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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天是這樣放亮的

        2019-11-20 10:18:13楊仕芳侗族
        香格里拉 2019年2期
        關(guān)鍵詞:王菊工友工地

        ◇楊仕芳(侗族)

        1

        收到電報的那天下午,天氣特別晴朗,王菊就在那個下午下葬。在你的印象里,王菊和她的丈夫李白克整天吵架,沒完沒了。你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磿心敲炊嗉軄沓?,也不明白他們怎么能用惡毒的話詛咒對方,恨不得對方當場暴病而亡,墜入地獄永不超生。他們可是睡在同一張床上的人啊。真是滑稽!每回吵架,落敗的總是王菊,無論李白克有沒有理,他母親都會幫著李白克聲討和咒罵她,更多時候李白克會掄起拳頭把王菊揍得青鼻臉腫。前天中午,李白克和王菊又吵起來,沒吵幾句王菊就閉上嘴巴,她突然對吵架失去了興趣。李白克白了她兩眼,甩手轉(zhuǎn)身出門。王菊走到家門口,蹲坐在粘滿泥土的門檻上,靜靜地望著不遠處的幾個小孩,在那棵看不出年齡的桂花樹下玩耍,一條渾身黃毛的狗蹲在一旁瞅著他們。王菊把目光拉回來,落在自己的手上,長滿枯樹皮般的老繭,使她的手與年齡不相匹配。她雙手撐著膝蓋,直起身走回房間,從箱子底翻出多年前的嫁衣穿到身上,又從床底翻出半瓶敵敵畏喝下。從容不迫。等人們發(fā)現(xiàn)時,她已經(jīng)救不過來了。人們都知道,她穿著嫁妝上路,即使把她救活,心也死了。

        你踩在送葬隊伍的尾巴上,拖著腳順著陽光往前走。這讓你產(chǎn)生一種奇怪的錯覺,送葬應(yīng)該伴著陰風(fēng)殘雨呀,陽光怎么好得一塵不染。李白克母親的哭聲在明晃晃的陽光里異常突兀地響起,痛徹心腑,一路飄蕩,驚起躲藏在草叢和樹梢間的飛鳥和野兔。李白克沒有哭泣,滿臉悲傷,卻在一夜之間蒼老十歲。在她活著的時候,他們怎么不對她好點呢?你忽然覺得這個葬禮很荒謬,默默地收住腳,不再跟著送葬的隊伍往前行。

        你獨自站在收割了稻谷的田埂上,望著那支瘦弱的送葬隊伍走上亂墳岡。人們潦潦草草把她埋葬了,過程簡單而安靜,像是在地里種一棵樹,來年就會茁壯成長。這讓你感受到身上的某塊肉跟著被埋葬。你頹然地蹲下去,目光迷離地望向天空,一只蒼鷹出現(xiàn)在視線里,來回盤旋,俯視地面上一群正在覓食的雞。它們沒有發(fā)現(xiàn)盤旋在頭頂?shù)奈kU。蒼鷹沒有俯沖下來,盤旋一陣就飛走了,消失在刺目的陽光里。你的目光也被蒼鷹叼走了,眼里剩下一片空洞。這些年很難見到蒼鷹,不知它們?nèi)懒耍€是飛到別的地方去了。消失多年的蒼鷹突然出現(xiàn),使你想起多年前父親消失的那個下午,天空也出現(xiàn)一只蒼鷹。父親是跟村里人去做副業(yè)的,沒過多久村里人都回來了,唯獨父親沒有回來,也沒人知道他去向何方。父親沒留下一句話就消失了。直至今日,父親漸行漸遠離開村莊的形象,時常出現(xiàn)在你的睡夢里,也時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很多時候,你渴望變成一只蒼鷹,飛越那種無處可逃的境地,站在高高的山巔上,或許就看到了消失的父親。然而當那只蒼鷹毫無預(yù)兆地出現(xiàn),你內(nèi)心里卻泛起一陣莫名的悵惘。

        郵遞員就在那時出現(xiàn)。他仍然背著那只洗得泛白的郵包,順著陽光走來,看到你沒精打采地蹲在田埂上,便叫喊著,你哥哥來了電報。你們村子不大,像你這種年紀的女孩大多都到廣東打工去了,沒剩幾個,所以郵遞員記得你。

        速來!

        電報上只有這兩個字,落款是陳春生,我的名字。你心里一陣洶涌,預(yù)感著生活將從這封電報開始轉(zhuǎn)變。你明白消失多年的蒼鷹為何突然出現(xiàn),也在那時明白了什么是命運,比如在同一個下午,李白克的妻子永遠離開了,而你即將到遙遠的城市去追隨我,過上渴望已久的生活。這是你和王菊之間的命運。你抑制住內(nèi)心的狂喜,讓自己的情緒保持某種悲傷。天黑回到家,你在心里盤算著如何向你母親說起,不料你母親的目光早已洞察你的心思。

        你說,阿媽,哥哥叫我去黎城。

        妹呀,你哥在的黎城遠嗎?

        遠。

        哎,天要下雨了。

        你像是聽懂你母親的話,又像是什么也沒聽懂。你在等著你母親解釋些什么。你母親卻不再張嘴。屋里陷入一片沉默。不久,屋外下起雨,雨水順著屋檐滑落下來,聚成一只只腳板,把你們的目光踩在泥土里,接著把你們的心思也踩進去。你和你母親同時感到一陣冬天般的寒意襲卷而來。

        你離開村莊之前,爬上亂墳岡,來到父親墳前,雙膝跪地,燒陰紙和陰香,祈求父親的原諒和保佑。母親把你送到村口,微笑著跟你招手,沒有開口說話。你卻從母親眼里讀到她內(nèi)心里的聲音:

        把你哥帶回來!

        你不禁打一個寒噤,猜不明白母親為什么這么說。到底是母親舍不得你走,亂了心才這么說吧,你這么想。這種想法使你心生愧疚。你早就渴望離開這里,不,是逃離!你厭惡山野里的貧窮和平靜,也厭惡村莊里刺耳的爭吵,更懼怕自己將來變成下一個王菊。你深信王菊是被一次次爭吵殺死的。你油然想起母親在面對媒婆時表現(xiàn)出的曖昧。你不喜歡那個大嘴巴的媒婆,坐在我們家堂屋里放鞭炮一樣介紹男人,如同在談?wù)撝恢恢恍坌詣游铮倌脕砗湍氵M行交配。這想法使你感到惡心和恐懼。你對媒婆便沒什么好話。媒婆也不惱怒,早就見多不怪,仍然隔三差五地敲開我們的家門。母親沒給媒婆一個準信,即不答應(yīng)也不拒絕,似乎早就明白生活如此?,F(xiàn)在電報成了你蓄意已久的逃離的理由。

        在列車上,你很想跟人說話,卻始終沒有開口,你的普通話說得不好,又不知跟陌生人說什么。對面坐著一對夫婦,衣著半舊不新,男人的皮鞋皺巴巴的,還粘著一絲白色油漆。男人發(fā)現(xiàn)你在注視他,便定定地望來。你慌忙把目光調(diào)到窗外,裝作看窗外風(fēng)景,臉上一片緋紅。男人沒有再看你,靠在坐椅上閉目養(yǎng)神。你暗暗舒了一口氣,心頭怦怦直跳,這種陌生的感覺讓你心慌而刺激。

        到達黎城之后,你一下就傻眼了,車站里人來往去,如同暴雨來臨前的螞蟻,紛紛奔逃。你從沒想過人只不過是一只渺小的螞蟻。多年前,你時常跟在我屁股后面,爬到山梁上遠眺。我指著遠方說黎城在那里。你伸長脖子望去,視線里只有云朵、飛鳥和樹木,但你相信黎城就在天那邊。我說要是以后死了就埋在城里,那么下輩子就能在城里投胎。你在我的臉上看到對城市的向往。你也在那時開始夢想有朝一日到達黎城。我沒念高中就去了黎城,說等我在黎城穩(wěn)住腳跟就把你接去?,F(xiàn)在你順著我的腳步而來,沒想到黎城的陌生遠遠超出你的想象。

        你感到自己快要被淹沒了。

        2

        你隨著人群擠出車站,不知該往哪邊走,到處是人群、車子和房屋,以及聽不清的嘈雜聲響。你后悔沒有寫信叫我來接。接到電報時,你為充滿希冀的未來所興奮,只想以最快的速度逃離村莊。你生怕只要稍微猶豫不決,機會就會稍縱即逝。你看到街邊的報亭旁懸掛著一張張地圖,背著背包走過去。起初,你是不想花錢買的,裝在那里等人,不時扭過頭偷瞄懸掛著的地圖,看不清楚,又不好意思長久地盯著。書報亭里的是一個中年婦女,臉皮有些僵硬,看不出是喜或悲,對來往的客人概不關(guān)心。她的生意無需叫賣,幾塊錢的事無需費口舌。

