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子勇
中國藝術研究院
我和田青先生相識有十來年了。最初認識田先生是因為“非遺”,因為木卡姆的申遺工作。我長時間在邊疆工作,畢竟不在一個地方,交往的次數(shù)雖然少,但質(zhì)量很高,還是能聊到一起的。
《田青文集》的出版,對中國藝術研究院來說是一件大事,對田先生來說更是一件大事?!段募分忻恳黄恼露际撬墓茄F(xiàn)在這些散落四方的孩子,好像回家過年,共聚一堂,圍坐九桌,是一件開心的事情。
說到田先生的學術成就,我不是最佳的評判者,我想說說田先生這個人。
田先生是很有魅力、很有學養(yǎng)的一個人。他最重要的一個特點是“熱愛”。“熱愛”非常重要。“熱愛”可以培養(yǎng)、可以壯大,但得先有種子。每個人都有“熱愛”的種子,可能有些種子先天就大些、強烈些,與眾不同;有些種子則小些、弱些。好萊塢電影《星球大戰(zhàn)》里講“原力”,或者我們平常講生命力,生命力包含“熱愛”。因此,我覺得,一個人生命的溫度、靈魂的溫度,對他人、對社會、對民族、對國家,包括對自己所鐘愛的事業(yè)的溫度,和“熱愛”大有關系。我們常??梢钥吹?,有些人感情很冷漠,對任何事、任何人,甚至對自己,都感情淡漠,生命原力很微弱,很難培養(yǎng),很難壯大,很難燃成熊熊大火;他的熱愛、生命能量,一開始就低,還很難再填充?!盁釔邸笔且环N能力,是熱情似火的生命能力。
田青先生
你只有熱愛一件有意義的事業(yè),才可以照亮你的人生、你的生命,才可以使自己活得很充實,才可以把自己貢獻出去,才可能最終成就一番事業(yè)?!盁釔邸庇肿钊菀邹D(zhuǎn)向、揮霍和消耗,持續(xù)、穩(wěn)定的燃燒很難。一些人干任何事都三分鐘熱度,難以專注而又忙亂如麻,變來變?nèi)?,不接地氣,不入法門,顯得混亂、無序和浮躁,那是知人知事知己的智慧還不夠,也可能和先天的個性因素有關。田先生的“熱愛”是飽滿、炙熱、強烈和持續(xù)的,一直是“熱力”不減,直到現(xiàn)在這個年齡,仍然日子過得充實、快樂、積極進取、有意義!
前段時間,我看見田先生在中央電視臺的《正午學堂》欄目講音樂,每講完一集,他發(fā)給我,我都聽了看了。他旁征博引、天上地下,而又通俗親切。其中很多的知識,我不具備、不了解,但聽著過癮,為中國傳統(tǒng)音樂自豪。特別是他的那種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傳統(tǒng)音樂的熱愛,不著一字但滿堂皆香,撲面而來,彌散開去。
“熱愛”是個中性詞。它有強烈和弱小之分,它也有正向和負向之分。巴爾扎克的《歐也妮·葛朗臺》中,老葛朗臺熱愛金幣,對他而言,最好的顏色是金幣的顏色,最動聽的聲音是金幣叮咚作響的聲音,這種刻在骨子里的“熱愛”是不可救藥的,他對金幣的熱愛超過對女兒歐也妮的熱愛。老葛朗臺的“熱愛”體現(xiàn)的是“熱愛”這個中性詞的負向的一面,而“熱愛”更多的是正向,如我們絕大多數(shù)人生命中的各種熱愛——熱愛黨、熱愛國家、熱愛社會、熱愛民族、熱愛人民、熱愛讀書、熱愛科學、熱愛勞動,等等。
田先生的熱愛就屬于這種正向的熱愛。這令我感動。從田先生熊熊燃燒的熱愛里,我看到他強烈的生命原力,這原力如同轟轟作響的發(fā)動機,驅(qū)動他一路前行。
理想、信念和熱愛、勤奮是連在一起的。光有理想、信念,講起來頭頭是道,但動力不足,清談空想,畫餅充饑,怕累怕苦,那也一事無成。堅定的理想、信念和強烈而持久的熱愛、勤奮,就是人生的方向和動力。熱愛的驅(qū)動力使人追求理想、踐行信念,使人奮不顧身、樂于奉獻,充滿大愛、完成大我。田先生在這方面很突出,他經(jīng)常從偏遠鄉(xiāng)村發(fā)掘優(yōu)秀的、默默無聞的民間歌手,極力使他們在更大的空間、更高的平臺上亮相,使這些民間文化、民間音樂的瑰寶,讓更多的人得以欣賞、領略。他在《正午學堂》欄目大聲疾呼民族音樂、傳統(tǒng)音樂,這樣的講座,是很耗精力、心思的,非熱愛、學識的支撐,不足以完成。同樣是講座,我們不帶稿子講十分鐘、二十分鐘,有時候就有點講不下去。他一講,對著鏡頭,滔滔不絕講半小時甚至更多時間,因為他熱愛,他投入,就把他所有知道的、想說的提煉好,打了腹稿,厚積薄發(fā),噴涌而出。
衷心祝愿田青先生對中華文化的“熱愛”永不熄滅、永遠熊熊燃燒。這種熱愛、這種溫暖,就在《田青文集》里,這套書是田青先生對過去的總結(jié),田青還在生長,原力還在燃燒,將來還要加續(xù)編!
