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殊

一

那一天，因為微信滿屏表白，才知道是七夕。

早晨聽到喜鵲叫，感覺是多年來頭一次，在山醫(yī)大二院1號住院大樓前。發(fā)出朋友圈，大家立即將這叫聲與七夕聯(lián)系起來。于我而言，卻覺得是與母親有關(guān)的喜訊。

母親在四樓病房。她一定已經(jīng)作好所有的準備。母親沒有經(jīng)歷過手術(shù)，但一定以她特有的利落與聰慧，準備好所有，包括心理。就如前一天為她備皮的護士忍不住夸獎：這奶奶真干凈利索。

果然，母親干干凈凈，安安靜靜坐在病床上，連假牙都取掉了。那一刻突然發(fā)現(xiàn)母親像極了姥姥。記憶中姥姥就沒有牙齒，兩腮深吸，下頜也深吸，因此記憶中姥姥就是一位老人。此刻的母親也是這樣，與姥姥不同的是，母親并未身著姥姥永遠不變的斜襟黑衣且腿腕纏了裹帶頭上包了圍巾，母親的牙齒也沒有全脫落，說話中還能看到幾顆若隱若現(xiàn)。

因取掉假牙看上去迅速老了十歲的母親，表現(xiàn)得很平靜，告訴我降壓藥也吃過了。她關(guān)掉手機，放進包里，想想又拿出來，打開看看，再關(guān)掉。母親的內(nèi)心，一定翻江倒海，一定想問許多，一定想知道更多。就如之前有一天她突然問我，治療中為什么會脫發(fā)，是不是不好的?。勘M管我已經(jīng)給母親交代得足夠清楚，就是藥物的副作用，可母親依然將信將疑。母親的不相信，表現(xiàn)得也足夠平靜。

此刻，我們也期待母親多問一些，我們便可就此詳細安撫她一些。可到了這個節(jié)骨眼上，母親就是不問，偏偏就要表現(xiàn)得如此平靜。

我們便也只當沒事人一樣，只任即將到來的大手術(shù)在各自的內(nèi)心深處翻攪。有時候突然就攪痛了誰，出現(xiàn)長久的沉默。

這個早晨的病房，空氣尷尬地流動著。

右側(cè)病床上的女士以一貫的姿勢坐著，默默流淚。管床醫(yī)生進來：怎么又哭？這樣能有利于恢復嗎？

陪侍的人替她答：她一疼，就要嘆自己得了這樣的病。

準備離開的醫(yī)生轉(zhuǎn)身：如果哭有用，我替你哭都行。

瞬間被他這句話打動。扭頭細看，側(cè)面，一位年輕的醫(yī)生，語重心長的聲音卻如此入心。

感覺有淚想涌上。如果，如果有效果，我替你哭，替你疼，替你痛，替你挨一刀，都行。

我何嘗不是這樣在心里疼著母親?？上?，病床上沒有如果。

我了解母親的性情，沉靜含蓄得叫人說不出的心疼。

她或許知道我們不會告訴她真相，或許覺得事已至此多問也無用，不如聽之任之。

突然想起父親。父親最大的問題就是生病后不配合，而母親完全不同。母親的配合不是為了她自己，而是為了不給我們增添更多麻煩。父親的不配合，恰恰也是不想給我們增添麻煩，他總覺得，他一切都好，不要看病不用給他治病。他總說的一句話是“我好好的，不用你們管”。他總以為像壯年時候的小恙一樣，扛扛就過去了。他沒有意識到，再好的身體都抗不過歲月的侵蝕。

