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景躍進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所取得的成就不但挑戰(zhàn)了比較政治學的理論常識，也對其研究前設提出了深刻的質疑。在這種背景下，政治學研究本身成為一個需要不斷加以反思的對象。

中國政治學研究的三大轉變

自學科恢復以來，中國政治學的知識進路深受海外比較政治學的影響，在理論、方法和學科設置等方面皆是如此。因此，欲理解中國政治學研究的演化脈絡，一個很好的切入方式是考察一下新舊世紀交替前后比較政治學的基本變化。

在諸多變化中，與本文議題相關的主要是以下四個：（1）第三波民主化研究的關注點從競爭性選舉轉向“民主質量”以及對民主標準的重新思考，以作為對“劣質選舉”的回應；（2）研究重點從“選舉民主”轉向“治理/善治”，重視國家能力的問題，以作為對“失敗國家”的回應；（3）論述中心從“中國崩潰論”轉向“威權彈性”，以作為對“中國崛起”的回應；（4）從第三波民主化的推手轉向對自由民主制進行自我反思，以作為對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西方民粹政治的回應。

從知識發(fā)展的角度來看，這些反思和調適是研究范式在遭遇危機時通過更換保護帶的方式來維護理論體系的內核。這種做法本身無可厚非，然而毋庸置疑的是，這些調適在自由主義知識大廈的天花板上開了一個天窗。

對于中國政治研究而言，這個天窗具有天然的破壞性/創(chuàng)造性。因為對于西方主流理論而言，中國已成一個難以處置的“例外”——在現(xiàn)有知識的棋盤上，沒有安置它的格，不知道往哪里放，更準確地說，是放在哪兒都有問題。

在某種意義上，“重新認識中國政治”的命題便是在這一語境下生成的。強調政治學研究的自主性，破除對西方教科書的迷信，已成為當下學人較為普遍的自覺意識。由此在中國政治學研究中出現(xiàn)了與比較政治學相呼應的有趣變化。作為政治學從業(yè)者，我們見證并親身經(jīng)歷了這一轉變過程——海外比較政治學研究中的“天窗”是如何轉變?yōu)橹袊螌W研究的“大門”的。為了便于敘述，我將這些變化歸結為以下三個類型：

（一）從模式套嵌轉向本土研究

所謂“模式套嵌”就是將西方教科書中的概念和理論直接運用于中國。

細究起來，這一理念隱含了三個重要假設：一是西方的自由民主價值是普世的；二是體現(xiàn)這些價值的制度形式是普世的；三是漸進改革就是以中國方式呈現(xiàn)這些普世的東西。第一個命題涉及政治哲學，第二個命題涉及政治科學，第三個命題涉及政策方法論?？梢姟澳Ｊ健笔且粋€包含了價值、理論、方法和政策建議的知識復合體。

從“模式套嵌”到本土研究的轉變是如何發(fā)生的？從邏輯上說，有兩個重要的轉機：一是模式套嵌的失敗后果所引發(fā)的反思；一是在模式之外采用其他方法卻取得了意外成功。對于中國學者來說，有幸同時擁有兩者：前蘇聯(lián)的崩潰和中國改革開放的成功從正反兩個方面提供了轉變的契機。

轉向本土的經(jīng)驗研究意味著從問題出發(fā)，而不是從教科書上的理論出發(fā)。出發(fā)點的置換帶來了相應的變化：現(xiàn)實世界從啟蒙和批判的對象轉化為客觀的研究對象，與此同時研究方法的重心也開始從演繹法走向歸納法。這一背景為學界倡導的中國政治學研究本土化提供了豐沛的養(yǎng)料。

（二）從病理分析轉向生理分析

“模式套嵌”的缺陷有助于引導人們轉向本土的經(jīng)驗研究。邏輯而言，任何關于改革的話語都必須以某種形式的現(xiàn)實分析作為前提，中國政治體制改革亦是如此。鄧小平在1980年8月18日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會議上的講話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經(jīng)典事例。在這篇講話中，鄧小平系統(tǒng)地梳理了既有體制所存在的各種弊端。這一講話為后來中共十三大報告提出的政治體制改革方案奠定了理論基礎。在當時的氛圍下，學界做了很多的相關研究，涉及歷史、現(xiàn)實和比較等不同維度。

