風預報”,據(jù)此或可認為,在作者看來,徐臺氣象工作中最重要的部分即為臺風預報,這也是氣象研究中最具實際應用價值的內容:
在這家觀象臺最出色的成就中,必須要提到的是對于遠東氣象信息的專注。數(shù)百家氣象臺站形成了完全可與歐洲氣象網(wǎng)相匹敵的網(wǎng)絡,每天兩次傳送它們的觀測結果。得益于這一由中國海關占有重要位置的組織,也得益于由太平洋的船只定時發(fā)送的大量信息,徐家匯每天兩次發(fā)布天氣圖,從而能夠預報大氣狀況極其迅速的變化,尤其是中國海如此令人生畏的臺風的來臨。在我們所處的地區(qū),很難想象這些暴風雨的迅疾與猛烈,幾乎沒有船只能經(jīng)受得住。[19]
從這段文本可以看到作者特別關注的兩個要點:一是已經(jīng)注意到徐臺所處的社會關系對于其公共氣象服務得以實現(xiàn)的重要性。由于有中國海關的幫助與協(xié)調,徐臺與各地大量的氣象臺站以及航行在太平洋上的船只保持著密切關系,并從它們那里接收大量氣象信息,從而有可能使對天氣規(guī)律的把握更為準確;同時徐臺所發(fā)送的氣象預報也會使這些船只避免可能的損失。二是在臺風預報的實際意義上,作者尤其強調它對于航海者的意義,即為航行在中國海的船只提供信息,以確保航行安全。
對于這兩個方面,文章作者隨后便引用了雁月飛撰寫的小冊子中的一段記述,通過一次在暴風雨發(fā)生期間徐臺神父的具體工作場景來呈現(xiàn)細節(jié):
焦急的船長們來討主意;張貼在法國碼頭的天氣公報對此語焉不詳;而過載的電話也無法滿足需要。一位神父這時來到測候所,只要有危險存在,他就待在這里,以便口頭直接提供最精確的信息。
幸運的是,更多資訊抵達該臺;尚在海上的船只已收到危險警告,而他們也視發(fā)出盡可能完整的信息為己任。
對負責預報的神父來說這是動人心魄的片刻。此時,他深感責任的分量。當在圖上看到臺風在海岸登陸或是逼近之時,他要求“口岸指揮”發(fā)出例行炮聲,該警報信號以巨大低沉的聲音宣布甚至在河流上也存在危險,任何船只都不得離開。([19],268~269頁)
雁月飛的這段文字記述了徐臺的一次災害天氣預報工作。盡管不長,但其中包含了至少兩層意味:一是以實際場景介紹了徐臺神父在臺風季節(jié)的工作方式,即離開觀象臺辦公室來到建在法租界的信號臺,隨時口頭發(fā)布最新的天氣預報——這是基于從各方收集到的信息而做出的判斷;二是通過細節(jié)描繪出徐臺神父工作時的狀態(tài),即在災害天氣來臨時仍然有條不紊、冷靜沉著地分析氣象信息,并據(jù)此發(fā)出指令,對危險做出預警。
這種對于徐臺神父個人魅力的勾勒在1933年發(fā)表的《臺風神父勞積勛》一文中還延伸到科學工作之外。該文作者的兒子約瑟夫(Joseph)曾于1931年與剛回到法國不久的勞積勛(Louis Froc, S.J.,1859~1932)神父有過一面之緣,他后來對作者描述此次會面時說:“我僅此一次榮幸走近了勞積勛,但我一輩子都保存著此公給我的深刻印象,他的接待如此和藹可親,他的眼睛和微笑如此美好,還有他那非常俏皮的法國特色的精致笑話?!倍谖恼伦詈?,作者更轉引一份英文報紙的評價說,“對于中國海岸的所有航海者來說,勞積勛的名字就是所有善行的同義詞?!盵20]
勞積勛神父來自法國,1897年起擔任徐臺臺長。他在氣象方面的工作最為突出,這為他贏得了“臺風神父”(Père des Typhons)的美譽,因此,上海法租界公董局會議為此決定自1927年1月1日起將天文臺路更名為“法祿格神甫路”(Rue de Pere Froc)[21]。前引雁月飛文字中所提到的神父,從年代推測應指勞積勛神父。
無論是暴風雨來臨之際徐臺神父的冷靜判斷與準確預報,還是“臺風神父”勞積勛的謙和待人、幽默俏皮,上述文章中的細節(jié)都力圖傳遞出這樣的意味,即現(xiàn)代氣象學,尤其是臺風預報,對于航行在中國海的水手們來說無疑是藉由科學實現(xiàn)的善行,而承擔這項行善事業(yè)的人謙和智慧、和藹可親,可謂善行的代言人;同時這種善行所造福的人群并不只是法國人,而是所有航行在中國海和居住在中國開埠口岸的人。上述作者在轉述英文報紙的評價時其實也是將之作為一條旁證來加以引用的。
