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婧
妹妹的出生,并非情欲的產(chǎn)物。這卻使她后來那種癡醉深重的瘋狂蒙上無法言喻的迷霧。那貓那孩子都死于意外,她卻于意料之中獲得幸福。
那個晚上,七點多鐘,妹妹打電話給我,我剛回到住所不久,沒有女主人痕跡的房間既輕簡,也冷寂,對我來說卻已成習慣。洗澡出來,坐在沙發(fā)上,打開電視,拉開剛從冰箱里拿出的罐身沁著冰涼水滴的啤酒環(huán)扣,手機亮起,震動持續(xù)了一會兒,我才拿起來。這個時間我很少有電話,那一瞬間有些不適。十五樓的高度,灰色薄簾后面,是不遠處寫字樓的立面燈光和樓頂閃動的廣告字牌。
她的聲音柔軟、平靜,幾乎沒有閑話,直接和我說起了她十四歲那年的那件事。這個時間,不該有電話,不該有妹妹的電話,但因為她談話的內(nèi)容,我忽略了其中的反常。我專注聽,甚至忘記去打開落地燈。黑暗重重襲來,和著她的聲音,一切有如夢境。十二年前那件事,幾乎改變了我人生的走向。我不知道她為什么在那晚主動和我說起。那個電話持續(xù)了有三十分鐘,妹妹完全掌控著話語的節(jié)奏,似乎是在清晰的頭腦引導下,講完所有她準備好的內(nèi)容,合理、充分,沒有給我多少去質(zhì)詢的空間?;蛘撸撬^了解我,在此時,聽到任何答案,都無改我的內(nèi)心和我的現(xiàn)實,十二年前,作出選擇的時候,我已經(jīng)站在了她的那一邊,她那么清楚這一切。
接完那個電話兩小時之后,我已經(jīng)進了臥室,吃了藥片,準備睡覺時,接到了那個作為我妹夫的人的電話,他告訴我一個醫(yī)院的名字,告訴我一個孩子的事故,那個孩子是他的孩子,一個三歲的女孩,長得很像他,但并不像我的妹妹,那是他前妻留下來的孩子。那個孩子,從他們7樓的舊宅陽臺,跌落了下去,彼時在醫(yī)院的搶救室。他聲音顫抖但力圖平靜,他讓我去醫(yī)院看護妹妹,他說妹妹的情緒在崩潰的邊緣,他擔心妹妹,擔心她腹中的孩子。我即刻開車去了醫(yī)院,來到搶救室的樓層,我聽到妹妹哭喊的聲音像一頭母獸,半小時前吞下的艾司唑侖片正對我發(fā)生作用,我的頭腦暈沉、脹痛,我極力控制自己的行動,妹妹的嘶喊聲忽而遠忽而近,我走近她,她的面孔已經(jīng)哭得變形,小巧的面孔上腫脹的眼皮和鼻頭讓她像變了一個人,我把她抱在懷里,她胸腔劇烈地喘息,很快就癱軟倒下。周圍一陣慌亂,一群白衣服把她抱到了車上推走,我像踩在云端,恍惚在迷夢里,我跟隨著那車走,進到電梯,上到某一層,又跟隨著小步奔跑,被關(guān)閉的門阻隔在外,在白色的通道恍惚來回巡走,墻壁是白色,門是白色,頭頂?shù)臒羰前咨?。一切不真實之中,我始終清晰地記得那個晚上,妹妹的那個電話,我還是在問自己為什么她要打那個電話,似乎,那比此刻發(fā)生的一切都重要。
作為我妹夫的人不肯放棄搶救,那個孩子的醫(yī)學死亡時間比真實死亡時間晚了五個小時,是在第二天的凌晨,醫(yī)生簽下了死亡證明。妹夫的兄長到來,開始聯(lián)系殯儀館的相關(guān)事宜。妹妹在另一棟樓產(chǎn)科的病房睡下了,妹夫看起來尚算平靜,他的兄長低聲和他商量事務(wù)安排,他尚可回應(yīng),并問詢一些細節(jié)。那個小小的孩子,被整理了容裝,放進了太平間的冷庫。他兄長有句問話我聽得清晰,他問,要不要讓她媽媽來看一眼。作為我妹夫的人,堅決地搖頭。那一瞬間,我才看到他眼睛里有不忍的淚水。他兄長走后,他坐到我旁邊,問我妹妹的情況。我說還好,此時,藥性已漸漸過去,除了頭疼欲裂,一切景象變得清晰異常。我看著他的面孔,他和我差不多年紀,平順的人生未在他臉孔留下多少歲月的痕跡,他一貫的驕矜自信在面孔上形成的頗具魅力的線條此時是被損壞的,像突然的碎裂,他的表情像浮云在黑暗的夜空上流動,不斷變化,卻是濃郁的悲哀底色。