2018年10月26日
本文系作者在《田青文集》首發(fā)式上的致辭
今年夏天,在楊飛云先生的個展上,我寫了劉邦的“大風起兮云飛揚”這句詩送給楊先生。我過去和楊先生沒有交集。我知道他是個名滿天下的油畫家,他的人物肖像畫,曾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這次看展,才知道原來他的風景寫生和創(chuàng)作同樣很好,甚至更好。
楊先生是個溫和、典雅、誠懇、細膩的人,低調(diào)、正直,與人為善。那天的展覽,來賓很多。我在想,一個人的個性、氣質(zhì)和才華,不僅體現(xiàn)在他的生活里,也體現(xiàn)在他的作品中。只有這樣,人品和作品才是統(tǒng)一的,做人做事才不作偽。文學藝術只有誠懇的心靈才能生長出來。真、善、美,把“真”排在前面,不是沒有道理的?!罢妗辈粌H是真實,更是一顆誠懇莊敬的心;“善”也不僅是為世人好、不傷人,還包含勇氣、擔當和堅持;“美”需要才華和技巧,但“美”更是“道”,是境界和質(zhì)量。
楊飛云先生
畫家畫畫是畫理想。畫如其人、人如其畫。大家喜歡他的畫、喜歡他這個人,是因為可以從中感受到高尚的人性的溫暖和慰籍。
有人說油畫是科學。油畫的“真”和科學的“真”不一樣??茖W求真是中立的,因此科學技術是雙刃劍,要受倫理約束才不至于走火入魔。藝術的“真”天然地和“善”與“美”站在一起,有立場。僅僅求真,就用不著畫畫了。在信息時代的今天,大千世界盡收眼底,直接用眼看,那是最大的真。藝術是在真的世界融化進人的心,使所有的真都浸泡在人性的光輝里。有的人貌似畫得很真、很客觀,但就是很難打動人,因為里面沒有心。油畫濃烈的油彩,必須從心里擠出來,才屬于藝術。
油畫西來,油畫中國化才能真正落地生根。怎樣中國化?就是把中國人的心放進去,在中國人的心靈原野上長出來,長出一個中國人的心靈世界。楊先生的油畫,出自心底,散發(fā)著靈魂的光輝。
楊先生是中國藝術研究院油畫院的院長。油畫院現(xiàn)在使用的場所——陳列館、展廳、博物館、教室和工作室——都是楊先生用自己的作品“化緣”而來。現(xiàn)在出名的畫家多,像楊先生這樣盡心盡力為大家的雖也不少,但就我所知,楊先生做得最好。熱愛是生命的原力,原力也是愿力,是生命之歸宿。大熱愛才有大原力、大愿力、大歸宿。楊先生是想為藝術建個家,為藝術家建個家,為熱愛藝術的人建個家。他愛藝術甚于名利,不被名利所傷害、所扭曲,有大原力、大愿力、大歸宿,這在今天是稀有而珍貴的。
2019年9月28日
初識蔡體良先生,是在2003年8月至10月,我們同為首屆國家舞臺藝術精品工程的評委,兩個多月的時間飛赴各省市看了30臺戲。于我,是第一次集中這么長時間看這么多千姿百態(tài)的舞臺藝術作品。雖來去匆匆、難有深交,但也對部分評委有了些印象。
體良先生是評委當中不多的舞臺美術方面的專家,務實、勤奮、富于專業(yè)精神,閑聊當中三言兩語便能對每臺戲在舞美方面的成敗得失作出內(nèi)行而獨到的評價。這次難忘的經(jīng)歷,我也深受感染。每晚看完戲回到賓館,不管多晚多累,乘著翻滾的心緒和新鮮的感受如菜場早市剛從田間摘來的時令蔬菜,提筆即寫“看戲日記”,積出30篇,外加一篇總結(jié)性的“品戲隨想”,整理后在雜志上發(fā)表。后來,我主持新疆文化廳的工作,把新疆歌舞團、新疆雜技團、新疆歌劇團、新疆話劇團整合成新疆藝術劇院,擬建一個集演出、排練、辦公和青年演員公寓于一體的綜合性設施,在考察和評價劇場設計方案時,又得體良兄點撥、牽線、參與方案評審,接觸就更多一層。
蔡體良先生