于是當他躺在病床上無法自理時，我一遍遍問他：爸，不是說不用我們管嗎？

父親無奈地笑，依然不配合。于是我們有時就忍不住要對他兇。有幾次他甚至把輸液的針拔出來，我們不得已，有一次還把他的雙手綁在床上。

父親掙扎的畫面，還清晰地印在我腦海里。我們含淚問他：我們解開，你好好的，行不？他使勁點頭。

那時候?qū)Υ?，就像對待一個孩子，柔一頓兇一頓。每每發(fā)完火，便要后悔。

母親不會。母親一定會全力配合。母親的不情愿，母親的不能忍受，母親的疼與痛，都會放在心里。

二

手術(shù)室接病人的醫(yī)生下來了，告訴母親上個廁所，回來躺上手術(shù)床，脫掉身上所有的衣物。

母親怔了一下，聽清是讓她脫掉所有衣物。她遲疑了一下，便聽話地躺進被子里，一件一件，慢慢脫掉身上所有，在被子里疊整齊，遞出來。我知道，74歲的母親是第一次以這樣的方式面對外人，甚至她的孩子們。母親的內(nèi)心一定非常羞澀非常尷尬，但母親的行動與表情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反抗。

赤條條的母親躺在被子里，眼睛在我們身上移動，全是無助。我的淚水止不住就滑下來。不敢讓她看到，躲得遠遠的。想叮囑的幾句話，也不能說。

前一天大夫跟我們的談話洶涌地跳出來，讓人再一次心灰意冷。我覺得，再沒有什么事比手術(shù)前大夫跟家屬的談話更讓人絕望了。大夫竭盡所能，將所有可能發(fā)生的意外統(tǒng)統(tǒng)擺在家屬面前，有些還要無限放大。我了解大夫的職責，就是希望將所有可能發(fā)生的意外全部告訴家屬，即便是萬分之一。可是，手術(shù)前本就到了脆弱邊緣的家屬，哪里還能經(jīng)得住這樣的打擊？大夫描述的那些可能，都變成畫面一幕一幕跳到面前，哪一條都如萬箭穿心。

嘴里隨時想跳出三個字：不做了！

可是，母親的病沒有更好的選擇。

大夫還在平靜地闡述：哪一條萬分之一的幾率發(fā)生，對你們而言就是百分之一百。

說實話，有一瞬我都在內(nèi)心顫抖地想，我們該準備的，是不是不僅僅是手術(shù)本身？

也因此，之前與其中一位大夫的談話不是很愉快，原因就是他不強調(diào)成功的百分之八九十，只提可能存在意外的百分之一二十。談話中間我與妹妹先后離開，可最后一刻，還是被他揪了回去，在已經(jīng)聽過另一位大夫談話之后，再一次完整聽了他的分析。

他平靜地把我們的心刺出血。

出來后弟弟眼角掛著淚問我和妹妹：我們，還要不要繼續(xù)這個手術(shù)？

成年后，我第一次見他流淚。但是，母親的病無可選擇。

遠遠望一眼被推至走廊的母親，看不到她的臉。接床醫(yī)生突然說，還有兩張表病歷中沒有，需要找大夫要。我趁機留下來，目送母親被弟弟妹妹推進電梯。

前一天一位醫(yī)生朋友說，手術(shù)在某種意義上算得上一次生離死別。

扭身，面對一堵墻，讓自己內(nèi)心的洶涌肆無忌憚地揮發(fā)。好久好久無法平靜，無法去找大夫要那兩張表。

身邊人來人往，有人匆匆而過，有人發(fā)現(xiàn)了我的失態(tài)。然而沒有人因此停一停，更沒有人從內(nèi)心難過一下。即便是與我有同樣處境的人，也不會設身處地了解我此刻內(nèi)心的悲涼與絕望。是的，我的疼痛，只是我自己的。我的母親只是我的母親，與別人無關(guān)。每個走進醫(yī)院的人都在心里疼著一個人，那個人是他的親人，他依然無法隨時體驗別人的痛。

就如幾天前在住院樓前，一位司機按著喇叭催促著走在前面的我與母親，將母親驚得一個趔趄?；厣砼c他爭執(zhí)，他急吼吼說他著急接病人。我有些失態(tài)地憤怒反駁：看不到你前面也是病人嗎？沒病誰來醫(yī)院！