        你下意識地把手伸進口袋,觸摸到幾張零錢,舍不得掏出來買地圖。你連礦泉水都舍不得買。實際上你對城市里拿泉水來賣,感到不解和不適。在山里,山泉水到處都是,即使是溪水也能捧起來喝。你開始感受到出門在外的不易。現(xiàn)在你要做的是找到我,在舉目無親的城市里,只有地圖才能把你帶到我身旁。你這么想著,才說服自己買一張地圖。你翻看幾張地圖,相互對比,最后選出看起來最新的那張,小心地問大姐,三塊錢能行嗎?中年女人瞟了我一眼,說小妹,我這是小本生意。你說那四塊行嗎?中年女人白了你一眼,話也不說就伸手過來,想抽回你手中的那張地圖。顯然中年女人生氣了。你抓著那張地圖不松手,連忙摸出一張皺巴巴的五塊錢遞過去。你又掏出一封信,問大姐,我想到這個地方,怎么走呢?中年女人往信封上瞟一眼,邊向顧客遞報紙邊說12路車,5個站就到了。你回頭往街旁望去,恰好看到12路車,轉(zhuǎn)身就往街邊跑去。中年女人在背后叫喊什么,你已聽不清了。

        車上人很多,你找不到位置坐就站著,并默默地一個站一個站數(shù)著,數(shù)到第五個站時就下車。那地方全是高樓大廈,壓根沒有什么工地。你懷疑工地還在前頭,順著街道往前走,又走了一段路,依然沒看到工地,想了想就斗膽問著路人。街上的人很多,也很忙碌,沒人看著你遞過去的信封。天漸漸地暗了,你的心不由越來越發(fā)慌。你急哭了。街邊執(zhí)勤的交警走過來問你怎么了,最后告訴你坐錯了方向,讓你到對面街道去候車。

        你輾轉(zhuǎn)半天才找到工地。你站在工地面前,工地里冷冷清清,沒有什么人影,也沒有什么聲響,安靜得如同入睡的村莊。手腳架上懸掛著一盞燈,白慘慘的燈光透過夜色散落下來,映亮那些粘滿泥巴的車輛,停擺在空地上毫無生氣。你感到有些不對勁,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直愣愣地盯著工地,終于看到一個人從大門里走出來。他叫老魯,是門衛(wèi),走到你面前,瞅了你兩眼,臉皮抽了幾下。

        我找我哥春生。

        你是陳春生妹妹?

        你點點頭。

        老魯又瞅了瞅你,臉上爬上一絲疑慮,接著蹲到墻角里,從口袋里抽出一支煙,下意識地遞給你。你搖了一下頭,他就把煙塞進嘴里,掏出打火機,一連打了好幾下才把煙點燃。

        阿妹啊,看來你還不知道你哥的事,你哥春生他,他不在了,從手腳架上掉下來,那天就救不過來了。

        不,不,怎么可能呢?這電報都是他發(fā)的。

        電報是工友以你哥哥的名義發(fā)的。

        門衛(wèi)幽幽地說,他沒有看你,目光望向黑乎乎的腳手架。你怔怔地站在那里,怎么也想不明白過來。我死了!從腳手架上摔下去死了!你像被誰狠狠地推一把,身體晃了晃,要不是扶住墻壁,早就摔倒在地。你不讓自己哭出來,似乎只要放聲大哭,我就真的死了。那時昏暗的夜色輾壓過來,從手腳架落下來的燈光顯得那么突兀和孤單。

        發(fā)電報的工友呢?

        工地停工了,都散了,到別的地方找活干了,也許還在這城里,也許到別的城市去了,誰知道呢?

        那我哥現(xiàn)在在哪兒?

        在停尸房。

        你背著包轉(zhuǎn)身往外趕。老魯直起身急走兩步攔住你,說阿妹啊,你這去哪兒呀?現(xiàn)在晚上了,人家已經(jīng)下班,明天再去吧。

        你緊緊地盯著門衛(wèi),他臉上有一道傷疤。你想那道傷疤應(yīng)該是他和他妻子吵架最后演變成打架留下的,就像李白克和王菊一般。你在那道傷痕里看到生活的粗暴和滄桑。你竟然對這個陌生的男人心生憐憫。你在聽聞我死去之時,竟然猜想著陌生男人是否和他妻子吵架。多么不可思議。

        你不知道該干什么,又能干什么,這城市像一只看不到底的陷阱,你掉落下去怎么也爬不上來。你不知道太平間是什么地方,又在哪里。你慢慢地蹲下去,終于嗚嗚哭著。老魯走過來勸你。他越勸你哭得越兇。你在為我哭,也在為自己哭。我死了,你和這座城市便沒了任何關(guān)系。你不由想王菊,她似乎早就知道這些,即使離開村莊來到城里,終究無處逃脫。

        阿妹,先找個地方住下吧,明天再說啊。

        你才意識到應(yīng)該找個地方住下。這里不是村莊,也沒有親人。老魯看到你可憐,回頭看了看他住的門衛(wèi)室,里面擺放一張小床,一只積滿塵灰的電視,顯然門衛(wèi)室里無法留宿你。你看到他的心意,點點頭往外走。老魯連忙跟上來,指著對面的巷子,說那條胡同里有不少旅館,到那去看看吧。

        你再次對門衛(wèi)老魯點點頭,往對面的巷子走去,沒有回過頭去看門衛(wèi)。你知道他站在那里目送著你。不知為何,你對這個人突然產(chǎn)生恐懼。你和他只是陌生人。你和這個城市的關(guān)系只是陌生。你曾經(jīng)心存向往的城市,剎那間支離破碎。你終于聽懂母親的話,把我?guī)Щ厝ィ盐业撵`魂帶回去。村莊才是我們魂靈的歸所。你發(fā)現(xiàn)心間有了微妙變化,許多東西跟著發(fā)生變化。

        你花30塊錢住進旅館。那是沒有窗戶的房間,擺一張小床,再擺一只水壺和電視,便不剩什么空間,彌漫著一股腐爛的酸臭味。你不由猜想著我的尸體是否已經(jīng)腐爛。這讓你感到害怕,失神落魄坐在小床上,難以入眠。你看到墻壁上粘著幾只蚊子,被人拍在那里,還殘留著暗黑的血跡。你又想起王菊,想起身上的某塊肉跟著她被埋葬。現(xiàn)在你感到整個人都被埋葬了,肉體正一塊塊潰爛。你看到自己的雙腳最先潰爛,支撐不起軀體,整個身體慢慢矮下去,腐爛臭味壓迫而來。你猛地驚醒,原來是一場噩夢。

        好不容易才熬到天亮。你抓起包就趕去找門衛(wèi)老魯。老魯還沒起床。你就梆梆地拍打門衛(wèi)室的門。老魯在咣當咣當?shù)呐拈T聲中醒過來,拉開門擠出一張蒼老而疲憊的臉。你問太平間在哪里。老魯睜著一雙紅眼,說離這里不遠,人家還沒上班。又說,我煮面,先吃碗面再去。此時,饑餓突然被喚醒,你才想起昨天晚上沒吃過飯。你就蹲在門衛(wèi)室外邊,焦慮萬分地等著老魯煮面。不久,老魯就給你端來一碗面。你看了看那碗面,又看了看老魯,最終接過去。

        我哥是從哪摔下來的?

        先吃,等下我?guī)闳タ纯础?/p>

        吃完面后,老魯帶著你來到一棟停工的建筑面前,用手指著13樓層,說你哥從13樓掉下來,就落在這個地方。你仰頭望向13樓的手腳架,又垂下腦袋盯著地面,發(fā)現(xiàn)泥土有些暗紅。你說我想到13樓去看看。老魯拉開攔在樓梯門的幾塊木板,帶你爬上樓。你站在我墜落的地方,舉目望去,看到一條筆直的街道,盡頭是一處陵園。老魯說那是黎城最好的陵園,叫鳳凰陵園,葬的非富即貴。你在他臉上看到某種渴望。你不想撞破老魯?shù)男乃?,仰頭望向天空,朝陽從天而降。你想著我墜樓那天,陽光也無比明亮,他在墜樓時看到什么想到什么,是眼前的陵園嗎?你心里一陣震顫。你不明白為什么要這么想。

        你很想哭,忍著沒哭出來。

        3

        你懵住了,醫(yī)院非但不讓你帶走我的尸體,還叫你去交費,包括存放費、火化費什么的。這讓你感到不解,領(lǐng)取自己哥哥尸體還要交錢?那可是你親人呀,怎么落到醫(yī)院里竟變成商品,還得用錢來交換?你越想胸口越堵得慌,不知所措地蹲在太平間外。那時陽光從屋檐落下來,幾束黃色的菊花在墻角里破敗,一只黑貓悄無聲息地鉆出來,趴在桂花樹下轉(zhuǎn)動著雙眼,散發(fā)出幽光。你不禁感到后背一陣發(fā)涼,連忙把目光調(diào)開,盯住太平間那扇緊閉的門。

        你見到了我的尸體,半邊臉給摔壞了,鼻子歪到一旁,快要掉落下來,嘴角破敗著,露出幾顆突兀的牙齒,臉色一片土灰。這哪兒是我,分明是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呀。你難以把尸體和我相聯(lián)系。但那真的是我呀。我死了,真的死了。我和父親一樣死了。你抖著雙手伸向尸體,想撫摸著我,又害怕碰觸到我,咽了咽口水,才用手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臉,孤寂而冰冷。你好想嚎啕大哭,喉嚨里卻發(fā)不出聲音來,任由淚水默默地往下淌。

        你從樹下?lián)炱鹨粔K石頭往那只黑貓走去,不知怎么的,對那只黑貓充滿仇恨,想用石頭砸著它。它看到你慢慢迫近,忽地竄到角落里去。你啊啊叫喊著砸過去,“哐當”,石塊砸破角落里的一塊廢棄玻璃。那只貓不見了。一個工作人員走過來,看了看角落里的玻璃,又看了看你,沒說什么。

        你怏怏地回到街上,陽光明晃晃地落下來,街上人來人往,沒人注意到你內(nèi)心的悲傷。這城市不屬于你,村莊也不屬于你,找不到立錐之地。你再次想起王菊,猜想她自殺不只是因為貧窮。你忽然想到什么,整個身體失去力量,抱著街邊的樹才不至于摔倒。許多路人看著你,指指點點。

        看什么看!看什么看!