徐臺在上??诎堕_展的公共氣象服務和報時服務對于當時的中國公眾來說是一個新鮮事物。到1884年,位于法租界的外灘信號臺正式投入使用。每天,徐臺根據(jù)觀測及收集到的各地氣象信息繪制兩張?zhí)鞖鈭D表,分別于清晨和下午張貼在外灘信號臺;并且在外灘信號臺以旗語發(fā)布天氣狀況。徐臺的授時服務最初逢周一、周五于正午十二點鳴炮示意,到1884年外灘信號臺建成使用之后,正午鳴炮報時改為在信號臺升降電動球報時。外灘信號臺的建成與使用很快引起當?shù)鼐用耜P注。
發(fā)表于1885年的“上海的信號臺與電力照明(中國)”一文主要介紹了該信號臺的建立及運行情況,但與其他文章不同的是,它也注意到當?shù)鼐用駥⒃撔盘柵_的反應,并藉此表達了作者對于科學帶來的現(xiàn)代文明生活的贊賞態(tài)度。
該文發(fā)表在當期有關“遠東的科學”的欄目中,它以一件來自中文期刊的圖畫作品引出話題。根據(jù)該文作者加斯東·蒂桑迪耶所說,這幅畫作是隨讀者來信寄送的;而按照寄信者所說,這件畫作原發(fā)表于“《畫報》(Houa-pao),上海的一份畫報”。筆者經(jīng)過查證,這里所提到“畫報”即為當時上海有名的中文畫報《點石齋畫報》(1)《點石齋畫報》隨《申報》附送,由英國人創(chuàng)辦于1884年5月8日,但圖畫的作者均為中國人(見文獻[22])。根據(jù)該刊創(chuàng)刊號所說,《畫報》內容是由“精于繪事者擇新奇可喜之事,摹而為圖,月出三次,次凡八幀。俾樂觀新聞者有以考證其事,而茗余酒后展卷玩賞,亦足以增色舞眉飛之樂”[23]。這些“新奇可喜之事”涉及的范圍很廣,政治、經(jīng)濟、文化、社會生活等均包括在內,而當時與科學技術有關的新事物也經(jīng)常被捕捉到并以畫作形式得到表現(xiàn)。。
圖1 《日之方中》(作者田英,原載《點石齋畫報》1884年第22期)
《自然》雜志轉載的圖畫作品名為《日之方中》(圖1),于1884年發(fā)表在《點石齋畫報》第22期上,該畫作者田英(字子琳)是“吳友如畫室”的重要成員(2)當時,畫師吳友如(嘉猷)被《點石齋畫報》聘為繪畫主筆,吳氏又先后組織了一批畫家設立了“吳友如畫室”,專為《點石齋畫報》繪制時事新聞風俗畫,此舉被認為“開創(chuàng)了中國時事新聞圖畫的一代流派”。[24]。正像《點石齋畫報》上的其他作品一樣,《日之方中》除畫作本身之外,還配有簡要說明文字。而在《自然》雜志讀者寄送給《自然》雜志的信中,也附上了由彼時法國駐中國公使館的翻譯吉耶(Guillier)先生翻譯的這段說明文字。
這里將原圖所配文字與《自然》雜志所刊載的譯文依次引述如下,以做比較。
【原文】本埠法租界外洋涇橋堍于秋間新制驗時球與報風旗。按旗于每日之上午十點鐘扯起,遞報吳淞口外風信,其視風之所向或大或細或晴或雨,隨時改懸各旗傳報。至球,則每日十一點三刻鐘時升起半桿,十一點五十五分鐘時升至桿頂,至十二點鐘,球即落下,以便居民驗對時刻。兄稱奇。制旗無定形定色,但視風之趨向力量以為準,未易摹繪,故舍旗而存球。[25]
以下為翻譯文字:
【譯文】在法租界與其他外國公共租界交界的地方,秋天時豎起了一個指示時間和風的信號桿。每天十點升起一個約定的信號旗,顯示長江口外海上的風訊。每天11點3刻,球被升至半桿。11點55分,球被升至桿頂。正午時分落下球。用這一方式,所有的上海居民都可以知道精確的時間。信號旗的形式、數(shù)量和顏色根據(jù)風向和風力而變化。這確實是個很好的事物。[26]
比較兩個文本可以看到,譯文基本表達了原文文字給出的信息,對上海法租界新建的信號臺做出了大致介紹。但值得注意的是譯文對原文的刪減(即原文中劃線部分)與修改(即譯文中劃線部分),正是這些刪減和修改使得圖像的功能發(fā)生了變化。
原文文字的主要功用是對圖畫繪制的說明,因此在原文最后有“制旗無定形定色,但視風之趨向力量以為準,未易摹繪,故舍旗而存球”一句。從整個句子來看,這句話的意圖是在說明繪畫者何以沒有畫出信號旗而只描繪了信號球的原因,即因為信號旗需要根據(jù)風向風力進行調整,并不容易在一幅畫作中加以呈現(xiàn),故而畫家“舍旗而存球”,作為一種藝術處理方式。由此也可以推斷,從原作來看,無論是畫者還是雜志編者,都很清楚地意識到這幅作品只是一件畫作,也就是說畫家會根據(jù)需要有選擇地處理其所描摹的對象,而非嚴格寫實的史料證據(jù)。