我與他，都沒心情體驗對方親人的痛，也無法理解對方的焦急心痛。我的母親，此刻只被她生養(yǎng)的幾個孩子徹骨地揪心著，以及因她的孩子延伸出的親人們。

我們做主，把母親赤裸裸交給一個未知數(shù)。而過程中可能存在的風險，手術(shù)后可能產(chǎn)生的后遺癥，母親全然不知。她只以為，手術(shù)之后，會恢復從前。

我的母親，昨天還與我笑談的母親，會不會安然無恙？順利度過麻醉關(guān)，手術(shù)關(guān)，及更長的康復期？

我的母親，再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是什么模樣？

我的母親，如果之后發(fā)現(xiàn)并非一次手術(shù)就能變回從前，心情會壞到什么程度？

父親很早就參加了工作，母親從19歲嫁與父親起便獨自承擔起家中男人與女人的全部責任。地頭那種勞作，不細說也能想象得到。別人家男人下地，女人做飯照看孩子，農(nóng)忙時節(jié)都累到不行，母親卻需要一個人兼顧這些。好不容易我們長大了、成家了，她又要照看孫兒，甚至外孫，再后來又侍候臥床的奶奶，之后便侍候生病無法自理的父親。兩年前送走父親后，覺得母親終于可以不用受累侍候人了。

誰知道，她卻病了。

這就是命運的安排，你只能咽下，無力辯解，無法抗爭。

三

手術(shù)室外，并不安靜。大多數(shù)人在聊天，很大聲。所以，周圍的聲音越來越大。當然，其間有如我一樣，沉默地等待手術(shù)室門開的人。有朋友不斷發(fā)來信息：七夕快樂。

我靜靜一顆心，流淚回復：快樂。

有得知母親手術(shù)的幾位好友發(fā)來問候與安慰的信息，我沒有立即回復。因為一回復，她們的溫暖就會穿透我心。我那個時間的情緒脆弱到一觸即發(fā)，經(jīng)不住任何輕輕一碰。我坐在手術(shù)室外最后的角落里，想象著門里的母親。母親第一次經(jīng)歷這樣大的事情，此刻會想些什么？她一定會祈禱自己平安，又要憑借自己有限的想象，緊張地關(guān)注隨之而來的手術(shù)情形，一定還會心疼又讓我們花很多的費用。

陌生的手術(shù)室，陌生的醫(yī)護人員，陌生的明天，潔白、冰冷，包圍著母親。

此刻的醫(yī)生會跟她交代什么？聽力很差又不會說普通話、還不能順暢聽懂普通話的母親，是不是極度驚恐？

最好的朋友還是不聽話地跑來了，如她所說要陪在我身邊。見她的一瞬，眼淚再次奪眶而出。她抱著我，含淚聽我訴說內(nèi)心的惶恐，一起聊無常的人生。

經(jīng)歷過家人生病的幾年中，我時時會覺得，或許正有一個惡魔，悄悄潛藏在我身體的某處，偷偷侵襲著我的健康。而我，卻不知不覺，直到哪一天猛然發(fā)覺，接受隨之而來的所有冰冷。

遠處的電梯外，永遠密集擠站著要上下樓的人群，總是連過往的通道都不會留出。每個人都是極度焦慮的眼神。偌大的住院樓里，密密住著數(shù)不過來的病人。

每一個病人，都牽動著好多顆心。

手術(shù)室外，始終站著一些人。門一打開，便蜂擁而上，看看是不是自家的親人。從里面出來的親人，是不是安寧。

記得上一次母親在CT室檢查時，一個年輕的女子蹲在檢查室外默默擦淚。她身邊的小兒兩歲左右，大多數(shù)時候看不到媽媽的傷悲，偶爾抬頭看到，也只是用小手輕輕替媽媽拭一下淚。他幼小的內(nèi)心，無法了解媽媽的傷悲，瞬間便跑遠，進入他的世界。

