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下舟
沿著眼前這條大道無止境走
頭頂?shù)臑踉聘嬖V我:天空就要下雪
渴望和舊人圍繞火爐喝一碗烈酒
談天。談十九世紀末的硝煙與戰(zhàn)爭
談天主教徒們去耶路撒冷朝圣
偶爾,也談談詩歌與海子、愛情與紅樓
年輕的時候喜歡漫游在長江右岸
聽汽笛辨別大霧里貨輪的方向
喜歡用江水洗去臉上的眼淚
后來我遠離家鄉(xiāng),獨自北上
習慣把炊煙扔進墳墓
把每一個村莊搞得死氣沉沉
也習慣躺在獨木舟上看草磨子星
仿佛親人在夢中向我招手
父母的鼾聲在夜里飛過房屋
頭頂?shù)臑踉聘嬖V我:趕在落雪之前
回到我出生的地方
清晨將沒人知曉我的蹤跡
樹木似一幫虔誠的信眾
分布在開元寺周邊,好像樹木的茂盛
與香火的茂盛有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
百姓祈福時,樹木也祈福
例如這個冬天不再漫長,又或者
明年飛來的麻雀再多一些
比起樹木的簡單,我羞愧于人性的貪與癡
羞愧于跪拜時面對天空同一輪月亮
它在各個朝代運轉
肯定見過很多和我相似的陰影
揚州城大大小小的寺廟,在推移中
像一個人的日子一樣,越過越少
開元寺就要比土地老爺廟氣派得多
母親說寺大寺小,佛都會棲生
傍晚群鳥相約飛進樹叢
我騎行著,波瀾迅速平靜下來
天邊,遼闊宣紙上的落日
仿佛第一次見我
就像我第一次見它一樣
激情尚未消耗殆盡,疲倦也未滋生
風,在沿途撒滿黃金般的落葉
像一個人成熟的內心,多么空寂
又滿懷隱秘的不舍
謝謝你,我早已經(jīng)沒了
對一株銀杏樹凋謝敗落后的感傷
許多年過去
你不再是,披著雨水轉身離開的那個
時光總要被送走
喧囂散盡,只有這潔凈的天空
讓人流下眼淚
大學里我學岑參
把胡天八月的飛雪
認作一樹一樹的梨花
春天與冬天只有一墻之隔
我畫美人
趙飛燕就要比楊玉環(huán)
省上好些筆墨
我念《登幽州臺歌》
就好像真的登上幽州臺
遺世獨立
念天地之悠悠
大學畢業(yè),我跑到月亮上去了
接替辭職的吳剛
砍他未砍完的桂花樹
遠不止一個人、一群人
在班禪拉澤等太陽從黑馬河升起
早晨的風凜冽。風馬旗
這圈養(yǎng)的生靈在俄堡上抖動著
河水是流淌的經(jīng)文
草木們低聲傳誦,不受打擾
見過天空洗澡嗎?
他們將身體上的藍逐漸沖淡
有位喇嘛說,沖淡后的魚肚白
是神賜的口諭
——霞光噴薄
你曾和太陽,一同來到這世界
允許風小些、月光再皎潔些
允許瑪尼石這雙望向人世的眼睛
看出我植根在草原的辛酸
它來源于城市。這么久了
水泥路沒有陷落,好像自己剛剛踏上
新的一段,允許我休憩片刻
再接著爬行
瑪尼堆是眾多眼睛壘起來的建筑
它仁慈,愿意接受
所有死后無處安放的靈魂
允許虔誠的人再添置一塊瑪尼石
可惜我不懂六字真言,也不懂如何鐫刻
祈禱水草豐茂的經(jīng)文
汽車行駛在夜幕下的109 國道
轉山路上,經(jīng)幡獵獵
這條路沒有停頓,不繞彎子
像尚未完成的長句等待書寫或被擱置
這條路上野草不野,意象普通
不適合青年們借景抒情
這是條帶著敵意且近乎私密的路
它透露了我的去向。領口大敞的天空
露出胸前平滑光亮的肌膚
天空之下,路的兩頭是空蕩蕩的欲望
我躺在床上,想著今后要走的路
身邊應該有靈魂經(jīng)過
他們沒有姓名,背影可大可小
想著這條路通往長江邊
等天落幕,浪花,可以淘盡自己對
自己身份的恐懼與不認同
親愛的影子,和時間對飲以后,
我在這流逝中看到了許多:年邁蒼老的祖父
站在鄉(xiāng)下的曠野上像一棵彎腰樹
露出痛苦的根須。風穿過身體
死去或者活著,他和樹一樣緊緊抓住泥土。
許多事物不是永恒的,
水源枯竭,河流會拖著疲憊的身軀溶入
巨大的靜止里。
在人間或飛翔或行走的光線,被涌進的暗夜卷走。
醉意漫過頭頂,內心一些想法終于變得柔軟
逐漸向生活里延伸
它們發(fā)出輕快的聲響,像經(jīng)歷過傷害的夢境
從歡愉中醒來。親愛的影子我看到
你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了
月亮朗朗照在頭頂,我看到你
卻變暗了
我虛構過春雨、暴雨,雨水噗噗,穿林打葉
耳邊的混沌,仿佛真實。仿佛自己
是蕓蕓雨水中的一滴。先暫且不問,落地之前
高空任何形式下的破碎
它們沒有意義。我虛構過這樣一個你
竹杖草鞋,吟詠長嘯
好了,等鋪墊完成,我要開始虛構我們的相逢
時間定在三月七日,地點
定在沙湖道。我要以一滴雨的身份
落在你肩頭,告訴你山間明月、江上清風
告訴我的隱秘。我為自己是一滴雨而感到快活
比如,打個滾兒,裝作不小心
鉆進你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