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龍 (暨南大學 新聞與傳播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2)

一、問題的提出

抗日戰(zhàn)爭時期，日偽政府和中國抗日力量都對電影業(yè)十分重視，視為宣傳戰(zhàn)中的重要力量。一方面，日軍十分重視電影對殖民的作用。其為達到比較隨心所欲地草菅淪陷區(qū)民眾，使他們?yōu)槠溲冉y(tǒng)治服務的目的，通過有意識和有組織地攝制虛假電影影響中國人民。[1]另一方面，中國抗日力量通過拍攝新聞影片，鞏固國內民眾統(tǒng)一戰(zhàn)線，增強同仇敵愾的抗日決心。從1931年至1937年間“有 20 多家影片公司拍攝了新聞影片、紀錄影片 200 多部,新聞紀錄電影在這一時期得到空前發(fā)展,很令電影人振奮”。[2]從目前的研究的時間維度來看，學界多關注淪陷時期的日偽電影業(yè)以及愛國進步分子通過娛樂電影的“另類”抵抗。對各淪陷區(qū)淪陷前夕的愛國抗日電影的研究多從宏觀敘事的視角，給予介紹性的闡述。從研究內容來看，學界更多的是側重描述淪陷區(qū)日本和汪偽政府對電影的審查政策的沿革和日本殖民化電影內容的研究?？偟膩砜?，學界對東北、上海等淪陷區(qū)的日本殖民化電影進行了較為深入的探討，認為淪陷時期的東北電影業(yè)表現(xiàn)為“失節(jié)”，[3]而上海電影業(yè)則具有一定的“抗議性”[4]和“分裂性”。[5]

需要注意的是，歷史的面相并非千篇一律，簡單的二元對立的研究思維[6]是難以全面解讀該段歷史時期的電影業(yè)及其對民眾產生的影響，只關注淪陷時期日偽電影業(yè)，容易造成歷史語境的割裂，未能全面還原抗戰(zhàn)時期的電影業(yè)及其對民眾的影響。以廣東為例，在共同的文化殖民政策和政治氛圍之下，淪陷區(qū)的東北、上海和廣州的電影都帶有共同的殖民化政治功能，在影片的指導思想、制作和審核等方面具有一定的共性。然而，與完全淪陷的東北，“孤島”時期的上海相比較而言，廣州雖被日占，但并非完全閉塞。隨著北平和上海相繼淪陷，廣州和武漢成為全國抗戰(zhàn)的重要中心，也是文藝的中心點之一，其新聞出版業(yè)出現(xiàn)繼大革命時期的第二個繁榮時期。[7]這種相對寬松的文化氣氛，對鄰近香港，同樣深受日本侵略的廣州而言，產生了較大的影響，在香港拍攝的抗日題材國、粵語影片紛紛在廣州電影院上演，使得廣州電影業(yè)中的“抵抗”性具有豐富的文化資本，演繹了別具風味的“精神抗戰(zhàn)”場景。

二、抗戰(zhàn)初期廣州愛國抗日電影的敘事表征

日本的血腥侵略遭到中國人民的堅決抵抗，中國各政黨和社會各階層都積極響應中國共產黨提出的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號召。在此背景下，抗戰(zhàn)初期的中國電影界無論是官營還是商業(yè)電影公司都紛紛拍攝抗日愛國電影，掀起電影界的抗日熱潮。

(一)日本侵略者的兇殘形象：強化日本侵略的集體記憶

紀錄片是一種非虛構的，源自現(xiàn)實生活素材，并通過技術剪輯和聲音增進效果的影片，向觀眾傳達一種具有說服力的、容易吸引人的觀點或思想。[8]從德國、英國以及蘇聯(lián)紀實電影發(fā)展史來看，紀實影片的政治意義大于藝術意義。這不是紀實影片制作人自己所能選擇的道路，而是政治從紀實電影誕生起就賦予了其意識形態(tài)屬性及發(fā)展軌跡?？箲?zhàn)初期，拍攝的紀實影片以其富有感召力的價值取向塑造民眾對日本侵華戰(zhàn)爭的態(tài)度和行為，強化了日本侵略的集體記憶。在國家安全至上的戰(zhàn)爭背景下，不管是民營還是官營的電影機構都紛紛奔赴抗日戰(zhàn)場拍制電影。此時期，記述中國軍隊在前線的抗日活動的紀錄片有《東北義勇軍抗日戰(zhàn)史》《東北義勇軍抗日血戰(zhàn)史》《熱河血戰(zhàn)史》《熱河血淚史》等。相比較于東北、上海的淪陷時間，廣州于1938年10月21日才被日軍攻陷，因此，抗戰(zhàn)初期的廣州播放的抗日電影主要是東北和上海等地的紀錄影片。但是，由于抗戰(zhàn)初期，國民黨政府對抗日電影的嚴格管控，以致較多的愛國抗日電影難以在廣州上映。從目前的回憶錄、檔案和著作來看，在廣州播放過的較為典型的新聞紀錄片有《淞滬隨軍日記》《上?？谷昭獞?zhàn)史》《盧溝橋事變》《淞滬前線》等。