我們曾經(jīng)親密過,最親密的時候,一周我們至少有兩次一起外出喝酒。那是他準備和我妹妹結(jié)婚的前夕。我更愿意理解成是一種理性思考后采取的行動,我是一個性格乖張、年長獨身的哥哥,妹妹將要嫁給一個前程似錦、野心勃勃的男性,這個男性必須對我作出考察,以解釋這一切背后是否有潛在的危機和陰影。我顯然通過了他的考察,獲得了他的信任,甚至引發(fā)了他的同情。他有意無意地對我的公司上層人物的影響,也使我長久不得晉升的情況得到了改善。這樣的男性,是那種有愿望和能力掌控人生的,這一刻,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他的人生圖景里。他的悲哀里,有濃郁的憤懣和不解,這些是巨大風暴的預警。不知為何,即使一切看起來毫無關(guān)聯(lián),我卻深深地開始擔憂,幾乎來自一種直覺。
“那些文章是我寫的,不是我?guī)秃门笥寻l(fā)的。我只能說是哥哥寫的,我還太小,我是女孩,我不能承認,哥哥。爸爸不會原諒我,媽媽沒法保護我。爸爸已經(jīng)夠不喜歡我了,如果這件事被他知道,我就完了,哥哥。你是爸爸唯一的兒子,你是男性,爸爸會認為這是無傷大雅的錯?!?/p>
那件事情后,我離開了因為父親的照拂進入的企業(yè),放棄了近在眼前的升職機會。確實,那件事情在成年男性的世界里看起來無傷大雅,至多是一種怪癖和荒唐??晌疫€是離開了。
那件事情以后,梨落離開了我,我沒有試圖挽回。我們大學相識,戀愛了五年,我們親密過,我們親密時如同生來就該在一起的人,如同恰好遇到殘缺的另一半的人,那種溫存和依戀,我知道此生不會再有。她看到那些東西當我是怪物,她以為我的隱藏之深、造惡之險不可思議。她的清白單純和涉世未深讓她沒有準備好以智慧去了解,以力量去捍護珍貴之物。她像所有潔凈的靈魂一樣,首先選擇的是逃離。我不能說,我從選擇認下的那一刻,就不再能說。我記得妹妹溺水一般將近死亡的表情,我怕我一旦軟弱,一旦松手,妹妹就會墜入無底深淵。彼時我還年輕,我以為我還有能力和機會,一切重新來過。
我記得,那個夜晚我走進妹妹的房間,一切黑暗中,唯電腦的屏幕發(fā)出亮光,妹妹坦白地把電腦上一頁頁的內(nèi)容展示給我看,她小巧的面孔上,在電腦的微光下尤其顯得深而黑的眼眸,有深切的恐懼,她甚至不用哭,她只消用那眼神看我,我就無法拒絕。
出事兩周后,我來到妹妹家時,保姆打開門,空氣里混合著咖喱的微辛和檀香的暗息,室內(nèi)堆滿了大大小小的搬家用的紙箱。常見的物件都被清除干凈,餐桌上妹妹挑選的兔子形狀的陶瓷花瓶,那孩子的玩具墊、玩具柜,都移走不見。那孩子的照片擺放在客廳高柜上,前面點著香。前一天,到這一天,沒有漫長通道,像是大馬戲的表演,一個驚心動魄的回旋后,世界顛倒了模樣,但還是同一個世界。母親從房間里走出來,輕輕關(guān)上門,同我小聲說話,告訴我妹妹剛剛睡著,前一夜幾番噩夢幾番哭醒,幾乎沒有睡,這兩周多是如此。妹夫坐在客廳沙發(fā)上,沙發(fā)上覆蓋著雪一般的蓋布,他看到我,面色平靜地同我點點頭,復又沉默坐著。我走到餐廳倒水喝,路過廚房,卻看到那個保姆拿著木勺在動作單調(diào)地攪拌咖喱汁。這個闖了極大禍事的保姆,還在被留用。那個年輕的保姆,寬胖的面頰上凹陷著的小眼睛顯得不聰明,但她沉默肯做事,自小就照顧那個孩子。妹夫喊她到面前。她額頭掛著汗珠,鼻頭上破開的青春痘上掛著血珠。
“那天晚上,你為什么不在客廳看著她?”