        你壓抑已久的憤怒噴發(fā)出來。你邊抹淚邊撥開人群往前走。往前?哪兒才是前呢?你不由犯了愁。你不知該去哪兒,沒有錢,連礦泉水都不敢買,用什么把我?guī)Щ丶夷??你想到去打工,可是要多久才能贖回我的尸體?醫(yī)生說存放太久醫(yī)院就會當作無主尸體處理。

        你在街上轉(zhuǎn)了一圈,最后又回到工地,除了這里再也沒有去處。你沒有等門衛(wèi)老魯說話,就垂著頭鉆進門衛(wèi)室,坐床板上一聲不響。老魯非但沒有驅(qū)趕你,還給你倒了一杯水。你抓起來一飲而盡。他再倒一杯。你又一飲而盡。他看了看你又倒一杯。你抓起杯子又想往嘴里灌。他一把抓住你的手腕,不讓你再灌自己。那不是解渴而是懲罰。你埋著頭嗚呼嗚呼地哭著。

        哭吧,哭過了就好了。

        老魯這樣說。你就趴在小床上哭了半天。老魯蹲在一旁等了半天。你的喉嚨哭啞了,他才勸你不要再哭了。他又給你端來一杯水。你想站起來接拄,整個人晃蕩著,頭暈?zāi)垦?,快要跌倒在地。他連忙把你扶住,發(fā)現(xiàn)你渾身發(fā)燙,用手在你額頭上探了探。

        好燙,阿妹,你發(fā)燒了。

        你也用手摸了摸額頭,的確很燙。怎么能發(fā)燒呢,在這里無親無故,而我還躺在醫(yī)院里等著你帶回家。你連坐的力氣都沒有,很想躺到小床上休息一會兒。你知道不能這么做,這是別人的床。

        阿妹,你要是沒地方去的話,就先休息一會兒吧,我這就去給你買些藥。

        你想說些拒絕的話,卻使不出力氣,連站都站不穩(wěn),還能走去哪兒呢?老魯也沒等你應(yīng)答,轉(zhuǎn)身走出門去。你靠在床頭上,覺得不舒服,就慢慢躺下去,閉起眼,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你看到一群蝴蝶在周身飛舞,漸漸地變成死去的我和父親,變成守在村莊里的母親,最后又變成自殺身亡王菊。我們在你的眼前輕盈地來回飛舞,使你覺得他們就在你的身旁,心漸漸地安了。

        老魯買藥回來,看到你躺在床上,先愣一下,接著倒一杯開水,讓你把藥服下。你想強打精神坐起來,整個人又倒在床上睡過去。你渾身發(fā)燙,額頭不住冒著虛汗。老魯有些發(fā)慌,笨手笨腳地用毛巾幫你擦拭。他的手不小心碰觸到你的肌膚,觸電般地彈開。那種情景使他想起妻子,他妻子在三年前帶著他們不滿六歲的孩子離他而去,到現(xiàn)在都沒有半點音信。他想去找他們卻不知往哪兒去找。他在給你擦汗時不由走了神,手背又觸碰到你的肌膚,揮手叭叭地扇著自己。

        大叔,你為什么打自己呀?

        沒,沒事,阿妹,我在拍蚊子。他尷尬地說,阿妹啊,以后你就叫我老魯吧。

        你不再說話,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愿點破,想對他報之一笑,卻擠出比哭還難看的表情。他怔怔地望著你,爾后走出門外,在一棵桂花樹下蹲著,狠狠地抽煙,抽到第五根時就跑到胡同里買一斤豬肉。老魯從來沒買過那么多肉。當時屠夫都瞪著他說,老魯遇到什么喜事買這么多肉?

        侄女來看我,好不容易進趟城,這下還給病倒了。

        屠夫把一根筒骨丟到他面前,說再給五塊拿回去燉湯吧,這樣病好得快。老魯本來不打算買,又怕引起屠夫懷疑,就掏出五塊丟過去。

        你服了三天藥還不見好轉(zhuǎn)。老魯有些發(fā)慌,在屋里來回踱著步,最后說還是送你去醫(yī)院吧。你搖頭。老魯說阿妹你不用擔心錢,我先幫你墊,先把病治好,別的以后再說。你生怕老魯把你送到醫(yī)院,拼命地搖著頭,快把淚搖下來。老魯在你的眼里看到什么,默默地點頭。是啊,怎么能把你送去醫(yī)院養(yǎng)病呢,我還躺在太平間里,那才是你最大的心病呀。

        你生病那幾天,老魯一直睡在門外,用幾塊廢棄的木板斜靠著墻,圍出一個狹小的空間,鋪上席子便可睡覺。那里有許多蚊子,在頭腳兩端都點上蚊香,才勉強睡著。你于心不忍,叫老魯?shù)绞覂?nèi)打地鋪睡。他說在外邊睡更踏實。老魯說的是實話。你的出現(xiàn)激起他內(nèi)心里沉睡多時的欲望。他也記不清有多久沒有接近異性,內(nèi)心的枯萎導(dǎo)致生理欲望的消亡。而你突然出現(xiàn),使他內(nèi)心的欲望得以復(fù)蘇。

        他也是在那些天跟你講起他妻子,最后搖著頭說如果對方刻意躲避,即使找到了人也沒有用。他還說他在等待他妻子回心轉(zhuǎn)意,那樣才會回到他身邊,因此工地停工了,他依然選擇留下來。

        那時你覺得老魯是個好男人。

        4

        你病了整整七天,第八天才勉強爬下床,懶洋洋地坐到門旁,看到老魯在工地里東瞅瞅,西看看。這時你才注意到老魯有一條腳是瘸的。工地里還是空蕩蕩的,停著幾輛廢棄的車輛,幾堆泛白的沙土,幾只老鼠四處亂竄,還有一條瘦小的狗鉆到垃圾堆里。那是一條無家可歸的野狗。老魯每天和此情景為伴,真是難為他了。更讓他為難的是,這些天你躺在床上,他像父親一樣照顧你,晚上還時不時問你要不要喝水或上廁所。你想不明白他為什么對你這個陌生人這般好。

        病愈后,你發(fā)覺眼前的城市不一樣了,又想不明白到底在哪兒不一樣。你不愿在這個問題上深究下去,你心急如焚,不敢想象我長久地呆在太平間里,卻沒有能力把我?guī)щx此地。你直楞楞地盯著老魯。那個瘸了一只腳的男人,此刻變得高大威猛,成了你心里僅存的希望。他似乎洞悉你的內(nèi)心,拖著腿走過來,好像在看著你,又好像在看著身后,眼里閃出一道暗光。

        老魯,你能借給我三千塊嗎?

        你竟向他開口借錢。你不明白為何脫口而出便是這句話,被你自己給嚇住了,連忙垂下頭,不敢與老魯對視。老魯也被這句話嚇住了。

        老魯,我保證還的。

        你又補了一句,仍然沒有抬頭。老魯沒有說話,蹲下去抽著煙,在想著該不該把錢借給你。老魯瞅了瞅你,發(fā)現(xiàn)你的眼角掛著淚花,說你等等。老魯站起來走到街對面的工商銀行,很快就取回三千塊錢,遞到你的手說,阿妹,這是三千,先把你哥的事處理吧。你抖著手接過錢,矮下身要向他下跪表示感謝。老魯連忙擋住你說,阿妹,不要這樣,我要守工地,就不陪你去了。

        你含著淚轉(zhuǎn)身回到門衛(wèi)室里,把幾件衣物塞進包里,想了想?yún)s沒有背到身上,而是掛到墻壁上。你是做給老魯看的,是在告訴他辦完事就回來,會把錢還給他。老魯坐在門外抽煙裝作沒看見。

        你到醫(yī)院交了錢,又到附近的胡同里買來陰香和紙錢,再到醫(yī)院門外請一輛運尸體的板車,把我的尸體運到火葬場。到門口時,你摸著口袋才發(fā)覺身上沒了錢,不能欠著運尸師傅的錢啊。你再次翻著口袋還是掏不出一份錢。師傅看到你一臉苦相,知道你身上沒了錢,輕輕地嘆口氣,從上衣口袋掏出50塊錢,說小妹,我看你是實誠人,這樣吧,這錢給你,你拿著去買包煙,再把剩下的錢給我,干我們這一行的,總得見利頭的。

