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1

我不喜歡瑪尼，真的。

她的眼睛很亮，十四五歲了，卻不沾染一點世俗的灰塵，臉兒黑黑的，帶著兩片特有的高原紅。

是的，她來自遙遠(yuǎn)的西藏，到這兒來讀書。和我們相比，她什么也不懂，很傻，很笨，不會吃麥當(dāng)勞，不會吃肯德基，甚至不會吹泡泡糖。

對了，她還懂得一點，戀愛。

我能感覺到，她愛上了我，沒事時，總是“梅加梅加”地叫，叫得全班都知道了。

我正在競選學(xué)生會主席，如果學(xué)校知道這事，我的學(xué)生會主席，是一定會讓她給“梅加”掉的。

所以，對她，我唯一的辦法，就是竭力疏遠(yuǎn)。

2

對一心不放在學(xué)習(xí)上，卻早早陷入戀愛中的瑪尼，我有一點不屑。但是，瑪尼一點也看不出來，仍然一天到晚地喊：“梅加梅加！”好像只知道世界上有一個梅加似的。

我再也受不了了，冷下臉，對著瑪尼喊：“別整天梅加梅加地喊，好不好?。俊彼蹲×?，許久，疑惑道：“名字就是讓人喊的啊，經(jīng)常讓別人喊，才幸福啊?！?/p>

看樣子，這女孩從高原來，孤獨慣了，才有這么個奇怪的奢望。我無奈，一時和她也說不清，只有求她：“你每天少喊兩句梅加行嗎？”

她亮亮的眼睛望著我，傻傻地問：“為什么啊？”

我搖搖頭，毫無辦法。

3

瑪尼雖然一般漢話會說，但遇見成語，就大眼瞪小眼了。一次，她看到一個成語“一見鐘情”，問我這個成語是什么意思。為了讓她出丑，我故意說，那是說倆人友情很深。

她很感激地笑笑。

那一次作文布置好，她就將那個成語隨手用上了。

下午，我被老班叫去。老班坐在椅子上，他打開一本作文，瑪尼寫的，指著讓我看，上面有一句話：“我和梅加一見鐘情?！蔽乙娏?，手足無措，只有鼻尖冒汗。

4

張鴻告訴了我一個天大的秘密，瑪尼會上網(wǎng)，還給自己取了個網(wǎng)名，“你猜網(wǎng)名叫什么？她的網(wǎng)名叫‘我愛梅加?！?/p>

我感到臉紅了，有火星濺出來。

那天，微機(jī)課，我在Q上加上“我愛梅加”為好友，問她：“你為什么叫‘我愛梅加??？”

她回答得很干脆：“因為我愛梅加?！?/p>

我忙四邊望望，大家都在忙著，我氣急敗壞地在QQ上問：“你愛梅加，梅加愛你嗎？”

她用兩個字回答：“當(dāng)然?！?/p>

我在QQ上一口氣打出下面的句子：“灰姑娘，還是好好學(xué)習(xí)吧。梅加不會喜歡你的，別癡心妄想?！彼芎V定，回答道：“不，你錯了，梅加一直喜歡我。”

我氣得什么似的，對這樣厚顏無恥的女孩，我沒什么說的，打了四個字“不知羞恥”然后關(guān)了機(jī)，走了。

我走出微機(jī)室，長出一口氣：她應(yīng)該清醒了。

5

我的愿望落空了，她并沒有清醒。一次，一位女同學(xué)給她餅干吃，她吃得很細(xì)致，只吃一塊，其余收下了，告訴同學(xué)：“梅加也愛吃，我要給他留著?！?/p>

上午放學(xué)，這則新聞就吹到了我的耳邊，仍然是張鴻那小子，還瞇著眼問：“哥們兒，那餅干味道怎么樣？香吧？”