譯文刪去了這句有關圖像繪制時內容取舍的說明,從而使得這段文字的主要功能轉變?yōu)榻柚鷪D像向《自然》雜志的讀者介紹信號臺在報時和預報天氣時的工作方式。如果將這句話未刪減的前半句單獨剝離出來,則失去了原來對細節(jié)取舍之原因的說明功能,而僅具有圖像描述功能,而“制旗無定形定色,但視風之趨向力量以為準”在描述的意義上與前文中的“其視風之所向或大或細或晴或雨,隨時改懸各旗傳報”其實是一致的,這也就可以解釋何以譯文中刪去了“其視風之所向或大或細或晴或雨,隨時改懸各旗傳報”一句。值得注意的是,譯文中刪去“未易摹繪,故舍旗而存球”一句不僅改變了說明文字的功能,也使圖像的功能發(fā)生了改變,即當譯者對說明文字做此處理時,他其實已經(jīng)忽略了畫作對現(xiàn)實的藝術處理,而將它作為一個呈現(xiàn)實際場景的圖像證據(jù)來加以解說了。
譯文對原文的另一處刪改是,原文以“兄稱奇”一句表現(xiàn)上海當?shù)鼐用駥υ撔盘柵_的反應,即將它視為一件新奇之物;而譯文則刪去此句,代之以“這確實是一個很好的事物”,從而成為文本翻譯者對信號臺的直接評價。
通過上述對文本的比較可見,《點石齋畫報》的原作將上海法租界新建的信號臺作為一個新鮮事物來加以呈現(xiàn),同時也表現(xiàn)了當?shù)鼐用駥υ撌挛锏姆磻?;畫者本人知道并且提示讀者該畫是一個經(jīng)過藝術處理的作品。而譯文盡管在大意上與原文相差不大,但翻譯過程中的刪改已使原文轉變成為第三方的轉述,并且將該作品作為一個圖像證據(jù)來加以使用。
盡管譯文并未能完整轉述原文及其意圖,但從加斯東對這幅圖像的使用來看,他的確捕捉到畫家通過這幅作品想要實現(xiàn)的意圖,即呈現(xiàn)身邊出現(xiàn)的新奇事物以及普通公眾對此事物的反應。(3)圖像史研究者彼得·伯克(Peter Burke)認為,對于史學家而言,圖像既是一種不可或缺的史料,但又帶有欺騙性,這一欺騙性的原因在于藝術有自己的傳統(tǒng)表達手法,既要遵循內部發(fā)展的軌跡,又要對外部世界做出反應。盡管如此,圖像證據(jù)仍然是重要而不可或缺的,尤其是對心態(tài)史學家來更加如此[27]。筆者認為,彼得·伯克的這一見解也同樣適用于普遍意義上的圖像解讀。這也為研究《自然》雜志如何使用圖像給出了線索。
加斯東在文章中以該畫作引出話題,在展示了譯文以及該幅畫作之后,加斯東即以文字簡要介紹了徐臺的氣象預報工作。該文對于圖像內容的解說僅有兩處,均為提醒讀者注意圖中呈現(xiàn)的細節(jié),而此二處細節(jié)都可以表現(xiàn)某種社會心態(tài)。一處是“左側呈現(xiàn)的是信號臺和眼睛盯著即將升至桿頂?shù)男盘柷虻闹袊恕薄1M管未做更多解說,但可以看出,加斯東對畫作內容的使用主要集中在呈現(xiàn)社會人群的反應,即通過這件畫作表明,對于徐臺開展的公共氣象與報時服務,也就是作者所稱“科學帶來的好處”,當?shù)鼐用耧@然都表現(xiàn)出了濃厚興趣——無論他們僅僅將之作為一個有趣的新事物來加以圍觀,還是通過它來校準時間或了解可能的天氣變化趨勢。另一處是“在這張圖上還能看到,信號臺后面散步的地方安裝有桿子,裝在毛玻璃球里的電燈固定在其頂部……我們不能不指出這一點,即電燈照亮了中國的道路,我們卻還徒勞地在巴黎林蔭大道上尋找它!”在這里,電燈可以視為一種藉由科學實現(xiàn)的便利的現(xiàn)代生活,當作者感嘆“電燈照亮了中國的道路,我們卻還徒勞地在巴黎的林蔭大道上尋找它”時,這句話也可以理解為作者對這一便利的生活方式及其在歐洲以外地區(qū)應用的贊譽,這也正呼應了作者在該文一開始所寫的:對于這些“建在遠東的物理學裝置”,“我們很高興地看到科學帶來的好處一點點地散播到全世界”([26],175頁)。