        你接過錢跑去買煙,把剩下的錢連同香煙一起遞給師傅,說謝謝師傅,謝謝師傅。師傅接過錢,擺擺手,說你受苦了小妹。師傅說著就拉著板車走了。你望著他遠去,心里直發(fā)酸。

        你從火葬場出來,抱著骨灰盒回到工地,沒有走進門衛(wèi)室,而是爬上13樓,來到我失足的手腳架上,坐在那里觀望著黎城。夕陽從天邊斜過來,把世界染成金黃。你油然想起故鄉(xiāng)的秋天,田野里到處金黃。你在想我也看到了故鄉(xiāng)的那片金黃了吧,也望見了母親在稻田彎腰收割稻谷了吧。你想起我說過的話,不能讓母親那么累的。

        老魯把我的事告訴你,說我想給家里寄錢,跟老板討要拖欠工錢,好幾萬。老板拖欠的不只你哥一個人,算起來有近百萬。老板沒有給我補發(fā)工資,也沒有給別人補發(fā),說等到資金到位了再發(fā)?,F(xiàn)在老板跑了,工地停工了,到哪兒去找老板還錢呢?工人們只好到別的地方找工作,偶爾回來看一下,而我隔三差五地回來。每次回到這里,我都會爬到腳手架上,以跳樓為威脅,自然也沒有結(jié)果,前不久不小心從腳手架上摔下去。

        你心如刀絞,閉上眼睛,想象著我臨死前的情景,居然想到那只消失已久又突然出現(xiàn)的蒼鷹。那是我最喜歡的動物,曾說過要做那么一只蒼鷹。你不禁懷疑王菊下葬的那個下午出現(xiàn)的蒼鷹就是我的靈魂。

        你往樓下望去,看到我摔在那里,面部瞧下,看不到我的臉。一只老鼠爬到背上,躍躍欲試。你的視線瞬間模糊,眼前的陽光暗淡下去,剩下一片蒼白的光芒。夜晚開始了。霓虹燈把黑夜再次擰成白晝。在這樣的白晝里,你和我都被世人所遺忘,無論活著還是死去。這里不屬于我們,也不屬于山里,沒人知道我們屬于哪里。你不由恍惚著,呆坐在那里一動不動,直到老魯在樓下著急地叫喚。

        你抱著骨灰盒回到樓下,把骨灰盒擱在地面上,那是我摔死的地方。你拿出燒紙和陰香燒著。老魯也來幫忙燒紙和插香,還從床底下掏出半瓶酒,灑進燒紙里,讓我喝著酒上路。他一個人找得到回家的路嗎?這想法讓你難受。

        老魯,我把我哥的骨灰埋在這里,等過段時間再把他帶回家。

        你埋著頭說。老魯聽得出你的用意。你把我的骨灰押在這里,等掙足了錢再回來贖回去,一是說明你守信用,二是以此逼著自己掙錢。老魯知曉你的脾氣,默許了。他找來一把鐵揪,挖出一只坑,半膝深,幫骨灰盒埋下去。

        那天晚上,你陪老魯喝酒,沒喝兩杯頭就犯暈。老魯是只酒桶,舉起酒杯就往自個嘴里灌。老魯?shù)脑挾嗔?,說阿妹啊,你知道嗎?我妻子走了,在我的腳受傷之后,她把我們的孩子帶走了,這一走就是三年啊,從來沒回來看我,不知她們?nèi)チ四睦?,想找都不知往哪兒找。我不怪她,她有她的想法。我只想知道她們過得怎么樣,好不好,要是過得不好就回來。我不會恨她的,也不會罵她?,F(xiàn)在,我哪也不去,就在這等她們,你說她們會回來嗎?

        他倒出自己的身世,也是可憐之人,卻對你如此熱心。你的眼角不由濕潤了。那天晚上老魯喝醉了。你好不容易才把他扶到床上。幫他脫掉腳上的鞋,給他蓋上被子,輕輕在被子上拍了拍。老魯就呼呼地睡去。那時工地上鋪灑著一地的月光。你在床旁坐了許久,老魯那張滄桑的臉上沒有笑容。最后,你抱席子走到門外睡去了。

        半夜里,你悄悄地爬起來,在老魯枕旁留下一張字條,然后掩上門走了。你走到街對面回頭望去,看到老魯呆立在門旁。

        5

        你找了好些地方,找了餐館、找了工廠……在洗發(fā)廊面前站了好半天,看到把嘴唇抹得血紅的女人走出門來,慌慌張張地跑掉了,最后被一個工地的小工頭收留,負責(zé)給工人們洗菜和洗碗,炒菜的是一個廣東的中年女人。叫于婉霞。這讓你感到驚訝。村莊里的人們大多都跑到廣東打工,那是一個富裕的地方,到那里的人都能掙到錢,這個女人怎么會跑到工地里來炒菜?

        秋妮啊,這沒什么奇怪,廣東也有窮人,在哪都有,北京也一樣的。

        于婉霞這么說。你忽然想到什么,抬頭往街上望去,行人和車輛來去匆匆,嘈雜聲淹沒整條大街,想街上的人群里也有和自己一樣吧?也有難以言說的苦衷吧?你這么想心里涌起久違的歸宿感。你不明白這種感覺從何而來,卻像站在秋天的田埂上,望見黃澄澄的稻谷讓人心安。

        工地里的工友大多是外地人,河南的、湖北的、四川的,還有兩個貴州人。那算老鄉(xiāng)了,在他鄉(xiāng)遇見,倍感溫暖和親切。你不由對他們產(chǎn)生某種依戀。你一有空會找他們說話,貴州味的普通話使你感到真實。他們告訴你關(guān)于城市的許多事,使你覺得在城里謀生并沒有想象中困難。你終于明白老魯勸慰你的話,說不管怎么樣都要努力地活著。在此之前,你從來沒有懷疑過我的死因,現(xiàn)在卻無端猜想著我過于脆弱,導(dǎo)致精神恍惚,失足墜樓。你猛地扇自己兩巴掌,痛恨內(nèi)心這種變化,不知不覺淌下眼淚。

        于婉霞看到你的淚水,就悄悄地向你走過去。你連忙把臉上的淚和悲傷擦掉,努力擠出一絲笑容。

        秋妮啊,你有什么心事就對我說啊,別悶在心里,那樣會把人悶壞的,有什么就跟姨說啊。

        那時是夜晚,街上的燈光有些模糊,月色落在工地上顯得冷清,上晚班的工人也已經(jīng)收了工,縮到工棚里歇息。他們累了一天,身子骨都快散了架。你從來到這里上班起,極力地掩飾內(nèi)心的悲傷。但那天晚上,你還是說了自己的遭遇。于婉霞沒再說話,把手擱在你肩上,輕輕地壓了壓,給予你寬慰和鼓勵。她站起來甩了甩衣袖,搖著肥胖的身腰往工棚里走去。你不由感到困惑,她走進的是李強宇的工棚。她不是他的妻子,卻明目張膽地住在一起。

        這沒什么奇怪的,人人都這樣。

        你那兩位老鄉(xiāng)這么說,還邊說邊盯著你,眼里散發(fā)著一股陰郁的霧氣。你感到不自在,不愿再和老鄉(xiāng)交談,站起身走到廚房里。你老鄉(xiāng)跟著擠進來站到你身旁。你一言不發(fā)地蹲在那里洗碗。

        你可以考慮的。

        你怔住了,手一抖,摔破一只碗。你沒在意那只碗,而抬起頭盯著老鄉(xiāng),明白老鄉(xiāng)在說什么。這怎么可能?你拼命地搖著頭,說我把你當成哥哥。你說這句話時,下意識地握緊一只海碗,只要老鄉(xiāng)往前靠近,就狠狠地砸過去。老鄉(xiāng)見你如此,知趣地退了出去。你把碗放回盆里,才發(fā)現(xiàn)手心被碗沿割破,淌出一絲血跡。你不由想起老魯,要是在你生病期間對你做了什么,壓根就沒有力氣反抗。老魯非但沒有侵害你,反而照顧你,把錢借給你,憑什么相信你?不過是萍水相逢。

        老鄉(xiāng)對你還抱著幻想,每每有空和你聊天,最后總把話題引向同居。你沒經(jīng)歷過,但也聽得懂。那不是你想要的,從此不愿見到老鄉(xiāng),也不再幫他們洗衣服。老鄉(xiāng)知道刻意回避他們,也不再糾纏,卻在一次酒后把你壓在墻角里。你大聲呼救,工友們紛紛趕來,對老鄉(xiāng)一頓踢打。

        于婉霞還往老鄉(xiāng)頭上潑一盆水,說你們知道秋妮為什么來這干活嗎?她是來接走她哥哥的,她哥哥從手腳架上掉下去,老板跑了,她是借人家的錢處理她哥哥的后事,現(xiàn)在她把她哥哥的骨灰押在人家那里,到這來是為了掙錢贖回她哥哥的骨灰。

