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光渝
2019年,是明末的“詩書畫三絕”楊文驄殉國373年。從貴州的群山走出,已落入了歷史的塵埃,生前即見重于世。后世黔人詩文書畫稍能與之媲美者,或僅晚清的鄭(珍)子尹和民初的姚華(茫父)而已。
從貴陽甲秀樓往城南,是城南通衢“馬房街”方向,沿著南明河畔商旅往來。走不遠,有一條二百米長的小街,此街雖小,抬頭便見“石嶺洞天”四個大字。
附近就是石嶺街。關(guān)于這一地名,貴陽有老話調(diào)侃:“貴山街無山,石嶺街無嶺,三板橋無橋,和尚坡無廟?!泵魅f歷年間,石嶺街上建有一處別業(yè):“石林精舍”,系楊文驄之父楊師孔精心建造的園林,布局精妙,風(fēng)景如畫,因為石林精舍名聲很大,“石林”傳成“石嶺”,最終石嶺街得名至今。
在這座石林精舍園林中,誕生了“詩書畫三絕”的楊文驄。楊文驄(1596—1646)字龍友,號山子,生于明萬歷二十四年(1596年)八月;明天啟三年(1523年)楊文驄因家難隨父母徙居南京,住在南京城西南賽虹橋附近的古白鷺洲。楊文驄的祖籍是江西吉安,他在書畫中常自署吉州,亦自署夜郎,指代貴州,以示不忘祖籍。他28歲就離開了故土,因此家鄉(xiāng)竟無一幅他的作品。但在詩、書、畫上的成就,楊文驄卻享有眾口一詞,被譽為“三絕”才子。
歷史上的楊文驄(龍友),是一個能詩善畫的文人,為國捐軀的英雄。但由于清初《桃花扇》的影響,扭曲了楊龍友形象。
桐城派代表作家姚鼐曾題龍友畫蘭竹,以此寄懷感慨,其中一首詩:“江左風(fēng)流染翰時,越疆同裹故人尸。風(fēng)蘭露竹容相憶,寒食曾無上冢兒。”原詩末注:“龍友殉難時,吾鄉(xiāng)孫武功監(jiān)軍(孫臨)與之同死,后監(jiān)軍子收其骨并龍友合葬桐城北楓香嶺。余嘗至其墓側(cè)。”既表達龍友的大節(jié)孤忠,也感嘆身后的世態(tài)炎涼。正如陳垣先生說:“其(龍友)不屈也,世亦亟稱之。”
清初詩人、戲曲作家孔尚任(1648~1718)在傳奇《桃花扇》脫稿后9個月的康熙三十九年(1700)三月,聲稱《桃花扇》“實事實人,有憑有據(jù)”,并以“疑案”罷官,罷官可能與《桃花扇》的內(nèi)容有關(guān)。在京城一條不起眼的小胡同里,孔尚任在他的“岸堂”寓所創(chuàng)作了《桃花扇》,并讓“伶人”在此進行了“首演”?!短一ㄉ取窔v演不衰,但也有人認(rèn)為疑案與《桃花扇》無關(guān)。劇中的楊龍友,只是一個線索人物配角,孔尚任在劇中對其評價并無明顯貶,主要傾向應(yīng)說是“褒”的。
正如孔尚任說貴州“未嘗無人”,其所以不為人知,是因為“非全無也,有之而人不知,知之而不能采,采之而不能得,等于無耳!”可是孔尚任的名劇《桃花扇》中,寫了數(shù)十位真實歷史人物,楊龍友是其中個性鮮明的一位。只要對楊龍友稍有了解、對晚明歷史真相有所知曉并沒有門戶偏見的人,在正反人物形象的強烈對比中,在康熙己卯三月云亭山人《桃花扇小引》中,就能看出明朝“三百年之基業(yè),隳于何人?敗于何事?消于何年?歇于何地?不獨令觀者感慨涕零,亦可征創(chuàng)人心,為末世之一救矣?!边@一幕江山淪亡、“輿圖換稿”的歷史悲劇,激發(fā)當(dāng)代人的故國情感,喚醒了潛在的民族意識。其實,在“戲”中出現(xiàn)的人物,其行跡已多經(jīng)孔氏改寫,出于戲劇結(jié)構(gòu)的需要,放棄了“歷史真實”,與真實的歷史人物混為一談。但在一直延續(xù)到抗戰(zhàn)和戰(zhàn)后等《桃花扇》的京劇、徽、漢二調(diào)、黃梅戲、越、昆、話劇、電影其他劇種,劇中楊龍友形象則被涂“反面角色”的油彩,而且愈涂愈黑,寫出明末清初一些文士隱晦的心理。該劇是有許多地方與史乖離,虛實相間,并不了解他的本來面目,離歷史真相越來越遠,竟有指出楊龍友乃馬士英、阮大鋮親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由此推之,馬、阮均為奸臣,楊龍友安能獨善?不得不說,這種思維是斷定楊龍友“奸佞之徒”最主要的一種邏輯方式。然而,正如顧誠所說的“不以復(fù)社、閹黨論英雄”,要立足史實,評價一個歷史人物,僅從他的黨流派系入手,評價歷史人物豈不過于簡單?由此可見,許多野史記載,恐怕都帶有“以士英故,屏于清議”的偏見。甚至今世有些學(xué)術(shù)界也對楊龍友捕風(fēng)捉影,真令人感嘆扼腕。