年輕媽媽忙亂地照看著孩子，又擔心著檢查室內(nèi)的親人。里面，一定是她的母親，或者父親。

周圍人聲嘈雜，大多在關(guān)注著自家排號的位置，是不是被人擠占？偶爾還要與出來收號、態(tài)度卻不好的醫(yī)生爭吵幾句，根本無法顧及周圍是不是有人心痛。其實，來到這里的每一個人，哪一個不是帶著深深的痛？

時間一分分過去。希望手術(shù)早些結(jié)束，但又怕極了中途有醫(yī)生出來叫著母親的名字喊家屬。那扇門開一次，心便跟著跳一次。

記得幾年前，也是在手術(shù)室門外。那扇神圣的門打開，一位醫(yī)生大聲喊一個病人的家屬。一伙人慌張著蜂擁而上，聽醫(yī)生平靜交代：打開發(fā)現(xiàn)情況很差，請作好思想準備！

一位家屬隨之暈倒在地。那群人又瘋狂地拍打著喊她的名字。

終于，在沒有準備的時間，聽到母親的名字。

急切卻忐忑地沖過去，聽到最欣慰的一句：下去把床推上來，準備接病人。一顆心放穩(wěn)了些，再想要聽些什么，對方不再說，門把他的背影關(guān)在里面。那一刻，那個幾近完美的背影深深印在記憶中。

看表，12點整，手術(shù)時間僅僅過去三小時，比預估的五六個小時提前了很多。

醫(yī)生什么也沒說，便是手術(shù)結(jié)束了;手術(shù)提前結(jié)束，便是很順利了。

謝天，謝地，謝所有。

在陸續(xù)推出幾個術(shù)后病人之后，終于迎出母親。我們沖上去。跟隨的醫(yī)生拍拍母親：醒醒。

母親睜開眼，很快又疲倦地合上。我們喊：媽！她嗯著答應。

淚又涌出。我們的母親，安然出來了。她還是好好的母親。

從六樓的手術(shù)室到五樓的重癥監(jiān)護室，一路來不及細看母親。有一瞬被擠在側(cè)面，讓我看到因手術(shù)摘去頭巾的母親后腦勺頭發(fā)幾乎脫凈，那是之前藥物治療的副作用。

那一刻的母親在我眼里又陌生起來。

無限悲涼。

腦海里曾想象過母親看到自己一根根落發(fā)的心境。就如有一天家中一盆花枯萎。一片片整理那些枯葉時，突然覺得像極了母親的一根根落發(fā)。

我能做的，就是給母親買一塊漂亮的頭巾做帽子?？缮祥T那天，還是想象著各種可能。我不知道，出現(xiàn)在面前的母親，落發(fā)是不是很嚴重。

如果很嚴重，我該如何安慰母親？

門開了，母親依然如平素那樣笑盈盈。迅速瞅一眼母親的頭發(fā)，還好，不至于太嚴重。急急從包里掏出頭巾，圍在母親頭上。不想細看母親的頭發(fā)，甚至沒有去撫摸一下。就如手術(shù)前不想與母親談論手術(shù)一樣，想盡量用我們的云淡風輕撫慰母親焦慮的心。

心，卻悄悄疼。

此刻，脫去頭巾的母親，后腦勺赤裸裸呈現(xiàn)在面前，我才知道很嚴重。

才又忍不住想，母親獨自照鏡子的日子里，母親一把把撿拾地上落發(fā)的日子里，是什么樣的心情？

四

我們被擋在重癥監(jiān)護室外。

接下來，是未知的幾天。我們無法看到母親。

才后悔，術(shù)前只顧裝淡定，忘記交代母親一些關(guān)鍵事情。比如該告訴她術(shù)后有可能在重癥監(jiān)護室待幾天，那是沒有親人在身邊的日子，那是需要她獨自面對疼痛、獨自與醫(yī)護人員交流的日子。

