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國盛
中國人喜歡講中西結合,可是在結合之前必須承認它們是很不一樣的兩樣東西,而且有矛盾。科學究竟是什么?中西方人的理解很不一樣??茖W并不能保證你過上很豐裕的生活,但它可以使人類的生活發(fā)生質的飛躍。有科學的希臘文明也就維持了三五百年,而沒有科學的羅馬文明卻維持了八九百年,中國文明的時間就更久遠了。
科學是我們中國人民很喜愛的東西,中國人一說科學立即覺得是神圣無比的,所以中國人對科學往往非常崇拜,甚至迷信。
我總體感覺中國人對科學的理解是有誤區(qū)的,形成誤區(qū)主要的原因是,科學不是我們中國的土特產(chǎn),是來自西方的東西。換句話說,中國不是科學的故鄉(xiāng),所以中國人在消化西方東西的時候難免會出現(xiàn)偏差,這個偏差有幾個原因:
第一個原因是我們傳統(tǒng)文化中的實用主義。我們中國人是一個很講實用的民族,這種實用主義進入了我們的文化血液之中,所以干什么事情首先要問有什么用?老師讓學生學這個,學生就會問老師學這個有什么用?家長也會問,所有人都會問學這個有什么用?
第二個原因是中國人對科學的理解受制于中國近代痛苦的歷史遭遇。西方文明并不是從一開始就受到中國人民喜愛的。中國古代把中國之外的國家都看成是蠻夷之國。
我們的精神生活是自給自足的。儒釋道三家構成了中國人的三大精神支柱。有人總結說,你得意的時候就信儒家,儒家是入世的,要做事情的;不得意的時候你就信道家,你可以退隱山林,縱情山水;如果你絕望了,看破紅塵,就可以信佛家。都給你安排好了,你想做什么都有相應的精神資源給你準備著。
什么時候我們中國人開始對科學突然變得全民族都崇拜得不得了呢?是1840年以后。鴉片戰(zhàn)爭,帝國主義用它的堅船利炮敲開了我們的國門,先進的中國人認識到,科學是使得西方人強大的根本原因。這是一個三千年未有的大變局,我們的華夏文化經(jīng)受著一場嚴峻的考驗,這個考驗到今天仍然沒有完成,我們今天的文化仍然受到西方文化的嚴重沖擊,不知所措。在這個沖擊下,其中最重要的表現(xiàn)就是對科學無比信奉。
我們在學科學的時候,實際上是按照我們中國人特有的理解來學的,因為我們覺得科學是強國、強兵、富民的法寶,所以把科學理解成生產(chǎn)力、理解成力量,在中文詞匯里很容易把科學等同于科技,把科技等同于技術,把技術等同于生產(chǎn)力、經(jīng)濟效益??偠灾茖W在我們心目中有一個普遍的偏差,就是把它看作生產(chǎn)力、是一個有用的東西,可以打人,可以賺錢,可以脫貧致富,所以中國人民心目中標準的科學家形象是錢學森,一來他干的玩意很高深,二來那個東西很有用。它可以造導彈,造火箭,可以打人。這是我們中國文化里根深蒂固的一種偏見,這個偏見導致我們現(xiàn)在的科學發(fā)展出現(xiàn)問題,我們的基礎科學領域始終難以有大的突破。中國人民翹首以盼的諾貝爾科學獎和我們相距還很遙遠,過去說窮沒錢,現(xiàn)在看來錢不是問題,中國人民不差錢,不差錢的情況下科學還是搞不上去,什么原因?所以我們要從文化上找原因。
科學為什么沒有成為中國文化中的主要部分,而成了西方文化的主要成分?
科學不是一個普遍現(xiàn)象,科學是一個很特殊的現(xiàn)象,只有西方人的老祖宗—希臘人才搞出科學這么一個玩意,其他的偉大文明,埃及人、巴比倫人、印度人、中國人都沒有科學。沒有科學不見得文明就不行,有科學也不見得就吃得好、住得好。中國人沒有科學,靠技術活得很好,羅馬人沒有科學,他們靠軍事、武力和法律可以活得很好;希臘人科學很好,但是日子過得并不怎么樣,最后還是被滅掉了。所以科學并不一定帶來物質生活上的豐富,它首先是一種特殊的文化。
現(xiàn)在的西方文化實際上是“兩希文化”:一個“希”是希臘,一個“希”是希伯來。希伯來文化就是基督教文化,代表的是信仰和宗教;希臘文化代表的是科學和理性,科學和理性、信仰和宗教構成了現(xiàn)代西方兩個不可或缺的支柱。
我們中國人對西方的理解是遠遠不夠的。首先我們對宗教不理解,對科學也同樣的不理解。宗教先放在一邊,我們講科學,講科學要從希臘講起。
希臘社會基本上不是一個農(nóng)耕社會,主要出產(chǎn)橄欖和葡萄,種了橄欖和葡萄以后榨橄欖油、釀葡萄酒,拿這兩個東西去交換主糧。這個地方深水良港多,適合航海運輸。希臘民族總的來說是一個航海的民族,經(jīng)商的民族。這樣一個四方奔走的民族靠什么來構建文化秩序呢?依靠契約。歐洲文化本質上是契約文化。契約意識是歐洲人最深層、最強大的一種意識。唯有契約才能維護社會的穩(wěn)定和秩序。歐洲人和中國人比,特別強調規(guī)則、準則、法律、法制;他們講游戲規(guī)則,規(guī)則一旦頒布、制定,不能夠再輕易打破。而咱們中國人不是說沒有規(guī)則,但是我們始終認為規(guī)則是人制定的,它要為人服務,所以在我們這里人總是要高于規(guī)則。中國在政治制度上是人治傳統(tǒng),不是法治。我們經(jīng)常打破規(guī)則,我們喜歡打擦邊球、下不為例,喜歡修改規(guī)則。而且中國人似乎認為,墨守規(guī)則是智慧不高的表現(xiàn),是腦筋太死。中國人喜歡靈活、機動地處理事情,這是我們東方智慧的一部分。
但是契約文化就要求規(guī)則是至高無上的,一旦確定下來以后就不能變,所以我們看美國的《憲法》幾百年了,幾乎不動,要改的話很費勁,要經(jīng)過好多年的論證,我們這個很容易,我們經(jīng)常改,我們的立法特別快,但是大家都不怎么守法,越是守法比較難的地方,立法越快,而人家那邊立法很謹慎、很慢。
契約文化會生成什么樣的人性理想呢?西方文化有一個基本的預設,他假定每一個人都是一個獨立的個人。只有獨立自主的個體才能簽約,才有簽約能力。你不能找個孩子說你給我簽個字,上面寫著你欠我一萬塊錢,后來你找他的家長說你兒子欠我一萬塊錢,那有意義嗎?沒有意義,因為他兒子沒有簽約能力,他不是一個獨立自主的個體。所以希臘文化把人之所以為人的根本標志看成是自由。沒有自由就不是人,就像我們說你沒有愛心、無情無義你就不是人。中國文化里面“人”的反義詞是“禽獸”,而希臘文化里面“人”的反義詞是“奴隸”,奴隸不算人,因為他沒有自由。“不自由勿寧死”我們不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