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衛(wèi)彬
黃不會是對小說這門技藝有深切認識的年輕作家,這么說,并非因為他對小說技巧的嫻熟運用,而是他在技巧之外想要竭盡可能表達出的真誠。每個作家都有其認識的局限性,古人云“修辭立其誠”,于小說而言,這種真誠不是小聰明和小花招,而是浮現(xiàn)于有力的虛構(gòu)之中,《打回原形》正是一篇彰顯小說本身虛構(gòu)力量的真誠作品,小說因此具有了自成一體的生命力。
《打回原形》借用了一個類似于電影《花樣年華》的創(chuàng)作手法,明暗交織,虛實相生,展示出一個年輕小說家的虛構(gòu)野心。小說分為四個章節(jié),每節(jié)相對獨立完整,且具有豐沛的信息量,構(gòu)成了小說穩(wěn)定而充滿暗示的節(jié)奏和基調(diào)。在小說中,無論是方明成、李于,還是湯哲、張芬,皆背負了人生種種孤獨、無聊和失敗,屬于“成功學(xué)時代”中失敗的人們。通過細節(jié)的層層鋪敘,我們仿佛可以觸摸到都市男女的生活方式、認知方式和心理狀態(tài)。需要指出的是,在細節(jié)的把控上,黃不會以人物、場景的不同轉(zhuǎn)換、偶然一瞥的中斷與突如其來的意外感,讓小說的刺激與緊張,始終處于一種持續(xù)變化卻娓娓道來的節(jié)奏之中。譬如兩次出現(xiàn)的“駝毛圍巾”,二者雖為一物,作家卻在其間不動聲色地跨越了千山萬水。男女之間情感的溫?zé)崤c冷峻,柔情和褻瀆,閃動著彼此糾纏而又彼此厭惡的利刃般的光芒。
在這樣的情境中,人物不是單一的傳聲筒,亦步亦趨地反映時代,更多的是自由地、隨心所欲地展示他們的內(nèi)心。偷情與婚外戀(如果湯哲所謂的“遇見鬼了”在其潛意識里可以稱為“戀”的話),被小說中的各種生活場景包裝成了某種必然,一切仿佛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這與小說鋪敘的繁瑣的都市日常,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也即是說,作為小說家的黃不會感興趣的不光是偷情這樣的重要事件,也是生活中的些微小事。只是小說家更擅于從手機App、著裝等尋常事物中發(fā)現(xiàn)隱藏于生活之下涌動的暗流?;蛘哒f,大事小事,于小說中的個體而言,都是私密的、混合在一起的,具有同等的分量。
因此,李于的偷情與方明成庸碌的世俗生活,其實是一枚硬幣的兩面,我們很難保證方明成不會做出類似的事情,正如性格貌似古板而強勢的張芬私底下與李于其實是同一路人。在黃不會看來,男女都要面對現(xiàn)實的苦澀,李于和方明成,張芬與湯哲當(dāng)然有相濡以沫的時候,但抵不過時間磨損之下的同床異夢。所謂的愛情在夫妻漫長而乏味的歲月中擱置下來,妥協(xié)卻隱藏著敵意,于是偷情的把戲與謊話,在一款特殊的手機App上演,悄悄打破又重新找回的情感,像一幕幕默劇,來了又走了,只留下更大的空虛?!洞蚧卦巍分袥]有人具有真正面對悲劇的勇氣,在無法融為一體的遺憾中,他們寧可自己的人性被打回原形,也要維持或者忍耐下去。但是,在小說中,愛情并沒有完全被遺忘,正如李于最后的代償行為,只是愛情就像一個灰色的、輕飄的陰影,壓在共同生活這個溫和而壓抑的雙重精神錯亂之上。
在《打回原形》中,我們無法分辨黃不會敘事的腳步在哪里停止,因為章節(jié)之間的聯(lián)系親密又疏離,從而具有了打亂重組的可能性,這種結(jié)構(gòu)方式,很好地契合了小說想要探討的對當(dāng)下婚姻與情感的質(zhì)疑??M繞在這篇小說中的是一種變化無常的不確定感,這與男女的卑瑣、城市的骯臟,以及人世的無常與無奈,形成了某種對位。李于與方明成固然曾經(jīng)相愛過,而張芬與湯哲在婚姻中也未必沒有感情,但這兩對夫妻在小說中所謂的“三個S”(safey(安全性)、social(私密性)、sex(性))之中無所遁形,雖然這一切讓人感到荒謬,但同時又讓人感到悲哀,應(yīng)該說,這篇小說中的人物都是一些隨波逐流的人,但這種隨波逐流里面有一種極為真實而細膩的情感存在。生活與愛情,對他們而言,既是真實的人生,更是人性的重要部分,而一個高明的小說家要做的,正是忠實于這種真實。
這種真實反映在小說中,是一種不動聲色卻痛徹心扉的東西:憐憫?!洞蚧卦巍分懈呙鞯牡胤讲⒎浅尸F(xiàn)人性的弱點,而是回到人性本身,此時,作家已經(jīng)超越了性別的視角去審視小說中人物的情感,將之置于都市生活的縫隙中呈現(xiàn)真實,男女關(guān)系的真實乃至“性”的真實。李于最后的行為,可以看作是對薩特所言的“人是一堆無用的激情”的反抗,雖然這樣的反抗帶著絕望的性質(zhì),這個在外表光鮮的生活之下帶著強烈惆悵的女人,以一種熱切的行為,恰如其分地表達了她與方明成情感的疏離,他們的依存,是如此之近,又是如此之遠。而在遠近之間,恰在某種程度上彰顯出黃不會小說的魅力,一方面在引誘我們,另一方面又拒絕闡釋。但是閱讀這樣的小說,我們會從那些愛與失落、悲傷與渴望中,得到某種反省與慰藉。
當(dāng)許多小說家試圖以種種“現(xiàn)實”展示“真實”的時候,黃不會回到了“虛構(gòu)”本身,這里面固然有作家的生活經(jīng)驗(如從這部小說中方明成的職業(yè)上可以看到作家黃不會的影子),但我們更多的是和作家一起在“虛構(gòu)”中,尋找那個無法言說的答案。這種虛構(gòu),其實已經(jīng)超越了作家已有的既定經(jīng)驗。就像奧登在論及詩歌時曾說過,優(yōu)秀的詩歌要具備某種品質(zhì),即是書寫“前人所未遇到過的獨特經(jīng)驗”。但是,這種獨特經(jīng)驗,我以為首先承續(xù)了歷史、他人與個人已有的經(jīng)驗,另一方面則是對“未知”的某種“發(fā)明”,某種程度而言,也是對歷史與前人經(jīng)驗的擺脫與逃逸。對未知的發(fā)明,這看似是一個悖論,但其實正是打破小說家自我束縛的重要手段,也是考驗其寫作功力的重要方面?!洞蚧卦巍氛诮沂菊鎸嵉幕A(chǔ)上,探求小說那難以言明的部分。由此我想到,小說寫作的快感在哪里?也許并不在我們熟悉的地方,而是藉由虛構(gòu),通向我們不熟悉、不明白的未知領(lǐng)域。
責(zé)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