上述電影在敘事策略上以日軍對中國的血腥侵略造成的巨大傷害為基調，以事實為證據，通過實地拍攝，強調日軍的兇殘形象的同時，突出中國軍隊為打擊侵略者，英勇抗戰(zhàn)，不怕犧牲的戰(zhàn)爭場景。如《淞滬隨軍日記》開創(chuàng)了我國戰(zhàn)地新聞電影的記錄，真實地記錄了日本侵略軍在上海犯下的罪行，和十九路軍英勇抗敵的光輝戰(zhàn)績。這部紀錄片是十九路軍隨軍記者冒著生命危險，在槍林彈雨的前線，實地拍攝而成。[9]《武漢大轟炸》則記錄了1938年8月到9月日本轟炸武漢的慘烈情形。影片中把日本侵略者炸毀的房屋、火光連天，到處一片焦土，血肉模糊的尸體，啼哭呻吟，撕心裂肺的哭聲貫穿影片。給觀眾心理和情感上帶來極大的震撼，同時也將日本侵略者的兇殘形象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上?？谷昭獞?zhàn)史》描述了日軍鐵蹄侵略上海時，對上海燒殺搶掠的情形，進一步向民眾傳遞了日本血淋淋的侵略事實，以及兇狠、慘無人道的侵略者形象。面對著日寇慘無人道的侵略，廣東人民掀起轟轟烈烈的抗日救亡活動，愛國抗日電影的演播更是將民眾對日本的家仇國恨推向高潮。如《淞滬隨軍日記》與《上?？谷昭獞?zhàn)史》在廣州播映時，引起當時民眾極大關注。“熱愛祖國的廣州觀眾大大小小紛紛前往觀看，體現(xiàn)出火山爆發(fā)一樣的熱情。那時候，一般故事片已經無人問津，稀稀落落，但放映抗戰(zhàn)紀錄片則人滿為患，把影院擠得水泄不通，涌現(xiàn)出無數(shù)動人場景?！盵10]

在抗日救亡面前，中國人民的民族主義情感得到空前的高揚。純商業(yè)的、庸俗的影片遭到人們的唾棄，切合時代需求的，尤其是民族抗日需求的紀錄片受到觀眾的熱捧。[11]這種愛國熱情和愛國主義思想在海外的愛國僑胞身上表現(xiàn)亦是如此。他們派人到上海、廣州、香港等地購買拷貝影片，并根據華僑同胞的語言需求，配置不同的語言說明，一些抗日新聞紀錄片和影片被運到美國發(fā)行放映。

(二)軍民視死如歸的抗戰(zhàn)景象：粵語電影中的愛國抗日情懷

華南淪陷區(qū)的愛國抗戰(zhàn)電影主要是在香港拍攝，并在香港、廣州和華僑集中的南洋等地放映?？谷諔?zhàn)爭時期，香港的電影公司有聯(lián)華影片公司、天一影片公司、大觀影業(yè)公司等，這些電影公司積極拍攝與抗戰(zhàn)有關的愛國電影，其中反映抗戰(zhàn)的新聞紀錄片有十余部之多。1937年，香港大觀影片公司拍攝了第一部名為《廣州抗戰(zhàn)記》的愛國抗日新聞紀錄影片。該影片突出了廣州各階層同仇敵愾，抗擊日本侵略者的精神，建構了廣州人民不怕犧牲，積極抗日的光輝形象。除了《廣州抗戰(zhàn)記》外，當時引起較大反響的愛國抗日紀錄片還有《保衛(wèi)華南》和《華南烽火》，都是立足于廣東本土的抗戰(zhàn)新聞紀錄片。