許多學(xué)者認(rèn)為《桃花扇》一劇顛覆了楊龍友的形象。梁啟超在為《桃花扇》一劇第三十六出《逃難》作注時就憤慨地說道:“楊文驄(即楊龍友)仍赴蘇松巡撫任,與清兵相持,敗走后走蘇州,清使黃家鼒往蘇招降,文驄殺之。走處州,唐王立,拜兵部右侍郎,提督軍務(wù),圖復(fù)南京。明年(丙戍)七月,援衢州,敗,被擒,不屈死。事詳《明史本傳》。《桃花扇》頗獎借龍友,乃不錄其死節(jié)事,而誣以棄官潛逃,不可解?!睏铨堄颜f了一句“竟回敝鄉(xiāng)貴陽去也”就“竟自去了”,放棄了“歷史真實”??咨腥纬鲇趹騽〗Y(jié)構(gòu)的需要,其實這是不確的。梁氏之意與戲曲史家蔣星煜(1920-2015)類似,蔣星煜對《〈桃花扇〉研究與欣賞》中《桃花扇》中的楊龍友形象的扭曲深感不解。但是,對楊龍友的爭論似乎遠沒有停息的意思。
◎ 楊文驄:“ 詩書畫三絕” 的一代才子
陳寅恪在《柳如是別傳》中兩次論及楊龍友。一處是在時:“余懷《板橋雜記》述之頗詳,因附錄之。且因澹心此條涉及楊龍友事。而龍友節(jié)義文藝,皆可流傳。今日因孔尚任《桃花扇傳奇》,于龍友為人,頗多誣低,遂致論人論世,皆乖史實。”另一處是曾道考證侯朝宗致書左良玉之事時提到:“自《桃花扇傳奇》盛行以來,楊龍友遂為世人所鄙視?!瓊魅钍险_構(gòu)之言,促其出走避禍者,為楊龍友。戲劇流行,是非顛倒,亟應(yīng)加以糾正也。”
可見陳寅恪亦極其贊賞楊的氣節(jié),不滿孔尚任對楊的改寫。雖說戲言不必當(dāng)真,但不管怎么說,如此改寫,不可原諒。比如歷史上的楊文驄,雖曾依附馬士英,又和阮大鋮結(jié)交,卻很有民族氣節(jié),不從,被殺。但在戲中,楊文驄卻在南京淪陷前夕偷偷溜回他的故鄉(xiāng)貴陽去了。
◎ 明 楊文驄 斜陽泛舟圖
◎ 明 楊文驄《山川出云》
清末民初的著名戲劇家汪笑儂(1858-1918)對孔尚任筆下的楊龍友形象也多疑義,要為楊龍友翻案,汪笑儂親自編劇、編寫并主演了以楊龍友為主角的京劇《縷金箱》,為民族英雄楊龍友寫新傳。
在孔尚任《桃花扇》中,把楊龍友放到了右部間色。從行當(dāng)上看,楊龍友對應(yīng)著末角。“末”原本是劇中擔(dān)任身份較低、重要性較輕的角色。因此,有人認(rèn)為楊龍友在劇中的作用很小,但其實非也,楊龍友的作用不僅不小,而且誠如蔣星煜所說:“不出場則已,一出場必有大看頭?!薄短一ㄉ取分械娜宋铮撔愿竦膹?fù)雜,恐怕沒有誰超過楊龍友,他既非正生也不是凈。
其實,從時間上看,《桃花扇》完成于1699年?!睹魇贰氛介_修是在1679年,完成時間是1735年,正式刊行則在1739年。也就是說,《明史》的編纂和《桃花扇》的創(chuàng)作雖大體同時開始,史料來源相同??咨腥谓^不可能看到他死后21年才刊行的《明史》。也就是說,《明史》中的楊龍友形象不會影響到《桃花扇》中的楊龍友形象的塑造。
正如所說,《桃花扇》也好,《明史》也罷,都是依托于大量前代史料、民間故事匯集而成的,絕不是天馬行空、肆意胡謅出來的。也不難發(fā)現(xiàn)“兩者間頗有相同之處”的現(xiàn)實。楊龍友之死,孔尚任也絕不可能不知道。那么,他為什么還要改變史可法之死,給楊龍友安排為棄官逃走“北信緊急,君臣逃散,那蘇淞巡撫也做不成了”“竟回敝鄉(xiāng)貴陽去也”的結(jié)局呢?孔尚任是太了解這段歷史而不得不有所回避。但如此曲筆,也難免觸碰統(tǒng)治者的敏感神經(jīng)。
孔尚任在寫《桃花扇》時,他所能接觸到的第一手材料與《明史》編纂官們所能接觸到的大致無二??梢缘贸鲆韵陆Y(jié)論:歷史上的楊龍友確實是忠臣義士,完全可以配得上“慷慨悲歌士,堅貞愛國人”的稱號。他圍繞從政和從藝,從政一是弘光時期,二是蘇州鋤奸,三是浦城就義。因為事實本身就足以證明,楊的心志事實總是“拿斧子也砍不掉的”??咨腥喂P下的楊龍友也是一個正面角色形象,光明磊落。他之所以被讀者誤解,究其原因,無非是“與士英親,屏于清議”的思維在,“有意誤讀”。我們對楊龍友的歷史原貌有了較為客觀的認(rèn)識,在評價楊龍友其人時,也本著“不以復(fù)社、閹黨論英雄”的原則進行。對此,我們應(yīng)以寬容的態(tài)度待之。
楊文驄是優(yōu)秀的愛國、山水詩人,但詩名為畫名所掩,詩集流傳不廣,在當(dāng)代諸家的中國文學(xué)史和詩歌史專著中,竟未見他的名字。但楊文驄的生平的記載較多,接觸楊文驄的作品,窺見其歷史本來面目,有責(zé)任做一些楊文驄闡幽發(fā)微的工作。
比如邢昉《題楊曰補所藏楊龍友畫云山圖》云:“生前粉繪人爭取,死后聲名尤冠古??蓱z埋骨竟茫茫,四海九州無寸土?!睏钛a《得龍友死節(jié)實信,哭而挽之》:“士論推機岳,時危見遠巡?!鬂h恩如海,無多似若人。”鄧孝威輯《詩觀》于史玄《甌城送龍友之江寧任》詩后識云:“龍友詩畫雙絕,而風(fēng)格清超。其令永嘉所挾二客為孟貞、弱翁,皆相得于翰墨中者,世亦安有如此之令宰乎!”同時代人對他的推重和崇敬如此。后代來世的如姚鼐、陳文述、莫友芝、陳田等人,也在詩文中深致向往之情。