“我在洗衣服,寶寶的衣服上沾了咖喱汁,我去浸泡手洗,不然洗不干凈。”
“客廳的門怎么沒鎖?”
“我記得鎖了?!?/p>
“什么叫記得?你確定嗎?”
她說不出話來,戳在客廳不動。他們留下她,好像就是為了一天天重復著問話,讓她重述那天的所有,好像力圖找到一個個能夠扭轉(zhuǎn)事實的細節(jié),比起懲罰對方,更像是懲罰自己。
她回到廚房,繼續(xù)攪拌像沼澤般冒著氣泡的咖喱汁。妹妹自從懷孕后,沒有胃口,獨肯吃咖喱,她也就孜孜不倦地做。兩周了,妹妹只躺在床上,人瘦得明顯。面孔更顯得小而白,像紙造的人。我見到她兩次,她不看我,也不說話。眼神里是空洞的,珍貴的沉默合乎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的身份。
回到客廳,妹夫和我商量起孩子五七的安排,商量寺廟預約誦經(jīng)祈福的安排。他似已經(jīng)恢復了條理和平靜。可是,曖昧的陰云在他臉上游走,絕未消失。直到我離開,他絲毫未有談起妹妹腹中的孩子。
“你是瘋子嗎?虐殺、亂倫、性虐,寫在公共網(wǎng)絡(luò)上,還用你妹妹的名義發(fā)表,她才十四歲!”
“為了點擊量?為了成就感?還是為了錢?還是你就是個變態(tài)?你究竟在想什么?。俊?/p>
梨落哭喊著問我的時候,我不能回答一個字。我未見過她那樣歇斯底里的絕望,我知道我觸動了她絕對不能被觸動的東西。她還未見過人世的丑陋,第一課卻在我這里習得。
“我一開始只是以為好玩,是網(wǎng)絡(luò)上認識的姐姐寫的,她說她上網(wǎng)不方便,要去網(wǎng)吧才能上網(wǎng),所以寫好了,拜托我一段一段在貼吧貼上去的,我不知道會這么嚴重。哥哥,真的不是我寫的。哥哥,我害怕?!?/p>
十四歲的妹妹,在市內(nèi)的中學生作文比賽拿到了理想獎項,又在省內(nèi)刊物發(fā)表了小說,上了本地報紙,成了小有名氣的學生作家,卻被有心的老師在網(wǎng)絡(luò)上查到她寫色情小說,因為在貼吧連載的時候留的郵箱和ID和她常用的是吻合的,幾乎無從抵賴。從文學天才到變態(tài)寫手,也就是一線之差。因為她年幼,發(fā)現(xiàn)的老師先低調(diào)聯(lián)系我的家人,怕傷她的內(nèi)心和前程。母親第一個知道,自然不敢告訴父親,立刻電話召我回家處理。最后商量的結(jié)論,不過是由我頂認,我做程序設(shè)計,我是成年男性,這點惡趣味也顯得不過分,我用未成年少女的名義發(fā)表是為了彈睛落目,也符合網(wǎng)絡(luò)世代的邏輯,妹妹的老師似乎也很能理解。我即刻在網(wǎng)絡(luò)上展開清理,為妹妹收拾殘局,才發(fā)現(xiàn),那些文章很受歡迎,網(wǎng)上自發(fā)地轉(zhuǎn)載甚多,想完全清除干凈幾乎不可能??墒俏疫€是一次次篩查,一頁頁地檢查貼吧的跟帖刪除,那些漫長的夜晚,那些內(nèi)容不管想不想看都撞入眼睛,我也一點點意識到某些真實性。虐殺的發(fā)生、刑具的使用,佐以詳細的圖片說明。帖子里有非常流暢的回復和留言,并非簡單地貼出文章內(nèi)容。我鬼使神差地用同一個ID 在微博做了搜索,搜到一個同名的微博。