她若帶著疼痛清醒，看到依舊是陌生的面孔，會不是以為自己很嚴重？

回望監(jiān)護室門外，才發(fā)現(xiàn)這里變成集體大旅店。門外本供家屬休息的一排排座椅，被家屬們這家一個那家一排占用，與座椅并排的是一張張類型各異的簡易床。有的家屬一家竟達七八口人，除了人當然還有吃穿用各類生活用品。一方天地，成了一家人的一片天空。一天一天，他們在這方空間里吃飯、睡覺，等待親人。

日子風平浪靜，內(nèi)心卻燃燒著滿滿的焦慮與不安穩(wěn)。

每天早晨，一個年輕女孩總要在固定的時間走到前方那扇玻璃門前，臉上敷一片面膜。一天正敷著，突然一個聲音傳來：23床家屬！她急慌慌扯下面膜迎過去。聲音是從重癥室的窗口傳來的。所有的家屬其實隨時都豎著耳朵，因為那扇窗口是聯(lián)系監(jiān)護室內(nèi)親人的唯一窗口。時間久了，家屬之間都互相知道誰家是幾號。住得離監(jiān)護室遠些的，也就會放心一些，因為近處的總會扯開更高的嗓門替醫(yī)生傳遞：××號，喊你家呢！

除了偶爾一些病情的交談，大多數(shù)時間家屬們是坐著發(fā)呆，躺在床上輪流休息。監(jiān)護室的門大部分時間嚴嚴實實，保持著看不到的神秘與安寧。

被叫過去的人，聽到好消息，或者壞消息。

一個早晨妹妹告訴我，一個重癥患者沒了氣息，被推出那扇門。她大致給我描繪了一下那種肅穆的場景。兩天后在住院部大門，妹妹推推我：那天推出的就是這個樣子。

順著她手指看去，手推車上一個物體被漂亮奪目的金色綢布包裹著。如果不是妹妹之前說過那天從重癥監(jiān)護室這樣推出一位患者的尸體，我不會想到那是一口棺材。那金色讓我隱約憶起爺爺去世時穿的長袍，就是這樣富麗的色澤，那是父親從城里買回的。上面一些圖案，都是祥和的，卻是沉重的。幾位家屬跟著，沒有哭聲。不知道被金色包裹著到了另一個世界的這一位，在重癥監(jiān)護室待了多少天。只知道此刻出了這扇門，就是出了一個世界。他的前方，另一扇門向他敞開，他也做好了進入另一個世界的準備。其實此刻或者更早些時間，他已經(jīng)成了另一個世界的人，只是他的身體依然被親人留在身邊，按生者的標準裝扮著他最后的面容。

另一個世界是什么樣子？想起一個朋友曾描述她藥物嚴重過敏的狀況，她說昏昏沉沉中覺得自己飄在空中?！罢媸娣?！”她是這樣描述那一刻的心情的。記得我當時追問了她：真的是舒服嗎？

我相信這種“舒服”的描述。因為我常常會想到一些即將失去氣息的人，被生者用力喊著“快醒醒”。其實那個時候，他們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了，哪有力氣醒過來？而那種不想醒來的心情，是不是就是我們平素累極了想睡一覺的心情？是不是就是“很舒服”地入夢？

誰都對那個未知的世界充滿恐懼，但那是必須要去往的地方，所以極其想知道，那個世界，是什么樣的感受與模樣？

朋友描述的“真舒服”讓我心生一絲安慰。她又說，一回頭，發(fā)現(xiàn)兒子在哭。便突然心疼了，兒子需要這個母親，她還不能這樣舒服地離開。于是她拼力又回來了。說這話時她還用手勢比畫著，從空中一下落了地。

