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永安
(中原工學院 外國語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0)
所謂英雄,即或是膽識非凡、勇武出眾者,或是對于國家民族有著巨大貢獻的人。人們對于和平的生活、強大的國家等,有著長久的肯定與追求,這也就催生了大量對于英雄的藝術化表達,包括電影在內(nèi)的藝術形式呈現(xiàn)出諸多英雄,對民眾起著引領和示范的作用。在國產(chǎn)電影中,英雄形象的塑造既有連貫性與繼承性,也有一個嬗變的過程。由陳嘉上執(zhí)導的,以一代名將、抗倭英雄戚繼光為主人公的《蕩寇風云》(2017)在為觀眾展示了一幅氣勢宏闊的明代嘉靖年間抗倭畫卷的同時,也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辨析這種英雄形象嬗變的切入點。
早期直到新世紀初的國產(chǎn)電影中,英雄形象基本都是高尚、完美,具有“神”的特質的,觀眾對他們只能仰視與崇拜?,F(xiàn)代題材中如《林海雪原》(1960)的少劍波和楊子榮,近代題材中如《甲午風云》(1962)中的鄧世昌,古代題材中如《英雄鄭成功》(2001)中的鄭成功等,莫不如是。英雄身上具有明顯的神格,或是具有雄韜偉略、大智大勇,或是大義凜然、無懼無畏。在特定的時代,這一類略顯扁平的人物形象迎合了他們在廣大觀眾心目中的印象,因此其藝術效果是可觀的。但是在新世紀以后,觀眾的審美已經(jīng)轉向更為有血有肉,具有凡俗缺陷的英雄。尤其是在好萊塢電影對國內(nèi)觀眾不斷施加影響的今天,這種讓英雄形象更為世俗化,多向著主人公細膩的內(nèi)心世界開掘,不回避英雄平凡一面甚至弱點的創(chuàng)作方向已經(jīng)逐漸得到中國電影人的認可。
必須承認的是,《蕩寇風云》并不弱化歷史上戚繼光的種種優(yōu)點?!度宋镏尽分袑⒂⑿劢缍椋骸胺虿葜阏邽橛ⅲF之特群者為雄。故人之文武茂異,取名于此。是故聰明秀出,謂之英,膽力過人,謂之雄。此其大體之別名也”。在電影中,戚繼光文武雙全,智勇兼?zhèn)洌瑦蹏鴲勖竦挠⑿厶卣?,都得到了充分的展現(xiàn)。如當戚繼光去監(jiān)獄中探望俞大猷時,就表示對俞大猷的槍法仰慕已久,而在與俞大猷切磋比試一番后,戚繼光就掌握了這套槍法,能夠在俞大猷不能上戰(zhàn)場時將其發(fā)揚光大。電影除了直接刻畫戚繼光的英雄本色外,還會借助其他角色襯托他的英雄氣質,如被招募來的村民很快便被戚繼光訓練成了合格的兵士,他們在海邊跑步時齊聲唱著戚繼光所作軍歌:“萬眾一心兮,群山可撼。惟忠與義兮,氣沖斗牛。主將親我兮,勝如父母。干犯軍法兮,身不自由。號令明兮,賞罰信。赴水火兮,敢遲留!上報天子兮,下救黔首。殺盡倭奴兮,覓個封侯?!逼堇^光的用兵原則以及他治軍的嚴整高效等,都在這首氣勢昂揚的軍歌中凸顯出來。
同時,在《蕩寇風云》中,盡管電影的英譯名“God Of War”將戚繼光定義為“戰(zhàn)爭之神”,但電影恰恰是將英雄還原為一個真實的人,在“人”的身上現(xiàn)出耀眼的英雄火花。電影采納了明代《五雜俎》中關于戚繼光懼內(nèi)的傳說,展露了戚繼光對自己的巾幗英雄夫人又敬又怕的一面。平日里戚繼光在戚夫人面前就不斷地說“夫人說什么都是有道理的”“夫人天下無敵”一類的甜言蜜語,而在夫人當眾河東獅吼,戚繼光被將士們慫恿,晚上在床頭拔劍“以振夫綱”,卻被夫人發(fā)現(xiàn)時,只敢說“我殺只雞給你吃”。將士們決定將夫人請到軍營中“摔杯為號”一起拔刀嚇唬她,而夫人問“叫我來何事”時,戚繼光卻臨陣變卦,大聲說:“特請夫人閱兵!”而隨后戚夫人率領老弱婦孺浴血奮戰(zhàn),也證明了她確是值得戚繼光敬愛的對象。不怕倭寇卻“怕”老婆的戚繼光,反映出了一種人的真實生存狀態(tài),是具有人情味的英雄,是有個性的“那一個”,而非某種“席勒式”的傳聲筒人物。