以今天的眼光來看，這些經(jīng)驗維度的描述和研究大致可歸為“病理分析”。因為有病，所以要醫(yī)。在這個意義上，沒有病理分析就沒有改革。如何改革？思想解放運動提供了答案：打破封閉，開放視野，學習西方，大膽借鑒全人類的文明成果。由于當時中西之間的落差比較大，學者的認識相對簡單，眼中看到的更多是自身的缺陷，不能用今日之心態(tài)來看待當時的處境。

改革開放的成功為人們提供了理解中國政治的新視角，病理分析也緣此而轉化為生理分析。此處的“生理分析”包含兩層意思：第一，既有體制適合中國國情，是一個正常軀體（政體），而不是對常態(tài)政體的畸形偏離；第二，既有體制確實存在諸多的缺陷，需要進行病理分析，但是它也有自身的強項，用制度話語來說，具有比較意義上的體制優(yōu)勢，諸如長期戰(zhàn)略規(guī)劃、全局統(tǒng)籌、集中資源、強大的執(zhí)行力、學習和適應能力……，它們是中國參與全球競爭的看家本領。

研究立場的轉換為中國政治研究開放了新的分析空間，一個不同的世界呈現(xiàn)在人們的眼前。研究議題的設置有了新的啟動程序：一些老的議題退出了舞臺，而新的議程進入了中心領域。曾被“終結”的歷史被打開了，而對未來所秉持的開放態(tài)度同時也意味著對傳統(tǒng)的再評估。作為對制度主義的一個回應和超越，“將文化帶回來”是學術演化進程的一個邏輯之果——從文明的角度來考察中國政治。

（三）從西方話語的搬運工轉向理論建構的探索者

所謂“中國道路”意味著在西方自由民主制之外，探索一條具有中國特色的現(xiàn)代政治發(fā)展之路。如果說本土化研究強調的是“必須認真對待中國政治”，那么理論建構的任務則提出了進一步的要求：“必須認真對待中國道路”！這一研究要求學者反思比較政治學的知識基礎、質疑演繹的前提、審視熟知的概念、挑戰(zhàn)流行的觀點、修正重要的命題、甚至重構理論體系。這是一種在不同脈絡內從事知識生產(chǎn)的探險活動。不難辨識，關于中國道路的聲稱在本質上是主張進行一場學術界的范式革命。

如果堅信中國道路能夠走通，相信歷史會給出證明，那么相應的理論建構應在兩個層次展開。第一個層次是在與自由主義的對話中，建構一個并列的、能夠展示和提煉中國特色的政治學理論。在這一層面，西方經(jīng)驗與中國經(jīng)驗的邏輯地位是并列的，它們以各自的方式走出了現(xiàn)代化的不同道路，建構了多元現(xiàn)代性。第二層次是超越中西經(jīng)驗，在兩者之上建構一個具有包容性和普遍性的一般理論。在這個普遍理論中，西方現(xiàn)代化和中國現(xiàn)代化都是它的亞類型。從工程學的意義上看，我們必須把原來西方理論所主張的普遍性進行分解，其中的一部分降低為地方性，另一部分則具有普遍性，可轉化為重構普遍性的要素。對于中國經(jīng)驗可做同樣處理。需要強調的是，所謂“中國特色”并不是說中國經(jīng)驗缺乏普遍性。對“中國特色”的正確理解應當是：在實踐層面，它意味著拒絕照搬西方模式，堅持走中國道路；在理論層面，它意味著中國經(jīng)驗是普遍性與特殊性的結合。

重置中國政治學的邏輯起點：“將政治共同體帶回來”

就已有的學術經(jīng)歷而言，中國政治學的知識現(xiàn)狀是導致問題的根源，而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案。在一個分化的世界中，要超越分歧、謀求共識就必須尋找一個更高的平臺。為此，我們有必要回到中國政治學的起始之點，回到政治學的緣起之地。