現(xiàn)存楊文驄詩作,見于他的《山水移》(現(xiàn)存崇禎刊本,民國重刊本)和《洵美堂詩集》(崇禎刊本未見,現(xiàn)存民國重刊本)以及夏云鼎所輯《崇禎八大家詩選》。楊文驄論詩以作者的人品、氣質(zhì)為基礎(chǔ),兼重作品的思想、聲情、風(fēng)味。所他著意抒發(fā)自家胸臆,情文兼至,感人甚深。楊文驄的詩作來源于三方面:一是崇禎七年,自刊集《山水移》,收古近體詩120首;二是崇禎六年,夏云鼎輯印的《崇禎八大家詩選》卷七所收古近體詩241首,去除與《山水移》重復(fù)36首,尚有178首;三是《洵美堂詩集》所收古近體詩約六百首。合計九百余首。
◎明 楊文驄 幽蘭竹石卷 局部
龍友自幼受父親影響。在《臺蕩日記》里,他有極精采的自白:“余生長萬山中,而家大人又癖嗜山水。故名山大川,往往性情相習(xí),亦往往機緣相湊,所謂得之習(xí)慣而根之胎骨也?!瓡r以家難,徙居金陵,家嚴(yán)只身銜命,留兒子住白下奉母氏菽水,但從家嚴(yán)詩歌尺牘中領(lǐng)略萬一。亦恨當(dāng)面錯過,又以不到而不能記可惜也?!?/p>
楊文驄詩、書、畫三絕。作為中國傳統(tǒng)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詩、書、畫是相通的,楊文驄往往兼擅書法、詩文。其家庭的熏陶,加之本人的勤學(xué)苦練,詩、書、畫均有深厚的造詣。
文驄其詩按內(nèi)容大致可分為詠懷詩、山水詩、題畫詩。楊文驄“有文藻,好交游,……其為人豪俠自喜,頗推獎名士”,他是性情中人,常借助于詩來抒發(fā)自己的理想抱負(fù)、喜怒哀樂之情。詩中表露了他憂國憂民、感事傷時的愛國思想和懷才不遇、壯志未酬的感慨。清同治十二年莫友芝等人輯錄貴州文人的詩作,名為《黔詩紀(jì)略》,其中收楊文驄詩三百余首,第一首就是楊文驄的《孫大將軍贈我以人頭杯,長歌賦謝》。孫承宗因遭到把持朝政宦官的排擠而罷官,來到南京,文驄對這位勞苦功高、忠心為國的將軍敬愛有加,特地去拜訪,孫承宗贈以在邊克敵所制的人頭杯,文驄慷慨七言古詩作歌志謝。詩篇氣魄宏偉,豪邁沉雄,起句不凡,令人驚心動魄:“天驕濺血污青天,十年虜塵迷九邊。家家空有生銅吼,豪客誰驅(qū)走峰巔。”全詩四句一韻,轉(zhuǎn)換自如,字句整飭,惟結(jié)尾稍有變化:“君不見孫陽有眼夸絕塵,又不見孫武行兵驅(qū)婦人,君臣朋友自千古,誰能再見孫將軍?!钡涔实倪\用使詩句更加深沉厚重,耐人尋味。文驄文武雙全,卻報國無門,詩歌中常流露出壯志未酬的感慨:“我欲長纓請,寧云長萬夫”(《聞虜警》),“三十年來歲寒意,愿君為我呼蒼冥”(《題端松軒》),“三十三年電光走,二十四番風(fēng)又催。功業(yè)有人驅(qū)熱焰,詩書伴我撥寒灰”(《立春偶成》),“駿骨無媒四十年,紫云割取自呼天”(《西湖詩》),“千秋事業(yè)須吾輩,且就江山說往因”(《人日李沮修社文邀集冶城景陽閣》),“男兒矢報國,勿為安樂謀”(《送周又新之任長山三首》),“書生亦有長纓在,虜血應(yīng)教淬劍環(huán)”(《海上觀兵和邢孟貞》)。
這類抒發(fā)理想抱負(fù)、表現(xiàn)雄心壯志的詩篇,是楊文驄詩的主旋律,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占有相當(dāng)?shù)谋戎?。還有些詩作借題發(fā)揮,意在言外,如七絕《醉后畫蘭》:
“十指都將酒氣通,吐成醉墨臥春風(fēng)。枝枝潦倒閑窗下,不向繁華亂鞠躬。”看似寫蘭花,其實是詩人人格的寫照,視之為詠懷詩亦未嘗不可。
楊文驄詩作的山水詩,是另一重要組成部分。一個愛國者對祖國的大好河山總具有特殊的感情,都樂意模山范水,而且詩畫相通,因此楊氏的山水詩特別引人注目。他的足跡踏遍東南,每游一處,必有吟詠。既有情景交融、夾敘夾議、長達數(shù)十句的巨制,也有玲瓏剔透的山水小軸?!兜强~緲峰放歌》是一篇以情取勝的山水力作。以詩人的經(jīng)歷為線索,敘議交錯,縱論古今,情隨景變,變幻莫測,節(jié)奏鮮明,一氣呵成。語言參差錯雜,既有十七字的長句,又有三字短句,讀來瑯瑯上口,酷似李白古風(fēng)的品格。楊文驄山水詩構(gòu)思奇特,想象豐富,七言古詩《石梁觀瀑》以玉龍喻飛瀑,尚屬平常;而以青龍化身山巖而橫騎玉龍,則見新奇:“洪濤奔澎毒龍敵,倒立寒波爭絕壁,或歸宮闕或行空,唯余二龍相沖擊。青龍蒼蒼戰(zhàn)濕云,玉龍噴雪紛紛,不知行來幾萬里,偶過天臺為休軍?!庇枚潭淌畮拙湓娒枥L得有聲有色,形成鮮明對比,畫面迅速變化,使之具有一種令人目不暇接的動態(tài)美。