斗轉(zhuǎn)星移,我到北京工作后,他有時會被抽中參加國家藝術基金項目的評審工作,其間有次他送我新出版的舞臺美術方面的理論評論文集,是厚厚的幾冊,文章的時間跨度長,所評論的很多戲我沒看過,偶爾會選幾篇我看過的戲,翻翻他的舞臺美術評論文章,印證一下我或清晰或模糊的印象和感受。我驚訝于他的勤奮、執(zhí)著和專業(yè)。在這樣一個狹窄小眾的研究領域,幾十年不離不棄,像個有超長耐心和毅力的哨兵,幾十年匍匐在一塊偏僻逼仄、難有熱鬧風光的地方,默默觀察、記錄和分析舞臺美術的潮起潮落。一輩子只做一件事,把一生押在細小的專業(yè)門類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沉浸其中,不改初衷、甘于寂寞、孜孜以求,這就有命運的意味了,因為堅持一種生命姿態(tài)就可能成為雕像。今天人們講“初心”、“工匠精神”,其實就是專注、專心、九死而未悔。猴子東張西望、上竄下跳、淺嘗輒止,其專注力是幾分鐘、十幾分鐘,所以仍然在樹上;孩童的專注、專心以一節(jié)課、45分鐘為限,所以可以不負責任;所謂成長、成人、修身齊家,以有恒心為最重,就是生命的熱情持續(xù)燃燒,聚焦于一點而不移,就是“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不見異思遷、“身土不二”的定力、意志力吧。這樣的人,蔡體良算一個。
我到中國藝術研究院工作,蔡兄已退休。偶然遇之,感覺他略微的江浙一帶的口音,似乎比過去更模糊含混了。我答應了為他文集寫序之事,但忘了提醒他注意檢查一下腦血管。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我恍然意識到,他原來是中國藝術研究院話劇研究所的老人。想想他走過的路,我發(fā)現(xiàn)中國藝術研究院的專家們,多是這樣一生只做一件事、“身土不二”、板凳甘坐十年冷、把一輩子付于密林巨樹般的中華民族藝術各門類事業(yè)。魯迅先生形容青年男女愛情,有一句“糾纏如毒蛇,執(zhí)著如怨鬼”,其實比愛情猶烈而持久的,是中國藝術研究院的許多專家,他們的人生軌跡,他們在茲念茲,一生所愛、一世夢想和熱情與心血,都綿密結(jié)實地連接著民族藝術事業(yè),再也無法分開。
是為序。
2019年6月7日
己亥端午
本文系作者為《揭開舞臺的面紗》所寫序
2017年,我出版了一本書:《藍靛金箔——西域觀畫記》。這是我唯一一本與美術相關的評論隨筆。里面收錄的幾十篇文章,多是臨時為展覽和畫集出版所講的話、寫的序。這些話和序,因為時間關系,多是匆忙上陣的結(jié)果,好在大家還喜歡。一些篇什在雜志上發(fā)表,或者用微信公眾號發(fā)出,點擊近萬。
在出版這本書時,我之所以用“藍靛金箔”為題,是我一直想用色彩為新疆取象。我覺得,所有的色彩都是平等的、中立的、絕美的、必要的,沒有丑的、不必要的色彩。但人類漫長的歷史、文化和經(jīng)驗,會使我們形成審美的偏好,會曲折、緩慢而堅韌地顯現(xiàn)靈魂的底色。
卓然木的“熱娜系列”、“于闐人系列”出來后,我看到濃郁的“藍靛金箔”?,F(xiàn)在可以借這個機會,把這四個字送給她。
“藍靛”,是阿爾泰山、天山、昆侖山冰冠之上天空的顏色,是元青花的顏色,是藍印花布的顏色,是藍緞子的蒙古袍子的顏色,是新疆人在給土房子刷石灰水時隱現(xiàn)的淡淡的藍色……中國古人有蓋天說:“地如棋盤,天如圓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吧n穹”的“穹”字,是一個很中國化的觀念。天大地大,茫無際涯。在西部、在新疆,這種“穹廬”的經(jīng)驗更強烈。
卓然木女士
