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則爾
年幼的時候,在語文課上學習席慕容的散文《燕子》。作者的父親生于長城外,將歌曲《送別》中的“長亭外,古道邊”,錯聽成了“長城外,古道邊”,因著對故鄉(xiāng)的思念錯愛這首歌許多年,后來得知真相一刻,獨自黯然傷懷。
打動我的倒不是這美麗的錯誤,而是朦朧在字里行間的鄉(xiāng)愁——該是怎樣一座故鄉(xiāng),可以讓半生出走的人生生記認那么多年?抬頭,窗外的平凡小城恰好沒入消沉暮色中。
那時,我所生活的西南小城,面積巴掌大,普通又平凡,東家故事十分鐘內(nèi)即可傳往西家去,沿街喧鬧的水果攤擠占出單調(diào)的景象。每個人生于斯、長于斯,踩著幼兒園、小學、初中的軌跡按部就班成長,仿佛誰和誰都能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除此,去過最遠處就是百余公里外的省城,鄉(xiāng)愁這一概念一時無跡可尋,反而一直想著必須走出這里,去往北京,一夢夢了許多年。那座只在想象中鮮活的城市,有西單燈光如焰火,有十萬細雪壓北平,是一枚虔誠的圖騰,深深信仰在心。
不巧,終于盼來了填寫高考志愿,卻屈從于父母對現(xiàn)實的選擇,我繼續(xù)留在了省內(nèi)。后來出差過很多地方,武漢、蘭州、西安……北京均不在此列,仿佛在一個人生重要關(guān)口錯過了,往后就只能承接一系列錯過。
站在二十五歲的尾巴上,就在我以為北京將永遠是天邊一抹白月光后,單位有了一個去那里見習三個月的名額,因為單身又相對年輕,我竟意外獲得了這只身赴京的機會。
為了省錢,我選擇的是紅眼航班,飛機落地在凌晨兩點,城市被無邊無盡的黑夜吞沒了原本的清晰輪廓。手腳并用拖著沉重行李,打仗一樣到達事先預定的賓館,辦齊入住手續(xù)后只覺骨頭都快要散架,根本無暇欣賞神圣的北京城。
因為疲倦,那一夜意外安眠,均勻的呼吸聲隨同窗外樹影婆娑搖曳,仿佛夢想不停蓬勃起伏。
第二天清晨,咬著牙刷推開窗,看著即使在寒冬也燦爛得過分的明朗天隅,那種通透,不同于四川盆地終年的陰郁,驚喜感終于后知后覺來臨——我居然就這么來到了北京。
而這種明朗的天氣,在往后無數(shù)個北京時間里,我也見證了無數(shù)回。推開出租屋破落的陽臺門,城市之中的細碎陽光蓬松了晾曬的衣物,也給漂泊的游子賦予一層堅韌鎧甲,讓卑微的年輕人窮得理直氣壯。
剛到的頭兩周,我辦了最便宜的公交卡,腳踏共享單車,沿著阜城門內(nèi)向東而去,穿過北海北,穿過鑼鼓巷,一點點踏尋古老皇城根的每一個角落,圍巾被大風吹得獵獵作響,少年意氣揮斥方遒。
某個周日,還和網(wǎng)上認識三年有余的文友梅子見了面。梅子今年二十八歲,但堅持著未婚,剛剛毅然辭掉一份從事七年的穩(wěn)定工作,自費來北京的中戲進修編劇專業(yè)。聽她講,進修花費甚巨,但很多旁聽生都是同她一樣,經(jīng)歷世事錘打仍舊熱血未涼的人。
“來,為夢想干杯,cheers!”我們鬧騰騰地舉起廉價啤酒,隱沒在涮肉蒸汽后的眼眸明亮而篤定。
那年北京不下雪,但仍舊美得像北平。
一個半月后,房東在租期未滿前忽然變卦,粗暴地退掉剩余租金,限我三天之內(nèi)搬離。
因為經(jīng)驗不豐富,租房合同簽得像一紙空文,我?guī)缀跄貌坏绞裁催`約金,還得狼狽地另擇他處。物美價廉的棲身之所可遇不可求,重新尋覓的住處非常遠,租金反而還貴了一小半。