題畫詩在楊文驄詩歌中占有較大比重,達兩百多首。其題畫詩善于即景抒情,借題發(fā)揮,表現(xiàn)其人生態(tài)度或生活哲理,如《題畫》:“一抹寒林水一彎,幽人性情頗相關(guān)。胸中自寫塊壘氣,筆底何妨斧鑿斑。生卷老云皴白石,不將媚骨點青山。便如個里幽棲客,更要何人相往還?!辈粌H借景言情,以物喻人,更抒發(fā)了“不將媚骨點青山”的人生理想,表現(xiàn)了詩人剛直不阿的人格。他這類長詩不多,都是一些長篇題畫詩,但更顯功力。如《為陳效寅摹米襄陽云山長卷作歌》緊扣畫面景物,馳騁想象,氣勢磅礴,如大河奔流,勢不可擋。更多的是精致短小的題畫詩,如《舟行題畫》二首:“難將無限意,繧展共書空。忽見林前鳥,飛過夕陽中?!薄奥湎紝υ缂t,樹色淺似深。波光搖岸草,暗引天邊心?!庇汕榧熬埃l(fā)人深思;由景及情,言近旨遠。再如七言絕句《題畫》:“煙嵐如帶鎖山根,老樹低徊掠水痕。靜里無人飛鳥過,石頭頻點不能言?!币詣右r靜,詩畫交融,結(jié)句以頑石點頭,推因及果,勸人為善,寓意深遠。
楊文驄憂時愛國所抒之情,發(fā)自內(nèi)心真摯而深切,他的“請纓”之志,不是書生夸夸其談的豪言壯語,而是準(zhǔn)備有素、能說能行的由衷之言。集中而執(zhí)著的感情和心態(tài),筆底吟邊,時時處處,無往而不在。各種不同題材,不論感時、聞警、記游、詠史,酬唱,往往直接、或明或隱地表現(xiàn)他的憂時愛國情懷。他從青年到中年,從書生而以身許國,可以說是鍥而不舍、一以貫之。如《海上觀兵和邢孟貞》云:“秦望志荒原是誕,乘桴心苦豈投閑!書生亦有長纓在,虜血應(yīng)教淬劍環(huán)。”《除夕和臥子韻》云:“挑燈守歲船棋局,幾度支頤憶謝安!”《贈觀生赴試》云:“仲舒有策堪酬世,賈誼才名眾所夸?!薄吨]文信國祠》云:“只須海上三千里,巳勝田橫五百人。”他的憂時愛國之情,試在《贈又新》云:“……半生窮孤經(jīng),尚爾思磨淬。幸昔挽強弓,今猶余健臂。走馬若星飛,在手有六轡。豈無一腔血,愿言難真遂。濁沼束潛蛟,老繩縛良驥。雖非終軍年,頗饒賈生淚?!弊掷镄虚g,一個憂時憤世、痛哭長歌的愛國詩人形象,呼之欲出。
龍友之詩固然以古體歌行見長,善于在長篇佳構(gòu)中馳騁自己周游八荒的奇想,但他的今體短詩也不乏以奇思妙想取勝的作品?!冻粯巧腺浽啤愤@首五律寫得有情有意,將構(gòu)思出人意表:“出岫玩群峰,唐突如狎友……有意驅(qū)不行,無心喚可走??统钪厝缟?,請君過谷口?!币粋€號稱有出水之癖的詩人,面對佳山勝水,自應(yīng)心曠神恬,為何反倒“愁重如山”,這愁又從何而來呢?而如山愁緒,唯有請云隨行方可寬解,更能引起讀者的無盡遐想。
楊龍友的散文亦善以情動人,有如山間流水,當(dāng)行則行,當(dāng)止則止,或奔騰怒號,或曼舞輕歌,皆以情導(dǎo)之。
試看其《畫江行十二幅小記》之類題畫小品自不待言。茲引楊龍友《游東洞庭山記》一段,聊作窺豹之助:“日已晡,夕陽在樹顛、鳥背。逐日而行,曲曲九轉(zhuǎn),所謂九曲澗,又似天都、鼎湖間淙淙澈滁者。漸出近湖,而淼淼白波,時從林隙中隱見。帆或在樹上,舟或在屋頂,猶魚蝦浮琉璃瓶中,又見一片空明世界耳。”娓娓道來,即情景交融,是詩是畫,是畫亦是詩,而又純?nèi)皇巧⑽墓P調(diào)。又其《畫江行十二幅小記》中之《畫玉山》:“江滸有玉山寺。偶登其亭,喜江中巨浪與腳底巉巖相搏。但轉(zhuǎn)入僧舍,崇墻密扃,不許江容水色入來,殊覺悶悶。恨不掬江心數(shù)頃蕩去俗構(gòu),庶不點污佳山耳。”寥寥數(shù)十字,將作者由“喜”而“悶”,由“悶”而“恨”的感情變化娓娓道來,自然貼切,全無雕鑿痕跡。皆含言外之意理: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間,怎能局處一隅,無所作為!這類哲理性極強的抒情小品,短短數(shù)句中,就勾畫出兩個富有韻致的畫面。
龍友的散文,也同樣表現(xiàn)出他那種不可端倪的豐富想象和具有特殊情趣的幽默感。請看他《游西洞庭山記》中的這一段文字:“岸前兩奇石相對,呼為石公、石姥,未免有情,豈真鐵石肝腸耶!公、姥傍即千人磯,水光一望可四五百里,如大圓鏡支頓磯前。夷光、青銅何在,未必不為石公掩口捧腹也?!逼媸魹槭?、石姥,源自民間傳說,并非龍友發(fā)明。而他抓住一個情字,其構(gòu)想不可謂不奇;以石公狂放之情襯托詩人海闊天空的壯懷,更收意在言外的效果。