抗戰(zhàn)初期，廣州各大小影院掀起了播放反映抗戰(zhàn)題材電影的熱潮。如永漢影院再次上映了抗戰(zhàn)特輯《盧溝橋事變》《淞滬前線》《武漢大轟炸》等愛國抗戰(zhàn)新聞紀錄片。電影公司結合廣州語言和僑情特點制作了抗戰(zhàn)粵語片《回祖國去》《焦土抗戰(zhàn)》《血肉長城》等。其中《回祖國去》電影是切合了廣東僑鄉(xiāng)的特點拍攝而成，該片是一部鼓勵海外華僑回國參與抗戰(zhàn)的影片，片中演繹的戰(zhàn)爭場景激勵了華人的愛國激情，樹立了華僑抗戰(zhàn)的決心和形象。《焦土抗戰(zhàn)》則是描述日軍大舉侵略中國，男主人公頑強抗戰(zhàn)，意志堅定，奮起抗敵，團結四億五千萬人民，誓死保家衛(wèi)國的轟烈場面，但是，由于眼見轟天炮火，尸體橫飛，愛國志士只好忍痛實行“焦土抗戰(zhàn)”，把土地付之一炬，以求闖出一條路來保衛(wèi)國家民族。這些抗戰(zhàn)電影播放效果較為明顯。廣州淪陷前夕，廣州各電影院堅定地豎起抗日旗幟，接連上映系列愛國抗戰(zhàn)影片，如《血肉長城》《焦土抗戰(zhàn)》等，極大地激發(fā)了廣州市民的抗戰(zhàn)熱情，掀起全城民眾的愛國高潮。

廣州淪陷后，大批文藝工作者向韶關曲江、香港等地撤退，繼續(xù)拍攝愛國抗日電影，對日軍進行堅強的精神抵抗。司徒慧敏、錢筱璋等進步電影工作者剪接了描述中山、江門的臺山、開平和鶴山等地方的群眾抗擊日寇的英勇事跡。作為華南淪陷的重災區(qū)的廣州，在抗日戰(zhàn)爭電影的拍制方面較為薄弱，更多的只是播放抗日愛國題材的電影。但這種播放愛國抗日電影的舉措，也無形中是一種抗日愛國行為，影響著淪陷區(qū)廣州的民眾。

(三)抗擊外族侵略的英雄形象：愛國歷史題材電影中的隱喻

淪陷時期廣州播放的愛國電影題材多以古代的愛國英雄、抗擊外族英雄為主，給受眾塑造了大量膾炙人口、耳熟能詳?shù)挠⑿坌蜗?，引導民眾抵抗日本的侵略，引領淪陷區(qū)的民眾反對日偽政權的統(tǒng)治，回歸國民政府的懷抱。《木蘭從軍》《忠義千秋》《梁紅玉》《岳飛精忠報國》等都是根據歷史著名的愛國主義英雄改編而成的電影，這對當時激發(fā)人們愛國主義、民族主義情感有著極為強烈的影響。家喻戶曉的《木蘭從軍》是用粵語拍攝的電影，更容易讓廣州本土民眾從語言和情感上接受這種巾幗英雄的形象，從心理上接受愛國抗日的理念?！吨伊x千秋》講述的是關云長身陷曹營，不受曹操的誘惑，歷經萬難回到劉備身邊的歷史故事，暗示著淪陷區(qū)的廣州雖然處于日偽政權的統(tǒng)治之下，但是仍應努力通過各種方式回歸國民黨的統(tǒng)治。該片受到了國民黨政府的高度重視，蔣介石還為該片親筆題名?！读杭t玉》是1940年上映的劇情片，由岳楓執(zhí)導，李綺年、梅熹等主演。影片講述了巾幗英雄梁紅玉與丈夫韓世忠抵抗外族入侵，共同保家衛(wèi)國，抗擊金兵的傳奇故事。該片引起了民眾尤其是“女性觀眾的熱捧，曾有影評直接把梁紅玉定義為中國民族主義女軍人”，[12]并將梁紅玉塑造為女性保衛(wèi)國家、抗擊外族侵略的典型英雄人物，在國民黨政府開展的婦女生活訓練班中加以推廣。[13]

貼近當時抗戰(zhàn)現(xiàn)實，號召人民接受軍訓，共同反抗日本侵略的電影是《兒女英雄》，該片有上、下兩集，分別拍攝于1937年和1938年，上集劇情內容是鼓勵人民接受軍訓，提倡工業(yè)救國。號召群眾一同抗敵，展開全面抗戰(zhàn)。影片中的戰(zhàn)爭鏡頭占全片的十分之七，并邀請了數(shù)千名空軍、炮兵、騎兵和步兵參與。下集主要是講述一名少女巾幗不讓須眉，女扮男裝，穿上征袍，參與抗戰(zhàn)的故事。影片尾段有一群抗日青年，手執(zhí)武器，唱著《義勇軍進行曲》沖向日軍陣地的場面，觀眾觀看到此時，掌聲與歡呼聲此起彼伏。[10]顯然，這些充滿高昂的愛國熱情的敘事模式給予受眾以視覺和精神上的震撼，在家仇國恨的情感中，激發(fā)人們愛國抗日的情緒。