微博里只有一篇文章,是貼吧小說的番外篇,鼠標滑到了相冊,打開取名為“珍藏”的相冊,一張張點開圖片,那些圖片,是手繪后掃描上傳的,簽名處清清楚楚是妹妹的名字,藝術(shù)家的驕傲總要使犯罪者露出馬腳。那是愛好死亡的藝術(shù)家,迷戀著鮮血、虐待、狂亂的性;那種瘋狂,是一個少女,甚至還是一個孩子的瘋狂,卻使得作為成年人的我周身寒冷。我合上電腦,無法再看下去。我去冰箱拿了啤酒,再打開電腦,繼續(xù)完成一個哥哥該做的事,我的眼睛躲著那些文字和畫面,像躲著罪,躲著無法理解和想象的惡,我更不敢去質(zhì)問。
回想這十多年,我從沒有和妹妹親密過。作為一個哥哥的自我認識,對我來說,才剛剛建立而已。
妹妹出生的時候,我十六歲。正處于自我封閉完全不在意外部世界的狀態(tài)的我,在初入高中感受到落差的苦熬歲月,每日最離不開的是隨身CD 機和耳機,我?guī)缀鯖]有注意到母親的肚子大了,就突然被喊到醫(yī)院,看到一排包裹在藍色裹巾里的嬰兒,其中有一個被我的姨媽遙遙指著,說,是你的妹妹。
妹妹出生在8月,是早產(chǎn),在醫(yī)院住了兩周才回去,小貓一樣在母親的懷里拱動著喝奶。我很少去母親的房間,母親在坐月子,不能開空調(diào),房間內(nèi)濕悶的空氣里,奶腥味、尿布的濕騷帶來的不潔感,每每黏在皮膚上久久不能消去。
母親多數(shù)時間在自己的房間活動,把妹妹的東西盡量也收置在那個房間。二樓的房間,光線本不甚好,如此塞得滿滿當當,更覺幽暗。母親年歲老大生產(chǎn)孩子,比起重歷迎接新生的歡欣,更多的是疲怠衰敗,褐色的斑點浮在她因為缺乏睡眠而黯淡的面孔上,貧瘠的乳房不能滿足妹妹的胃口,夜里一次次起來調(diào)制奶粉的母親總是輕手輕腳。那種小心,更多是因為面對即將成年的我,面對很辛苦升入了全市最好的重點中學,卻因為明顯偏科滑落到末位苦苦煎熬的我,突然去懷孕生了妹妹好像是顯而易見的背叛。
那段時間,父親尚在郊縣掛職,母親獨力照顧妹妹,只能偶爾得到姨媽的幫助,母親沒有讓我參與任何照顧她或者妹妹的事,她一貫頑固偏執(zhí)卻又堅韌。彼時,掛職行長的父親,每天的日常是各種接待,那處地方山清水秀,四季物產(chǎn)不同,銀行的公務(wù)會議常安排在彼處,各層干部也愛去私人消閑。本當回城的周末,父親卻更加繁忙,極少回家。他做事穩(wěn)妥周到,頗受人信賴,后來的仕途資本也幾乎是那兩三年積累下來的。
那段時間具體發(fā)生了什么我并不能知道,我看到的父親在外生活的痕跡,不過是客廳里堆放的各色特產(chǎn)盒子,從鴨蛋到螃蟹到稻米,那些水生產(chǎn)物卻難以讓人聯(lián)想起云淡水清。那個距離市區(qū)不過20公里的地方,總讓我覺得遙遠,除了父親剛?cè)ジ叭螘r我和母親去過一次,后來竟再沒去過。家里還留著我和母親在當?shù)乩辖峙牡恼掌?,千篇一律的石板路,兩邊是販賣紀念品的商鋪,我那時候因為瘦顯得特別高,站在母親旁邊,沒什么表情,母親彼時面孔還圓潤著,我們并沒有去那個著名的湖邊。好幾個夜晚醒來,起來去客廳拿水喝,經(jīng)過母親的房間,聽到即使壓抑著聲音也充滿怨毒的電話;好幾個清晨醒來,家里是無有人在的空洞,餐桌上壓著母親筆跡工整的留言條和一沓鈔票。多說有急事去父親處,她自然是為了趕最早一班的公交車早早出門了。