末了她總結(jié)，生與死之間，全在人的意志。

金色包裹下的死者，多少次飄移在“真舒服”的狀態(tài)中？他一定是一次次掙扎著回到親人身邊，一次次又飄向空中。最終他的意志疲憊到無力在大地與天空間抗爭，抑或他各項器官衰老到完全抗爭不動。

唯愿，如此。

監(jiān)護室外的一角，居住著一位老者和一位年輕人。老者至少75歲，兒子有些年輕。他們選擇了幽暗的角落擺下一應生活用具。一張簡易床極窄小。老人身高體胖，睡在上面總覺得擁擠不舒坦。

大多數(shù)時間，老人坐在床邊一張小凳子上，一句話不說，靜靜看著眼前流動的人。到了吃飯時間，他接過兒子買來的一碗面，或一份米飯，坐在角落里安靜吃完。有時候，他用腳邊的榨汁機做一些湯食，自己喝，也送進重癥監(jiān)護室給躺著的親人。

我想象著，里面一定是他的老伴，與他一路風雨兼程走到今天的老伴，當年被他愛著疼著的那位大姑娘?？墒亲咧咧?，老伴就走不動了，直到躺在他們的床上，直到來到這個地方，直到連病房都下不去。

一次探視時間過后，我看到老人從監(jiān)護室出來。旁邊有人問：怎樣？他搓著手笑笑：還那樣。

還那樣的老伴，有沒有能力與他交流溝通？

以后無數(shù)次，我的目光不由自主投向這位老人。他和兒子幾乎沒有交流，各自躺著、坐著、等著。一天，他正疲憊地睡去，窗口呼喚誰家的聲音把他突然驚醒，起身一臉驚愕，四下張望。

不知道他的老伴在里面躺了多長時間，不知道他還要這樣等待多少天。

他的內(nèi)心，從早到晚裝滿一墻之隔房間內(nèi)病人的憂慮。

有幾次，特別想跟他說說話，還是忍住了。能與他說什么呢？

生的悲涼，無非如此。

母親是手術(shù)后暫時入住重癥監(jiān)護室，時間大約兩三天，但許多病人是因為病情嚴重，要長久住在這個地方。遠道而來的家屬們，便在一門之隔的外面，一天天熬著時光。

這些病人，有每日定點一次探視，只允許進入一人。一次一位老人家想進去看看，幾位家屬囑咐一位年輕人：你帶著進去，就說老人身體不好需要攙扶。

果然，門口把關(guān)的醫(yī)護人員寬容，破例放入兩位探視人。

看得心動。

與我們臨時占據(jù)空間的鄰居，占著兩排座椅，中間放著一張床。一排座椅與床并列，增加了床的寬度，可以并排躺兩三人。一排座椅充當著柜子桌子，上面衣物餐具滿滿當當。這場景一看就是持久戰(zhàn)。大多數(shù)時候，一家五六口人都在商量著一些事。有一次終于聽明白，里面遞出病危通知書。

一位女子邊哭邊說，另一位冷靜相勸：這個時候還哭什么，該準備什么，抓緊。

后來知道，哭的是女兒，勸的是兒媳。

一家人便作著離開的準備，也糾結(jié)著商量著要不要給老人拔去維持生命的那根管子。

他們的父親，還在呼吸，依靠一根管子。那么他們的父親，是不是一直處在朋友說的“真舒服”的時光里？那根管子，猶如一根風箏線，牽扯著他，死死抓著他，不讓他飛離。

生命掙扎至此，還有多大的意義？但我明白，家屬輪流著，幾天進去看一下那個不會說話不會睜眼的父親，也是親人在身邊的暖心。

一個下午，監(jiān)護室門外很遠處又鋪開一家人。像我家一樣，再沒有一排座椅讓他們依靠，只能打地鋪。有幾位是十六七歲的少年。那個下午，他們青春的臉上掛滿憂郁。即便低頭擺弄手機，也是心不在焉。門里的親人，牽掛著他們年少的心，也終于讓他們明白，生活不只有外面閃爍迷離的世界，還有太多太多的憂愁。