第一處對細節(jié)的提示主要呈現(xiàn)了法國本土之外的人群對于科學帶來的新的生活方式的關注;而第二處提示則在對科學在異國的應用表示贊賞之余,也對它在本土尚未得到應用表示遺憾,這是作者本人態(tài)度的直接呈現(xiàn)。兩處對細節(jié)的提示說明,無論是在海外,還是本土,兩個不同人群對于科學技術及其帶來的現(xiàn)代文明生活方式都表現(xiàn)出大致相似的態(tài)度。
在《自然》雜志對徐臺及其研究工作的介紹中,國家榮譽和利益也是關注點之一。雖然徐臺傳教士并非由法國政府派出,但無論是徐臺神父個人的表述,還是媒體的報道與評論,都提到科學活動與國家榮譽與利益之關系。例如前述“臺風神父勞積勛”一文中曾提到,勞積勛對于退休返國前夕受到法租界公董局、工部局董事會以及多國領事館相送的盛情曾表示說,“離開上海時,讓我特別感動的是在我動身之時所有那些贊賞和感激。當然,這不是為我個人,而是因為法蘭西?!?[20],22頁)這也在以科學造福人類與法蘭西的榮譽之間建立了關聯(lián)。
科學技術的進步與國家利益的關系,在臺風預報為行駛于中國海的各國商船與軍艦提供安全保障一事中呈現(xiàn)得最為明顯。與之相比,重力加速度測量中所隱含的這一重意義并沒有如此明顯,尤其對于普通讀者來說更是這樣。但在《自然》雜志的文章中,作者捕捉到了這一意義,并在其知識科普中向讀者傳遞了這種意義。
1932年發(fā)表的《重力加速度:其測量的實際效用及用新型荷-雁擺進行的快速測定》以專文介紹了由徐臺神父雁月飛與物理學家荷爾威克(Fernand Holweck, 1890~1941)合作研制的用于快速測定重力加速度的新型彈性擺。
文章首先從介紹重力加速度的知識入手,以使讀者對測定重力加速度以及通過改進儀器從而更精確地測量該值的意義有所了解。這種意義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有助于人們認識地球形狀與結構,豐富關于地球的知識;二是在礦產(chǎn)資源調查中的可能的作用,但要使這一作用得以實現(xiàn),必須要有高靈敏度的儀器。因此,在以重力加速度的知識引出話題之后,該文即先后介紹了卡文迪什重力秤(La balance de Cavendish)和赫爾(Heyl)的扭秤,隨后便對荷-雁彈性擺做出了詳細的介紹,并將它與此前的設備進行了比較,從而顯示出該重力擺小巧、結實耐用、安裝與測量方便且更為精確等優(yōu)勢。(4)從對文章的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該文在介紹這種新型擺時可能主要參照了荷爾威克和雁月飛二人于1930和1931年發(fā)表在《法國科學院周刊》(Comptes rendus des séances de l’Académie des Sciences)上的幾篇文章[30- 32]。在文章最后,作者以實例陳述了通過重力測量進行地球資源勘探這一方法的成功應用:
在俄羅斯庫爾斯克地區(qū),有人用類似方法在長達250千米的區(qū)域內確定了一個大厚度鐵礦床的輪廓,而后來實施的鉆探則顯示了用擺所做預報的精確性。在阿爾薩斯和美國,一些工程師也在井鹽——它比地層平均值輕——的探查中使用了相同的勘探方法。最近,g值的測定使得英波石油公司(Anglo-Persian Oil Company)在美索不達米亞的石油區(qū)定位了批準區(qū)域,它還因此為礦井鉆探節(jié)省了大量費用。[28]
由此可知,作者并未停留在對靜態(tài)知識的介紹上,而是及時捕捉到當時世界各國在資源勘探領域應用重力測量方法所取得的最新進展,在豐富文章內容的同時,也為重力擺改進的意義給出了事實證據(jù)。從當時的國際背景來看,世界多國已經(jīng)在這一領域形成了競爭態(tài)勢。以石油勘探為例,現(xiàn)代石油工業(yè)誕生于19世紀中葉。進入20世紀,飛機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的使用和汽車工業(yè)的勃興都刺激了世界石油需求。與此同時,世界石油市場的瓜分格局也隨著“阿克納卡里協(xié)定”在1928年的簽訂而初步形成。在這一過程中,地球物理勘探技術的誕生在其中起到了助推作用,它甚至被認為是世界石油工業(yè)第一次技術革命的最重要標志,而測量儀器的改進則是這一技術革命的重要內容。[29]