概而言之,楊龍友由于自幼培育起熾烈的愛國熱情,兼具詩人氣質(zhì)與畫家素養(yǎng),故其詩文氣勢澎湃,感情激烈,浮想聯(lián)翩,極富浪漫主義色彩,情景相生,兼一人特色極其鮮明。當(dāng)然,他的詩文遠非盡善盡美。誠如莫友芝所說,略欠渾融,而中晚年作品,結(jié)句也顯得韻昧不足。有人認(rèn)為這是由于龍友所殲務(wù)太廣、功夫不深太廣所致。其實亦不盡然。試想,如果他缺乏濟世雄心,則不可能表現(xiàn)出氣勢澎湃的詩風(fēng),如果他不精研繪畫妙蘊,也不可能創(chuàng)造出如此迷人而又感人的詩境。
明末著名愛國詩人陳子龍《“洵堂詩集”序》云:“獨我友楊龍友,天姿英拔,觸類多能,兵家之言,尤為精貫……出詩一篇以相示予,受而讀之,則有幽峭之思,沈郁之色,壯烈而不失和平,夷曠而中存莊雅,沨沨乎廊廟之音,泠泠乎山水之調(diào)也,龍友即無他長亦足以傳矣。予交龍友幾二十年,初見其繪事,上掩李黃、近匹沈董而服其藝;已見其章辭藻麗,歌詠明逸而遜其敏;既見其青田、永嘉之治行,清惠可師而式其政,又觀其挽強馳駿,矢無虛發(fā)而畏其勇;及與談濟世之事,智略輻湊、意思宏深而嘆其未可測量?!保愖育垺栋惭盘眉罚┻@是對楊龍友一生的概括和總結(jié)。事實證明,楊龍友后來在抗清斗爭中的杰出表現(xiàn),無愧于這個崇高的評價。
◎《高士臨流圖》
◎《秣陵渡舟圖》
◎1628年作 幽蘭秀石 立軸
明代山水畫有吳派、浙派之分,吳派師法董源、臣然、二米及元四家,浙派師法劉松年、李唐、馬遠、夏珪,共同傾向是摹古成風(fēng),創(chuàng)作衰微。楊文驄是山水畫家,主張師法造化,力求創(chuàng)新和有“我”。當(dāng)時畫壇權(quán)威董其昌主張摹古、追求筆墨趣味,楊、董之間畫風(fēng)亦異,兩人有交往,相互為畫作題跋;董對楊很贊賞,楊尊稱董為師,但把他當(dāng)做以董其昌為首的松江派,后世不免訛傳誤認(rèn)。在晚明畫壇,文驄的進步美學(xué)思想可謂異軍突起,予人以耳目二新之感。
顯而易見,以上所述楊文驄的美學(xué)思想,與董其昌特重師古摹古、以古人筆墨技法為畫藝極致的觀點大相徑庭,異趣而非同調(diào)。他們之間并非傳藝受業(yè)的師承關(guān)系:崇禎二年(1629)九月,楊文驄初謁董其昌于松江華亭,其時他34歲,董則75歲。董應(yīng)他之請為作《山水移引》,盛贊他的臺蕩等圖云:“余迓以為出入巨然、惠崇之間,觀止矣?!鄙踔吝€極度推崇云:“余畫禪室中,專待溪藤一幅,與摩詰同供養(yǎng)耳。”分明可見,董對楊文驄的畫風(fēng)和學(xué)畫情況原無所知聞,他在畫壇上卓然樹立,與董并無淵源。弘光元年(1645)春,楊文驄題董作《苑西墨禪室山水卷》云:“玄師全用北苑,而此兼用李唐,鉤砍分明,落墨深靜,真得宋人三昩,不僅以元季氣韻勝也?!豹氋p此幅,分明對董的一貫畫法有所保留,對其所標(biāo)榜的“南北宗”說表示異議??梢酝浦?,他稱董為師,如同他稱方岳貢尊為師一樣,不過是對長者、名流的尊稱而己。
楊文驄自小不惟好騎惡馬、射硬弓,對于書畫,更是忘情不已。有所感受,即鋪紙揮毫,或書或畫,一任所快,也不盲目信從師教。他對于繪畫亦不因循守舊,既注重師法古人,更潛心師法自然。龍友所作大都為山水,蓋緣其自幼受父親影響,有“山水之癖”。他不滿足一般的游覽山水,而是在陶醉其中、流連忘返之際,極力為之寫照,為之傳神,把自己報效祖國的雄心壯志用山水畫圖表現(xiàn)出來,使人見之產(chǎn)生共鳴。有他本人所寫的《畫古銀山望金焦題記》為證:“晚登古銀山,望金焦兩峰如輕鷗浮水上,信筆點染,收之尺幅。因思吾輩胸次,原包六合內(nèi)外,若肯放開手眼,則十洲三島玩弄于腕股間耳。倘戀戀牖下,甘心蒙面向市甕中討生活,吾不為也?!睏钗尿嬜鳟嫴⒎鞘且环N與生俱來、與歲同增的天賦和嗜好。正像他一有機會就要嘯吟題寫一樣,他一有可能就要盡興作畫。楊文驄父子均堪稱“山水迷”,然而如不研習(xí)描繪山水之法,或者研習(xí)而不刻苦,不得法或沒有良師的指點、益友的切磋,也不能成就一個杰出的山水畫家。
在自然和藝術(shù)的關(guān)系上,文驄熱烈贊賞山川之美、造化之奇,把模山貌水、表現(xiàn)自然之美當(dāng)作自己的職責(zé),從早年起,他就養(yǎng)成對景寫生的習(xí)慣,往往反復(fù)觀察、揣摩,然后著筆。崇禎二年(1629)他在天臺作《看云圖》時,自謂“煙巒翠靄從五指噴出,余不能到此,是則山靈之助也”。崇禎十六年(1643),他自《溪山訪友圖》云:“以癸未夏,避暑山中,修篁古木,炎蒸不至,朝來跂腳北窗,泉入耳,白云滿目。覺荊、關(guān)、董、巨自呈于前;人間粉墨,恐未有此靈幻也?!?/p>