        于婉霞說著就扶著你走了。那幫男人傻了似地站在那里,臉上的表情極其復(fù)雜,沒人開口說話,一個個轉(zhuǎn)身離去,留下老鄉(xiāng)滿臉懊悔地蹲在地上。老鄉(xiāng)的酒醒了,狠狠地抽自己的臉。

        從此,于婉霞像母親一樣護著你,工地里哪個男人多瞧你一眼都不行。她把你當成了她的女兒。她的女兒正在念高中,年紀和你相仿。此時她女兒坐在教室里,而你夾在一群大男人里謀生。

        后來于婉霞喝多了,告訴你說她來到黎城掙錢,跟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住在一起,兩情相愿,沒什么難以理解。她說他們都知道沒有未來,也從不去想未來。工作結(jié)束了,同居的生活也隨之結(jié)束。他們住在一起只是為了睡覺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她說她跟那個男人睡覺時感到踏實,那種感覺讓她覺得自己的存在。她搖著頭說你不懂這些。她說她懷過那個男人的孩子,后來到醫(yī)院把孩子拿掉了。她工棚里休養(yǎng)了幾天。那個男人給她端來雞湯,不讓她做任何事,儼然一對真正的夫妻。他們沒把這事當回事,工地里的人見怪不怪,似乎生活本來就是這樣子。

        后來,她給她女兒打電話總會說起你。她說女兒啊,我沒文化,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只想告訴你,在這工地里有一個女孩,和你一般大,每天和男人一樣干活,你要知道你有多幸運。她女兒每每都在電話那頭沉默。你們都猜不出女兒的臉上是什么表情,也猜不出她內(nèi)心泛起什么波瀾,能做的只是祈禱她用功念書,改變命運。

        6

        你回去找過老魯,因沒湊足還給他的錢,躲在街角處遠遠看著他。老魯?shù)墓さ赜珠_始干活了。老魯蹲坐在門衛(wèi)室里,抽著劣勢的香煙,呆呆地望向工地。你跟著望去,看到在骨灰盒的地面上,壓著攪拌機。你心頭一抖,眼角濕潤了。顯然老魯也在擔憂我的骨灰盒呀。得盡快把我?guī)щx這兒,你在心里狠狠地想著。

        你回到工地更加勤快地干活。工友們知道你為了什么,也被你感染,卯著勁干活,工地的進度很快。他們很善良,想幫你,又愛莫能助。每個月只領(lǐng)到一些伙食費,要等到年底才能結(jié)帳。他們都把你當成妹妹,每天都跟你說些寬慰和鼓勵的話。自然你也感激他們,做完工就把他們丟在地上的臟衣服撿去洗。他們忙說不用。你沒理會他們,看到臟衣服都撿進盆里。工友們只好每回洗澡都把內(nèi)褲洗了,生怕被你撿去。

        日子就這么過去。你偶爾會偷偷跑去老魯?shù)墓さ?,看著他跛著腳走到攪拌機旁,滿臉著急。期間于婉霞的丈夫來到工地找她,不知怎么的,發(fā)現(xiàn)了于婉霞和李強宇的關(guān)系,在工地上和李強宇吵架,還把于婉霞打傷。工友們圍過去把他給打了,最后鬧到派出所。第二天來了一個記者,要采訪工人們的生活,尤其是性生活。工人們對他翻著白眼,說你吃飽了撐著?真要想辦好事,你就采訪采訪我們小妹吧。

        記者就找到你。你原本不想說什么,工友們你一言我一語地鼓勵著,索性把一切倒出來。最后工友們對記者不屑地說,你現(xiàn)在滿意了?你知道什么是生活了沒?瞧瞧你們都寫些什么玩意兒?

        第二天報紙就把你的事件刊登出來。工友們興奮異常,晚上還買幾瓶白酒來慶賀,幾乎忘了你因為什么才被寫到報紙上。你沒有責(zé)怪他們。被記者寫到報紙上,對于生活在工地里的人們來說,那是一種遙不可及的奢望。沒想到的是,沒幾天記者又跑到工地,還給你送來一疊錢,說秋妮妹妹,這是讀者捐的,報社讓我轉(zhuǎn)交給你,希望你早日帶著你哥哥回家。

        你接過那只肥嘟嘟的信封,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你能帶我回家了。你在心底感謝伸出援手的素不相識的人們。你抬頭望向繁雜的街道,想那些在視線里來去的人,或許其中就有幫助自己的人吧。

        你抱著那只裝錢的信封往老魯?shù)墓さ乜癖肌S浾哌€想對你進行深入采訪,被工友們擋住了,說讓她去吧,她等這一天等太久了。你跑到老魯?shù)拈T衛(wèi)室,沒看到老魯,到一個新的門衛(wèi)。門衛(wèi)怔怔地盯著你,說你是陳秋妮吧?你一下子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他說老魯讓我告訴你他周五下午會回來一趟。

        你默默地退離門衛(wèi)室,那臺攪拌機巋然不動,壓著我的骨灰,心頭不由一陣發(fā)緊。門衛(wèi)看出你的緊張,說阿妹啊,你放心吧,周五時老魯還會來的。

        你告別門衛(wèi)返回到工地,工友們問你的事辦好了沒有。你生怕工友們不放心,笑著說辦好了。你回到工棚里收拾行李,和工友們話別。工友們?yōu)槟愀吲d,話語里夾著不舍,連老鄉(xiāng)也過來向你道歉,說老妹,對不住了,回家時要是方便就往家里帶話,就說我在這邊挺好的。你微笑著對老鄉(xiāng)點頭,你們之間的隔閡消散了。工友們說以后來黎城就去找他們。你感激地點點頭。工友們就出去買酒買菜,為你辭行。那天晚上你和工友們喝酒,你頭一回喝酒,最后迷迷糊糊睡到天亮。

        周五那天,你背著行李包去找老魯。幾個工友把你送到街面上,看著你擠上公車,消失在車流里。你背著包來到老魯?shù)墓さ兀T衛(wèi)見到你,說阿妹啊,你來早了,老魯要下午才來呢。你就在門衛(wèi)室里等,終于見到老魯跛著腳,穿過下午的陽光而來。老魯?shù)哪_更跛得更厲害了,額頭上還多了塊傷疤。你像見到久別的親人奔向老魯,生生地把老魯給嚇一跳。老魯把你拉到一旁,說,阿妹啊,我來不及把你哥帶走就被辭掉了。你定定地望著他,既不點頭,也不搖頭。老魯說,你不要這樣盯著我,就問你一句,是不是非要把你哥哥帶走?你狠勁地點點頭。老魯?shù)哪樒こ榱顺?,說我們先走吧。

        你跟著老魯來到出租屋,雖然狹小,布置得挺簡潔,還隔出一塊小地方做飯。老魯讓你坐著休息,他到外邊去買菜。晚飯后,老魯又出一趟門,回來時手里多了鋤頭和鐵鍬。你心里急,說我們走吧。老魯坐在椅子上,說現(xiàn)在不行,再等等。

        等到半夜,你們才扛著鋤頭和鐵鍬出門摸到工地。工地里靜悄悄的,腳手架上的燈特別刺眼。工友們睡著了,門衛(wèi)也睡著了,只有門衛(wèi)養(yǎng)的那條狗還目光炯炯。老魯把一只骨頭丟過去。狗聽到響動,叫了一聲,看到地上是一根骨頭,見四下沒人,才躥過去把骨頭叼到墻角啃著。沒過多久,那條狗就趴著不動了。你盯著老魯看。他輕聲說沒事,只是暈倒而已。

        你們摸進工地,來到攪拌機旁,沒看到什么人,便揮著鋤頭往地上挖,把土層挖松后又用鐵鍬鏟,把骨灰盒挖了出來。老魯抱起骨灰,說快走。你說等一下。說著就從包里拿出陰香和燒紙。老魯蹲下來幫著你。

        哥哥,我們回家了,哥哥,我們回家了。

        你跪在地上低聲地說。那時有個工人上茅廁,看到有人在燒火,以為是破壞機械,叫喊有賊啊,抓賊啊!工人們醒過來,紛紛沖出工棚,抓著木棒叫喊著奔來。老魯抱住骨灰盒,拉著你往工地外奔去。工人們窮追不舍。老魯瘸著腳跑不快,很快就要被追上了。老魯就拉著你橫穿馬路,一輛汽車直沖過來,忙亂中,老魯把你往旁一推,他想躲開已經(jīng)來不及,整個車從他身上碾過。車子沒有停下來,或許沒看到,或許看到了而選擇逃逸,總之瞬間就消失在夜色里。你嚇傻了,工人們也怔住了,站在那里呆呆地望來。好半晌,你才醒悟過來,跑到老魯身旁。老魯沒受傷,連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他躺在地上,恰好避開了車輪。

        好險啊,走!