妹妹讀幼兒園的時候,父親掛職結(jié)束回來,在本市只待了一年,又被調(diào)進省城。同年我離開了本市,去了外省一所不好也不壞的大學,自此,我們一家四口,分了三地。我沒有經(jīng)歷過妹妹的成長,其實,父親也談不上有。母親留下來,在那個小城死心塌地地照顧妹妹,她真的漸漸老去了,她不會再有力氣像戰(zhàn)神一樣沖去省城尋找父親。
妹妹是父親給母親的饋贈、承諾、定魂石。妹妹對我來說是意外,總使我覺得陌生無措。血脈親緣未在我們之間建立任何奇妙的聯(lián)系,我們的相貌迥異,我和母親一般形貌,有高瘦的體型和方正的面孔,她像父親,小巧,頭顱和臉孔都是圓潤的弧度。我和母親一般鈍感,羞于表達,她和父親一般靈巧,眼神和表情都生動。好像只間或見過她幾次,她就突然長大了。一時是母親接她放學回家,一時她已經(jīng)能背著書包自己回家。她四年級的時候,家里搬到帶著庭院的獨棟房屋,對于母親和妹妹兩人來說,是大而無當?shù)木铀?。在那座房屋里,妹妹度過了10歲的生日,母親請了承辦生日會的公司布置,邀請了妹妹的同學們參加。我回到家的時候,看到一群女孩子,穿著有花邊和亮片的紗裙,在布置著粉色和藍色氣球的庭院里跑來跑去,一時不能辨認出哪個是我的妹妹。她沒有長大成想象中改變我們的關(guān)系和命運的可愛孩子,她個頭小小,面孔平凡。在房屋的二樓,妹妹獨用了一個大房間,擺放全套白色歐式家具,床罩都有配套的花邊。房間里最搶眼的,是一臺最新款式的有透明機箱的電腦,是父親的某個下屬送給妹妹的禮物。嶄新的屋子和盛大的宴會卻不能掩飾母親深深的疲倦。剛剛研究生畢業(yè)的我正在找工作,并且因為拒絕了父親的安排和父親僵持著。母親講起自己身體的各種異狀和不適,我理解為更年期的癥狀,并沒有多加留意。母親無有精力照顧妹妹,我和父親長久不在,妹妹的童年和少年的漫長時光是如何度過的,我是無法知道的。每個過年回來的假期,她也很少下樓來客廳,多數(shù)關(guān)著房門,對著電腦??墒撬龝煅杂^色,成績很不錯,講話舉止都得體,怎么看都是那種不讓人操心的孩子。
再一次回來,是因為母親的子宮切除手術(shù),她的子宮肌瘤大到無法處理的地步,醫(yī)生給的建議是切除,母親幾度猶豫,那個冬天拖無可拖,住去了醫(yī)院。我已經(jīng)入職了和父親的銀行多少有聯(lián)系的企業(yè),好在做的是技術(shù)類的工作,升遷的順利所賴還是技術(shù)能力。母親的住院,使許久沒有聚在一起的一家人,又一次聚合在這個小城。我送母親進了手術(shù)室,只半小時左右,窗口打開告訴我已經(jīng)切除好了,問要不要看一看,我一時慌了,問父親要不要看,父親也搖頭。于是切除物被送去做病理檢查。再過了半小時,母親被推了出來,面色慘白。母親醒了后表情很平常,居然笑說,感覺身體輕松了很多,我和妹妹曾經(jīng)被庇護的場所就這樣簡單地離開了母親的身體。當夜,父親陪夜,我和妹妹在家。我住在樓下的客房,妹妹住在樓上的房間。兩個人進了門,各自整理洗漱,幾乎沒有說話,第二天我醒來去廚房準備吃早飯時,妹妹已經(jīng)離開去上學,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我換在樓下衛(wèi)生間的衣物已經(jīng)被妹妹洗好晾曬起來。妹妹已經(jīng)十三歲了,因為個子小,看起來總比同齡人小些。