分析《自然》雜志的這篇文章可知,作者已經(jīng)明確意識到儀器的改進對于資源勘探的意義。盡管在文章最后所提及的重力測量方法的成功應用中尚未包括荷-雁彈性擺在資源勘探中所取得的成果,但該文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明顯的邏輯線索,即重力測量方法已經(jīng)在資源勘探中取得一系列成功,而荷-雁彈性擺是當時性能最好且使用方便的重力測量儀器,因此可望在未來的資源勘探中發(fā)揮重要作用,對之加以應用則有可能在當時的國際資源競爭中占據(jù)優(yōu)勢。
與重力測量相比,天文學的實用價值并不明顯,但從對《自然》雜志文章的分析可見,即使看來似乎是純科學研究領域,它的開展也仍然關乎國家榮譽和利益。
在《自然》雜志上,對徐臺天文學研究的介紹散見于多篇有關徐臺的文章中,多為概述式介紹。其中最為重要的兩篇分別來自阿爾貝·蒂桑迪耶的行記和時任徐臺臺長的蔡尚質神父寫給該刊主編加斯東·蒂桑迪耶的信件。
作為一名旅行家,阿爾貝·蒂桑迪耶在1887~1891年的環(huán)球旅行是其旅行生涯中很重要的一次經(jīng)歷。他在出版于1892年的《環(huán)球旅行:印度與錫蘭,中國與日本》(VoyangeAutourdumonde:Inde-Ceylan.ChineetJapon)一書中完整記述了他的行程。而在此前一年,阿爾貝即把在徐家匯的行記寫作完成,并發(fā)表于當年的《自然》雜志上。
在這篇行記中,阿爾貝介紹了徐家匯和徐家匯觀象臺的基本情況以及他本人在徐臺的見聞。在對徐臺當時已經(jīng)開展的氣象服務給予充分贊譽之后,阿爾貝對該臺尚未開展天文觀測表示遺憾,并認為這一研究領域的拓展意義重大:
觀象臺特別建址于此是基于氣候條件的考慮。天空無比純凈,并且在冬天空氣幾乎完全干燥,這保證了工作的成功。由于這些特殊的條件,即使是對裸眼來說,銀河的亮度也增加一倍;此外太陽升起在地平線上比歐洲早七到八個小時,能夠進行有效的觀測。在這里從事天文研究有更特別的意義。[33]
對于因觀測儀器的缺少而造成的這一欠缺,時任徐臺臺長的蔡尚質神父也曾致信《自然》雜志,表達了相似的遺憾情緒。他在信中寫道:
由于缺少天文研究專用儀器,我們已經(jīng)看到很多的學者以及我們的海軍軍官對此表示惋惜,無論是從科學的角度,還是從法蘭西榮譽的角度。……目前擔任海軍部長的貝納爾(Louis Charles Gustave Besnard)上將曾經(jīng)不只一次向我表達說,在他指揮遠東艦隊期間,他非常遺憾地看到徐家匯觀象臺在如此重要的領域被同一地區(qū)的其他觀象臺甩在了后面。[34]
從當時的學術史背景來看,天文學界在觀測組織方面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天文學刊物的大量涌現(xiàn)和天文學家組織的紛紛興起使得國際天文學界的交流更為緊密,全球合作觀測研究的開展則成為比交換刊物更為直接的合作方式。天文觀測受到地域和時間上的限制,但全球合作可以消解上述限制,既能提高觀測效率,延長觀測時間,所獲得的觀測資料也可供全球天文學界共享。
在此背景下分析上述二文可知,阿爾貝也正是在這一全球合作的背景下對徐臺傳教士在海外開展天文學研究的意義加以審視,從而認識到通過在位于地球不同地理經(jīng)度的地點進行觀測,可以延長有效觀測時間;而且,由于徐臺所在地的氣候條件,這里也的確適合進行天文觀測,而如果不能充分利用,不免令人遺憾。與此不同,作為軍方人士的貝納爾上將所考慮的則是另一個層面的問題:當時與徐臺同處遠東地區(qū)的還有青島、香港、馬尼拉等地的觀象臺,盡管它們的主要用途也仍然是氣象觀測與預報,但正是由于同地多家觀象臺的格局,使得在異域建立一家天文臺進行觀測上升到國家榮譽的層面。