        老魯說著,拉著你離開了街面,工友們也不再追來,他們剛剛目睹了一起生死車禍,再往死里追就過分了。他們站在街邊抽著煙,目送你和老魯遠去,最后消失在街對面的胡同里。

        阿妹,我打算離開這里,回一趟老家,盡管已沒了人,可想回去看看。

        老魯說。你們回到出租屋,疲憊不堪地坐在床沿上,屋外的夜色越來越黑。你明白這個剛從死亡邊緣走回來的人,在死之前應(yīng)該回去一趟,你掏出三千塊錢遞給老魯。老魯盯著你,把你的手擋回去,說阿妹,這錢你留著吧,我?guī)筒涣四闶裁?。你抱著骨灰盒,緊緊地抓著那疊錢,眼淚滴落下來。

        次日,老魯退了房子離開黎城。

        7

        你打算把我葬在鳳凰陵園里,那是老魯告訴你的,他說你哥哥渴望葬在那里,那是黎城最好的墓地,你跟人打聽才知道在城里買一塊墓地,需要付一筆巨大財產(chǎn)。那是你從未想過的數(shù)額,恐怕一輩子都掙不來,你沮喪地背著我的骨灰趕往車站。經(jīng)過車站外的報亭時,你下意識地往店里扭頭一眼,那個中年女人還在。你走到報亭旁,中年女人隨意斜過來一眼,目光輕輕地從你臉上掠過,發(fā)現(xiàn)你不買東西,便把目光調(diào)開。她沒有記得你。你很想和她說句什么話,當作告別吧,你來到這城市,現(xiàn)在要離開了居然找不到一個告別的人。這種失落再次把你推向悲傷。

        給我一瓶礦泉水。

        你遞過去兩塊錢,說。你突然意識到,花兩塊錢買瓶礦泉水已不再心痛。中年女人沒有說話,左手接過錢,右手把一瓶農(nóng)夫山泉遞過來,便不再注意你。你還想說句什么話,卻什么也找不出來。你甩了甩腦袋,讓自己清醒,接著往售票廳走去。你排了一個多小時買了張硬坐票,過安檢時回頭望著出口站,黑麻麻一片腦袋,嘈雜聲塞滿每個角落,想每天都有數(shù)以萬計的人到來和離去,誰也不認識誰,內(nèi)心一陣感慨。

        你擠上車找自己的座位,靠窗,旁邊坐著兩個男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方言。你聽不懂。對面坐著一對夫婦,不茍言笑,似乎各懷心事。你把一只包放到行李架上,卻把裝骨灰盒的包抱在懷里。

        車子緩緩地駛出站,曾經(jīng)無比渴望抵達的黎城,漸漸地成為你離去的背影。車窗外不再是高樓大廈,取而代之的是孤寂的山川,田野里很少看到勞作之人,也看不到成群結(jié)隊的牛羊。你不由把裝著骨灰盒的包抱得更緊了,靠著座椅閉目養(yǎng)神。

        你還有臉了?

        我有什么沒臉了?

        你被吵醒了。對面的那對夫婦在爭吵。男人瞪著紅眼說,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女人拉著長臉說,你不也一樣?叭——,男人甩了女人一巴掌。女人晃了晃。你的身體跟著晃了晃,似乎那巴掌甩在你臉上,疼痛得快淌下淚來。你連忙把眼睛再次閉起來。對面那對夫婦不再吵架,只聽到女人在低聲抽泣。你不禁想起李白克的妻子王菊,也時常躲在無人的角落里低泣。你曾遇見過好幾次。你猜不透他們之間到底怎么了,如同猜不透坐在對面的那對夫婦到底怎么了。你能肯定的只是,這些夫妻之間存在著矛盾。

        叭——

        你又聽到一聲脆響。這回你沒有睜開眼,只是豎著耳朵聽,再也沒聽到什么聲音,連女人的低泣聲也消失了。你懷疑自己的耳朵出現(xiàn)錯覺,卻不愿睜開眼睛證實那聲脆響是否存在。你隱隱覺得有一只巴掌懸在半空,遲遲沒有落下來。

        火車小站上停下來,你忽地從座位上跳起身,抓著包逃似的跑竄下車,把列車員嚇一跳。車子很快開走了,你沒來得及想為什么下車,就跟隨著幾個旅客往車站外走去。你來到車站外,竟不知自己該去向哪里。車站外是一座小鎮(zhèn),街道有些破落,街口停泊著好幾輛三輪車,戴著安全帽的車主在大聲叫嚷,招攬生意。他們不時盯著你,等待你走向他們的生意。你抬頭望向明晃晃的陽光,緊了緊懷里的包,轉(zhuǎn)身往車站里走去。

        你坐上列車回到黎城,再次經(jīng)過報亭時,沒敢往書報廳里看,盡管那個中年女人并不認識你。你沒有回到原先的工地,不想讓工友們知道你去而復(fù)返,那是一種背叛。你背著包找了好幾個工地,最后有個工地的廚娘回了家就把你留下。你手腳勤快,洗菜做飯,有空時還幫工友們洗臟衣服。工友們都喜歡你,很少開你的玩笑。

        你把骨灰倒入布袋,縫進枕頭里。每天躺在床上時,總能感受到親人就在身旁,讓你心安。你小心翼翼地護著枕頭,不讓任何人碰觸,包括追求你的劉白宇。

        那天,你在洗衣服,劉白宇想討好你,走過來幫你的忙,拿起枕頭想脫下枕頭套。你瘋似地沖過去,從他手里一把抓過枕頭,還順手把他推倒在地,惡狠狠地指著他說,你想干什么?劉白宇被你突然爆發(fā)的憤怒嚇住了。你知道不該那樣對他。應(yīng)該說劉白宇是個好男孩,沒有壞毛病,高中畢業(yè)就沒再念書,跟村里人來到黎城謀生。你和他年紀相仿,聊得來,沒事時就在一起聊天。你曾在心底暗想,以后嫁人就嫁他那樣的人。盡管如此,你還是抑制不住噴發(fā)而出的憤怒。那種憤怒源于某種看不見的恐懼。那時你不禁又想起村莊里的李白克和他的妻子王菊,他們沒完沒了的爭吵,是否也是出于某種恐懼?

        那之后,你不再理會劉白宇。他不停地跑去找你,滿臉無辜地說,即使你拒絕我,也該給我一個理由吧?原本你覺得自己做得過分,然而當他用強硬的語氣逼問你時,忽然覺得在你和他之間,存在一條難以逾越的溝壑。我連死都沒有理由,憑什么劉白宇要求你給出答案。

        我就不講理,你滿意了嗎?

        你忽然吼叫起來。劉白宇沒有再說什么,耷拉著腦袋悻悻地離開。你知道不能再這么藏著骨灰了,得想辦法為骨灰找到一個合適的去處。這把你給難住了,想要是把骨灰埋在工地里,整天被工友們踩在腳下,那是對死者的不敬。要是把骨灰埋在郊野,你又不忍心我變成孤魂野鬼。

        你再次想到鳳凰陵園。

        8

        你擠坐公車來到鳳凰陵園,遇到一支送葬隊伍,隊伍很長,穿著也講究,男的穿黑西服,女的穿黑長裙,站立在陵園入口兩旁,不茍言笑。你猜想那不是一般的人,不由在心里一陣感嘆。

        小妹,這里不能進去。

        守陵人擋住你說。你想跟隨送葬的人群混進陵園,找個地方把我的骨灰埋掉,也算是葬在鳳凰陵園里。守墓人盯著你背上的包看一眼,就明白你為何而來。他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膚色黝黑,目光冷峻,身上散發(fā)著一股霉爛氣味。他輕輕地點了點頭,示意你離開。你只好背著骨灰回到公路旁等車。

        過幾天,你又到鳳凰陵園去,那天沒什么人,四周一片寂靜。你來到陵園門口,守陵人認出了你,卻裝著沒認出來。

        大叔,我能進去看看嗎?就看看。

        你走到守陵人面前央求著說。守陵人看了看你,見你身上沒帶什么,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你對守陵人笑了笑,溜進陵園里。守陵人沒有叫住你。你在陵園里走著,發(fā)現(xiàn)這陵園比活人居住的小區(qū)還好,樹木滿坡生長,郁郁蔥蔥,鳥雀在樹梢間啼叫,抖落幾葉枯黃的葉子,坡腳下還有兩面湖水,清澈透亮,哪是埋死人的地方呀。

        你久不久就擠坐公車去鳳凰陵園,和守陵人混熟了,時不時說上一些話。當守陵人知道你的遭遇時,坐在樹下半晌沒有說話,最后點了點頭,說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你就把我和老魯?shù)墓腔衣裨诎肷狡碌乃砂貥湎?。那里視野寬闊,望見不遠處的那面湖。那棵松柏樹就是我和老魯?shù)膲灡?。足夠了。你想象著我和老魯整天混在達官貴人中間,來生定能到好人家投胎。

        之后,你每回去鳳凰陵園,都會跑到菜市場買些東西,還給守陵人捎帶兩瓶白酒,他每天夜晚都要獨自面對陵園,無數(shù)鬼魂在周身游蕩,喝點酒能壯壯膽。守陵人見著了,嚴肅地點點頭。你走進廚房做菜,把守陵人當作父親來侍候。守陵人每每見你如此,臉上的表情就不大自然,想勸你又不知如何開口,眼里偶爾閃出一絲幽光。你抬頭去捕抓那絲幽光時,已稍縱即逝。守陵人端坐在小桌旁獨自飲酒,你默默地看著他喝。這情景使你想起去世多年的父親。清醒時,守陵人從來沒提起他的事,似乎他從來就是一個人,活在被人遺忘的角落里,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他越是掩蓋,你越看得清他內(nèi)心的孤寂。后來他喝多后,道出他在此守陵的真正原因,是老板答應(yīng)留給他一塊墳地,死后安葬在此。他還帶你去看那塊墳地。那里已經(jīng)立起了墳碑,碑上空無一字。他說等他死后再請人刻上。他說這話時,臉上呈現(xiàn)出死而無憾的神情。