一個一兩歲的孩子，穿著吱吱作響的鞋子來回跑動，穿梭在一張一張床位間，高興時便發(fā)出清脆的笑聲。每當這時，沉著頭的人們便直起身來，微笑著回應這快樂的童聲。

包括那位角落里的老人。

每天上午十點鐘，醫(yī)院保安都會來到這里檢查。家屬們也早已懂了規(guī)矩，早早便收拾起鋪開來的床鋪，讓監(jiān)護室門外恢復十幾分鐘的整潔安寧。保安每天行使他們的職責。他們明白，一轉(zhuǎn)身，身后便是原樣。其實很感謝醫(yī)院的人性化，讓很多農(nóng)村來的家屬省了不少住旅社的費用。這是一座全新的住院大樓，監(jiān)護室門外已足夠?qū)挸髁?，可還是容納不下所有的家屬。有些就再上一層，或下一層。母親住進這里才終于知道，她病房所在的四樓空間里，為什么總是住著身邊堆放著鍋碗瓢盆的人。

五

母親住進監(jiān)護室的當天下午，她的名字終于第一次在那個神秘的窗口響起。跑過去，是護理人員在收護理費。他臉上掛著笑，說300元吧，兩天應該差不多。

趕緊問他，我們的母親怎樣？他說挺好。

一顆心放下一些。下午六點，本院工作的朋友上來。或許手術(shù)前他見到過我崩潰中的那種絕望神情，便想了辦法要帶我進去看看母親。另一個通道，我跟著進入神秘的監(jiān)護室。

看到母親，我沖過去叫了一聲：媽——

母親睜開眼又疲倦地閉上，但是清晰地答應著。

我說：好好的，我們都在外面等。

母親努力回：都回，不要等。

醫(yī)生警告：不要離她那么近。

問母親：感覺怎樣？她說：渴。

一直在忙碌地監(jiān)測母親身體各項指標的醫(yī)生說：我們會照顧好病人，你看一眼便可放心。

出了門才想起忘記細看母親的模樣，忘記謝謝辛勞的醫(yī)生。好在匆忙間拍下一張照片。打開，才發(fā)現(xiàn)母親身上插滿管子，只鼻孔中就有兩根。但心又放下許多，知道母親意識清醒。

此刻，我的母親平安度過麻醉關(guān)、手術(shù)關(guān)。欣慰中，還藏著大的擔心。因為術(shù)后感染極可能出現(xiàn)更可怕的癥狀，依然不可掉以輕心。

次日一早被鬧鐘驚醒，看到弟弟發(fā)來信息，告訴我們剛剛見到護理母親的男子，問他，說母親“挺好的”。

挺好的，三個字一下?lián)舫鑫业臏I水。我那受過大痛的母親，此刻“挺好的”，與我夢中夢到的情形是相反的。我是多么想聽到這三個字??！

母親挺好的，這個世界就挺好的。

接下來，得空便找主治醫(yī)生，隨時打探著母親的情形，回答的情況都是“不錯”。尤其是從一位醫(yī)生嘴里聽說，母親第二天換藥時就可以自己坐起來了。

歡喜中，繼續(xù)著好的期待。

這中間，那個窗口幾次叫到母親的名字，無非是買藥，要所需物品。

母親是三天后回到病房的。撤掉臨時放了三天的那張床時，周邊的家屬們投過羨慕的目光，包括那位老者。

我們相視笑笑，無聲為對方送出內(nèi)心的祝福。

迎接母親回病房的儀式是神圣的。護士姑娘們已經(jīng)細心將空了三天的床鋪鋪得整整齊齊。主治醫(yī)生也一邊高興地告訴我們馬上要回來了，一邊說著內(nèi)心的擔憂：回來就全靠你們了，一定護理到位??！