如前所述,作為西人海外科學研究機構,徐家匯觀象臺以其科學工作以及氣象(尤其是臺風)預報服務受到西人媒體的廣泛關注,法國《自然》雜志發(fā)表多篇文章介紹了該臺在多個領域的工作。這些文章表現(xiàn)出對科學本身以及西人海外科學活動的贊賞態(tài)度,正如主編加斯東在1895年刊發(fā)介紹徐臺的文章中所說,“我們很高興地看到科學帶來的好處一點點地散播到全世界”([18],175頁)。同時,《自然》雜志編發(fā)這些文章也是希望“所有那些愛好科學并且重視以和平與人道主義事業(yè)的發(fā)展來提高法國在全世界的聲譽的人們,都關心徐臺,并且?guī)椭撆_獲得其所必需的物資”([19],272頁)。
科學活動給人類帶來福祉和現(xiàn)代文明生活方式,并為國家贏得聲譽,因此有必要提供資助以推進這項事業(yè)的發(fā)展,這一從《自然》雜志文章中反映出的態(tài)度在當時的西人媒體中是具有代表性的。以19世紀70年代至20世紀上半葉在滬的英文報刊為例,筆者以《北華捷報及最高法庭與領事館雜志》(NorthChinaHeraldandSupremeCourtandConsularGazette)、《大陸報》(TheChinaPress)以及《上海時報》(TheShanghaiTimes)三份報紙作為樣本進行粗略計數(shù),共找到600余篇與徐臺相關的報道。除其中一部分為天氣資訊之外,對徐臺的報道尤以氣象方面的相關內容最多,其次是關于雁月飛改進的重力擺以及重力測量,再次是關于經(jīng)度聯(lián)測以及天文工作的報道。而在氣象方面的報道中,很大一部分與人物有關,例如徐臺早期氣象服務的開創(chuàng)者能恩斯神父、“臺風神父”勞積勛以及后來接任從事氣象預報的龍相齊(Ernesto Gherzi, S.J.,1886~1976)神父。
不僅在關注的興趣點上與《自然》雜志大致相似,這些在滬英文報紙所載文章中所表現(xiàn)出的態(tài)度也與《自然》雜志基本一致。例如《北華捷報及最高法庭與領事館雜志》曾刊發(fā)一封編輯部收到的來稿,對能恩斯神父有關中國海岸氣象服務的改進與發(fā)展計劃表示贊賞并評論道:
……氣象觀測在遠東所要實現(xiàn)的最大目標——伴隨著正在增長的商業(yè)利益——將是提供預知天氣變化所必需的數(shù)據(jù),發(fā)出風暴警報,并讓水手保持警惕,以便將生命與財產(chǎn)損失減到最小。……“天氣公告”是文明社會人所共知的一種需要,提供每日“氣壓、風及降水”狀況是商業(yè)世界大部分政府以及其他那些資源依賴于與農業(yè)有關的季節(jié)年景的政府自愿承擔的一項職責……中國基本上是一個農業(yè)國家,與季節(jié)年景、天氣以及農作物報告有關的信息將會惠及耕者,對于這個國家也極有好處。[35]
分析這段文字可知,在該文作者看來,耶穌會士在上??诎堕_辦氣象服務的意義主要有三:1. 利用新興學科進行天氣研究、特別是惡劣天氣預警,從而為歐洲在遠東的航行提供氣象服務,這將有助于在遠東地區(qū)商業(yè)利益的實現(xiàn)。2. 正如上述引文所說,“‘天氣公告’是文明社會人所共知的一種需要”,提供天氣報告是政府的職責。該文還提到印度政府當時已批準建立一個天氣信息采集系統(tǒng),并認為這對中國政府來說是一個可供借鑒的樣本。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徐臺及其氣象服務是作為現(xiàn)代文明生活方式而被引入中國的。3. 在中國這樣一個農業(yè)國家開辦氣象服務,將造福于中國的農民以及整個國家。
再以重力加速度測定一事為例,當時在滬英文報紙曾多次對此加以報道。其中既有對測量活動本身的動態(tài)報道[36- 39],也有對雁月飛的專訪[40]提及此事,還有對重力加速度的專題深度報道[41]。在這些文章中,尤以《大陸報》1933年發(fā)表的《徐家匯臺長發(fā)明新儀器以便完成中國地圖繪制》一文最為全面詳細,因此以下即以該文為例分析這些報道中體現(xiàn)出的主要興趣點。