母親術(shù)后一年,父親和母親到底離婚了,異常順利也異常平靜。父親很快有了新的妻子,我出席了他再婚的小型婚禮,他的新妻子并不年輕,眼眸帶著水鄉(xiāng)的霧氣。故事最早發(fā)生在湖畔的縣城,她是剛?cè)肼毜哪贻p女孩,父親一次意亂情迷后欲罷不能,母親以勇力、以妹妹作為砝碼,保全了婚姻。這十多年,那個女孩結(jié)婚、生子、離婚,終究又回到了父親身邊。那個坐在主桌的孩子,和妹妹差不多年紀,他喊父親“爸爸”,他們之間的親密并非來自刻意,顯然來自時光里從未斷開的聯(lián)系和牽絆,父親看他時眼里的光,是看我和妹妹都沒有過的,衰老被蕩除,充溢的是生的熱情。妹妹乖覺地并沒有出現(xiàn)在那場婚禮。在那場婚禮上,我第一次感受到我和妹妹的聯(lián)系,并為妹妹從未獲得的,不管是來自我的還是來自父親的情感,感到難過。
事故過去三個月后,城市的冬日已近,一個落雨天,濕冷入心,那個作為我的妹夫的人,突然約我到出事的舊宅見面,他們早已經(jīng)搬離了那處傷心地點。妹妹在他們的新屋,安詳?shù)却粋€新的孩子的到來。那年紀和我差不多的男人,在我面前,臉上沒有更多表情,他追問我一個答案。
“那天晚上,你究竟有沒有打電話給她?”
是啊,那個電話,是我打給妹妹的?還是妹妹打給我的?梨落決絕的離別,網(wǎng)絡(luò)世代難于逃避的流言讓我成為怪人中的一個,我得領(lǐng)受冷遇、偏見和孤獨。擔著那樣的負重,無法去展開新的人生的我,在一個晚歸的平常夜晚,在暮色驅(qū)散日光后,理性退讓、內(nèi)心孱弱時,我會不會拿起手機,去打那個電話給妹妹?告訴她我很后悔,我以為我能承擔的其實我并不能,告訴她我始終不解不安。
那個電話里,她告訴我:“那些文章確實是我自己寫的,是因為好玩,是因為有趣,是因為世人好愚蠢。他們一邊罵我怕我說我變態(tài),一邊緊跟著我等我更新等我填坑。他們多數(shù)都是成年人,我只要寫幾個字,就能調(diào)動他們的情欲,激發(fā)他們對惡的狂熱。我覺得我很有力量,我從來沒有這樣被關(guān)注,我從來沒有這樣被需要。父親有力量就可以隨心所欲地去生活,我也想強大,哥哥,我也想有力量,那是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我有力量?!?/p>
我小小的妹妹,我純白的妹妹,支配和影響他人是她天然的能力。那個首先發(fā)現(xiàn)異狀的老師居然輕易相信文章是我寫的那種解釋,后來小心翼翼保護妹妹的才華,幫她發(fā)表,幫她出版,讓她如愿走上了所謂文學天才少女的道路。我的姨媽居然對看著長大的我投以憎惡,在親友中有意無意散布流言,只為了佐證和保護妹妹的無辜。
那個作為我妹夫的男人不僅僅查看了當天的家庭監(jiān)控錄像。那是他們?yōu)榱吮O(jiān)視保姆用的。他查看了前面三個月的錄像,這是做父親的人會做的事。他看到隔一段時間,他的女兒會獨自去陽臺,撿回她最喜歡的玩具,一個她喊作“毛球”的雪白毛絨小狗。那只狗不知道為什么,隔一段時間就會被扔到陽臺上,那孩子只要去陽臺就能找回來。