我沒有理他，快步向前走著。我想，我得教訓(xùn)教訓(xùn)這丫頭。

那天下午，瑪尼到了座位，手伸進(jìn)桌兜，拿出一個紙包，愣了一下。她不知道是什么，慢慢打開，突然一聲驚叫，扔在地上，里面是條死蚯蚓。

下午，我特意上了一會兒電腦，給“我愛梅加”留了一段恫嚇的話：把心放干凈點，再愛梅加，我會給你送一條毒蛇，很厲害的毒蛇。然后，還做了個恐嚇的嘴臉。

我的恫嚇，果然取得了效果，瑪尼不再張口梅加閉口梅加了，但是，明顯的，她明亮的眼睛里，陽光退去，漾滿了孤獨，還有憂傷。

6

經(jīng)過競選，我終于如愿以償，當(dāng)上了學(xué)生會主席，我感到很自豪，也很驕傲，沉浸在成功之后的我，一直沒有注意到身邊這個女生的變化，也沒注意到，她比過去話少多了，眉毛有時會微微皺起來，望著窗外的陽光，一言不發(fā)。

那天下午，晚飯后，我和張鴻在操場打球，一抬頭，驚呆了。

我們學(xué)校有一座樓，建了十層。瑪尼站在第十層樓頂，望著遠(yuǎn)方，風(fēng)兒吹著她的頭發(fā)，夕陽把她照得紅紅的，成為一幀剪影。

我忙給保衛(wèi)處打了電話，然后和張鴻急急忙忙向樓上跑去。

她看見我，扭過頭，臉上有淚，很晶瑩，如露珠一般。

不過，面對操場下面人群擁擠、警車奔馳的情景，以及我和張鴻氣喘吁吁的樣子，她感到大惑不解，睜大了眼睛問：“下面是怎么啦？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松了口氣說：“瑪尼，你想開點，我們還小，應(yīng)該讀書?！?/p>

我又告訴她，我之所以不愛她，是我們都還小，不應(yīng)該陷入戀愛中，從而荒廢學(xué)業(yè)，耽擱青春。

她傻了眼，呆了呆，突然，嘎嘎嘎地笑起來，笑得我莫名其妙。

7

瑪尼有一只白狗，很白很白的一只狗。

一次，瑪尼放羊，突然遇見一只高原狼，這種狼，十分兇狠，向瑪尼撲去。瑪尼急得一邊跑，一邊高喊救命，就在高原狼快追上瑪尼時，瑪尼的白狗撲了過來。

那是瑪尼的狗第一次和狼打斗。

當(dāng)人們趕到時，高原狼逃走了，白狗也受了傷，被咬斷了一只腿，渾身是血。

當(dāng)瑪尼隨爸爸媽媽出山時，瑪尼想要帶白狗進(jìn)城。爸爸勸她，城里都是獅子狗哈巴狗，白狗去不合適，還可能被打死。

瑪尼聽了，嚇住了，只能把白狗留給爺爺照看。

瑪尼說，她思念爺爺奶奶，思念雪山和格?；ǎ寄蠲芳?，所以，她就跑上了樓頂，向遠(yuǎn)處眺望。

在她的敘說中，梅加才知道，原來，瑪尼那只白狗，也有一個名字，叫梅加。

8

瑪尼因為上樓房，受到了學(xué)校批評。

以后，瑪尼又上了幾次樓頂，氣得老班無可奈何，只有苦口婆心地告訴她，上十樓樓頂，學(xué)校絕對不允許。

瑪尼聽了，點點頭，以后再也沒有上樓頂，但是，她經(jīng)常會站在黃昏下，望著遠(yuǎn)方。

幾天后，由于有病，我請了假，再回來時，身邊座位空了。

瑪尼走了，跟著爸媽走了，聽說是回去了：由于經(jīng)濟(jì)危機(jī)，這兒很難找到工作。

瑪尼走時，給我留了一張紙條，上面寫道：我要回家，看爺爺奶奶，看梅加和格桑花。你什么時候有空來了，我會帶著梅加，陪你看格?；?。

聽瑪尼說，格?；ㄊ且环N單瓣的，很美很潔凈的花兒。

我很想問瑪尼，它能潔凈過你的眼睛嗎？可是，我還沒來得及問呢。

我的眼前，又出現(xiàn)一個女孩，在藍(lán)天白云下唱著歌，她的身邊，是一只少一條腿的叫做梅加的狗，腳下的草地上，盛開著一種冰花一樣潔凈的花兒———格?；ā?/p>

（蓮心摘自《風(fēng)流一代》2011年第3期圖/宋德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