        你有空就來到陵園看我,不知是想念我,還是成了習(xí)慣。你每每來到埋葬我的柏樹下,背靠著柏樹什么也沒想,就那樣呆呆地望著天。有一回,突然布滿烏云,要下雨了,你慌慌張張地跑下山坡。還沒跑到山腳,大雨已嘩嘩落下來。你不得不躺進守陵人房子,雨卻沒停下的意思,你便在那里住下。守陵人對此感到為難。你看出他心思,說你睡床,我睡地鋪。守陵人就笑笑。你做好飯菜,端到飯桌上,看到守陵人喝悶酒。你也倒一杯陪著喝。守陵人說,你女孩子家別喝。你卻端起酒杯咕嚕喝掉一大口。守陵人便不再攔著你。你沒喝多少就感覺四周在晃蕩,守陵人也跟著晃蕩。你可憐守陵人這個孤獨的男人,從來沒有人來看望他,沒有妻子,沒有孩子,也沒有親戚朋友。他活在世上卻被世人遺忘,每天守著陵園,來往的人都與他無關(guān)。你越想心里越酸,想安慰他又不知說什么。屋外夜色暗淡,雨水稀稀拉拉地下。

        守陵人也喝多了,踉踉蹌蹌地走向床鋪,倒在床上呼呼睡去,燈光落在他那張滄桑的臉上,眼角的淚痕若隱若現(xiàn)。你搖搖晃晃地走過去,費了不小勁才脫掉他的鞋子,又幫他拉上被子。他的手微微顫抖,似乎想向你伸來,又似乎不敢伸。你明白他在想什么,身子晃了晃,順手把燈拉滅,躺倒在他身旁,漆黑從四面涌來。你在那張長年累月缺少女人的床上,聞到一股陰森而腐爛的味道,竟然漸漸地感到踏實。屋外映進來的光落在守陵人的臉上,那雙蒼老的眼睛慢慢睜開,看到你不由驚恐起來。這激起你想征服這個孤獨老男人的欲望。你感到渾身發(fā)熱,迷糊中脫掉衣服。你從來沒這么干過。在山村里時,村支書借酒瘋把你推到墻角里,強吻你。你無比害怕,連叫喊都發(fā)不出聲音。等村支書扯你的褲頭時,你才醒悟過來胡亂抓起石塊砸向他,最終村支書沒有得逞。那是你唯一一次和男人身體接觸?,F(xiàn)在你真真實實地躺在一個男人身旁,你知道那是什么,和我無關(guān),也和別人無關(guān),只和你自己有關(guān)。你憐憫守陵人,也是在憐憫你自己。你理解于婉霞。你看到了在心底蠢蠢欲動的欲望。這令你惶恐不安,又躍躍欲試。守陵人手忙腳亂地把你抱住。你想掙脫他的手臂,卻在他巨大的力量下屈服。

        你忘了疼痛,輕輕地閉上雙眼,想象自己站在山頂上等待著蒼鷹出現(xiàn),終于望見那只鷹出現(xiàn),盤旋了幾圈,又飛走了。當那只蒼鷹再次出現(xiàn)時,天空空無一物,只剩下一陣低沉的抽泣。你睜開眼看到守陵人趴在身上哭泣,既感到驚訝又覺得在情理之中。你輕輕地摟住他的腰,摸到一塊巴掌大的疤痕,手便按在那里不動,似乎那樣能按住他的命門,也按住你的命門,淚水不禁奪眶而出。

        9

        那之后,你不再到陵園里去,也說不清為什么,似乎那個夜晚就是你和守陵人交集的句號。誠然,你也會偶爾想起他,卻知道不會嫁給他,盡管有了膚肌之親。

        那些夜晚,你徹夜難眠,腦海里總交替出現(xiàn)我和母親的影子,開始懷疑把我埋葬在城里是否妥當。你毫不猶豫地否定這種想法。你卻在否定中越來越意識到,不能把母親一人留在家里。她身體不好,需要人照顧,那就把她帶到城里來。這想法使你無比激動。你盤算著如何把母親帶到城里,結(jié)果陷入無比的憂傷和沮喪。你壓根沒有能力做到。

        劉白宇又去找你了。你沒再把他拒之門外,只是既不熱情,也不冷淡。他不知你心里裝著什么,陪著笑臉討好你,生怕一不小心又惹著你。他把你當成一只易碎的玻璃瓶。你反倒覺得他可憐。

        不久后,工地里發(fā)了工資,劉白宇請你去吃飯,還喝酒,你也喝了兩杯,話多了,告訴他你把我埋在一棵柏樹下。劉白宇聽了滿臉驚愕,也明白了你為何無端發(fā)火。他原諒了你。你越說越來勁,最后竟撒著謊說,處理我哥后事的錢都是借的,現(xiàn)在還欠著人家,等到掙夠錢了就帶我哥家。你說著說著就淌下淚,沉浸在自己編造出來的悲傷里。

        劉白宇把你的遭遇告訴工友,人們紛紛安慰你,給你捐錢。起初,你傻愣愣地盯著那些錢,不敢用手去碰觸,那是用悲傷騙取別人的同情。

        妹子,收下吧。

        廚娘遞一疊錢給你說。你盯著她,又盯著那疊錢,好半晌才含淚接過來,你不知那淚是感動還是愧疚。

        妹子,不要太難過,人死不能復(fù)生,不要想太多啊。

        廚娘安慰你說。你不由感到無地自容,不由蹲下去,捂住臉,嚎啕大哭。你只能用大聲哭泣掩飾內(nèi)心的慌張。當接受的捐助越來越多,你心里的愧疚竟然慢慢消失。那時你心里有什么在崩塌。你到工地對面的銀行里辦一張銀行卡,把工友們捐的錢全存到卡里。你把那張卡揣在衣兜里,用手輕輕地按了按,感覺整個世界都穩(wěn)當了。

        工頭知道你的事后,還給你預(yù)支了兩個月的工資,說小妹啊,看你是個老實人,你這樣等著也不是辦法,先給你預(yù)支兩個月的工資,放你幾天假,先把你哥哥帶回家,讓家里人安心,處理你哥的事完后再回來。

        謝謝老板,真是幫我解決了大忙,你和大家都是好心,對我這么好,我處理我哥后事就回來。

        你對工頭說著感謝的話,都忘了這是一個謊言。你被自己編造的謊言挾持著,卻又感動其中。你看不懂自己了。

        劉白宇陪著你去鳳凰陵園。守陵人看到你們,怔在陵園門口,從臉上看不出悲喜,只是眼里飄浮一絲輕飄飄的東西。

        我不能把我哥留在樹底下。

        你這樣對守陵人說。守陵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從墻角里找來一把鋤頭,帶著你們向那棵松柏走去。守陵人幫忙把我的骨灰挖出來。你背上骨灰盒告別守陵人,也告別工地上的人們。劉白宇提出要送你回家。

        劉白宇,這不是什么好事,我很快就會回來,到時我們再好好地談?wù)劙伞?/p>

        你這樣說。其實你心里清楚,劉白宇還不如守陵人,那和愛情無關(guān)。你并不喜歡守陵人,只是覺得他像父親一樣可以信賴。劉白宇沒有堅持,幫你收拾行李,排隊買票,還給買幾盒餅干和水果,讓你帶在路上吃。你忽然竄出一個念頭,想要是他一直這么照顧你,那也是幸福的。你不由搖了搖頭,臉上爬上一絲苦笑。

        你走進候車室,車子還沒來,就在角落里坐著,腦海里一片空白,想著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是撒謊,是欺騙,以此獲取渴望的東西。這是在內(nèi)心潛伏已久的意念吧。你不由感到難過,為工友們,為劉白宇,也為你自己。你撒的謊把你和他們隔在兩個世界。他們多么不值得。但是誰又值得呢?父親消失了,我死了,母親體弱多病,而你只是為了活著,能更好一點地活著。你拼命地想著這些,為自己撒下的謊言尋找借口。你捏著車票,內(nèi)心越來越糾結(jié)。候車室里的旅客很多,每個座位坐著人,不少旅客不得不站著,墻角里還蜷縮著一位滿臉滄桑的老人。你想站起來給老人讓座,心頭卻被什么狠狠地扎著,結(jié)果當作沒有看見而端坐不動。

        最后,你沒有上車,去退了票,背著包走出車站。你沒有回工地,而在另一個工地找到工作。當和新的工友們熟悉后,你就有意無意地說起我,讓他們知曉你的故事。你說起這事時,還讓人們看著裹在背包里的骨灰盒。沒人懷疑你,人們又給你捐錢。你接過錢時心里已無悲傷。當獲得一定資助后,你背著我的骨灰離開。

        你又來到下一個工地,故伎重演。你沒想到在那里遇上劉白宇。劉白宇看到你時,滿眼懷疑地盯著你。你知道逃不了,便胡亂編著理由,結(jié)果越編越亂。謊言不攻自破。劉白宇惡狠狠地抓著你的手臂,說,你知道我在為你擔保嗎?你知道你這樣做是什么回事嗎?我不僅為你支付出幾個月的工資,還因為你成了撒謊的人。你的良心給狗吃了?劉白宇越來越激動,說你是個騙子,捏造故事博取別人同情,你要不老實告訴我,我就報警,你跟警察說去吧。

        不,不,別報警。你怎么也沒想到會鬧到這地步,慌忙從衣袋里掏出銀行卡,說,錢全在這里。你又把密碼告訴了他。

        好,我也不想為難你,但是你不要臉我要臉,只要你跟我回一趟工地把錢還給大家,這事就算了。

        你不想回工地,不想面對幫助自己的工友們。劉白宇不依不饒,抓著你的手臂,把你拉上公交車,又把你摁在座椅上。他站在你身邊守著,目光冰冷。

        車到站了,劉白宇抓住你的手臂,把你硬拉下車。你想說你把我弄疼了,結(jié)果沒有張嘴。他拉著你徑直往工地里走去。他臉上摻雜著悲傷和失望。你說不清楚。那時看到幾個工友迎面走來。

        放開我!