他們的新屋大宅當時正在裝修的尾聲,為了裝修好迎接妹妹和妹妹腹中的孩子出生后入住。他以前的房屋留給了離婚的前妻,這套房屋是他早年的住所。當時他和前妻尚且年輕,一直沒有孩子,他的前妻喜歡培育綠植盆栽,寬大的陽臺是她的花植圃地,為了保證日曬和美觀并沒有做封閉處理,保持了歐式圓弧鐵架的原有設(shè)計,留有對幼兒來說不甚安全的縫隙。這處房屋用來給妹妹作為中轉(zhuǎn)的住所,他也擔憂過陽臺的問題,但妹妹和保姆總是在家看護,且居住的時間不會太久,也沒有去費事再做工程。
“你們兄妹很少聯(lián)系。為什么出事那一天你們打那么久的電話,真的是你打給她的嗎?”
陰云在他的面孔匯聚,他的冷酷和精明全部一一回歸。他的愚蠢,他的被蒙蔽,此刻在他智識的檢視里都一一變得清晰??蛷d陽臺的門開著,室外天色晦暗,寒雨連綿不斷,雨聲使我長久的緘默不至于很難忍耐。
他和他年少認識的妻子的分離,并不是因為妹妹,彼時,他和妹妹已經(jīng)親密,但并未能作出決斷。他的妻子無辜,他的女兒年幼。妹妹只是可愛純白,妹妹面孔柔弱,語言和行動都可著人心。妹妹有漂亮的履歷。她以少年作家的身份,早年成名,后又去國外讀書,轉(zhuǎn)讀藝術(shù),妹妹的一路坦途,讓父親看到她,也愿意扶助她?;貒笏玫礁赣H的支持,進了大學,得了體面的教職。即使這些符合世俗規(guī)范的條件,即使青春正盛所支持的豐美的身體和精神,也還不足以引發(fā)一個理智的男性內(nèi)心的動亂。
他和他妻子的分離,是因為一只貓。他一直養(yǎng)著的一只貓,在和妻子冷戰(zhàn)分居后,留給妻子照顧。這只貓一直受他珍愛,妻子在多年不孕好不容易高齡懷孕后曾提議過把貓送養(yǎng),被他拒絕。而在他離家不久后,那只貓死掉了。好好的貓突然死了,說是中毒,中什么毒呢,卻也說不清楚,獨自帶著幼女,受他心有所移之痛,身心疲累的妻子已經(jīng)無暇同他多說關(guān)于貓的任何。他卻不能容忍,他懷疑貓不是死于中毒,而是死于妻子的惡意。他傷害了她,她就用最簡單直接的方式傷害他。他完全可能用這種邏輯去推演一個和他愈走愈遠的女性的內(nèi)心。憤怒讓他以金錢壓迫的方式完成對孩子撫養(yǎng)權(quán)的爭奪。妻子常年經(jīng)濟依附于他,在他看似理性的分析和經(jīng)濟補償?shù)恼T導之下,亦無奈同意。一邊是被嫉妒的惡意變成魔女的妻子,一邊是溫存忍耐背景無瑕的年輕女孩,如何選擇幾乎沒有懸念。我在很久后的一次閑聊中,聽他講到前妻傷害了他的貓時依然忿忿。他說那只貓是他大學畢業(yè)時經(jīng)過路邊賣貓的小販時看到的,它像個勇敢的小戰(zhàn)士,在籠子里跟一只大狗對峙,還試圖從籠子里爬出來。他越看越喜歡,就花了15 塊錢把它買了下來。后來生命中重要的時刻,就業(yè)、辭職、創(chuàng)業(yè),和初戀重逢、結(jié)婚、生子,都有它陪伴。