從這些報紙的報道中可以發(fā)現(xiàn),它們所關注的問題大體可以概括為三個方面:一是儀器改進與測量活動本身,例如上述提到的動態(tài)報道文章正是圍繞這一內容展開的,而《徐家匯臺長發(fā)明新儀器以便完成中國地圖繪制》一文也詳細交代了新的儀器所能達到的測量精度、測量效率以及測量人員成本的減少等優(yōu)勢。二是重力加速度測定在科學上的意義,這主要體現(xiàn)在對地殼構造的認識上?!洞箨憟蟆返膱蟮涝阍嘛w的話稱,這項工作將會終結美國有關地殼結構的補償理論。三是重力測量在實際應用層面的意義,對此,《大陸報》的文章寫道:
就經(jīng)濟方面而言,重力調查工作對任何國家來說都是至關重要的。它長期以來已被公認為一種尋找大型礦藏和油田的科學方法。在美國,舊式重力擺多年來在油田得到使用,以幫助定位鉆取石油的地點。
相似地,它在德國被成功用于發(fā)現(xiàn)礦產(chǎn)資源。
在任何給定區(qū)域的航空攝影可以開展之前,都必須要了解這一特定區(qū)域的地球曲率。這要通過重力測量來獲得。[41]
可以看出,《大陸報》的文章和《自然》雜志的文章在寫作風格上存在一些差異:一是在提到重力測量的科學意義時,《大陸報》的文章采用了雁月飛本人的講解,而《自然》雜志上的文章則是運用相關的科學知識進行講解;二是在提到重力測量的實際應用價值時,《大陸報》只是簡短概括要點,而并未像《自然》雜志一樣充分展開說明。造成上述差異的原因有二:一是新聞資訊類報紙與科普類雜志的性質與功能有差異,《大陸報》的文章屬于新聞報道,《自然》雜志的文章則系科普文章。二是兩篇文章發(fā)表的時間先后與文章重點的不同,《自然》雜志的文章發(fā)表于1932年,主題是介紹雁月飛等人所改進的重力擺,此時雁月飛在中國的重力測量尚未展開;而《大陸報》的文章發(fā)表于1933年8月,此時雁月飛已經(jīng)在中國境內完成了一些測量點的重力測量,因此也能夠結合實際的測量結果向報紙的讀者闡釋測量工作及其意義。
除卻這些行文上的不同之外,兩篇文章所表現(xiàn)出的對重力測量的態(tài)度基本上是一致的,即都認為重力測量在科學研究以及實際應用層面均具有重要意義。這里值得注意的是,《大陸報》的文章在討論重力測定在經(jīng)濟方面的意義時將其論述置于小標題“對中國的重要性”之下,而在文章開始的時候則提到“雁月飛神父在匆忙的牯嶺(Kuling)之行之后于上周晚些時候回到上海,他在牯嶺與軍事委員會主席蔣介石進行了磋商,相當詳盡地闡釋了繪制中國地圖的可行性”([41],9頁)。由此可知,正如上述有關氣象服務的評論一樣,雁月飛在中國進行的重力測量被認為是將一種快速有效的測量方法引入中國,而這將有助于中國的礦產(chǎn)與石油資源的勘探調查,也將成為中國航測繪制地圖的基礎,對于中國經(jīng)濟有著重要意義。
從上述分析可見,當時的西人媒體對科學本身以及西人海外科學機構與科學活動的認識可以歸納為,科學為人類造福,給人類帶來現(xiàn)代文明生活方式,它在實際應用層面具有重要價值,它服務于國家利益,并且是國家榮譽的體現(xiàn);在海外開展這些科學活動也是用科學造福于當?shù)孛癖娂捌鋰抑e。這是當時對科學的理解與態(tài)度,也是當時的科普文章所力圖向公眾傳遞的理念。
但也正是基于對科學本身的相同的認識,中國的科學研究者對徐臺所開展的研究以及公共服務則表現(xiàn)出一種矛盾的態(tài)度。一方面,當時的中國研究者已經(jīng)注意到徐臺的研究工作在科學上的重要意義,并且對徐臺在中國所開展的工作頗為贊賞。例如時任中央觀象臺臺長的高魯就曾于1916年向教育部提議向勞積勛等人頒授五等嘉禾章,原因是“天文氣象重在觀測,而觀測事項尤必以已往之成績?yōu)楝F(xiàn)在之研究。本臺自開辦以來,凡關于事實之調查,學術之商榷,藉助于上海佘山、徐家匯等處西人所設之天文臺、氣象臺者為多。徐家匯氣象臺臺長法國人勞積勛、佘山天文臺臺長法國人蔡尚績(5)原文如此。熱心毅力技術精深,歷經(jīng)各國元首給予勛章寶星?!盵42]但另一方面,彼時中國的研究者對于如此重要的研究由外國人完成這一事實也甚感遺憾。究其主要原因,一是關乎國體。氣象學家竺可楨在撰文論述“氣象臺與國體”時寫道:“我國濱海各處颶風所經(jīng)之地,全賴香港及徐家匯氣象臺之探測。各國輪舶之寄泊于我國沿海各港者,其進退行止,往往須視香港或徐家匯氣象之報告而定。夫英法各國,非有愛于我也,徒以為其本國之海運謀安全計,不得不有氣象臺之設置耳。