上述電影與一直受西洋好萊塢電影風氣影響的廣州電影市場形成極為強烈的反差。中共南方局對當時香港電影的評價：“電影在廣東整個都是落后的，崇尚的是民間舊傳說，意識非常壞，只合地方的低級趣味?！盵14]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由于受政治因素和民族主義因素的影響，電影圈已有左、右派之分。當時著名演員陳云裳就曾言說過“聽聞電影界有左派右派之分了”，但無論左派還是右派,對拍攝抗爭題材的電影都是高度一致支持的，不同之處則往往在于抗戰(zhàn)題材影片的表現(xiàn)角度以及主題的尖銳性和深刻性。[15]在政治生態(tài)如此惡劣的廣州，仍然頑強地公映了一些愛國歷史題材的電影，這恰恰說明了此時期廣州民眾的需求和廣州電影業(yè)中的抵抗性。

三、愛國抗日電影對廣東民眾的影響

淪陷前夕的廣東成為當時中國著名的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模范地域，社會各階層紛紛開展抗日運動，使廣東出現(xiàn)了空前的抗日氛圍。播放愛國抗日電影是這場愛國抗日運動中的重要內容，對民眾的態(tài)度、行為和意識形態(tài)都產生了較大的影響。

愛國抗日電影中呈現(xiàn)出來的日軍慘無人道的侵略圖景讓廣東人民對日軍產生強烈的仇恨感。淪陷初期，日軍扶持的大漢奸組織廣東治安維持會的負責人彭東原直言:“蔣共極力鼓吹抗日謬論，麻醉人心，及至一敗再敗，無可掩飾，更利用新聞政策，以蒙人民耳目，因之人民心理，日日被這種毒素播散浸潤，漸入麻醉狀態(tài)，變?yōu)槊摹罕娦睦?，更神圣性陷入抗日泥沼中而不自覺。”[16]偽廣東省政府成立后，偽廣東省政府陳耀祖認為要改善中日關系，必須首先改造淪陷區(qū)民眾的心理，“把過去種種絕對錯誤的抗戰(zhàn)意識完全銷毀，重新建立一種中日親密，友好合作的和平意識，以漸至中日永久和平”。[17]可見，淪陷前夕的廣東抗戰(zhàn)電影播放的成效已然讓日軍及其漢奸組織感到恐懼，也成為日本在廣東施行殖民政策的巨大阻力。

值得注意的是，愛國抗日電影在無形中讓民眾對日軍產生了一定程度的恐懼。民眾不愿像愛國抗日電影中淪陷區(qū)的亡國奴那樣，飽受日本的壓榨和欺凌，紛紛逃離淪陷區(qū)。根據當時葡萄牙駐廣州總領事館總領事莫嘉度在向葡萄牙政府的政治報告的內容顯示，廣州淪陷前夕，“有錢人去了印度支那，再往更南邊的地方或者是內地”。[18]據時人的回憶錄記載，廣州淪陷后能走的已走，走不了的留下來的大多是貧窮無力之人，有六萬余人。[19]日本人占領廣州后，將為數(shù)不多的未被戰(zhàn)火銷毀的房子占為己有，并將民屋財產搜刮一空。據廣東省、廣州市等檔案館館藏資料的綜合統(tǒng)計，1937年11月24日廣州公布的人口共有121.6萬人，1941年，廣州市人口58萬余人，[20]到1943年，全市只剩64.3萬人，人口減少了將近一半，其中，被日本飛機炸死、遭日本軍隊屠殺或折磨死的人數(shù)占據較大的比例。[21]

為重新構建日本侵略者的形象，日偽政府拍攝虛假電影，美化其侵略戰(zhàn)爭，但這種伎倆并不能深入人心。時人認為“一般人都感到日本對我的政治外交和經濟外交，處處騙人，處處使我們失望、失信用，像明明占地進兵，定要說是為了和平為了親善，明明是侵略破壞，偏道是經濟提攜?，F(xiàn)在變換花樣，明明是政治手腕的收買，卻加上文化的美名”。[22]莫嘉度一語中的地指出，廣州民眾的悲慘現(xiàn)狀都是日軍造成的，“對這個道理的理解，在中國人的心靈中，激起了一種強烈的憤怒和默默的復仇形態(tài)，并漸漸蔓延。對日本政府的言論，及其為中國描繪的誘人前景無動于衷，就是這一心態(tài)的表現(xiàn)”。[18]

誠然，愛國抗日電影帶有明顯的政治導向性，這種政治指導下的電影已遠離了陶冶情操、提升品位的高雅藝術范疇，使電影的“工具性”特征更為明顯。但正是這種有力的宣傳讓淪陷區(qū)民眾對于日偽政府通過電影進行的殖民思想宣傳產生了“免疫”抗體，從而在思想上和精神上體現(xiàn)出對日本殖民政策的抵抗，對鞏固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鼓舞民眾奮勇殺敵，強化民眾的精神抵抗，尤其是對淪陷后廣州民眾的精神抵抗產生了重要影響。