在絲綢之路未開通之前,有玉石之路。在商王武丁的妻子婦好墓里,出土了大量玉器。據(jù)專家測定,這些玉器所用之玉,許多是來自昆侖山的和田玉。其實除“玉石之路”,還有一條源于貴霜的、四通八達的、世界性的“青金石之路”。建立貴霜王朝的大月氏人,曾經(jīng)生活在河西走廊,所謂塞人、塞種、塞克、斯基泰人是也?!妒拧芬粫f:“青金石,色相如天,或復金屑散亂,光輝燦爛,若眾星之麗于天也?!敝袊幕实?、亞歐大陸北方草原帶的游牧勢力、埃及的法老、歐洲的貴族、佛教的僧侶……都非常喜愛青金石的顏色,經(jīng)常把它用在最貴重的地方?!敖鸩笔侵腥A五色體系里中心位置的顏色,是中央帝國的顏色,是黃土高原的顏色,是西域沙漠的顏色,是黃皮膚的顏色。
卓然木作品中確立的“藍靛金箔”,是個鮮明的色彩形象,讓我產(chǎn)生一系列冥想。色彩是中立的,之所以我們對它有感情、感到親切、覺得高貴,是因為它攝入了我們的魂魄,是因為它在我們的血液里流動,是因為它喚醒了我們文化上的基因。
卓然木是個很知性的人,溫和、執(zhí)著、誠懇、低調(diào)。她這個人和她的畫,都值得尊重和信任。
2019年9月8日
和培智多一些的接觸,是從看到他作品的巨大變化開始的。
在新疆工作時,新疆油畫學會在新疆博物館舉辦了一個油畫展,按貫例布展完了我去看看,在內(nèi)容上把把關。那個展廳不大,展線就是一個來回。折回來時遠遠看到一幅色彩形象汪洋恣肆的畫,就一下子被吸引。新疆的油畫家和他們的作品我大致熟悉,但這一幅不一樣,是個異數(shù)。當新疆畫院的工作人員告訴我這是新疆師范大學趙培智的作品時,我隱約憶起他過去作品的路子,比如《致未來》等,當時只感到那是一個青年畫家在藝術探索上左突右沖,有困獸猶斗、焦燥不支的掙扎之感。但這一幅大不一樣,是“豹變”。
《周易》有云:“大人虎變,小人革面,君子豹變。”一個藝術家的成長,原因復雜多樣,外人難以預測。我當即就想調(diào)他到文化廳直屬的新疆畫院,畫院打了報告,黨組研究也通過了。但幾個月過后,他竟得了全國美展油畫類的金獎,這在新疆是第一次。新疆師范大學與文化廳是兄弟單位,這時再辦調(diào)動,略顯勢利和霸蠻,有掠人之美之嫌,君子不為也。但很快中國國家畫院就來調(diào)他,我們都覺得理所應當,為新疆、為培智感到高興。
趙培智先生
韓愈《馬說》中說:“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逼鋵?,在今天,千里馬難得而伯樂太多了。真是異于常馬的千里良駒,哪怕是遠在千里萬里之外、在天山腳下,也沒人能攔住你,也會在權威美展上得大獎,也會被頂級美術機構(gòu)牽了去?,F(xiàn)在的時代太好了,機會、平臺多,又是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信息交流極度方便,西方不亮東方亮,真有才,誰也埋不住、擋不住。同樣,若不是千里良駒,僅是平常之馬,再拼命炒作、包裝,弄一堆嚇人的光環(huán),最終也會被打回原形。畫家靠作品說話,這是常識,而常識終歸要大白于天下。
培智是新疆土著。新疆地大,是個安靜的地方。培智是個安靜的人,過去常在一起坐坐的時候,一桌人酒酣耳熱、七嘴八舌,但是培智仍然很安靜,有君子之相。他做人做事,總是默默努力,遠離浮躁,不多說,力量向內(nèi)走,元氣越積越厚,奔騰沖撞,躲過歲月的消磨與風化,完成許多人夢寐以求的“豹變”。
在新疆戈壁灘上,方圓幾十里、上百里,可能看不到一棵樹,光禿禿的一片,什么都沒有。但是突然地平線上就有一顆樹,孤零零的,很奇怪的樣子,好像從天而降,你不由地會想,它是怎么來的?為什么孤獨地守在這里?在這樣的地方,要長成了一顆樹,很不容易,因為水少地薄,得扎更深的根才能立?。坏⒆×?,就是一顆不一樣的樹、風吹不倒的樹。培智就是這樣一顆樹,守著帕米爾,個性鮮明,與眾不同,把根扎得很深很牢。
掘根者印第安人有句諺語:“神給眾人一捧土,每個人都從中吮吸他的生命?!笔堑?,只有擁抱生活,潛心創(chuàng)造,才能賦予作品杰出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