在師古和創(chuàng)新的關(guān)系上,楊文驄重視師古,廣泛學(xué)習(xí)和臨摹過五代、兩宋,元和明前期的眾多畫家,但他講師古,從屬于師造化,吸取前人的筆法墨法,正為了表現(xiàn)眼前的山川景物,他講師古,旨在創(chuàng)造,重在有“我”,反對亦步亦趨,抱殘守闕。他早年題畫,就有“迂清顛放大癡仙,唐突諸公已數(shù)年”之句。所謂“唐突”,就是在師法黃公望、倪瓚、米芾這些前代大家的時候,不為所囿,有所變化和突破的意思。他在另一次題畫中更明確指出:“畫蘭自有律,余豈不知之,然恥向他人逐腳根也,寧用我法?!彼倪@些鮮明的美學(xué)觀點和主張,不僅在當(dāng)時難能可貴,具有進步意義,即使在今天也仍然予人以啟示,具有現(xiàn)實意義。
楊文驄所作畫在千件以上,成就較高,聲譽特隆,可惜大多散佚,楊文驄今存繪畫皆作于三十歲以后。最早一件《臺蕩紀(jì)游圖冊》(八開)作于1629年,楊龍友時年三十三歲,該冊頁藝術(shù)上已具很高水平,絕非初涉畫道者所能為之。以此推測楊龍友畫作可能約六十件,其中傳往外國者十?dāng)?shù)件,下落不明者十?dāng)?shù)件,其余分藏于北京、上海、南京、廣州、臺北、香港等地博物院、博物館和其他文物單位及私家。
明末清初的周亮工對于楊文驄繪畫最為客觀而又切實的評論:“同輩墨妙,推龍友、超宗、子一,皆以蒼出入古法,非復(fù)仿云間毘陵,以濡弱為文澹也。”他在《讀畫錄》中說:“楊龍友……工畫,善用墨。”善用墨,特指其不僅擅長烘、染、破、積等墨法,且能巧妙地掌握濃、淡、干、濕,能達到墨分五色的奇效。其實,龍友不僅善用墨,而且尤善于筆。由其畫作中可以看出,他鉤、勒、皴、點諸法都頗為精到。更由于他書法造詣較高,又有相當(dāng)強的寫生能力,故能使筆墨有機結(jié)合,相互映發(fā),完美地表現(xiàn)物象,創(chuàng)造出美妙的意境。書與詩、畫并美交輝,融為一體,形成綜合藝術(shù)。
然而,如果說楊文驄的畫在努力擺脫董氏的影響,他的書法風(fēng)格則與董氏有明顯的差異。學(xué)習(xí)與獨創(chuàng),在這里表現(xiàn)出辯證的統(tǒng)一。龍友不惟長于作畫,他的書法也是十分精美的。正如他的畫受董其昌影響一樣,他的傳世書作中,也看得出董書的痕跡。龍友小行草書兼有晉唐風(fēng)骨、章草格韻,氣息高古,工力極深。與同時人所書“董字”相比,顯然有雅俗之分。
◎《癸酉所作山水》
◎《石田墨意》
董氏書法從顏真卿入手,后改學(xué)虞世南,直造魏晉,以鐘繇、王羲之為圭臬,以章草為面目,重參以李邕、徐浩、楊凝式等筆意,于率易中得秀色,分行布白疏宕飄逸。而文驄的書法,承繼家學(xué)淵源。他也是從顏真卿入手,師法鐘、王,尤恣意于三國皇象之《天發(fā)神懺碑》和《急就章》,以章草為面目,更參以米南宮筆意及楊太師、董文敏布白之法,別具風(fēng)貌。董字疏淡而楊字瀟灑,董字瘦長而楊字方正。字體和風(fēng)格的差異十分明顯。楊龍友的書法藝術(shù)主要是來自于家學(xué)淵源、師法多方和自己的潛心獨創(chuàng)。從現(xiàn)存作品看,他比較擅長行草,行書灑脫娟秀,到了晚年書法技法更加圓熟,質(zhì)樸而不拘謹(jǐn),清秀而又蒼勁,看似落筆行筆皆不經(jīng)意,實則不經(jīng)意中流露出很深的功力。尤其他的小行草兼有晉唐風(fēng)骨和章草格韻,氣味高古,底蘊深沉。先習(xí)顏字,后師鐘、王,以章草為面目,參以布白之法,楷、隸、行、草并工,清健瀟灑,自成一格。他有首《畫蘭自有律,余會豈不知之,然恥向他人逐腳跟也,寧用我法》的畫蘭詩,就回答了這個問題,詩曰:“淮陰能將兵,多多則益善。武穆雄千古,步伐皆野戰(zhàn)。豈知規(guī)矩成,庸人不自見。我有秋蘭情,執(zhí)筆開生面。一筆無卿法,紛披疑雜亂。吹氣縈根耕,萬法自相貫。紙上有孫吳,痛哭耕破硯?!边@首詩,對繼承和發(fā)展的關(guān)系,其實萬法都是統(tǒng)一的,都是相互貫通的,既有法,也無法,關(guān)鍵在怎么靈活運用,不死搬教條,這才是最主要的。
楊文驄的繪畫書法藝術(shù)成就較少,可惜戰(zhàn)亂頻仍,大多散佚。原因是他只活到50歲,用在書畫創(chuàng)作上的時間太短,與董其昌、文徵明這樣活到80歲以上的畫家不能比。在不算長的藝術(shù)生涯中,在傳世不多的楊文驄畫作中,還存在著代筆與真跡的問題。
貴陽楊氏、越氏、馬氏三大望族復(fù)雜的聯(lián)姻關(guān)系,現(xiàn)在已基本查清。越文輝與越其杰(字卓凡)是父子關(guān)系,其杰姐嫁楊師孔。故其杰應(yīng)稱楊師孔為姐夫,楊師孔子楊文驄稱越其杰為舅父。越其杰女又許嫁楊文驄為妻。這樣,楊文驄稱卓其杰為舅父,又可稱為外父(岳父)。論輩份,馬士英比楊文驄還高一輩,故楊文驄只是馬士英的甥婿而已。
