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許澤夫
出門前,來到村頭,和娘打聲招呼。
遠(yuǎn)遠(yuǎn)的一個人影正好遮住了初升的太陽,那太陽也正好擋住她的臉,憑那塊地的方位,憑衣著。憑神形,我認(rèn)準(zhǔn)那是娘。
站在村頭的一塊高坎上,我喊一聲:
“娘……”
連喊兩聲,娘聽見了,她直起腰,向這邊張望;
我接著喊:“我走了,門鎖上了,鑰匙放在老地方。”
逆風(fēng),娘的聲音小,說了什么我聽不清,只見她揮揮手。
全村人都聽到我的話。
全村人都知道我又要出遠(yuǎn)門了,鑰匙放在老地方。
全村人都知道,老地方是什么地方。
村里人出門習(xí)慣鎖門,鎖門是為防豬羊之類牲畜誤入家門。
村里人習(xí)慣把鑰匙放在老地方。
老地方,就是用手可以摸到良心的地方。
那些個夏夜,我們光著膀子,在山野上奔跑,把螢火蟲連同它提著的小燈,全部裝進(jìn)瓶子里。
緣于老師在課堂上的一節(jié)勵志課。
捉不完的螢火蟲,擠在小小空間,頭抵著頭,翅抵觸著翅,燈擠著燈,厚厚的玻璃成了它們的牢籠;
古典欺騙了老師,老師誤導(dǎo)了我們,即使把瓶子塞滿,即使把夜幕下的螢火蟲捉盡,也抵不上一盞油燈。
我們撿了更大瓶子,捉了更多的螢火蟲,依然照不明茅屋里的課本。
多年之后,回憶起那一小堆發(fā)光的尸骸,我仍心存愧意……
父親從集市一路跑回,氣喘吁吁,灰頭灰臉,汗珠從他裸露的黝黑脊背上晶瑩地流落,他舀一大瓢涼水,咕咚咕咚喝個底朝天;
父親天沒亮就出門了,挎了一籃子雞蛋,翻山越嶺去趕集。
他從竹籃里取出折疊的襯衣,一層一層打開,他吃驚不小,籃底只躺著幾頁花花綠綠的薄紙和幾根細(xì)細(xì)的竹棍;
舔著糖紙,那是帶著父親味道的甜。那是銘心的甜,甜得舌頭轉(zhuǎn)不過彎,甜得想在院子里翻幾個空心跟頭;
我把糖紙夾在教科書的第一頁,每天打開課本,我就想起父親的甜……
我從來沒覺得月亮可憐,無論陰晴圓缺,它都皎潔而明媚;
而我現(xiàn)在開始同情月亮了。
黃昏后,它早早地蹲在柳梢頭,向曾經(jīng)的家鄉(xiāng)探望。
小河流著流著,消失了;
小路彎著彎著,消失了;
無意之間漸漸消失的還有:雞飛、狗跳、牛哞……
然后村小的娃兒消失了,旗桿的頂端站著梳理羽毛的幾只家雀。
然后村子一夜之間消失了,推土機(jī)、挖掘機(jī)、打樁機(jī)輪番上陣,把家鄉(xiāng)改建成鄉(xiāng)愁。
在外打工的游子寄到老家的包裹被原封退回。
唯有月亮還惦記著這個地方。
這不,它又躲在柳梢,憂傷地扯一把云巾……
所謂尸骨早已化成一抷青灰,盛在一只瓦罐里。
擔(dān)心鐵器傷著他的肌體,她跪下來,雙手扒動黑土。
土質(zhì)潮濕,那是她幾十年淚水的積累。
她的身后,挖掘機(jī)垂長臂,似在默哀。
雙手被砂石傷害,鮮血淋淋,她顧不得痛,或許壓根沒感覺到痛,不遺余力地扒動。
在兒孫的叩拜中,她小心翼翼地把他從坑里捧出,緊緊抱在懷里,如摟著當(dāng)年那個牛一樣健壯的少年。
她干癟的乳房分明感到他的任性、他的氣息。她摟得更緊了。
忽然,她掉過頭,快速返回原處,再次跪下,用衣襟兜起潮濕的黑土,連同那個盛滿記憶的瓷盒,一小步一小步挪動,唯恐驚醒他熟睡的夢。
她堅信,黑土里有他愁苦的臉,有他的牽掛,有他的魂……
其實(shí)僅僅是村東南的一塊雜草叢生的亂石崗。
我從未照面的曾祖父曾祖母長眠于此。
七個兒子九房兒媳(續(xù)弦兩房)在他周圍繞膝。
許家嘴上千口人中,我家這一房人丁興旺,蒸蒸日上。
村里盛傳這塊土地風(fēng)水好。
老牛倌走后,老牛倌的兒子哀求將父親葬在我家祖墳,沾沾福氣,福蔭后人。
家族反對。
須發(fā)皆白的父親站出來說話,允了,只因60年前鬧饑荒,老牛倌塞給他半個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