眾所周知，現(xiàn)代社會科學（包括政治學）是在民族國家的苗圃里生長和發(fā)展起來的。有兩點需要特別強調。第一，民族國家在歐洲源起于中世紀的封建制，先是發(fā)展出了絕對主義國家，所謂的領土國家和主權國家，其后形成了民族國家，最后登臺的是民主國家。這一特點意味著政治共同體（國家）對于政治學研究來說是一個不言而喻的前提。自由主義政治學將國家視為必要之惡，關注如何制約公權力和保障公民權利。這種理論和制度實踐之所以可能，是因為有堅實的政治共同體作為基礎。第二，西方各國的民族-國家建構過程是不平衡的。通常情況下，后發(fā)國家會面臨政治共同體（國家統(tǒng)一）的問題。這幫助我們理解為何政治學曾以國家學的形式出現(xiàn)于德國，相比之下，居于優(yōu)勢地位的先發(fā)國家可用更多的精力來考慮政府（政體）問題。

當近代中國面對西方民族國家的挑戰(zhàn)，又不得不學習西方時，遭遇了兩個“前所未有”：一是在中國歷史的脈絡內，這是一場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二是在中西文化的交匯中，中國現(xiàn)代化面臨了（作為參照系的）西方文明未曾有過的大難題。具體來說，這個大難題可從兩個方面來考量：

第一，中華體系與西方以民族國家為基礎形成的國際體系之間存在著本質性的差異。中西兩種秩序之間的沖突最終導致朝貢體系的崩潰，中國不得不以西方民族國家的樣式來打扮自己。在這一過程中，如何避免帝國轉型時普遍面臨的解體命運，將一個領土完整的中國帶入現(xiàn)代世界，成為一個非常嚴峻的、長期性的挑戰(zhàn)。用政治學專業(yè)術語來說，近代中國遭遇了政治共同體的再造問題。如上所述，西方政治學關于政治共同體的思考以民族國家為藍本，將這一藍本運用于中華帝國時，它成為一柄兼具建構與解構雙重功能的利劍。在這個意義上，20世紀初“中華民族”概念的出場可謂一個偉大的發(fā)明，也是一個古老文明面對西方民族國家挑戰(zhàn)時作出的一個充滿智慧的回應。

第二，在尋求不斷失敗的原因時，中國知識分子逐漸超越了技術和經(jīng)濟的考量，切入了制度（國體-政體）和文化層面，并最終將限制公權力和保障公民權利的議題納入政治發(fā)展的議事日程。

正是在這一歷史進程中，政治共同體、國體和政體三者之間的張力逐漸顯見。學界曾以“救亡壓倒啟蒙”的方式表達了對這種張力的認識。從學理上說，政治共同體的轉型或建構將人們的注意力引向國家政權，傾向于強調集權的重要性；而基于個人主義的自由民主之追求，構成了相反的實踐努力，兩者之間形成了一種對沖。如果有足夠的時間，并在時間的序列中分別解決問題——首先夯實政治共同體的基礎，然后逐漸發(fā)展各種公民權利并加以制度化，那么邏輯上的矛盾便可能在實踐中得到頗為有效的化解——這正是西方國家走過的政治發(fā)展道路。然而，作為后發(fā)現(xiàn)代化國家中的一員，中國沒有這樣的時間差可打。西方國家在歷時中解決的不同問題，在中國同時登場，這是后來者不得不承受的發(fā)展壓力和歷史命運。

一個半世紀過去了，今日之中國依然面臨同樣的難題，當然是在新的環(huán)境和條件下面臨老問題。這一事實表明，這個問題對于中國政治現(xiàn)代化事業(yè)具有某種根本性，因此有必要對其進行某種形式的理論建構。為了便于敘述和理解，我們用命題的方式來加以呈現(xiàn)：

1.目標：如何在政治共同體的維系-穩(wěn)固與公民政治權利的發(fā)展之間實現(xiàn)一種相互促進的雙贏關系；

2.難題：

（1）到目前為止，維持中國大一統(tǒng)的有效方式是集權體制。可以說，集權體制是大一統(tǒng)政治共同體的標配制度。從秦-漢大一統(tǒng)迄今，朝代在變，國體在變，政體在變，但集權邏輯一以貫之，維系如常。