馬士英(1591-1646年),生于明神宗萬歷十九年,字瑤草,貴州貴陽人,本姓李,過繼馬氏,祖籍廣西梧州。五歲時,為販檳榔客馬姓者螟蛉(收養(yǎng))而去。在他25歲的時候,和阮大鋮一起通過了科舉會試。三年之后,被授予南京戶部主事,開始進入仕途,南明弘光朝內(nèi)閣首輔。弘光元年,清軍南下,攻克揚州,弘光帝出逃至蕪湖,被清軍捕殺。馬士英率領(lǐng)殘余勢力南下,盤踞在江浙一帶,多次和清軍交戰(zhàn),參加了南明抗清勢力攻打余杭、富陽和杭州等地的戰(zhàn)役。后南明勢力敗亡,馬士英見大勢已去,遁入四明山,削發(fā)為僧。后來由于叛徒的出賣,被清軍捕,最后英勇就義。其實,就連馬士英的末路,諸史籍中的記載出入也很大。據(jù)《清實錄》記載,順治三年六月二十日,“浙閩總督張存仁疏報:副將張同勛等進剿太湖逆賊,擒獲偽大學(xué)士馬士英、長興伯吳日生、主事倪曼青等。捷聞,令斬馬士英等?!庇质Y良騏《東華錄》卷五載,時人所作《吳城日記》等記載。清朝檔案還證明,馬士英曾經(jīng)多次參加渡錢塘江攻余杭、富陽以及會攻杭州之役。馬士英逃入四明山削發(fā)為僧,被俘就義,不屈遇害。平心而論,瑕瑜功過,晚節(jié)“榮名”。近些年,有學(xué)者根據(jù)明末清初諸多稗官野史的記載,對于馬士英之死有不同的說法,從歷史文獻中尋找出馬士英禪隱青云圃之跡。在南明弘光二年至清順治十八年約十有六年間,馬士英息影;清順治十八年隱身南昌青云圃道院,同八大山人一直隱居在山中,直到康熙五年壽終正寢?,F(xiàn)代學(xué)者陳垣《明季滇黔佛教考》中,對馬士英之評說較為客觀公允:“弘光閣臣貴陽馬土英,兵敗后,亦削發(fā)人四明山中,為清兵擒戮……老友安順姚大榮先生謂《明史》以士英人《奸臣傳》不當(dāng),撰《馬閣老洗冤錄》以駁之,其說允否,自有公論。惟士英實為弘光朝最后奮戰(zhàn)之一人,與阮大鋮之先附閹黨,后復(fù)降清,究有大別。”顧誠先生《南明史》則認(rèn)為:馬士英“固然不是救時之相,但把他打人另冊,列入《明史》奸臣傳是毫無道理的。至于把他同阮大鋮掛在一起稱之為‘閹禍’更是無中生有?!睂ι砗笤庥鲇兴q白。
◎ 楊文驄的《雁宕八景冊》
在弘光朝時期的馬士英的奏疏、日記和詩文,都沒有傳留下來。人們所知道的不過一鱗半爪而已。楊文驄因與馬士英有親緣關(guān)系,自然會被世人視為攀附,也不免揶揄,作為無端種種歪曲誹謗,豈非千古之冤。不令人為之扼腕太息?
楊文驄在南明小朝廷受寵有加,亦為士英所重,古今史論多傳其為馬士英妹夫,然考諸史實,并非如此。這兩段史料提示了楊、馬、越三家的關(guān)系是較早記載楊龍友非馬士英妹夫的證據(jù)之一——從今貴州省博物館藏楊龍友祖母的墓志銘中,亦可推知馬士英比楊龍友長一輩。《明史》關(guān)于馬士英與楊龍友之關(guān)系,記載比較典型的有兩段《明史》所言“文驄戚馬士英”、“鼎卿,士英甥也”、“姻婭……楊文驄”諸語中,似乎也暗示了楊龍友即為士英妹夫,然又謂“女弟夫(即妹夫)。作為官方厘定的正史,《明史》對與、楊二人關(guān)系的實際上采取了模糊處理。
由楊龍友而及馬士英,世之所論,二者際遇直如天壤。有清一代,馬士英之惡背負(fù)著“亡國罪魁”之名,消失于地方史籍之中。民國以來,人們對馬士英的“奸臣”之史事進行重新審視,認(rèn)為馬士英雖非救時之相,亦非亡國罪魁,但在國家與民族的大義面前,馬士英及其二子不仕清朝,或隱逸于世,或不降而戮,其氣節(jié)總比“君子清流”屈膝降清、茍延殘年光彩得多。
從《明史》看,馬士英也并非是一無是處,他是正宗的進士出身,想來還是有些本事的。但在最后關(guān)頭的選擇馬士英沒有像阮大鋮那樣搖尾乞憐、諂媚新主;他是“奉王母妃,以黔兵四百人為衛(wèi),走浙江”,同清兵死戰(zhàn),馬士英在生死關(guān)頭,選擇這條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死亡之路,好歹為自己保留了一點名節(jié)。馬士英雖奸臣一枚,然氣節(jié)不虧?,F(xiàn)代史家陳垣先生在《明季滇黔佛教考》中說:“惟士英實為弘光朝最后奮戰(zhàn)之一人,與阮大鋮先附閹黨,后復(fù)降清,究大有別”。認(rèn)為此論甚公。