我國政府社會既無意經(jīng)營,則英法各國即不能不越俎而代謀。……夫制氣象圖乃一國政府之事,而勞外國教會之代謀亦大可恥也?!盵43]對于徐臺在中國開展的氣象工作,氣象學家蔣丙然也有大致相似的評論,即認為徐臺的氣象工作“雖屬越俎代庖,而成績卓著,可以在遠東氣象界樹一幟……若謂其能為中國氣象事業(yè)樹一基礎,亦非虛譽”(6)原載慶祝蔣右滄先生七十晉五誕辰紀念特刊,1957年,此處為轉引。[44]。原因之二是與實際應用相關的測量活動以及取得的相關數(shù)據(jù)往往涉及國家安全與利益,此前的研究已表明,中國科學界對于外國人在華進行經(jīng)度、重力等測量活動的態(tài)度也正基于這一考慮。[45- 46]
上文以法國《自然》雜志上有關徐家匯觀象臺這家西人海外科學機構的文章為中心,并以當時在滬英文報紙的報道為參照與旁證,分析了西人媒體對海外科學機構及其科學活動的態(tài)度。從上述分析可知,法國《自然》雜志在報道徐臺時,特別強調通過像徐臺這樣的海外科學機構的工作,科學帶來的福利被散播到世界各處,即海外科學活動的開展是用科學造福于當?shù)孛癖娂捌鋰抑e,同時這些工作也彰顯了法國榮譽。在這一態(tài)度中也體現(xiàn)出對科學價值的一種認識,即科學為人類造福,也是現(xiàn)代文明生活方式,它服務于國家利益,并且是國家榮譽的體現(xiàn)。這種態(tài)度與認識在當時的西人媒體中是具有代表性的。從《自然》雜志本身來說,其所力圖向公眾傳遞的理念或者說該刊所理解的科普的意義也正在于此。
《自然》雜志創(chuàng)辦于普法戰(zhàn)爭之后。雜志第二任主編、作家帕維爾后來在回憶加斯東以及雜志的創(chuàng)辦時曾寫道:“我們身處戰(zhàn)后。人們到處都在說,我們輸給了‘德國的教師’?!▏茖W促進會(Association fran?aise pour l’avancement des sciences)剛剛成立。它采用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口號:‘為祖國,為科學。’”[47]與此背景相呼應,在《自然》雜志創(chuàng)刊號的序言中,主編加斯東·蒂桑迪耶在提到當時英國科學家所開展的科普工作時也曾寫道:“他們意識到一個國家的偉大取決于它所能計數(shù)的有學問的頭腦數(shù)量之多寡;他們知道,散播光明、驅散黑暗之舉不僅是為科學而工作,還是對國家福祉的直接貢獻?!?[8],VII)這一表述中所包含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在上述《自然》雜志有關徐臺的報道中得到體現(xiàn),盡管加斯東自1896年起不再擔任該刊主編,但這種對科學的認識以及相應的科普理念在該刊一直得到延續(xù)。
也是因為對科學的大致相同的認識,中國的科學研究者大多對徐臺在中國開展的研究與公共服務工作表現(xiàn)出一種矛盾態(tài)度——既贊賞徐臺在中國開展的這些工作在科學研究上的意義與實用價值,同時也認為如此重要且涉及國家安全的研究不應由外國人來完成。而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中國研究者對于西人在華科學調查活動的一種較為普遍的態(tài)度。既然對于這些科學活動本身,雙方有著大致相同的認識,態(tài)度上的分歧主要來自不同立場的差異與維護各自所屬國家的利益的需要,那么當時中國的科學研究者在具體的科學研究活動中與徐臺以及徐臺神父合作,就很容易理解了。例如當時中國科學研究者在地磁、經(jīng)度、重力等的測量中都曾與徐臺的神父合作,并在此過程中學習以及借助西方技術。從當時的一些具體個案來看,這的確是將西方科學研究方法、儀器以及技術引入中國的一種快速且有效的模式。有關這一點,實有必要另做專文加以論述,在此不再贅述。
致 謝感謝評審專家和鄒大海研究員的修改意見。感謝陳志輝博士在論文寫作與修改期間的討論與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