（2）集權體制意味著對西式民主政治（多黨競爭）的排斥。反過來說，西方民主政治對于中國而言是一帖解劑，這種解構不但是針對既有政體的，也是針對這個政治共同體的。

（3）在目前為止，在發(fā)展公民權利方面，西方開出的方子是實行自由民主制。

（4）政治共同體的維系-發(fā)展與西式公民權利（民主政治）之間存在某種互斥關系，這種互斥性無法通過各自的調適而加以排除，因而是結構性的。

上面四個子命題將政治共同體的維系與集權體制聯(lián)系起來，通過西式民主政體與集權體制的對立，凸現(xiàn)西方民主對中國政治共同體的解構性威脅。政治共同體的維系與（西式）公民個體自由兩種價值之間存在著難以克服的緊張。

至此，我們對前面所述的兩個“前所未有”有了新的理解：西方政治現(xiàn)代化的經(jīng)驗無法解決中國的問題，中國必須找到適合自身的政治發(fā)展道路。

魚和熊掌難以兼得，但選擇必須作出。這一選擇構成了新的命題：

3.方案：政治共同體具有優(yōu)先性

政治共同體是前提也是基礎，一切政治活動都是在政治共同體這個空間平臺上進行的。在中國語境下，這個問題尤為顯著，因為在世界文明體中，中國是唯一一個文明香火沒有中斷的國家，政治共同體的大一統(tǒng)觀念深入人心，融于血脈。正是這一點將政治共同體的存在和維系轉化為中國人特有的一種價值，所謂“家國情懷”。如果價值可以排序，那么在價值等級中政治共同體應當占據(jù)最高的位置，所謂“國家的統(tǒng)一是最大的善”。作為這一命題的反向表達，中國政治現(xiàn)代化不能以犧牲政治共同體（國家分裂）為代價。

強調“將政治共同體帶回來”并置于優(yōu)先位置，除了上面所述的理由之外還有政治學自身的邏輯考量。大致而言，政治學的研究對象可以區(qū)分為五個層次：政治共同體、國體/政體、政府、領導人、公共政策。通常而言，層次越低越，利益因素越重，也越容易變化。層次越高，觀念的因素越重，變化不宜，但只要發(fā)生就是天翻地覆的事情。例如，當分歧發(fā)生在下面三個層次時，通常可以通過更換政府和領導人及政策調節(jié)來緩和矛盾。如果分歧發(fā)生在政體層面，一般意義上的政府更替無法回應這一挑戰(zhàn)，必須通過革命的方式或具有革命意義的改良方式來實現(xiàn)政體轉型。如果在政治共同體層面發(fā)生分歧，則意味著認同的分裂，這是最高層次的分歧，也是最為嚴重的分歧，處置不當會導致國家的分裂。

4.平衡：在政治共同體原則優(yōu)先的前提下，充分發(fā)展公民權利

如果說現(xiàn)代政治的核心是利益平衡，那么中國政治學有必要將這一藝術用諸自身，在國體、政體和政治共同體“三位一體”的架構中來展開學術思考。在國體問題上，堅持人民主權，堅持共和國體；在政體問題上，堅持黨領導下的人民代表大會制度和多黨合作-政治協(xié)商制度，鼓勵多種形式的公民政治參與，有序發(fā)展公民權利；在政治共同體問題上，一定要意識到，中國共產(chǎn)黨是政治共同體的現(xiàn)代凝結劑，堅持多元一體，尊重少數(shù)民族，增強中華民族意識，維護國家統(tǒng)一。

因此，對于中國政治學者而言，建構一門具有中國特色的政治學是對歷史文明的當代承擔。這一使命基于學術發(fā)展的內在之需，具有歷史和邏輯相統(tǒng)一的動力機制。比較政治學的基本原理有必要根據(jù)“三位一體”的分析框架進行調適，以適合中國的國情。

在一個分化的學科格局中，中國政治學研究中的不同取向或許可以在這一框架中找到自身的位置并發(fā)揮相應的功能。既要保有本位意識（政治共同體），又要充分發(fā)展公民權利；既要避免極端的國家主義，也要避免極端的個人主義。如果說中庸之道是中華文明的精髓，那么如何平衡上述張力既是中國政治現(xiàn)代化的題中應有之義，也應是中國政治學發(fā)展的基本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