馬士英不但是南明首輔,而且是丹青高手,畫頗佳,然人皆惡其名,故人多要“掩姓名”,不免有掩耳盜鈴之憾。相傳一些藏有其畫的人,甚至把馬士英的題名悉改為名妓馮玉瑛的名款。近人黃協(xié)塤(式叔)見《馬士英畫》詩云:“煙云蒼古筆縱橫,穢史流傳世共輕。徼幸江南馮玉英,千秋紅粉著才名。”感嘆馬士英的畫名淹沒于政治惡名之中。馬士英的畫流傳極少,筆者所知僅有《松溪山居圖》《秋林野屋扇面》《寒山圖》《仿石田山水圖》等寥寥數(shù)幀,可知書畫水平并不低。
◎ 明 藍瑛 楊文驄 張宏 塘岸梅雀圖
出于政治的原因,歷代畫家和評論家對馬士英的繪畫成就基本采取回避的態(tài)度,只有龔賢是一個例外?!敖鹆臧思摇敝徺t(1618-1689)在康熙十三年(1674年)作的《云峰圖》中自題一首七古,詩中列舉了自五代以來他所欽佩的23個畫家,其中包括董源、巨然、范寬、李成、郭熙、米芾、米友仁、倪瓚、黃公望、王蒙、沈周、文征明、唐寅、董其昌等開宗立派的巨匠,在這一名單中,貴州的楊龍友和馬士英亦名列其間,詩中寫道:“晚年酷嗜兩貴州,筆聲墨態(tài)能歌舞”,頌贊楊、馬二人的畫筆墨精湛,神采飛揚,這對任何一個畫家都是很高的評價。龔賢當(dāng)年他曾與馬士英在南京相識,有過一些交往,并達到了“酷嗜”的地步,而非泛泛之譽。
明末和清初最為著名的畫譜《十竹齋書畫譜》和《芥子園畫傳》中,都選錄有楊龍友的作品示例。在全國最具權(quán)威性《中國古代書畫圖目》中,所見馬士英作品僅有四幅,其中有一幅馬士英繪贈楊龍友的山水扇面,今藏于南京市博物館。馬士英題款:“戲?qū)W鄒臣虎作。臣虎嘗云:畫須以無意行之。余此畫即不及彼。馬土英?!焙牍庠辏?645)四月,龍友將此畫轉(zhuǎn)贈給萬壽祺,并加題識云:“衣白與瑤草,皆傳大癡(黃公望,1269-1354)一燈。衣白以古勝,瑤草以秀勝,皆是上座。此扇于文淵閣中贈余東行,年少見而悅之,因以相贈。乙酉四月,楊文驄識。”從馬、楊二人的題識中,可見士英對繪畫藝術(shù)的感悟與創(chuàng)見。近代貴陽著名畫家姚茫父先生曾臨摹過馬士英山水畫作,對其人品藝品,也不免感慨系之,其有詩:“藝苑人人說貴陽,功名文采兩郎當(dāng)。只今淡墨殘山里,不及桃花壓扇香。”典出孔尚任《桃花扇》中,繪成桃花的情節(jié)。從茫父詩中,知其對士英品行之評價,并未虛美掩惡,就繪畫水平而言,則認(rèn)為馬士英之畫,較龍友而言確不逮。
龔賢56歲時,曾作《云峰圖》長卷,末附長詩一首,詩中有句云:“晚年酷兩貴州,筆聲墨態(tài)能”。這“兩貴州”,即指楊龍友和馬士英,二人書畫之藝術(shù)水準(zhǔn),在當(dāng)時并不忝人江南文人畫家之列,其意義更不僅是對他們自身藝術(shù)成就的尊重。故明末清初貴州文人吳中蕃(1618-1695)曾有詩贊曰:“吾鄉(xiāng)山水楊與馬,一時名噪三吳。吾弟高懷慕古人,未肯一筆從俗寫。落紙人呼黃大癡,神韻雖同骨法奇。研頭殘瀋自矜貴,詞客羞稱況畫師。蒼天不俗容才士,殉國捐軀萬里地。人琴俱亡跡無已,后世誰復(fù)知名字!”此言信然。
附錄一
明史 卷二百七十七 列傳第一百六十五
楊文驄,字龍友,貴陽人。浙江參政師孔子。萬歷末,舉于鄉(xiāng)。崇禎時,官江寧知縣。御史詹兆恒劾其貪污,奪官侯訊。事未竟,福王立于南京,文驄戚馬士英當(dāng)國,起兵部主事,歷員外郎、郎中,皆監(jiān)軍京口。以金山踞大江中,控制南北,請筑城以資守御,從之。文驄善書,有文藻,好交游,干士英者多緣以進。其為人豪俠自喜,頗推獎名士,士亦以此附之。
明年遷兵備副使,分巡常、鎮(zhèn)二府,監(jiān)大將鄭鴻逵、鄭彩軍。及大清兵臨江,文驄駐金山,扼大江而守。五月朔,擢右僉都御史,巡撫其地,兼督沿海諸軍。文驄乃還駐京口,合鴻逵等兵南岸,與大清兵隔江相持。大清兵編大筏,置燈火,夜放之中流,南岸軍發(fā)砲石,以為克敵也,日奏捷。初九日,大清兵乘霧潛濟,迫岸。諸軍始知,倉皇列陣甘露寺。鐵騎沖之,悉潰。文驄走蘇州。十三日,大清兵破南京,百官盡降。命鴻臚丞黃家鼒往蘇州安撫,文驄襲殺之,遂走處州。時唐王已自立于福州矣。
初,唐王在鎮(zhèn)江時,與文驄交好。至是,文驄遣使奉表稱賀。鴻逵又?jǐn)?shù)薦,乃拜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提督軍務(wù),令圖南京。加其子鼎卿左都督、太子太保。鼎卿,士英甥也。士英遣迎福王,遇王于淮安。王貧甚,鼎卿赒給之,王與定布衣交,以故寵鼎卿甚。及鼎卿上謁,王以故人子遇之,獎其父子,擬以漢朝大、小耿。然其父子以士英故,多為人詆諆。
明年,衢州告急。誠意侯劉孔昭亦駐處州,王令文驄與共援衢。七月,大清兵至,文驄不能御,退至浦城,為追騎所獲,與監(jiān)紀(jì)孫臨俱不降被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