國產(chǎn)電影在讓英雄從具有神格的偶像到與觀眾距離更近的“凡夫俗子”的同時,也更為注重英雄群像的塑造,讓電影中的英雄從“一元”走向“多元”。不再像如《甲午風云》等電影中,除了鄧世昌,其他人物大多面目模糊,甚至主人公的同僚被丑化矮化。這種多元化,不僅指的是正面人物的增加,還包括了人物立場、觀點的多樣化,讓人物互為映襯,甚至提出爭議性問題。例如在《大明劫》(2013)中,孫傳庭和吳又可兩個英雄一武一文,一狠辣堅忍一仁義慈善,一個旨在救國,一個只為救人,有著觀念不合之處,而電影的深度也在這種英雄言行思想的交鋒中體現(xiàn)了出來。
《蕩寇風云》亦然,在抗倭成為時代的重頭戲時,僅靠戚繼光一人是無法實現(xiàn)匡世保國理想的。單純敘述戚繼光的故事也不利于陳嘉上勾勒出一幅明倭交戰(zhàn)圖?!妒幙茱L云》中還有一批富有“人氣”的英雄,他們面貌不同,身份各異,在有突出缺點的同時,也有令人難忘的優(yōu)點。這也是整部電影真實感人、打動人心的原因之一。來源于歷史的英雄人物如俞大猷,虛構的英雄如陳大成,都具有人物弧光。俞大猷是“俞家軍”之首,長年與倭寇作戰(zhàn),戰(zhàn)功顯赫,在戚繼光脫穎而出前,俞大猷是朝廷最為倚重的將領。在電影中,俞大猷也表現(xiàn)出了如武藝精湛、不介意個人榮辱等英雄氣概。他被彈劾免官、關押入獄時,能夠鎮(zhèn)定自若,知道胡宗憲已經(jīng)為保自己盡了全力;打仗時,俞大猷無不沖鋒在前,血染征袍也不愿后退。但俞大猷的缺點也是明顯的,他長期使用日本人所嘲諷的“定時進攻,定時敗退”的戰(zhàn)術,固守被敵人看破的成規(guī)以致長期難以克敵,這才給了政敵攻擊他的口實。而在戚繼光展現(xiàn)了靈活多變的用兵之道后,俞大猷馬上表示佩服與贊許。又如虛構人物陳大成,原本是一個在村里一呼百應的村漢,領導村民保衛(wèi)村里的金礦。因為將村子的利益看得比民族大義更重,大成一度揚言誰去當兵就是跟他過不去。在戚繼光前來招攬人才時,陳大成又揚言自己只認拳頭,一定要戚繼光和自己比武,輸了才肯從軍。但是在被收入軍隊后,陳大成很快知道了“有國才有家”,摒棄私心為國壯烈犧牲。
這其中最值得一提的便是胡宗憲這一人物的塑造。電影中胡宗憲雖然是戚繼光的上級,是總制諸省抗倭滅寇事宜之人,但是卻因為是“嚴黨”成員而為戚繼光所厭憎。在戚繼光看來,胡宗憲是一個陷害忠良張經(jīng),玩弄權術的官僚,直到俞大猷為胡宗憲辯解“他為官難哪”后,戚繼光才對他有所改觀。電影也并不回避胡宗憲深諳官場規(guī)則的一面。如在明軍付出慘重代價,才與倭寇戰(zhàn)成平手后,胡宗憲卻夸大其詞,將戰(zhàn)況美化為一場勝仗上報。又如胡宗憲在收受了一堆金銀后,將金銀轉給戚繼光讓他用來活動,以在官場上再上一個臺階,而戚繼光卻寧可將其用作軍費。事實上,正是丑陋的官場逼迫得胡宗憲不得不如此。他所爭取的是一個“打勝仗也有可能被殺頭”的機會。為了能讓俞大猷、戚繼光在前線有更寬松的環(huán)境與倭寇作戰(zhàn),胡宗憲無法當一個戚繼光這樣的直臣,而不得不用諸多并不光明的行徑與官場中人周旋,如虛報勝利,花錢收買錦衣衛(wèi)等。反過來,心直口快的戚繼光倒因為私下批評胡宗憲諂媚嚴嵩之子趙文華而幾乎導致胡宗憲被彈劾。電影中的胡宗憲是一名清濁無法用三言兩語界定,與典型英雄不同,但是問心無愧,“忠魂繞白云”的人物。
在《蕩寇風云》中,俞大猷的愚直,陳大成的粗蠻,胡宗憲的大忠似奸等,都是英雄形象多元化的體現(xiàn),人物很難被簡單地歸類為“政治符號”。