“她告訴我貓死了,我趕去時,居然丟給我寵物店給的黑色垃圾袋,我的貓死后就被團在里面。是我把它帶到寵物殯葬所,進行了告別和火化?;鸹埃S色的往生被覆蓋在它身上,只露出一個瘦削的腦袋。它是因為呼吸困難死去的,張口睜眼,我輕輕揉它,后來終于閉上了。這樣的女人,太可怕了。多一天都無法一起生活,無論付出任何代價都必須分開。”
他講起這些時,我卻突然想起了,有一次和妹妹一道去探看父親,父親的住所小區(qū)有清幽花園,我們離開父親家后在其間散步,聊了一會兒母親的事,看到路邊百合開得甚好,我隨口和妹妹說到,這種植物,貓要吃了會腎衰竭,可能會死的。妹妹卻起了好奇,還仔細問了,具體是哪個部分不能吃,是花瓣還是花蕊之類。這兩件事之間的聯(lián)系,我不敢去想,就像多年前,我不敢去看那些文字和圖片,眼盲心盲地頂下妹妹的造惡,甚至消除造惡的痕跡。
那個電話真的是我打給妹妹的嗎?其實無關(guān)緊要。我的妹妹肚子里是他的孩子,是試管選擇后如愿以償?shù)哪泻ⅲ瑧阎碌昧撕⒆拥目裣埠臀业拿妹媒Y(jié)婚的他,謹慎早已偏離,并未通過信托來隔離股權(quán),企業(yè)處于關(guān)鍵時期的他,并沒有資本和妹妹分離。
畢業(yè)于一流大學,在跨國企業(yè)任職,年紀很輕創(chuàng)業(yè)并且占據(jù)了行業(yè)風口,他是毫無疑問的人生贏家,難以掩藏的精英階層令人反感的傲慢,使他的表情和言行很多時候很像父親。當妹妹第一次邀我和他見面,當我看到他從沙發(fā)上站起來的時候,我就有如同被擊中一般的感受,我突然明了妹妹為什么執(zhí)念于這個人。他如此敏銳同時也帶有某種遲鈍,對人性深淺無知無畏,私以為智力的優(yōu)勢足以讓他掌控一切。
如今的這個人,在我面前,依然試圖克制,試圖管理身體和言語,在所有不可控中,頑強地不想顯露出頹勢。到訪他們的家庭寥寥幾次,我曾經(jīng)并不認為他是一個理想的父親,他未必和女兒很親密,這個女兒在這個家里,更多地像是和前妻的斗爭中的戰(zhàn)利品。覺得可愛時抱一抱她,哭鬧起來就放到保姆或者妹妹手中,是我見過的。他好像是在失去女兒的過程里,開始一點點獲得父性。在殯儀館,她被擺放在鮮花擁簇的棺木里接受最后的探看,在墓地,她化成小小一堆灰燼,放在黃色的包巾里,紙錢燃起火焰繞著墓穴游走,驅(qū)走地下的陰寒,骨灰盒放入墓穴,四周放上她的隨身玩具,撒入金幣,墓蓋蓋上,水泥封起。自此,四季流年,月圓月缺,都與這孩子無涉,她不再會長大,也不再會老去。
他打開視頻,他點擊播放,他把那晚的情形在我面前再現(xiàn)。我看到那個柔軟的小人出現(xiàn)在畫面,在客廳的地墊上找著什么,并沒有找到;她喊了什么,四下張看,可能在尋保姆,可能在尋妹妹,無人回應(yīng)。她看著陽臺,她慢慢走過去,她以為她想找的那個玩具,像以前很多次那樣,被扔在了陽臺吧。小小的柔軟的手,卻那么輕松就推開了陽臺的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畫面只余無盡的空洞,時間在那一刻永遠停下了。
我的視線移開電腦,抬頭看到同樣位置的陽臺,雨已停下,天光潔白、清澈。我臉孔冰冷,不知道是因為空氣,還是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