新鮮感和激情感慢慢沉淀下來后,這一段尋夢之旅其實狀況不斷,如同命運自陽面,翻轉(zhuǎn)到完全不同的陰面。
第一次旅居北方,不適應凜冽的氣候,手因為干燥大面積脫皮,氣勢洶洶的感冒幾乎持續(xù)整個過程,帶來綿軟的疲憊感。一日三餐價格很貴,且口味都很清淡,很難找到一碗能夠大快朵頤的麻辣小面。北京的城市布局規(guī)整得過于空曠,呆慣了雜亂無序但煙火十足的南方城市,行走在這里就像是行走在巨大的城市荒漠中。
“多少次榮耀卻感覺屈辱,多少次狂喜卻倍受痛楚?!蓖舴宓摹侗本┍本烦逼巫拥男乃幔覅s更喜歡這首符合當下心境的《存在》。有時下班很晚,伴著耳機里的歌聲走在安靜的街道上,居然會錯覺是否倒溯回了小城,這跟想象中的北京,是無法完全折疊的。
冬天最冷的時候,梅子決定離開。她的積蓄快見底,但仍舊期望指尖的文字能盛放成熒屏上的影像,準備回到家鄉(xiāng)繼續(xù)創(chuàng)作劇本。
在北京西站送走梅子當天夜里,我竟然夢到了故鄉(xiāng),夢見那里起伏的丘陵,灑水車的音樂聲,街道上空彌漫的食物香味,鄰居們和藹的臉龐,以及日升月落緩慢而深情。
北漂的過程漸漸讓人明白,我們一山遙望一山高的膽氣底氣,建立在父母調(diào)劑好了衣食住行前提上,獨自身處異地,方才發(fā)覺浮世安穩(wěn)的可貴。北京的繁華遠在故鄉(xiāng)之上,但活在這里并不代表就擁有這里,享受繁華,需要付出昂貴的代價。
長城外,青山中,炊煙深處有人家,我懂了,終于懂了席慕容字里行間父親的遺憾。故鄉(xiāng)被安放在一張機票或船票的那頭,她的氣味和溫度才會被深深想起。
春天的時候,見習結(jié)束,離開北京,原以為親身體驗過后便沒有遺憾,但當飛機穿過云層躍上三千米高空后,還是感覺到不舍。緊接著休年假,一反常態(tài)沒有計劃旅游,我按捺住對天南海北的渴望一心歸鄉(xiāng)。母親著實高興壞了,提前用雞鴨魚肉塞滿了冰箱。
走出人流如織的客運站,抖落一身風塵,熟悉的熱氣撲面而來,感覺路途上的渴望淡了幾分。小城依舊是那座小城,市容市貌沒有變,超市里兜售的貨物沒有變,廣場舞歌曲還停留在鳳凰傳奇好幾年前的專輯,有點土和俗。真實的小城生活,比起在遠方懷念著的樣子少了些許夢幻,每日照舊吃飯喝水、讀書寫字,只是我不再有無謂的糾結(jié)。
你看,我們總想在廣闊天地找一棵開滿花的樹,但這是一棵永遠都不會被找到的樹。
有一個傍晚,我和母親晚飯后散步,不知不覺走至高中母校。奮斗過的教室被換上全新班牌,講桌上的茉莉花不知所蹤,一個個泛黃的熟悉身影依次出現(xiàn)在各自座位,朝我微微一笑后又漸次消失——他們,一定都各自去遠方了吧。
當被問及更希望我留在家鄉(xiāng)還是去大城市奮斗后,母親想了想,說,從自私的角度,當然希望你能陪在父母身邊,但從一個人成長的角度,年輕時當去遠方看看。所以,我認為你還是應該離開。
很多年以前,讀李白的詩歌,不解這浪蕩游子,既在詩中寄懷家鄉(xiāng)的月缺月圓,卻又半生縱情在華夏的大好河山。年少不知詩中意,讀懂已是詩中人,大概回不去的才是故鄉(xiāng),到不了的才是遠方吧——蒙古的草原只會茂盛在夢里,南海的魚群只會穿梭在畫中,最溫柔的姑娘總是隱匿在千萬次的追尋中。但仍舊感謝這一場永不抵達,它為我們策馬揚鞭,治愈著我們?nèi)彳浀膬?nèi)心。
開始的開始,我像徘徊在十字路口找不到信號的孩子,想要的東西從未得到,最后的最后,我發(fā)覺在路上的感覺更加重要。
陽光燦爛的日子里,我再次出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