對敵人的認識,是對“我們”完成確證的一種方式。在早期的國產(chǎn)電影中,電影人在兩極對立思維模式的影響下,往往將敵人塑造得陰暗丑陋,邪惡自私,或是愚笨慵懦,其結局一定是狼狽不堪的,如《林海雪原》中的座山雕、《林則徐》(1959)中的穆扎阿和洋人等。這種塑造方式適應著當時觀眾的情感價值判斷標準。但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觀眾便產(chǎn)生了質疑,即這樣里外壞透或愚蠢的敵人,如何配成為英雄的對手,如何能與英雄長時間對抗?于是,電影人便逐漸注意避免對敵對陣營者進行丑陋化、妖魔化的塑造,甚至使對方也有近乎英雄之處。如《狄仁杰之通天帝國》(2010)中,最終反派、兇手沙陀亦有可敬可感之處,他與狄仁杰的對立只因對唐帝國是否應該被武則天控制的觀念不同。電影讓英雄有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手,這使得對英雄的塑造,對“我們”的確證更為客觀。這一點也體現(xiàn)在了《蕩寇風云》中。
《蕩寇風云》并沒有僅僅滿足于揭露民族悲痛歷史,控訴倭寇的禽獸行徑。在電影中,敵人一方中有無惡不作的浪人,他們竄擾中國浙江沿海,燒殺擄掠,還未到臺州、海寧時就想著如何霸占當?shù)氐拇竺髋?,其中還不乏瘋瘋癲癲、妄自尊大者;還有心懷不軌的中國海盜,如一心想為父報仇,然后割據(jù)一方的王直之子等;還有忠于大名的,屬于“松浦藩”(電影根據(jù)歷史上的肥前國虛構的名字)的正規(guī)日軍士兵,他們裝備精良,有鐵炮隊,訓練有術,雖然人數(shù)極少,但是卻給戚繼光造成了巨大的麻煩。電影既不掩飾倭寇的罪惡行徑,不會削弱主人公行為的正義性,但也不忘使得敵方角色也具有英雄光環(huán),如后藤山川。與普通浪人海盜只想劫掠不同,松浦藩的少主后藤山川有著承繼亡父遺志,爭霸天下(同時也是為了松浦藩能在幕府的驅逐下有一個立足之地)的信念,他始終接受著老師,同時也是家將熊澤的指導,力求在大明組建起一支有力王師之前摧毀其意志。這樣的動機與格局也就使得山川少主與普通倭寇有所區(qū)別。當浪人們在勝利之后強暴俘虜來的中國女性時,年輕的山川極為憤怒,他指責他們的行為違背了武士道精神,就要上前阻止,而被老師熊澤阻止。
熊澤作為一個政治人物,雖然也明知浪人們的行為是罪惡的,但為了利用他們而縱容其暴行。而熊澤也并非毫無可取之處,他全力輔佐少主,在倭寇大敗后,為了保留松浦藩的力量而掩護和催促少主離開,自己則一個人留在船上,冷靜面對涌上船的明軍,與戚繼光進行一對一的決斗。在決斗失敗后,當戚繼光說“你可以投降了”,并問對方姓名時,熊澤淡定地說“我沒有名字,我叫倭寇”后,拔刀切腹自殺。也正是逃離的少主直系后代撫養(yǎng)并資助了后來轉戰(zhàn)閩臺、一心反清復明的英雄鄭成功。盡管山川和熊澤并不能被視為正面人物,但是他們身上并非沒有英雄之氣。山川不失正直、勇敢和孝順,熊澤則忠心耿耿,飽讀中國的《孫子兵法》,老謀深算等,從其自身立場來看,他們也可以視作松浦藩的英雄。觀眾也就不難理解為何敵人能夠與明軍對峙多年,電影也因此而具有理性光芒和深度拷問。
《蕩寇風云》是一部充滿了崇高美與剛性美的電影,以戚繼光為代表的人物是維護國家民族尊嚴和利益的英雄。而將電影中的人物拈出,與其他國產(chǎn)電影中的人物進行對比時,便不難發(fā)現(xiàn)隨著主流話語,時代語境以及受眾趣味的變遷,國產(chǎn)電影在英雄形象的塑造上,向著世俗化、多元化和客觀化的方向邁進了。國家的精神、民族的氣節(jié),永遠是需要英雄來代言的,電影則是一塊重要的文化陣地??梢灶A見,在《蕩寇風云》之后,中國電影人還將就英雄形象塑造這一課題進行不懈的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