        你吼叫著。劉白宇不放手。你就在他手背上猛咬一口。他疼得啊的叫著。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你已經(jīng)奔逃而去。他在你身后追來,邊追邊叫喊。你沒命地橫穿馬路,把幾輛飛馳的汽車嚇住,吱吱地急剎車,還造成兩輛汽車追尾。司機們從車窗里伸出腦袋叫罵著。你沒聽到,也不在乎,只想逃離這里。你一路狂奔,跑了好幾條街,才確認身后沒人追來,蹲下身去喘著粗氣。你摸了摸口袋,只剩一張身份證和幾十塊錢。你感覺自己成了一條被拋在岸上的魚,很快就會渴水而死。

        你欲哭無淚。

        10

        你背著我的骨灰走在街上,特別想家,特別想母親,此時兩手空空,想回去也不行呀,更何況那樣會讓母親難過。你不想再出賣自己的悲傷來騙錢。你對劉白宇沒有半點恨意。

        你在一家餐館里找到工作。老板娘是個微胖的女人,對員工很好,有事沒事就會聊起各自的家鄉(xiāng)。老板娘是四川人,來到黎城十余年了,其間沒有回去過一次。她說起這些無不傷感。店里還有幾個女孩,不時有男孩來看她們,有空時還跟著出去玩。你從沒跟著出去。老板娘見你如此,說我給你介紹個男孩子吧,定會讓你滿意的。你笑著搖頭。老板娘說有對象了?你笑而不答。老板娘也不再提起此事。

        你在餐館里遇到劉白宇,他和兩個工友坐在靠墻角的桌子吃粉。你嚇得手腳發(fā)抖,臉色發(fā)青,老板娘發(fā)現(xiàn)了,問你怎么了。你說身體不舒服。老板娘就讓你回去休息。你側(cè)著臉匆匆地走出門。劉白宇恰巧抬頭,看到你匆匆離去的背影,倏地丟下筷子追出去,卻不見你的影子,不由懷疑看花了眼。

        那之后,你特別注意進門的客人,生怕劉白宇會突然出現(xiàn),幸好劉白宇再也沒來。你稍稍地放下心,卻沒想到自己懷了孕。最先發(fā)現(xiàn)你懷孕的是老板娘。你在廚房里洗菜,突然感到惡心,跑到衛(wèi)生間干嘔,什么也沒吐出來。當時你沒有在意,以為身體不適罷了。老板娘看了你幾眼,從柜臺里拿出一杯蜜糖,說喝這個吧,你有了。你大吃一驚,這怎么可能呢?你發(fā)慌起來,惶恐地看看這,也瞅瞅那。

        你到藥店里買來試孕紙,果然顯示你懷孕。你不相信,又跑到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你確實懷孕了。你拿著化驗單不知所措,最后跑去找守陵人。你以為再也不會去見這個活在陰暗里的老男人。

        怎么會這樣?

        守陵人低低地說,他的話像子彈一樣扎破你的耳膜。你不知該怎么辦,事情遠超你的想象,父親消失了,我死了,老魯走了,你的肚子里卻孕育著一條新生命。你始終沒說什么,也不知該說什么,似乎所有的話語都彌漫在屋外那片無邊無際的夜色里。

        守陵人走進廚房做菜,不久就端上幾個菜。你們坐在桌子旁默默地吃著,還喝酒。那天晚上,你沒喝多少就醉了。守陵人把你扶到床上,你很快就睡過去,做了許多夢,夢見母親站在田埂上招手,夢見我站在山嶺上眺望,夢到父親漸行漸遠……還夢見消失的父親坐在你身旁,溫柔地撫摸著你的臉,壓低聲音說,孩子不能生,你才十七歲,要是把孩子生下來,不能上戶口,不能上學(xué)校,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把孩子帶到這世上,然后讓他受盡磨難呢……你又夢見王菊靠在松樹下靜靜地望來,眼里流淌著春水般的溫柔。你一下子讀懂了她。你快步向她跑去,跑到她面前時,她倏地化成一縷青煙消散了。

        你猛地醒過來,窗外已是黎明,屋里看不到守陵人,連忙從床上爬起來,四處尋找呼叫,沒人回應(yīng)。最后,你在桌面上找到貼著密碼的銀行卡和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卡里有五萬塊錢,是他這些年來的所有積蓄,讓你去把孩子拿掉,不要把孩子帶到世上。守陵人在你熟睡時走了。他要去哪里,又能去哪里呢?你竟為他擔心,忘了他拋棄你而去。你下意識地撫摸著肚子,一股奇妙的暖流涌上身來。這股暖流漸漸地變冷,最終凝結(jié)成積在心里的冰塊。你慢慢地蹲下去,抱著腦袋淚流滿面。你開始盤算著如何拿掉孩子,不禁想起做過人流的于婉霞,她從醫(yī)院回來在工棚里躺著,那個不是她丈夫的男人照顧她。這讓你感到難過,在這碩大的城里竟然沒人會照顧你,連守陵人都逃掉了。你想到回家,回到母親身旁,回到村莊里,母親不會怪你,村莊也不會怪你,即便是拿掉孩子,接生婆也有打胎藥。

        你收拾好行李,找不到我的骨灰盒,忽然想到什么,匆忙沖出門外,奔向守陵人的那座空墳。那座空墳徹起一坯新土。墳碑上赫然刻著我的名字,立碑人是你。那是守陵人做的。他把我的骨灰埋葬于此,把他一生守候的那座墳留給素不相識的靈魂。你心里頓然出現(xiàn)幾只小手,揉著,扯著,溫暖和疼痛同時洶涌而來。

        你沒有把我?guī)Щ厝ィX得那是我最好的歸處。你獨自回到村莊,母親看到你,從大老遠張著手臂奔來,緊抓住你的手臂,失聲而泣,似乎你死而復(fù)生。你原本在一路上想好了如何把我的事告訴母親,見到母親臉色慘白,比以前更加虛弱,生怕她承受不住打擊,便向母親撒了謊說我一切安好。晚上你和母親睡在一張

        床上,徹夜長談,說起在城里所看到的,吃到的,滿街的車子,高聳的樓房,以及各色各樣的人。母親像個孩子一樣靜靜地聽著,似乎在你的講述里,能夠望見遙遠的城市。

        阿媽,哥哥現(xiàn)在的工作很好,他還給我介紹了個男朋友呢,那人叫老魯,他倆到蘇丹去了,那是在國外,很遠,要兩年后才回來,到時候我們的生活就好了。

        母親沒說話,在昏暗中睜著雙眼,流露出一絲懷疑。

        阿媽,原本想過幾天再跟你說,還是現(xiàn)在說吧,哥哥和老魯叫我回來請村里人喝喜酒呢。

        喜酒?

        我和老魯?shù)南簿啤?/p>

        你母親沉默著,扭過臉來看看你,似乎想從你臉上看出什么。

        阿媽,我有了。

        你說著就抓起母親的手擱在肚皮上。母親的手已經(jīng)老得像一張枯樹皮,你抓在手里不由一陣心驚肉跳。母親感受不到你體內(nèi)的那只小生命,緊緊地盯著你看,臉上現(xiàn)出一絲苦笑。

        你把全村人都請來喝喜酒。你結(jié)婚了,嫁給一個城里人,這讓全村人都羨慕。你還對人們夸下???,說等你丈夫回來,有愿意到城里工作的就去找他?;檠甾k得很隆重,請來吹奏祝興的,還請戲班子唱戲,好不熱鬧,唯一缺的只是新郎。村里人在這場虛假的婚姻里,給予你真實的祝福,使你覺得這是一場真正的婚宴,不由激動得淌下眼淚。

        忽然,在模糊的視線里,你看到一個男人背著包從村口匆匆趕來,那個人像是消失已久的父親,又像是曾經(jīng)和你相戀的劉白宇。你說不清是不是錯覺,連忙閉上眼睛,久久不愿睜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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