帶著各種管子回到病房的母親滿臉笑容。按要求將母親安頓好，一一記下醫(yī)生護士的叮嚀。之后爭先恐后各種詢問：在監(jiān)護室怎樣？看不到我們是不是很擔心？與醫(yī)護人員溝通是不是很困難？

母親卻開口問：今天星期幾？我在里面住了幾天？

我們答三天三夜時，母親驚訝，她一直以為是兩天。她還說，第一天尤其漫長，覺得疼痛到熬不到頭。

可是現(xiàn)在，母親好好地坐在熟悉的病床上，身體沒有任何不舒服，給我們慢慢講述著三天的心情與情形。母親說手術(shù)后她覺得嗓子說不出話，嚇得以為以后不能說話了，便一遍遍自己發(fā)聲。那怪異的聲音讓護理人員疑慮：這老太太是不是神經(jīng)??？

母親聽力很差，這話卻聽到了，馬上反駁：我不是神經(jīng)??！

護理人員笑了，他們順利完成了第一次對話。

趕緊給母親戴上假牙，又用那塊漂亮的花絲巾包了頭，換了干凈衣服。除了滿身的管子，母親又恢復到術(shù)前的模樣。她的面容，又和姥姥有了區(qū)別。

左側(cè)病床上的男子又在啊呀。年輕的兒子一躍而起：爸，又疼了？

疼，疼，疼。男子掙扎著要坐起來，到一半又要躺下。

“可憐的，他是怎樣都疼?！庇覀?cè)陪床的女人看著他。他的傷口在身體右側(cè)，裹著厚厚的紗布，拖著長長的管子。

一位工作人員推著滿滿一平車藥品，哼著歌，通過我們所在的病房，進入藥品間。

又一陣撕心裂肺的聲音從外面的房間傳進來，毛骨悚然。

人的哪怕一個微小器官，都影響著整個身體甚至生命。不像一些樹木，半根都枯了，整棵樹卻能不死，活著的部分一年年繼續(xù)展示自己茂盛的活力。想起家中一株綠植，因為太能生長，被砍去。沒想到幾個月后，早已干枯的根部卻突然爆發(fā)出點點綠芽。這可是放置了幾個月沒澆過一滴水的干土啊。這嫩嫩的綠，竟然悄悄從枯枝里探出頭。

還是沒有搭理。又過了一段時間，葉子倔強地一天天長大。突然有一天，發(fā)現(xiàn)里面的土濕潤了。問老公，果然是他澆的水，果然是他被這堅強的綠、執(zhí)著的生命感動了。

如今，那些葉子綠油油地已經(jīng)長了三寸多長。多少次看著它們想，人的器官，若如它們堅強，該有多好。

主任帶著主治醫(yī)生及實習醫(yī)生進得病房?；蛟S因為上午手術(shù)，他們查房時間挪到下午。詳細詢問了母親身體情況，又了解了同病房兩位病人病情。我知道，第二天床頭的輸液單會作出新的調(diào)整。一滴滴液體，是醫(yī)生的一次次心血與智慧。由此，覺得他們查房時的身姿最動人。

聽到消息的親人們陸續(xù)打來電話，母親歡喜地一個個告訴大家自己回到病房的消息，那神情就如家里發(fā)生了一件大喜事。突然想，人對于苦難的承受力，以及退后一步的韌性，有多么大啊。從當初得到母親生病的絕望心痛，到今天的歡欣鼓舞，不是失去什么，反而是得到的無邊喜悅。

難道，這便是苦難最終要賦予人的？便是來自生命錘擊后的獲??？行走于大地與天空之間，便是要隨時承受來自踏實與縹緲的雙重垂青吧。

之前有多悲，之后便有多喜。

帶著這喜，我拿起母親之前換下的衣服，走進衛(wèi)生間。這竟是我第一次為母親洗衣服，尤其是內(nèi)衣。一件件浸入盆中，看它們在水中翻滾。

那一刻，內(nèi)心升起無限神圣。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